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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一向最看重的家庭,現在是快要破壞了。全世界的人生中,今天的中國人恐怕是會最感到苦痛了。

    七

    再說中國人講天地君親的道理是誰,就是師。而中國人的「師」,是和天、地、君、親相配合,亦成為中國人可尊可親一對象。中國人說「作之君作之師」,這是天道。天為你造一君,造一師。在人羣中總要有一政治領袖。西方人後來亦知道了,但你是一個君,我要限你的任期,四年八年你就該退,臨時投不信任票,你亦該退。尊與親的情味是太少了。中國古代有堯、舜、禹、湯、文、武,那是何等可尊可親啊。到秦始皇以下,不能再像古史上的聖君,但中國人尊君親君的觀念,則依然保留着。至於師呢?孔子為中國至聖先師。朝代是要換的,而孔子至聖先師的地位則終不換。在中國社會裏,作師的,那一人能像孔子。但中國人尊師親師的觀念,亦終不變,論其程度,有的還在尊君親君之上。這是舉世所沒有的。

    諸位來臺灣,那裏見有順治、康熙淸朝歷代皇帝的廟,但孔子廟還是到處有。鄭成功是反淸來臺的,臺灣成了中國的一省,受淸朝皇帝的統治,但臺灣有鄭成功廟。除了孔子廟、鄭成功廟以外,還有吳鳳廟。吳鳳封為阿里山王,這豈是淸朝皇帝封的?這就是中國人在治國之上,還有平天下的道理的明白證據。鄭成功為什麼要反淸?吳鳳為什麼要殺身成仁?這都從師道孔子之道來。可見中國師道的尊嚴了。皇帝那有權力管得到此。而鄭成功和吳鳳地位,在臺灣人心裏,則更高在皇帝之上。現在我們讀中國書,都用外國的觀念來讀,這叫新觀念。就對這些事實便會講不通。

    我再舉一點。中國名山大川名勝很多,名勝裹必連帶保存有古蹟。如泰山,歷代皇帝多來此巡狩,但現在只留李斯一個碑。其他有宋朝胡瑗同孫復在泰山讀書的古蹟。不只是泰山,又如杭州的西湖。南宋就建都杭州,西湖即當時中央政府所在地,但西湖沒有宋高宗、宋孝宗等宋朝皇室遺跡。有一個岳王墓,岳飛是宋朝的罪人,宋朝皇帝殺了他。秦檜夫婦的石像就跪在岳王墓前,秦檜是當時宋朝的宰相。宋高宗不跪在岳王墓前,就是中國人尊君的表現。有秦檜夫婦跪在墓前,亦就夠了。這難道又是帝王專制嗎?下面來元朝、明朝、淸朝,有文天祥,有方孝孺,有史可法等人,他們都有碑有墓,供人流連崇拜,元、明、淸歷朝皇帝亦都不能管。可見道流行在社會,遠高出於政治權力之上,這又是一明證。

    講到岳飛,我們又連帶講到關公。我到臺灣來,臺灣除上面說的孔子廟、鄭成功廟、吳鳳廟以外,就要輪到日月潭的關帝廟。但日月潭亦並沒有一個皇帝的廟。抗戰時,我去雲南,經過河內,每一個中國人開設的咖啡舖裏懸兩個像,一是孫中山,一是關公。香港是英國殖民地,我最初到香港,香港的警察局裏便供有關公神位。這是中國社會的一套,法國人、英國人亦不能管。我到巴黎去,大家瞻仰的就是拿破侖的凱旋門。拿破侖是在法國革命時期爬起來想做皇帝的,他兩次兵敗向外國投降,法國人到今還崇拜他。凱旋門之外,還有一個拿破侖的墓。拿破侖死了,本葬在一個島上,法國人想念他,又在巴黎建一衣冠墓。巴黎郊外又有凡爾賽王宮,第一次世界大戰後的和平大會,就在此召開。到倫敦有西敏寺,有白金漢宮,有國會大厦,代表神權、皇權、民權的諸建築都排在一起。美國華盛頓市容建設是學巴黎的,法院國會前一條大馬路,盡頭高矗着一個華盛頓銅像。外國人看重政治領袖,就算在現代民主政治之下,亦並不在中國人之下。中國歷史上一個朝代一個朝代換,皇帝的尊嚴亦是隨時變。有些處似乎還遠不如西方。現在他們說,他們在民主政治以前是帝王專制,我們亦就說從秦始皇以後我們全是帝王專制。這又如何來辯呢?

    至於中國社會上的名勝古蹟,有歷代修建長歷兩三千年以上的,在西方看不到。例如華山有陳摶,陳摶並不是一政治人物,亦已經歷了一千年以上了。如此之類,不勝舉。可見中國社會實與西方社會有不同。帝王在社會上的地位,絕沒有西方這麼高。因此西方人要反帝王,要爭民主。中國人沒有這一套,只尊道統,不爭民主,這不該原諒嗎?

    中國社會有中國社會的一套,我們不該儘駡中國人奴性,兩千年來只是一帝皇專制。又如揚州的西湖,因史可法遺跡而亦成為一名勝。史可法反滿洲政府,但滿洲皇帝並沒有來禁止揚州社會建造史可法的遺跡。這還不夠明白嗎?「天地君親」之下,有個「師」,由師來發明,來領導人遵守天道、地道、君道、親道,教育的地位還遠在政治地位之上。但到今天又變了,可以說我們今天只有在新式學校,像西方人般以教員為職業的,卻再不見社會上有像前淸以上一般的所謂「師」,倘我們再要有師,便該由西方人來當。但西方只有宗教裏的牧師,沒有像中國之所謂師。這不是中西社會又一大不同嗎?

    我年輕時,十八歲就做小學先生,那時的社會還知尊師。碰到婚喪喜慶大事情大典禮,學校先生送幅對聯,定掛在高地位。有宴席,學校先生定居上座,地方紳士以及富商們,都謙遜不敢坐學校先生之上。所以在我年輕時,還覺得做一先生是光榮的,是快樂的。戰戰兢兢,覺得先生不易做。今天則學校先生變成一低薪俸的職業了。我們不是說公教人員,或說軍公教,總之教是居了末位,不能和以前的天地君親師相比,這又是顯而易見的。韓昌黎說:「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今天我們在學校做教師的,再不傳道。授業亦不是授傳道之業,解惑亦不解對於道的惑。我們亦可說韓昌黎的話又是全錯了。為人師的,又有什麼可尊可親呢?我們中國人講尊與親,是重在道義方面的,今天則重在功利方面去了。

    我這一次所講是中國人以前的人生觀念。至於對不對,將來能不能再行,這要待此後的變了。倘使此後的中國人,仍然認為這些道理不可行,這當然就算了。我今天只勸諸位,古今時代不同,變了。生為今人,不必多駡古人。我的意思只如此,務請諸位原諒。

