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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孟视荫  昭公元年

    蜗牛之庐,将以自逸,而适以自劳也;乌鲗之墨,将以自免,而适以自获也。故祸淫之报,不但于其迹而于其心,天之不可以欺迹也有赫矣,乃或藏心于阴而诡于迹,则又不报其心而即报以其迹,天之不可以迹欺也尤可畏哉!奸人之惧而思戢也,则故为鸱张之迹以震天下,而己得以乘隙而退;其阴有所图也,则故为之柔惰之迹以解天下,而己得以乘间而逞。当其藏心阴密而迹诡焉,则虽蹈于大刚必折、大柔必靡之愆,天下咸得而讥之,而彼固不辞之,曰:“凡吾之所以为尔者,将以行吾深鸷之谋。人之多言,亦奚足以为我病哉!”夫其惧而思戢,祸宜乘之于其退;阴有所图,祸宜乘之于所逞,此天理之报其心而不爽者也。然而不能待矣。非果能刚也,但一示鸱张之迹,而祸即中于刚之必折;非志于柔也,但一示惰散之迹,而祸即中于柔之必靡。是故天者甚恶夫匿心以疑误天下之耳目,则必即如其迹以报之。彼方骄天下之讥非我者不足以测其中藏,而天下之讥非早以验矣。呜呼,天之不可以迹欺也,有如是哉!

    赵武视荫而叹曰:“朝夕不相及,谁能待五?”其心取晋数百年之社稷,筹其必亡于己,抑引子孙无穷之利泽,若将手授而目觌之,奚但五稔哉!赵迁未虏,代、冀未灭之日,皆其心力之所及也。而一告之刘子,再告之郑伯,三告之秦针,如就木之老,伏枕寒心,举勋名爵禄子孙族姓皆不足以动其槁木死灰之心者然。呜呼!武之以疑天下于弭兵,而因以蔑周;导其君于女蛊,而乘以蔑晋;阴藏其莫大之志,而自处于不振之尤,自有奸人以来,心 不宣而托迹已贱,未有如是之深也。曹操师之,以为分香卖履、爱子托人之遗令,陆机固弗能觉焉,则亦如刘子、秦针之以迹讥之而已。乃孰知心未及露,而迹之受报者已不爽也。则刘子、秦针虽不足以察武之微,而已无之弗察矣。武向之笑二子为浅于谅己者,二子还持以笑武,而武抑奚辞?然则奸人之阴鸷,无论心之不可隐,而迹早已不可雠,如嬉笑之下许人以死而遽刎之以去也,有怛然乍惊而已矣。

    甚哉,天之可畏而不可欺也!其孰为之乎?抑果有司 钺者于空冥之中乎?理气焉耳。理者即夫人之心,气者即夫人之生气也。心险而孤,不适为主,狙诈以使其气,气遂不依其心,而假借其使之之命,因以流而不返,则心不为政而反为气动。武之雄心,已为柔惰之气所移而不自知矣。故孟孙羯讥之曰:“年未盈五十,而谆谆焉如八九十者。”习已成,气已陷,心已离,凡其以雄猜者,皆以化而为蠕缩。心气交陷乎必死之途,而魂魄随之,则亦理之必然者矣。欺天而天罚之,欺心而心荡之,故君子之事天,事之于心而已。

    司马侯请以诸侯许楚  昭公四年

    德非以言者也,故曰:有言者不必有德。非谓有德者之不言德也,抑非谓言德者之不必有德而言也,乃以谓夫以德为言者之无与于德也。从其德而辨之,知其有德,不必征其言矣;从其言而辨之,其为言其德与以德为言也,则奚以辨哉?虽然,无难辨。言其德者,言其固得者也,言其求得者也。言其固得,则于心既有事矣,于行既有事矣,非仅执德之名而以服群论也。若言其求得者与,则且如饥者之求食而必炊,寒者之求衣而必绩也,抑岂虚悬一德之称,如梦美食重裘而侈之哉?故听言者欲辨其仁与佞之别,但究其所以责于我者要归之何从,而佞者之词虽典以则,亦大块之籁自为嘘焉耳矣。