    第三講

    一

    諸位先生,今天我講第三講。我講中國的人生,並不是我有一套意見,我只希望講出一套近於中國從前以往的人生實相來。上一次我講天地君親師五個字,今天我想拿一本古書大學來講,講這書裏的身、家、國、天下四個字。

    當然人生有各項專門的知識,專門的職業。可是人與人之間,總該有一套共同的方面,可以相互認得說得的纔是。

    民初五四運動時,他們提出兩點,所謂「德先生」、「賽先生」,科學與民主。直到今天,我們還都講這兩項。但我要問,科學方面有沒有一本書,可讓我們大家共同讀的?科學愈分愈細,越跑越遠,你講你的,他講他的,講到後來,兩位科學家可以對着面無法相談。這總不是一件要得的事。講到民主,這是屬於政治方面的。今天的政治,儘可與昨天的不同。明天的政治,又儘可與今天的不同。這十年來的政治,豈不就與前十年大不同了嗎?有沒有一本書,來講政治,使我們人人可以共讀,又是必該共讀的呢?所以科學與政治,像是極具體,極現實,而很難使我們大家互相認得淸,說得通,這就成為今天我們當前人生一大難題了。總而言之,人生總該有一「共通」方面纔得安。

    西方有一本耶穌教的新約,不僅法國、英國、美國,全歐洲各國,從小到老,幾乎沒有一個人不讀這一部書的。這可算是他們一本人人共同必讀書。我們不能說西方文化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特別自第一次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到今天,西方很多思想家,感到他們自身亦有缺點,須來提倡一種他們的新文化,來救他們的舊文化。但很多人最後總會想到他們的宗教,因為宗教纔是他們大家的,可以共同相通的。今天耶穌在西方的力量一天天的減了,所以他們想,只有復興耶穌教,纔對他們的起死回生,補偏救弊,可以發生大作用。至於我們中國呢?從來並不信耶穌。耶穌在中國人心理,斷無可使中國人心心相通的力量。若要我們中國人人人信耶穌,這恐不是幾十年一百年內可能的事。

    我今天要講的,從前的中國人,有沒有像西方耶教新約般,有一本大家共同必讀的書。我就可以從這上面來講講中國人以往的人生。中國的論語,在漢朝時,已普遍成為識字人,一本人人必讀的書。初入小學便讀論語。那時的小學有三本人人共同必讀書,論語外,一孝經,一爾雅。直到南宋,朱子為幼童時,讀到孝經,他說,「不讀此書,不得為人。」但到後來,朱子年齡大了,他不再講這話了。不是不再講孝,他認為孝經一書不是孔子所講,是後來人所著的。孝經開頭說,「仲尼閒居,曾子侍。」怎麼先生稱其號仲尼,而學生卻尊稱為曾先生呢?孝的道理,論語也講,孟子也講,都比孝經講的好。提倡孝道,又何必定要讀孝經呢?所以朱子到後來再不提倡這書了。爾雅則只是當時的一本字典,備人翻檢的。

    漢朝人到了大學階段,就讀五經。當時說,五經是周公所創始,孔子所編定的。亦可說中國的孔子,就等於西方的耶穌。中國有孔子,則至今已過兩千五百年,西方有耶穌,至今未到兩千年。不論他們所講的內容,中國古人總是大家崇拜孔子的。直到南宋,距離孔子時代已遠。五經比較難讀,於是朱子又提出四書來,教人讀了四書,再讀五經。朱子所定的四書,照時代講,論語孔子的,大學曾子的,中庸子思的,最後為孟子。而朱子教人,則先讀大學,次及論語、孟子,最後始讀中庸。可是大學實僅一短篇,中庸亦只分三十三章,兩書篇幅短,坊間印四書把來合裝為一本。所以人人進私塾,先讀大學、中庸,再及論語、孟子。這本非朱子之所定。而大學成為中國識字人一本人人最先共同必讀的書,則亦已是六七百年以上的事。我進私塾,沒有讀完四書,只讀到孟子滕文公章句上,此下是後來補讀的。我們有一句俗話說,「三年讀本老大學」。這是說,最蠢的人,上學讀了三年書,還在那裏讀大學。

    今天我就根據大學來講一番中國人從前的人生。照理說,一個民族實在總該有一本兩本人人共同必讀的書。現在的問題是,今天以後,我們中國人還能不能仍有一本兩本大家人人共同必讀的書呢?這是我們當前的知識份子,所該深切考慮的一件事。我們中華民族九億人口,如果沒有一本兩本大家共同必讀的書,這對民族國家的前途相當嚴重。西方人有一本新約,回教民族亦有一本可蘭經,印度人我不知道,這些今天我不講,我是要從大學來講中國的舊人生。

    二

    大學有三綱領八條目,我今天只從八條目下面四項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來講中國的舊人生。大學說:「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必先修其身。」照着秩序連貫而下。大學又說:「自天子以至於庶人,一是皆以修身為本。」這即是論語所說的「吾道一以貫之」。

    中國人從古到今,都講「修身」二字,這可說是中國人講道,即人生哲學,一個共同觀念。我小孩時,學校有修身課,我在上一次已講過了。但此後學校裏便沒有了,改為公民課。修身是教人如何講究做一人,公民是教人如何做一國家政府下的公民,這兩個意義是不同的。我們且不要來論其誰是誰非,但先該知道這兩者有不同。做一公民,你是一中國公民,但也可改做一美國公民,這是人的自由。但做人,中國人、美國人同是人,照中國人的道理講,便不該有兩種做法。這就無自由可言了。

    今天人的觀念,中國例外,做了這一國的公民,便不該同時兼做另一國的公民,這不是在國之上更沒有一個共同的天下存在了嗎?所以外國人只講治國,不講平天下。在治國之上,再有平天下一項,這只是中國人如此講。而治國之下,又有齊家一項,亦是只有中國人講,為其他國家所不講。今天我們講西方文化,只舉「民主」與「科學」兩項。你既是這一國家的公民,你就可預聞這一國家的政事,這就是今天所謂的民主。但做一人,不能只講政治,再不講其他做人的道理。至於科學,當然更不講到做人道理了。這可見做人道理,實在只有中國人講,這就是修身。而齊家治國平天下,則從修身層累而上。換言之,齊家、治國、平天下,還是在做人的道理中,沒有離開了做人的道理而可以來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再換言之,做人道理中,便該有可以用來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道理。沒有離開了齊家、治國、平天下,再另有一番做人道理的。

    三

    我講到這裏,我特別要講一點中國人講的家。家的組織,有兩個最重要的成分。首先第一是夫婦,沒有夫婦怎麼有家呢?所以中國人說,「夫婦為五倫之始」。第二纔及到父母子女。夫婦一倫,當然必和合男性女性而成,一為夫一為婦。父母子女,亦兼男女。所以中國人講做人,男人女人兩面同講。我常說,中國人講道理有正面亦有反面,有這邊亦有那邊。男性女性或可說是分左右兩邊,或正反兩面的。但左右正反共成一體。只是在一體中分,不是說可分為兩體。今天大家都講左傾右傾,中國人則要講中道,不左傾,不右傾,「執兩用中」。又說:「用其中於民。」這就把左右兩邊和合成一體了。又說:「一陰一陽之謂道。」陰是反面,陽是正面,陰與陽同是一個天。不能只有晝,沒有夜;只有晴,沒有雨。講到人,男性是陽,女性是陰,亦可說人道須合男女兩性而成。全世界人類沒有一處,是只有男人,沒有女人;或只有女人沒有男人的。所以做人不是一個人做的,至少要兩個人搭配來做的。一個男的一個女的結為夫婦,做人道理纔由此開始。

    我在小孩時,便聽人講,中國人重男輕女。這句話直到現在還有人講。我眞不知道這句話是從何講起。試問我們從來的中國人,是不是只看重父親,不看重母親的?又是不是只看重兄弟,不看重姊妹的?照中國人講法,男人女人同是人,夫婦、父母、兄弟、姐妹同是一家人,大家相親相愛,這纔叫做「齊家」。如何來做夫做婦,做父做母,做子做女,做兄做弟,做姊做妹,這則是「修身」。我想全世界人,沒有像中國人這般看重女性的。舉一個證據,你拿一部二十五史來看,中間講到女性的有多少。我想至少有百分之十到二十。而那些女性,絕大部分都不牽涉到政治事業。這是全世界其他各國歷史記載中所絕對沒有的。

    我再舉一例,春秋時代晉公子重耳,因國亂逃到狄國,娶了一妻,名季隗。他後來又要離狄逃亡他國,他對季隗說,請你等我二十五年,我不回,你再嫁,好嗎?季隗說,我今已二十五歲,再等二十五年,我快進棺材了。你放心,我會等你一輩子。重耳又逃亡到齊國,齊桓公亦妻以一女,為齊姜。重耳很安樂的在齊國住下了。他的從亡者,一天,在一大桑樹下商議,如何讓公子離開齊國,再往他處去。他們說的話,給在樹上採桑的丫鬟聽見了,那丫鬟就是齊姜身邊服侍齊姜的。回去告訴齊姜。齊姜便把那丫鬟殺了,勸重耳趕快離去。重耳終是不捨得離去,齊姜再與他的從亡者商量,把重耳灌醉,載上車,離開了齊國。

    在重耳出亡的故事裏,便連帶寫上了兩個女性。季隗在重耳離去,肯終身不嫁,使重耳安心。齊姜又灌醉了重耳,逼他離去。第一個肯守寡,第二個肯與夫生離,他們兩人都犧牲了自己的終身幸福,為重耳前途謀。後來重耳由秦返晉,做了國君,就是晉文公。城濮一戰,打敗了楚國,繼齊桓公而霸。齊桓晉文是關係春秋時代歷史上的兩位重大人物。沒有他們,天下變了,下面怕亦不會有孔子。此下的全部中國史,怕會完全不同了。上述的兩位女性,肯不顧夫婦私情,讓晉文公有他的前途,這不是兩位賢妻嗎?這亦就是她們兩人的修身了。又不是和治國、平天下有着連帶關係嗎?亦可說,她們兩人對此下的中國,二千六七百年來,有她們重大貢獻的。我們的史書像左傳,像史記,都把她兩人這兩件事詳細記下,這亦算是看輕女性嗎?諸位試去讀一部左傳,像季隗、齊姜這樣的故事還多。這可見中國人中女性的偉大,女性的貢獻。這亦就是中國人平等看待男女兩性的成果。這是世界其他各國不能望其項背的。

    或有人會說,季隗、齊姜為重耳如此般的犧牲,重耳返晉為君,史書上對她們兩人的下文並無詳細記載,這還不是中國史書的重男輕女嗎?但史書是記載有關國家民族的大事,並不能許細寫每一對夫婦的悲歡離合。晉文公之為人,自有他的缺點。所以孔子論語上說:「晉文公譎而不正。」這些事可待讀史的自作評論,那得再由史書來詳細記載呢?

    我再講一故事,明陶宗儀輟耕錄有妻賢致貴一則,載南宋興元路張萬戶家,有俘虜多人,賞一女俘給男俘程鵬舉為妻。結婚三日,女告其夫,看你才貌非凡,趕快逃離此地,否則常為人奴,豈不可惜。程鵬舉疑心她為張萬戶作試探,把她說的話告訴張萬戶,她受了一頓毒打。過了三天,她又勸丈夫逃走。不料她丈夫又去告訴張萬戶,張萬戶便把她出賣了。夫婦臨別,她把腳上一隻繡鞋,換了丈夫一靴,哭指着說,我們靠此再相見吧。程鵬舉感悟了,終於逃歸南宋,做了官。後來又轉入元朝,做到了陝西省參知政事。他從張萬戶家逃出時,年僅十七八歲。現在相隔三十多年,但尙念其妻,並未再娶。派人去興元路買他妻的那家去打聽。他妻自賣到那家後,夜間從不脫衣而臥,把半年來紡織所得,贖回自身,轉入一尼姑庵為尼。程鵬舉所派人又尋到尼姑庵,拿出隨身携帶的一鞋一靴來,纔知那尼眞是他的主母。請她同到程鵬舉任上去,她拒絕了。後來程鵬舉又特派人來迎她去陝西,重為夫婦。

    這一則故事中的女性,連姓名也不知,只知她亦是一官宦人家出身。她的故事乃與兩千年前晋公子重耳之妻齊姜同一心情。固然程鵬舉的事業成就不能與晉重耳相比,但他能三十年不再娶,這就又勝過了晉重耳。中國人的人情味眞是可貴呀!後來柯劭忞寫新元史又把此女故事載入,又有人把它編為平劇,取名韓玉娘,由梅蘭芳演出。國人愛看京戲的,幾於無人不知。

    中國的文學就是人生,也可說中國的人生就是文學,所以纔可把眞實的人生放進文學裏去。西方的人生不能成為文學,所以他們纔編造好多故事裝進文學中來。他們多講男女戀愛,但那有像中國般的夫婦愛情呢?而且又多牽涉到國與天下的大局面上去的呢?諸位要瞭解中國人生,亦該去看看中國的平劇呀!像韓玉娘,雖然平劇中把故事略有改動,但大體還是眞實的。

    說到平劇,我再舉一齣三娘教子來講。三娘的丈夫姓薛,娶了二妻二妾。他因公出門,有人謊報他死了。大娘二娘改嫁了,二娘留下一子。三娘因念薛家只此一脈,不忍離去,立志把此子扶養長大。一老家人亦留陪不去。三娘以紡紗織布維生,送子上學,管教很嚴。有一天,同學譏笑那小孩不知三娘不是他的親生之母。小孩聽了,回家後對三娘很不禮貌。三娘教他背書,他不背。於是三娘命他跪在地下。戲裏的三娘,一路唱着的教訓她兒子。本來訓子只要幾句話可盡,中國戲的妙處正在這裏。三娘的唱,廻腸盪氣,可歌可泣。人生有好多情味,語言表達不出,便把歌唱來代替。這尤是中國戲的特殊處。幸有那老家人前來解圍,使母子重歸於好。這一齣戲,除三娘外,老家人亦要唱,小孩子亦要唱。一段簡單的故事,唱得臺下聽眾留在腦際,可以久久不忘。結果這小孩長大了,考試中了狀元。他父親亦立了大功,升了大官,回來了。富貴圑圓一場喜劇。而劇中最動人的,還是那三娘教子的一番唱,戲劇中便涵有了一段甚深的悲劇。這眞是對人生一好教訓。近代國人又說,我們中國人只懂大團圓,喜劇。不能有像西方般的悲劇。這眞可說不懂中國人的人生理想。中國俗話說,苦盡甘來。難道定要成為悲劇,纔是有意義有價値的人生嗎?