    司马侯谏晋君之勿与楚争而但务德,夫岂非典则之论?乃君子则甚恶其典以则而无能易之者也。夫司马侯诚以德为诸侯之去留,则晋之不德也必有在矣。侯胡不讼言昔之凉德以丧诸侯者,覆轨奚在?侯胡不昌言后之修德以驾楚而系诸侯者,改辕奚从?而但奉一德之虚名以抗楚而自抑,如建鼓以求亡子,而祇益之逝也,侯之情于是而穷矣。侯盖不审夫德之奚以修,虽欲言而无以言。侯亦操异心以终始赵武之奸,则即与闻乎德而忌于言与?且晋之不德,未有甚于弃诸侯于蛮夷者也。侯忌言此,则虽其闻见之剽窃,可以袭取德之影响以为标榜,而有禁其吭者存矣。是以其称天以诱君也,则曰楚王方侈;迨其欲破齐、楚多难之说,则不特桓、文,楚也,而抑文王,楚也。先后之不谋而不恤,孰为文王明德之实而孰为商纣凶德之归,设有执此以折侯者,侯将奚辞哉?

    呜呼!佞人登而乱国,巧言张而乱德。以德为言,而德乃绝于天下。然苟有知德之君,就其辨说以叩德之实,则以德言者如盗之望朝旭而魂褫矣。故执此以考古今奏议论说之是非,能言其失不能言其得,能言其始不能言其终,能言其理不能言其事,皆无与于德而徒为乱者也。“莫黑匪乌,莫赤匪狐。”乌狐错起于前,君子辨之早矣。

    叔孙舍不赏私劳  昭公五年

    滇人未见海,见池之浩瀚者遂以为海也;荆人未见凤,见山鸡之璀璨者遂以为凤也。夫子没,七十子之徒分家而名道,欲雠其说,托于圣言以传,其言亦既似圣矣。池与海均波,鸡与凤均羽,苟似之,未尝游渤澥而睹 鸾者,将信其为果然而不疑,而大德隐矣。

    左氏称叔孙舍不赏私劳,而举仲尼之言以实之。使其言而果夫子之言也,犹恐其如“丧贫死朽”之有为也。乃考圣人之言以类推之,如海之无小激之波,凤之无厖彩之羽,则有为而畸言之,固圣人之所弗屑。然则“丧贫死朽”激而已甚之言,犹未知夫子之果云尔否也,况其以徒奖叔孙而无为者乎!

    言之似圣者,其未似焉耳。刻绮而为花叶,似矣,未有似其根茎者也,而柔润光丽之色即不能肖乎春荣之所擢。故有本者之末与徒末者之失,本无待辨而别。以法治人者,末也;法之无私者,犹末也;执法以其无私,而正己以正人者,本也。赏罚者法耳,有用赏罚之人而后赏罚行焉,故利焉而不功,杀焉而不怨,内尽诸己而外允乎人之谓也。桀、纣之不能举禹、汤之法,非徒不欲也,亦不能也。莫之或摇而自淫,莫之或掣而自沮,殆抑其情之不容罔而天理之不容冒者乎!如欲以桀、纣之凶德而执禹、汤之法以加天下,将有如齐庆封之反唇于楚灵王者。小人用罔,其道必穷,焉有君子为其所掩而亟誉之,况圣人乎!

    叔孙舍为竖牛所立,而以杀适立庶为牛讨者谁也?非舍乎?适已杀也,夫不有仲存乎?舍弗能固辞其位,以报父兄于九原,而姑驾祸以专戮于牛,此而可称焉,则圣人亦目移于刻绮之浮荣,而辄许以化工之春藻也哉?晋惠执言于里克,卫献施殛于宁喜,国其所宜得,法其所得施也,而《春秋》犹不假以讨贼之辞,则圣人之情见矣。

    如舍者,固辞其禄位,泣请于君,尸竖牛于叔孙氏之间,斯可矣。今顾不能,受人之窃而讼其盗,冀以免株连之辟,将成、济戮而司马昭可许以忠,氏叔琮斩而朱全忠得逃其罪乎?圣人无斤斤之察,而不为胧胧之照,快法之行,而尤慎法以不轻者也。左氏以一概之见,诬圣言为已征,有识者固将觉之矣。似道之言摈而道乃显,岂耳食者曰言出于圣人而即圣人之邪!