    這戲與韓玉娘不同,韓玉娘是做妻子,三娘是做母親。這故事到底有沒有,且不論。但與孟母教子不一樣嗎?與岳飛的母親教岳飛,不又是一樣嗎?不過我們唱戲,岳母刺字與三娘教子都唱,而孟母斷機訓子比較不大唱。因為孟子是個亞聖,所以我們少把來在戲裏唱。連岳母刺字,亦比三娘教子少唱。因岳飛亦是一武聖人。可見社會平常人有動人故事,更受大家歡迎。中國人生深處,亦在這裏透露出來了。所以我說,中國人生是文學,是道義,又更是藝術。這種藝術表現在那裏呢?尤其是表現在我們的家庭。而中國人的家庭,尤其重要的是「賢妻良母」。沒有女性,又怎麼成家庭呢?

    我還要講到梅蘭芳。在對日抗戰前,他到美國去唱戲,這是當時一件大事。為要美國聽眾瞭解,臺上用幻燈打出英文翻譯,每一聽眾各給一份劇情說明,並附唱詞和說白。梅蘭芳扮演打漁殺家中的女兒,說:「爸爸怎麼說,女兒當然照爸爸話去做。」臺下兩個美國老婦人聽到這裏,指着臺上說,我們倘有這樣一個女兒,該多開心。可見中國人的家庭生活,外國人又怎麼樣的羨慕啊!中國戲劇說不盡。再講一齣武家坡,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年,有人在英國倫敦把此故事改編為英語劇演出,英國人喜歡滿意,那人亦就出了名,成了一文學家。其實西方的話劇,那能和中國以歌唱為主,有說不盡的人情味的平劇相比呢?

    以上從中國戲劇來講中國女性,分從多方面講,已講得太多了。但還是講不盡。即如做丫頭女婢的,如西廂記中的紅娘,如白蛇傳中的小靑,至性至情,亦足使人嚮往,敬慕不已。但我只能到此而止了。

    今天一般的中國人不讀舊文學,連平劇亦不懂欣賞,又何從來談中國人生呢?有一位從美國回來的訪問教授,也去聽平劇,和我在戲院裏碰見。他說:「平劇只得算是地方戲,那能叫國劇。莎士比亞的劇本中的故事,西方原來有,由莎士比亞改編,就成了大文學。我們中國就沒有人把這些戲劇來重編一番,就不能同莎士比亞相比,亦不能稱它為國劇了。」這位教授所說,依然只在說中國比不上西方。他不懂中國社會同西方社會不同。中國的戲劇,本不在中國文學裏佔高的地位。但已有此造詣,而他不懂欣賞。專根據外國情形來批評中國,只可說他對中國是無知了。

    近代我們亦有根據舊文學來編成戲劇的,即如孔雀東南飛一劇。我已講過中國戲劇中的女性,做太太的,做母親的,做女兒的。孔雀東南飛則是講一離婚故事的。但中國人的離婚又和西方人離婚情況大不同。諸位讀孔雀東南飛的詩,或去看孔雀東南飛的劇,便可知道。

    我再講一首古詩。「上山採蘼蕪,下山逢故夫,長跪問故夫,新人復何如。」這亦是講的離婚故事。那婦人被離婚,過着如此淸苦的生活。但她遇見了舊時的丈夫,她還如此般的多情多禮,悱惻纒綿。若由外國人來寫,他們如何結婚,如何離婚的經過,必會詳細寫出,交代明白。他們是重在「事變」上,我們中國人則重在「情義」上。只此短短二十個字,就何等耐人去玩味呀!這就是中國人的人情味,亦就是中國的人生哲學了。把如此的人情來講求人生,自然女性的會更勝過男性的。這又如何說得中國人是重男輕女呢?

    我再要講一個做嫂子的。唐代的大文學家韓愈,父母早亡,由他兄嫂扶養。但,哥哥亦早死了,韓愈仍然依他寡嫂,長大成人。除韓愈外,他寡嫂還有一子,一家三人。韓愈學成,赴京投考,忽然他的親姪又夭亡了,韓愈有一篇很出名的祭十二郞文。粗心的讀者,只想到十二郞,卻沒有細想到他的生母,韓愈的寡嫂。韓愈成為中國唐代以來第一個大文學家,影響中國其下歷史的多方面,這豈不他的寡嫂亦有了很大的功勞嗎?所以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以貫之,連女性亦在內。這是千萬不可忽視的。

    四

    我上面講中國人生,多講了齊家,多講了女性。這亦有緣故。因中國人生重情感,西方人生重事業。中國人生重在內,西方人生重在外。要請女性到社會上來求富求貴,爭權爭利,當然比不上男的。要使女的來當政治領袖,作三軍統帥,亦自會遠不如男的。但專講做人道理,要把一己的情感充分發揮,使人羣相和相安,滿足快樂,則女性的貢獻或許會勝過男的。中國人在齊家以上,還有治國、平天下,當然以男性表現為多。然而正本淸源,把一陰一陽之道來講,女性自不可忽。我此次所講在中國人生之大本大源處,在每一人之德性上,在每一人之情感上。我這一講,多講了女性,自然有些偏。但諸位善加體會,從此尋向上去,自然不會錯。

    現在再從齊家講到治國、平天下。大家都說治國、平天下必該有人才。淸末曾國藩的原才篇說:「風俗之厚薄奚自乎,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嚮而已。」這是說,人才源於風俗。風俗厚,人才出。風俗薄了,人之有才,反多為害不為利,就算不得是人才了。現在我們試問,風俗從那裏厚起呢?還不是要從家庭,要從賢妻良母,要從人的一生,從幼小到長大成人,有一個溫暖和愛的家庭厚起嗎?一個女性在家,豈不亦有她的心之所嚮嗎?淸初顧亭林說:「國家興亡,肉食者謀之。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我們正亦可說,天下興亡,匹婦亦有她的責呀!滿淸入關,顧亭林終身不仕。他就說,他的不仕滿淸,正為奉他守節寡居的嗣母的遺教。則女性的有關治平大道,天下興亡,不又是一證據嗎?