    士文伯论日食  昭公七年

    有即事以穷理,无立理以限事。故所恶于异端者,非恶其无能为理也,冏然仅有得于理,因立之以概天下也。而为君子之言者,学不及而先言之,与彼同归,不已诬乎!异端之言曰:“万变而不出吾之宗。”宗者,冏然之仅得者也,而抑曰“吾之宗”矣。吾其能为万变乎?如其不能为万变,则吾不出吾之宗,而非万变之不出也。无他,学未及之,不足以言而迫欲言,则冏然亦报以仿佛之推测也。

    天之有日月风雨也,吾其能为日月风雨乎?地之有草木金石也,吾其能为草木金石乎?物之有虫鱼鸟兽也,吾其能为虫鱼鸟兽乎?彼皆有理以成乎事,谓彼之理即吾宗之秩叙者,犹之可也;谓彼之事,一吾宗之结构运行也,非天下之至诞者,孰敢信其然哉!是故天人之际,儒者言之析矣。五行之感应,若取之左掌而授之右掌。凡此者,皆不出吾宗之说也。吾以其理通天之理,而天之理为我易;吾以其气感天之气,而天之气为我回。其言甚辩,莫之能穷。乃至有云返荧惑之舍、挽欲坠之日者,皆确据而为之征,殆将与老聃孕八十、瞿昙行六步之邪说相为出入,辩者亦无从而穷之也。虽然,至于日食而恶能不穷哉!

    士文伯之论曰:“国无政,不用善,则自取谪于日月之灾。”呜呼!此古人学之未及,私为理以限天,而不能即天以穷理之说也。使当历法大明之日,朔望转合之不差,迟疾朒朓之不乱,则五尺童子亦知文伯之妄,而奚敢繁称于人主之前,以传述于经师之口哉?故曰理一而分殊,不可得而宗也。天则有天之理矣,天则有天之事矣,日月维有运而错行之事,则因以有合而相掩之理;既维有合而必掩之理,因而有食而不爽之事。故人定而胜天,亦一理也,而不可立以为宗,限日食之理而从之也。

    然则《春秋》之必记以为变,何也?夫日月并行而殊道,互道而异行,殊道异行恒参差不齐,而有时乎合掩则异矣。日以阳德施明于民物,而昭苏其灵气,卒逢其掩;则阳辉不施于下而阴盛于昼,民物必有罹其灾者矣。故君子以恐惧修省,贞其异而弭其灾,则日虽食而不害,此所谓遇灾而惧也。学之已及,知其数之固然,而通以礼之可尽,斯以御变而不失其恒。君子之学所由以异于异端者,非以此乎?

    呜呼!日食之理,幸而灼然于后世历家之学,则古人之诐词辨矣。使不幸而未之明焉,则为文伯之言者以终古述焉可也,恶得有灼然于心性之藏,尽出以诏天下者起乎?异端冥行擿埴之浮言,五尺童子皆得而箝其喙矣。此圣人所以有俟于来学也。

    子产对黄熊  昭公七年

    名者实之券也,而苟非德之无不胜,与夫居其名而无偏曲之忧者,则君子恒辞而不受。岂恶夫名而逃之,如癯遁之士匿阴以避影者哉?德不胜,则必将有所穷而为天下屈;名成于偏曲,则天下且以器使我而为天下玩。斯二者,皆夫人之大患。而犹不仅此也,为天下屈而自安于屈,以反责尽于己,虽屈焉可也;乃名已成而能弗以屈为耻,其不自饰以掩其短者,鲜矣。至于自饰以掩其短,而诐淫之言行成乎己而终陷乎非,为天下玩,实君子之大辱也。乃或在我之藏无尽,而天下仅知其一曲以玩我,犹无损也;抑或为天下玩,能知其辱而非荣,因以惩浮名之非,据而裁心以义,亦迁善之几也。然而果其藏之无尽而知希者,鲜矣;知玩之为辱而自惩者愈,鲜矣。天下方仅以一偏一曲之长玩我于闻见技巧,而我因以自玩,则流荡忘归,而道之广大没世而不相即。斯二者,夫人不知患,而君子尤患之,是以亟辞小善之名而不欲居,非避影也,避夫夕日昃月之影移我而丧其真也。