    孔子論語說:「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若專從外面事業來講,則如今人所高談的民主呀!科學呀!其實還只限於孔子所說游於藝的最末一項內。如我們今天大學教育,各門各科,像哲學、文學、政治、經濟、物理、科學等,其實都還是一藝。要講依於仁,據於德,從人的性情來講,則我此講,我自謂較易顯出其涵意。而志於道一項,所謂人生大道,亦就由此顯出了。現在我們又要提倡男女同校,務使男女雙方接受同樣一色的教育,將來都到社會作同等的活動,這又和我們中國以前人的人生理想,人生哲學,有大不同了。

    時間有限,講得太簡略,敬請諸位原諒。

    第四講

    一

    我這四次的講演,我很抱歉,沒有什麼特別的理論心得,只是隨便談談。第一講是講我們中國的現代人生。我們希望所謂現代化,西化美化,一切學美國人,這是學不成的。這是我第一次講的大意。第二第三講,我是講從前的中國人生是怎樣的。今天第四講,我要講講明天的中國人該怎樣。這一次只能講一些我心裏想的,不能像前兩堂舉着些實際的事情來講。

    實在我們過今天的生活就應該考慮到明天。我們不懂得明天,不想到明天,怎麼過今天呢?這是不可能的。過一天算一天,這不叫人生。我們應該要知道有明天,顧慮到明天,纔來過我們的今天。明天我們中國人的人生應該是怎麼樣的?我記得在二十多年前,我在香港,有一美國人特地來看我,他說,你在香港辦一個學校,得到美國耶魯、哈佛兩個學校的補助,你認為香港是個安全的地區,還是並不安全?他的意思,認為香港是不安全的。我回答他說,現在的時代,什麼地方都不能說是安全。可是比較講來,香港總比美國要安全些。他大出意外,問:「你這話怎麼講?」我告訴他:「現在的世界是一個動亂的世界,可是這種都是小的動亂。倘使要有大的動亂,只有一個,就是第三次世界大戰。第三次世界大戰當是你們美國同蘇維埃的戰爭。這個戰爭一定是一個原子戰爭。你們美國的原子彈拚命向蘇維埃扔。蘇維埃的原子彈同樣拚命向你們美國扔。香港沒有資格讓你們兩國扔原子彈。」他聽了我這個話,完全以為然,不出聲了。可是這還是二十幾年前的話。到現在,我二十幾年前講的話,卻愈來愈近情了。

    其實遠在我們對日抗戰時,在昆明西南聯大的教授們辦一雜誌,名戰國策,就先已講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還會有美蘇對抗的第三次世界大戰興起。不過在當時,只是一種憑空想像的講法。即連我二十幾年前在香港時,對那美國人所講,亦只是一種憑空想像的講法。可是今天則事態逼眞了。至少下面的五年十年可能引起美蘇戰爭。照我的看法,不只十分之五的可能,或許還在十分之五以上。當然我們要看今年美國的大選,明年美國的總統換新的還是舊的。再看蘇維埃,我對蘇維埃知道的太少。總之,在美國、在蘇維埃,雙方都在變。這個戰爭可以從緩,可以拖延,可是絕不能根本上的解消,說下面的世界是和平了,絕不戰爭了。這句話,至少須待五年十年以後,看情形再可說。在這五年十年以內,怕總不能說世界絕無戰爭。而這一戰爭,必是一場大的原子戰爭。我們應該想一想,萬一這五年十年內,眞有美蘇原子戰爭,我們臺灣雖可不吃到原子彈,但要安安頓頓的過,亦不容易。還有世界其他的一切變化。不論國家、不論民族,單論我們個人的生活,人生總該有番考慮呀!不能說是過一天算一天,這是第一點。

    還有第二點,我想中國總還是一個中國,總不能像今天般,兩個政府,只隔一個海峽,永遠的對立下去。我想最近將來,中國總是會統一的。或許在五年十年以後,這要看世界大局的變化。我們中國一時總脫離不了美國關係。中國問題同時亦就是美蘇問題。今天我們兩個政府,一個就是馬、恩、列、史的共產黨政府,毛澤東開始就叫一面倒,倒向蘇維埃。我們這裏的政府,就是要民主政治,總算得是親美的。今天大陸變了,同蘇維埃隔離了,大批的留學生派到美國、歐洲。世界上的共產國家,只有我們大陸這樣做,沒有第二個。那麼下邊的大陸是不是也要變向美國一面倒了呢?這還沒有定。倘使這樣,那麼我們兩個政府同算得是親美的了,當然會合併。倘使不這樣,第三次世界大戰後,美蘇兩敗俱傷,美國不可靠了,蘇維埃亦不可靠了,那麼我們的問題亦就解決了。當然會和平統一。

    我這番話,在前兩年,我到香港新亞書院去作講演,就已曾公開的講過。我當時亦只說在五年內,現在過了兩年,到今天還說在五年十年內,這是無法確定說的。諸位總要考慮,倘使到這一天,我們今天在座的十位中至少怕會有八位要回到大陸去。不僅大陸人會回大陸去,臺灣人亦會到大陸去。縱然不是五年十年,在諸位的畢生中,我想總會有這一天。你今年三十歲,四十、五十、六十、七十,或許你在大陸過。你今年五十歲,或許六十、七十,你在大陸過。這是諸位一生中必然會有的現實人生,總不該不早有考慮吧。可是這就是一大問題。

    二

    我們在臺灣,每一個人,除了懂得臺灣,或許有十分之五,乃至十分之五以上的人,都懂得一點美國。而且我們今天的人生,實際上已是美國人生,不是中國人生了。不僅做出來的,即就在腦子裏想的,亦是這樣。諸位不信,諸位看報看電視看雜誌,一切思想言論,仔細一想,亦就明白了。

    至於我們對大陸呢?三十歲的人,生在臺灣,可稱對大陸什麼都不知。四十的,從小就來到臺灣,對大陸所知亦太有限了。那麼有一天回到大陸,不是到了一個毫無所知的世界上去了嗎?而且這個世界是我們大家所看不起的,亦可說是我們不願意去的,而竟然去了。下面的人生又該怎樣呢?當然我們今天在座的有年齡大的,但一般說來,看輕大陸,不願意去大陸,亦似乎和年輕人一般。然而到底我們大家仍得回大陸去。這不是我們今天一絕大的人生問題嗎?這是現實人生的問題,不是哲學思想的問題。至少今天在我們的腦子裏,要考慮到這兩個可能。倘使你腦子裏考慮到這兩個可能,你今天的人生就會不同。現在我們是有一天過一天的人生,所以不會想到我上面所說的。

    我再進一步講,這個世界怎麼會到今天這個樣子?我說我們不知明天,就不知今天。現在我再要講,我們不知道昨天,亦就不懂得今天了。這是中國人的人生哲學,要把一輩子從小到老,整個的生命,全部都打算在內,纔能知得一正當的人生。不僅自己一輩子,父母子孫,一個家、一個國、一個天下,亦都要打算在內,纔知得一最高正當的人生。不是私人的,一段一段的,過一天算一天,就算得是人生。而且就是這一天,還要抗議,要求變求新,不肯安定的,在這一天上過。那麼連這一天都沒有了。其實西方人並非這樣,英國是一個英國,法國是一個法國,他們亦一千年到今天了。而且全部的西方人,他們還都常念到希臘羅馬,西方人有他們西方人的歷史傳統,在他們的腦子裏。而我們求變求新,則要把以往的五千年歷史全部勾銷,來學西方。但又只能學西方的今天,總不能回頭來學西方的全部歷史。這樣下去,中國究竟將要變成個什麼呢?這眞値得考慮呀!