    子产于春秋之季,与闻君子之道,行己治民,亦既彬彬可观矣。其长不仅博物也,即以博物言之,尤不在齐谐索隐之卮言也。初往如晋,对台骀、实沈之问,而得博物之誉。夫实知而实言之,博物之名,不足以为子产重,亦何必其为子产累哉?乃晋不能知子产之生平而仅赏其博,则已有玩子产之心矣。至于后而征黄熊之梦焉,则已视子产为 闻口给之士,聊以备噱笑之资,供巫史之任,而子产辱矣。乃台骀、实沈者,犹子产之所实知者也;黄熊之梦,非子产之所实知者也。非所实知而惮穷焉,于是播羽渊之邪说,导夏郊之淫祀,自陷于恶而为天下迷。夫晋为盟主,犹列侯服,改周礼而乱杞祀,子产之妄,不应逮是。我知其知之已穷,饰短而流焉者之不自戢也。乃溯其恶之所自成,则惟晋以博物赏子产,而子产因以自赏,津津乎乐求异说,以护其博物之誉,则有非所习而习,非所信而信,玩己之明聪于浮荣,而不知玩其心者之为天下玩也。

    呜呼!子产亦何乐乎此名,而与天下相玩于必穷之途哉?充扬雄、韩愈、苏轼之才,可勿仅以诗赋名也;充张华、段成式、陆佃之识,可勿仅以博雅名也;充邵康节、蔡西山之道,可勿仅以数学名也。始姑就之,天下趋焉,终遂耽之,大道隐焉。言必有穷而物必相玩,淫溢愉志,迷而不复,志于君子之道者可弗惧哉?辨防风之骨,识肃慎之矢,惟圣人斯可矣。虽然,吾知圣人之能乎此,抑未知圣人之果有此焉否也。

    屠蒯三举酌  昭公九年

    执可伸之义,乘得为之权,可以贞胜而无忧乎?未也。义者,不一而足者也。义可以胜人,而身不能胜义;义可以正名,而实不能居名;则事未举,端未发,而早已为天下之所持。不然,曹髦、善见奉大义,尸大号,加以权臣,奚以谋之不克?沈攸之、李克用秉义声,拥强众,力争寇仇,抑奚以衄而无成?弗获已而咎之天,天岂任哉!将勿其谋之不密与?阴谋者,非君子所尚矣。抑勿其力之未充与?义充而犹待于力,则是力主而义宾也。夫君子之秉义以御强横,不劳而无弗胜者,则有在矣。心者,义之所自制也;身者,义之所自显也;道者,心之所自广也;礼者,身之所自臬也。尽其道,率由其礼,夙夜无惭而动止有经,喜怒不得而乘权,则恒居天下之大贞,虽有挟慧佞箝制之术者欲起而乘之而无其却。然后奸人之以荧天下者,术穷而不得不安受其檠括,是岂袭义声于旦夕者所可逮哉?事未举,端未发,早已授黠者之口实,而恶乎不败也?故名义之所系,客气不得而参焉,浮情不得而间焉,畏夫乘之者之即在此也。

    晋平公之世,有大夫而无君,大夫可以废置君而君不可以废置大夫,权之移也久矣。荀盈死,平公欲废知氏。国有爵禄而君操之,替权臣之党以崇公室,义所可伸,权所得为也。乃方有其志,惩于屠蒯之三爵,枵然中止,终使荀跞为卿,以悦国人。呜呼!屠蒯者固知氏之爪牙,六卿之羽翼,为奸人之伏戎于君侧者也。乃一旦以折公志于未露,而俾公忸怩以堕其志,蒯之力亦奚足以及此哉?公自贻之尔。公于盈之死,挟裁抑之盛心,而以为机在是也,于是有幸之心焉,而浮喜动、积怒张矣。客气浮情,乘须臾之喜怒不择以发,考钟行酒以鸣其得意,而无沉潜审处之虑,则乖错之机见,而倒受奸人以相擿之柄,不亦宜乎!