    我且再講一講美國。我拿我自己八十年的經驗來講。我生在前淸的乙未年,前一年是甲午。我小孩時,就有八國聯軍打進中國來。有英國、法國,有德國、日本、俄國,美國只是跟在後邊的,不重要的。其他各國都早同中國有關係,有侵略地,有租借,美國沒有。所以當時中國人的心裏,恨的是英國、法國、日本、俄國。還有一個德國,這事件是由德國開始的。美國不在內。庚子賠款,八個國家一國一份。忽然美國人把這份錢退還中國,教中國人派留學生去美國讀書。這還了得,當時中國人的心裏對美國是應該和對英法諸國大不相同了。當時的美國,在世界列強中,最多算得是第二流,或許只能說是第三流的國家。可是世界第一次大戰興起,美國參加了,他便一躍而為世界第一流的大國。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美國又變成中國最親密的戰友,而他又變成了世界第一大強國,這是全世界公認的。

    但美國人在西方歷史中論,是不成熟的。我們只舉一點,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的歐洲,像意大利,像法國,甚至於像英國,許多國家社會不安,共產思想之猖獗,美國人化多少錢,完全由美國一手救的。而且美國從頭到尾,絕不想做一帝國,絕不要滅亡人家的國家來做他的領土。但實在講來,美國人亦不懂得如何來做世界第一大強國,如何來做全世界的領袖。他們遠離了文化大傳統歐洲本土,已有四百年。每一個人,當他在艱困中,則易於做人。當他得意了,做人便難。所以人生的失敗,常在得意時。美國今天是得意了,得意了該怎麼辦?這是中國人講人生最所注意的一點。

    我們大家希望得意,不希望失意。然而中國人不教人追求得意,只教人得意了,要加倍小心謹愼,防有失意事來臨。這是中國從古到今,講人生很看重的一點。美國人似乎不懂注意到這一點。好像可以為所欲為,我要怎樣就怎樣。而他要的,有些卻不是為他們私的。是為人家,不是為自己。我舉個例,像如南北韓戰爭,美國出面來幫助南韓,世界景從,成了十九國的聯軍。這眞如泰山壓頂,不僅北韓不能抵抗,毛澤東出兵幫北韓,又那能抵抗。但美國人卻不用全力,連一座鴨綠江大橋亦不派飛機去炸,儘讓毛澤東軍隊源源不絕地渡江而來。美國人好像在想,他們自己是不會失敗的,然而終於失敗了。在三十八度線的板門店,吞聲下氣地講了和,使美國眞成了一毛澤東所說的紙老虎。倘照物質條件來講,美國是不會失敗的。但照精神條件來講,人家拚死出全力,美國連一半力量都沒有使出。他們實在是太得意了,認為要這樣就這樣。世界上那有這般容易事呀!

    但美國人並未覺悟到此,南北韓戰爭停了,接着就來南北越戰爭。越南的舊主人法國,已經退出不再過問。美國人卻又出頭來援助南越。然其他各國不再像韓戰時那般踴躍出兵,只讓美國獨自來擔當。美國人亦仍不用全力,一次一次的加兵,但決心不打進北越去。他們只要打一不求勝利的仗。他們既不求勝利,那麼又只有歸於失敗了。

    諸位當知,這世界天天在變,刻刻在變。以一個世界第一大強的美國,可以先敗於韓,後敗於越。而蘇維埃在背後,則始終並未明白露面。只有我們在臺灣的中國人,直到今天,還認為美國是世界第一大強國。只有它可以為所欲為,是可以依靠的。而美國人,則連他們對自己的信心亦失掉了。義務兵役取消了。他們大概想,從此以後他們是只要和平,不再要戰爭了。這眞是當前世界一件大事呀!

    歐洲人自普魯士開始,全國皆兵,義務兵役是他們一件極大的事。我小孩時,我們中國人稱讚歐洲人的義務兵役,駡自己國家連戶口册子都沒有,你國家有幾個壯丁都不知道。其實這亦算得是淸朝一德政。他們不再抽人丁稅,所以亦不再要調查戶口了。那就更不要講義務兵役了。我從知讀書,就知道義務兵役中國從秦朝漢朝就有。其實秦漢前周朝已早有,這較之歐洲近代的義務兵役,又早了兩三千年。但今天我們中國人卻閉口不講,這究竟是知道,還是不知道的呢?漢朝的義務兵役到唐朝變了,還是義務兵役。漢朝是全農皆兵,唐朝變為全兵皆農。實因為中國地太大,人太多,斷不需要全國皆兵了。這又怪中國什麼呢?到宋朝,乃有「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的說法。這可見,中國人亦是一路在求變求新呀!

    三

    現在這個不講,我們再回頭來講當前的世界問題。我們再要講到美國人的心理。我先提出兩個字,一是驕傲的「驕」字,一是謙虛的「謙」字。謙則心虛,而對外易得和。驕則心滿,而對外易啟爭。中國人只提倡謙虛和合,絕不教人心滿意足,大膽做人。「驕」字是中國人一向要人警戒的。西方人生重在每件事要求有成功。但一番成功,便易引起一分驕心。西方社會是一個商業傳統的社會,今天的商業廣告,每件商品他們都自稱自滿,驕態十足。亦教人買得,便能對己滿足,對人驕傲。沒有自謙,說他商品還有缺點的。所以西方人易生驕傲,不懂謙虛。希臘羅馬若懂謙虛,不自滿足,便不易快速亡國。近代的西方人,若懂得謙虛,以和相處,亦不會連着產生了兩次世界大戰。今天的美國人,當然他是今天世界第一大強國,眞像可以為所欲為,要怎樣就怎樣,便產生了一個驕傲心,這一心理就幾十年來害了美國人。韓戰、越戰美國人見義勇為,並不錯。但兩次都失敗,便害在這一「驕」字上。

    在這兩次戰爭中,亦有蘇維埃,但他們只躲藏在後面,不出頭露面,沒有驕態流露。但亦非有謙意,乃其陰險,而扮演出一種退狀弱態,不與美國正面敵對相抗,但他們成功了。美國人要怎樣就怎樣,他這個心理,他這個態度,便吃了大虧。今天美蘇兩國人的心理,似乎轉過來了。美國人膽怯了,蘇維埃膽大露面了,他們的軍隊開進阿富汗,這是一明證。現在他們兩國的地位似乎亦要轉過來了。那麼今天的美國人又怎麼辦呢?

    我先告訴諸位,驕心總是要不得。尤其是在得意的時候,更要不得。一個人在失意的時候,這句話可不必講。一旦得意了,便會失敗在這上。但美國人,到今天,這個驕的心理似乎還不易丢掉。我們做人,諸位要知,一旦得意起了驕心,便會一輩子忘不掉的。現在的美國人,他們並不是不希望世界和平,他們亦不想引起世界戰爭,至少他們不再喜歡當兵了。義務兵役都取消了。

    卡特上臺,就在提倡和平,獲得了美國人的心理同情。阿拉伯人有了石油,不比從前,他們與以色列之間的爭執,卡特就出來從事調停,不再專一袒護以色列了。卡特認為我出來調停,雙方爭執就易解決。但卡特這種做法,是不容易成功的。他們雙方爭執,你就不宜參加進去,該從旁設法調停。現在失敗的不是以色列,亦不是埃及,而是美國。卡特不懂得。如有兩朋友相爭,你私下設法從旁勸他們是可以的,不能加進一我,成為三人之爭,就更複雜,更談不攏了。

    第二個越南問題。卡特上台前就說,他要承認北越,現在又失敗了。第三是韓國問題。他又說,要從南韓撤兵,今天撤了兵沒有?反而增加了。第四是中國問題。他忽而取消了對中華民國的承認,來承認大陸。他的用意,固然想要聯合中共來對抗蘇維埃。美國的大敵,當然是蘇維埃。然而對中國這般的棄信背義,不但不易解決問題,反而會引生出更多問題來的。

    我可以說,卡特並無野心,而且存心在謀取和平。然而他一連串的輕率從事,大家說他不懂外交,其實他對阿拉伯,對韓、越、對中國,還是有一驕心在裏作祟。此下美國總統競選,不知是共和黨勝利,還是民主黨勝利,還要隔四個多月纔能知道。在美國人的一般心理來講,還沒有十分厭棄卡特,可見美國人都還是要和平。然而美國人一面要和平,一面忘不了我是世界第一大強國。

    照中國人的講法,你得意了,你成為第一流的人物,你千萬不要驕傲,你要謙虛、你要謹愼、你要有禮貌、你要懂得退讓,纔能與人相處。臺灣對美國有依仗,南韓、南越亦然,都視美國為朋友。但美國對臺灣、南韓、南越,則無謙意、無禮貌,不像一朋友。他要你怎樣就怎樣。中國大陸、北韓、北越,則是美國的敵人,但美國則轉把他們當朋友看,對他們比較客氣,不敢說我要你怎樣就怎樣。今天大家認為美國人不能做朋友。我小孩時,全世界白種人,就是美國人可以做朋友。可是今天全世界的白種人,只是美國人最難做朋友。你做他敵人,他對你有禮貌。你做他朋友,他就對你無禮貌。這就是他有驕心無謙心的一種心理作用在作祟。

    所以我們一個人做人是該謙不該驕的。又試看毛澤東,他統一了中國大陸,這是從袁世凯以來中國大陸眞統一了。當時那邊一個蘇維埃,這邊一個美國,左右逢源。蘇維埃要找到他,美國亦要找到他。英國羅素就說過,此下的世界,將是蘇、美、中三個大陸國的世界了。如英、日島國,是不行了。而毛澤東一起來就叫一面倒,倒向蘇維埃,不理美國。不僅一面倒,還要自己出頭來抗美援朝。他不知,共產主義並不要叫你一面倒,共產主義亦並不要你使用人海戰術來抗美援朝。蘇維埃不是藏在後面不叫抗美援朝嗎?正為毛澤東亦有了一驕心,他太得意了,認為我可以要怎樣就怎樣。現在毛澤東是失敗了。

    諸位,我們那個人不希望得意呢?但倘使有一天你眞得意了,你要記好美國和毛澤東的教訓。一個人、一個家,發了一些財,做了一個官,你就能得意忘形嗎?這是要不得的。他此下的失敗,就在這裏。蘇維埃淸算史達林,這是他們的內政,本可與毛澤東不相干。你淸算史達林,我以後不再講史達林就好了。毛澤東的國際外交,仍可一面倒,然而他驕心已起,太得意了,他和蘇維埃亦從此失和了。轉而對他的手下同黨人不斷淸算、不斷鬥爭,落得如此下場。諸位是都知道的,不用再講。

    現在再說到蘇維埃。他對中國大陸有了裂痕,卻從不正式反臉。直到鄧小平出兵和北越打仗,蘇維埃還不曾有露骨的表現,他還在陰暗處做文章。依照中國人意見,在謙處做文章是容易的,在驕處做文章是難的。蘇維埃對大陸並無謙意,但亦不露驕態。到今天他們又變了。看他們向阿富汗出兵,便是他們的驕態呈現了。此下蘇維埃的文章,亦就不容易做了。今天以下,兩驕相遇,又如何得希望世界和平呢?

    中國的易經六十四卦,每一事變即講一番應變的道理。但總是戒驕而重謙。在謙卦上說:「天道虧盈而益謙,地道變盈而流謙,鬼神害盈而福謙,人道惡盈而好謙。」盈就是得意,就是滿足,就是驕。中國古書明白教訓如此。可算說得已夠已盡了。

    我們今天要在這裏求開發,這十年十五年來臺灣的進步,是不必講了,大家都知道。可是這個進步是物質上的。從心理上來講,今天我們已很得意了。說我們今天是美國商業上的第七個伙伴,此後還希望逐年進到第六第五個伙伴。只做美國一個商業伙伴,這又何値得這般自稱自賣的得意呢?我們有電燈、我們有汽車、我們有高樓大厦,貿易成長率一年比一年高,這些不應該放在嘴邊來自誇自大。我恐怕這亦就是一種驕意的表現,亦就是我們此下失敗的根源了。今天我們只要看報上每天所載社會的一切消息,風俗人心,還是日趨進步呢?還是日趨墮落呢?別的都不用講了。

    四

    我再舉兩句孟子的話來說:「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這不是像西方般的一篇哲學論文,卻是根據人生實況的兩句格言。我們個人要各自問自己的心,怎叫安樂、怎叫憂患。我們不是儘要求安樂,不肯要憂患嗎?我們人的一切性情、智慧、才具、能幹,或者講到事業,都從憂患中出生長大。一到安樂,一切便都會老去死去。我們卻又儘說,我們是在一個安和樂利的社會。「和」固然是好,恐怕人要謙虛要憂患纔能和。依照孟子的話,安呀、樂呀、利呀,恐怕要不得。如果我們一心要追求安樂與利,那將會使和的亦會變成不和。只要和,自能安、自能樂,而利亦在其中。那能把不和的氣氛,來爭利,來求安求樂呢?我們說美國人是安樂的,但要知道這種安樂是靠不住的。毛澤東初上臺時,大陸生活還比臺灣要安樂些。但到今天,是不安不樂了。這正從毛澤東得意忘形,政治高壓,上下不和而起。所以我們要求安樂,就該先懂得憂患。懂憂患,纔能生安樂。安樂了,又會生憂患。今天我們卻盡力在提倡「安樂」二字,這不是反其道而行之嗎?我們的老「總統」蔣介石先生,教我們要「勿忘在莒」。這就是教我們要懂憂患。我們又說越句踐臥薪嚐膽,這又明白是在憂患中,不在安樂中。我們今天仍在孤島上,國家未統一,怎麼能不要憂患,儘求安樂呢?