    荀氏之废,义所得为也;卿卒而乐,非礼所得为也。得为者弗为,而为其所不得为,欲义之伸于人也,其可得哉?藉平公而知此,盈自卿也,恶得而不卿礼之?知氏吾臣也,废之置之,亦恶得而不唯吾之命哉?而平公固不能也。动止无经,夙夜多赧,如持刃将割而腕固无力,其不振掉以苶沮者,鲜矣。唯平公之不能,而蒯之奸仇。后世之称直臣者或不审而以蒯厕夫汲黯、魏征之列,俾名义为小人所操,而是非之颠越滋甚。吾既有以测蒯之奸,而愈以咎平公之失。非徒咎平公也,凡为义于险阻危疑之间,举当虑善而动,其尤严乎!“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诗人之所为忧曷谷也。

    观从申亥  昭公十三年

    道有并建而各善者,必推之此而后以加诸彼;道有特建而统善者,则全于此而已备于彼矣,夫且不待推之而已无不统,则岂有欲全此而忧其妨彼乎?道莫大于孝矣,建以性,无与为偶焉;统以心,无有不括焉;故欲求与之并建者而不得。无已,其忠乎!乃人之必忠于君,惟其有事君之身也,乃此事君之身则亲之身也。故曰:“不失其身,则能事其亲。”出而事君,而陨越狂獝以陷于大恶,失身之尤者也。孰是孝子之身,而敢以试于逆哉?夫进则欲为君子之身,即退亦不敢为乱贼之身;进则使其身为君子之子,即退亦不敢为乱贼之子;进则推本其得为君子者为亲之贻谷,即退亦不敢激成其为乱贼者以亲为祸阶。是以为人子者,当衔荼吞炭之日,亦弗获已而死耳,弗忍毁天纲、裂人纪以泄其怨毒者也。

    观起怙权之宠,富而逼上。楚子车裂之以谢国人,是所谓杀之当罪而不听其仇者也。不听其仇,则虽杀之者与为俦匹,抑且上祗吾君之法以忍其怨,况杀之者即其君乎!从以是结群不逞乱楚而弑君,夫从且自以为孝于其亲矣,乃起虽恶,犹未至为弑逆之贼也。从倡弑而成乎贼,则是使吾亲有乱贼之子矣。从推本于杀起之故,以为衅端,缘其亲之故而为贼,则尤使其亲为贼之主矣。以贼辱其亲之身,且以贼辱亲于既死,是起本无恶而从贻之也。夫孝子之事亲,虽不避死,不辞纡曲以行其志,无不备矣,然皆以守身而归善于父母也,未闻其躬为贼而以事亲者也。故孝道之大能统忠,而无与相悖之理;悖焉者必其不孝者矣。

    然则申亥其可乎?夫亥者,事亲之心长,事君之节立,贤于从远矣。虽然,未为得也。亥之因亲而忠,君所谓推之此而以加诸彼者也。从不幸而父罹于 ,则缘亲而贼矣;亥幸而父免于诛,则缘亲而忠矣。使从若亥,吾知其必竭节于君也;则使亥而若从,吾不保其弗失身于贼也。亥之言曰:“惠不可弃”,则是因惠而报也。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壤之间,亲与我均也,而但以其惠乎哉?惠之不可弃,则抑怨之不可忘。以惠致身,小人之怀惠而已矣;以怨仇君,则乱臣之逆节而已矣。以小人之道事亲,其贤于以乱贼之道事亲者,虽有差焉,寻丈之间焉耳矣。夫孝者,敦大仁,立大义,择于天下之至美,安其心以奉亲者也,而奚有于私怨与小惠乎?呜呼,微矣。

    从以不义而仇其君,伍员以义而仇其君,从为尤逆,而员不可末减。何也?员能去而不能死也。亥怀惠而忠其君,嵇绍忘怨而忠其君,亥未为得焉,而绍几于悖。何也?绍能死而不能不仕也。皆许之孝而不得,则许之忠而亦不得已。故曰:孝,道之大者也,非至德者其孰能凝之!