    世界有治有亂。生在治世,天下太平,有太平時代的人生。生在亂世,我們亦該有一個亂世的人生。我總認為,我這一輩子就是處的亂世。從我生下來到今天,八十六年,不是處的治世。我要懂得,我應該怎麼做人,我常要看中國歷史上亂世的人物,他們怎麼做人的。我當然做不到他們,然而我希望學到他們一點。

    我再舉一例。我為幼童,就懂讀三國演義。長大了,我又喜歡看平劇。但在三國演義中,以及平劇中的諸葛亮,實在並不是一個眞諸葛亮。諸葛亮在出師表裏他自己說:「先帝知臣謹愼,故臨崩寄臣以大事。」諸葛亮把「謹愼」二字來稱讚自己,並說他自己知謹愼。這須細讀三國志正史,纔能知諸葛亮是怎麼般的謹愼法。我們和諸葛亮同樣生在亂世,我們遠不如諸葛亮,便更應該學諸葛亮的謹愼。不要尋求得意,得意了就不再會謹愼了,得意了便想出風頭。當前風頭出得最健的,一個就是美國,一個就是前幾年的毛澤東。現在我們都看見了。至少今天我們是處在亂世,不能得意,不能出風頭。

    諸葛亮又教他的兒子,「淡泊明志,寧靜致遠」八個字。我們一個人總要有個志,這是中國人最愼重提出來講的。從孔子開始講起,直到淸朝末年,都在講做人先要立志。現在我們不講了。所謂「立志」,要做第一等的事,第一等的人。即在亂世,亦有第一等事,第一等人可做。最簡單說,我們不一定非要做一成功的人,可是我們絕不能做一失敗的人。居亂世,更應這樣想。失敗尤其重要的是在人格上,人格上失敗了,中國人就說他不是人。西方人講人格是法律上的名詞,中國人是指德性上說的。淡泊明志,此志亦指人格言。淡泊最簡單講,就是不要在物質功利事業名位上有多要求。

    諸位不要認為這些話都是古話。今天的人要照今天的生活,怎麼可以不講物質條件呢?我告訴諸位,我活了八十幾年。我小孩時,沒有電燈。我不記得到那一年纔用電燈,至少在十歲以後吧。然而我回想沒有電燈時,我並不覺得不快樂。有了電燈,我並不覺得因此而很快樂。三十年前,我初到臺灣,那時臺灣輪番停電,我在臺灣住一個禮拜,至少要碰到兩個晚上沒有電燈。但是我覺得,沒有電燈並非不快樂。晚上沒有電燈,不會影響你的人生。你自己失掉一份人格,就會抬不起頭来。現在我們再不講「淡泊」二字,為非作歹的事層見叠出,怎麼辦?大家就來講法律,說要民主就該法治。人生難道只該受法律支配嗎?不在法律支配之下,又怎麼樣過日子呢?諸葛亮教兒子所說的淡泊,不僅專指物質生活言,名呀、利呀、權呀、位呀,都不該太看重,這樣纔能寧靜致遠。我們今天又只要活動,不言「寧靜」。所以我說,今天我們中國人的頭腦早變成了西洋頭腦。

    諸葛亮又在出師表裏說:「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他所說的「性命」,亦指「德性人格」言,不指物質生活言。今天我們則只在物質生活上打算盤,再不想到德性人格。諸葛亮說的苟全的「苟」字,不是苟且之意,是指不顧物質生活,不求名位聞達,只要求全他的德性人格。這眞是最難的事,亦是最容易的事。你只要退一步,能淡泊、能寧靜,不是就能保全你的性命了嗎?用現代的話來講,就是教你不要謀求得意,不要想出風頭,這還不容易嗎?倘使我們每一個好人,有德性人格的人,都能有名有位,都能被人敬重,這就不叫亂世,這是太平之世了。總不能不承認今天我們還是個亂世吧?你在這個亂世裏,你不要出風頭,不要求得意,不要計較物質生活上的條件,這是諸葛亮講的話。講得對不對呢?請諸位各自仔細想一想吧。

    五

    我上面說過,五年十年後,我們可能回大陸去。到那時,我們不論是何地位,至少都像是富人跑進了窮國。我們最重要的,便不該覺得是得意,是出風頭,抱有一分驕心傲態。今天大陸人民的生活是如何般的艱苦,但我們回去主要的不是面對物質,面對電燈自來水,而是面對人。而且所面對的,是中國人,同是炎黄子孫,是我們的同胞。我們不該把勝利者的姿態,異國人的心理,來面對他們。我們回到大陸,總不能說,你們全錯了,都不對,你們不知道人家美國是怎樣的。我們回到大陸,第一該懂得「謙虛」,第二該懂得「憂患」,第三該懂得「謹愼」。我們回大陸,不是安樂的開始,乃是憂患的開始。要懂得如何和大陸同胞來共其憂患,來謀求國家民族的百年大計,長遠的前途。這樣的一番大責任,不是今天就早該憂患着嗎?所以我說,諸位在今天就該顧慮到明天,五年十年很快就來,那時眞是天地大大變了。

    我的意思,與其你到華盛頓、到紐約,去住一段時候,或是旅行一番,你認為可以享受一些快樂。你還不如定下心來,拿我上面所舉如論語、孟子、易經、大學、諸葛亮集等幾本中國古書好好去研讀一番。把中國古人教人如何做人的道理如謙虛呀、憂患呀、謹愼呀,好好放在心上。這不僅對我們個人,而且對我們國家民族大前途,定會發生一番作用的。因為我們到底是個中國人。諸位千萬不要認為昨天的過去了,我們要講明天了。這個觀念,中國人講人生絕不這樣講。我們的今天,還是該保存有昨天,還要連帶及於明天。這是所謂人的一生。若使昨天已過去了,今天又要過去了,只有明天。但明天很快就會是今天,又會成昨天,亦會很快的過去。這人生不是全部落空了嗎。

    我這匆匆四次的講話,言有盡,意無窮。一切講不盡的意,留待諸位自己體會,自己考慮吧。還請諸位原諒。完了。謝謝。

    (一九八〇年台北故宮博物院連續四次講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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