    晋人执季孙意如  昭公十三年

    蜥蜴能为冰而不知有冰,萤能为火而不知有火,能为之而不知之者众矣。故知小人之情状者君子也,君子不能为小人之为者也。若夫小人恫喝狙诈,旦兴夕变,不欢而笑有声,不悲而泣有泪,方张而跼其足,方戢而摇其翼,皆工为之,则其肯綮条绪虚实反复之机,亦既心得之矣,而人之加于己,则覆若侗悫愿谨者之轻信而不察。故即以其人之术穷其人,而其人穷矣。必待君子而后不穷,岂君子之固有于心而喻之哉?彼有不待逆亿者存也。

    鲁之胁荀吴曰:“‘臣一主二’,吾岂无大国?”晋之胁季孙曰:“将除馆于西河,其若之何?”子服之智,乐王之智也;季孙之惧,即荀、韩之惧也。夫鲁能以是术胁晋,则岂不习于相胁之利,而知晋之亦以是而胁己;晋能以是而胁鲁,亦岂不察于相胁之幻,而知鲁之亦以是而见胁。悲夫!此胁之,彼惧之,方惧之,旋即以此胁之,如飘风暴雨之倏惊而南、倏惊而北也。介然一触,摇精荡魄,即其所挟以欺人者,旋受面欺而无假于术之变易。然则小人之智,固有而固忘之,其旦夕揣摩之劳,亦将奚用此为哉!

    使以君子而处此,则有道矣。君子之心,无小人之术者也。或以其术进,而必不屑为者也。然而知之也明,而处之也正矣,则或曰:“立于术之外而后见术之中。”君子之职为已旷与?而非也。君子非能旷观于变诈之所自兴,而能旷观于生死利害之际也。不没于利,虽鲁之改事齐、楚也何伤?澹于望鲁之事己,则鲁之去留如飞鸟之过吾前而不惊其逝。不怵于害,虽徙于西河也何伤?安于见囚而不见免,则西河之累如飘屋之坠于吾首,而不待豫为之防。无沈于利,则胁我以改事者之无实露矣;无震于害,则胁我以西徙者之为谖章矣。然而君子虽知其诈谖为小人之必穷,而不恃小人之必穷以自全而弗之恐,小人穷而君子得矣,小人即不穷而君子亦不失矣。此文王之所以抚六州而无疑,系羑里而自得者也。蜥与萤其何知焉!

    子产拒裨灶  昭公十八年

    为国之道,有制而无争。制者,贞淫之大防,所以已争者也。立大贞以为防,而几微之间,此一贞焉,彼一贞焉,于是而有众论不同之致,乃择而有所从违,则工瞽舆匠不嫌以其言进,辞说辐辏,而非以争,如金锡之互成于一冶矣,唯其众论不同之致,一本于贞,而淫者不与也。是以先王谨之于庠序,敕之于礼乐,断之于密勿,诐佞之学不传于师氏,术数之流斥之于贱工,人心正,国是一,奚待于争哉,不知其迹之削而响之 也。晋淫人于廷,国有大事,得与闻焉。及邪说之既昌,贞人谊士乃秉正以与之争得失多寡之数,有贞胜焉,而其为胜者隐,若以簧鼓流俗于一旦之吉凶,则胜负未之有定。胜在贞者,而贞之胜亦仅矣,况其乘于不可知之数而未必胜者乎?毁其防而后争之,是犹厌蛙之鸣而笼之于座右也。然恃其贞而争之,抑犹良玉之竞瓦砾而恃瓦砾之脆也。

    春秋之季,立国之防已毁,而士淫于学,巫祝之流淫于官。若裨灶、梓慎、苌弘、子韦之徒,皆得与坐论之师尹持长短而争典礼,乃其言亦或验矣。其或验者,则贞士之与争者既不胜也;即其或不验者,抑争者之与平分得失,而恃不可知之数以偶胜也。故后之不用 斝玉瓒而郑不复火,子产胜矣;前之不用 斝玉瓒而郑火,子产固不胜矣。相与贸于得失多寡之数,而胜不胜莫之能必。将贞人之论,亦惴惴栗栗若捧盈缶之水以趋,用力已勤而莫能继也。

    然则若灶者流,恶足与争是非哉?放之可矣;疏而贱之,勿使有言于廷可矣。扑蚊蠓者,不如闭其帷也;驱妖鸟者,不如斩其丛也。而犹未也,学校之教有经,官司之守有准,巫祝之词有常,风角咒禁之术,火其书而窜流其人,乃以使经世之士专其心目,养其日月,以尽人道之所当为,又奚待其流而遏之哉!弗获已而遏于其流,若李晟之立斩术士,犹庶几也。虽然,大制立于大贞,则彼琐琐者之脰领,亦何足以试君子之剑邪!

    宗鲁死卫挚之难  昭公二十年

    君子奚以畏圣人之言邪?圣人之言,如雷霆之震物,不知所从出,震于其所震,而所未震者尤怀可震之惧,故君子之畏之,尤于其所未警者而警之也。不知所警,则见圣人之言于道,而不见圣人之言于心。乃道亦广矣,且将游衍而测度之进退辞受生死之间,左酌右量以求免于非道,而圣人震天下之情隐。夫责辞者之非义,则受者愈可知矣;责进者之未至,则退者愈可知矣;责死者之违道,则生者愈可知矣。奋以升于霄,犹见其坠于渊,非谓不升者之不坠也;握以浣于江,犹见其污于泥,非谓不浣者之不污也。故斥沮、溺以鸟兽,则冒惏以干禄者,殆夫并不能为鸟兽者乎!诛宰予以粪朽,则鄙倍以立言者,殆夫并不能为粪朽者乎!绝宗鲁以盗贼,则反复而逃死者,殆夫并不能为盗贼者乎!

    呜呼!人至于不惜死,而固已难矣。视息者,神之所恋也;斩刈者,形之所惨也。捐坟墓,弃俦与,抚妻妾子女而割绝之于一旦;违白日,袭长夜,恩摧爱折,血膏原野而骨饱狐狸,岂非人情之大痛者与?然且知其可避而弗之避,斯岂从容讽议者之得以操其短长哉!而圣人犹曰:“此盗贼也。”则岂抱头以生、容身而免者之可弗为盗贼乎?故圣人之告琴张者,非徒以警后世之为宗鲁者也,尤以警后世之不能为宗鲁者也。一失其身,则信而为盗,忠而为贼,死而只为不义非礼,而蔑信亏忠、全躯命保妻子者又勿论已。可畏哉!何集非木乎?何临非谷乎?日斯迈而何以免斯日之咎乎?月斯征而何以善斯月之后乎?全而生者,其周旋视履而何缺乎?全而归者,其俯仰天地而何憾乎?前之蹶而后无以救,生之辱而死无以荣,故曰“畏圣人之言”。一失道而不知震之所从也。

    苟其弗然,以进为未至,参订于不进不退之间而幸其获;以辞为非义,调停于且辞且受之介而避其迹;以死为违道,中立于可死可生之交而相其势;乃曰:“吾学于圣人之言,而体道之广,游衍于两间而自处者裕也。”则圣人之言且为庸人避罪之渊薮,而又奚足畏哉!

    莒庚舆以人试剑  昭公二十三年

    “一阴一阳之谓道”,道不可以善名也。“成之者性也”,善不可以性域也。善者,天人之际者也,故曰:“继之者善也。”然则道大而善小乎?善大而性小乎?非性有不善而性不足以载善也。欲知舜与跖之间,善与利而已。利者,习之所薰也。以是验舜性,而跖非性矣。乃有所利而为恶者,习之责也。此愚不肖者之常也。

    夫不有无所利而为恶者哉?色不足以愉吾目,声不足以穆吾耳,臭不足以适吾鼻,味不足以悦吾口,货财不足以惠吾妻子,狂瞀以逞,莫喻其故,而极天下之大恶、人情之至不忍者甘之如饴,若莒庚舆之铸剑必试诸人,此又奚所自来而成乎其为恶哉?于是性善之说穷,而告、荀、韩、杨之说乘之而起。谓庚舆之恶自性而有,固不得也;谓庚舆之性无恶而善,其将能乎?曰:此夫以性域善,而不知善之蕃变者之过也。故可曰善钟于性,而不可曰性可尽善也。

    是故石虎、朱粲、高洋、宇文赟、刘子业、萧宝卷之流间见于天下,而不可为其性伸。奚以明其故邪?善有体焉,有用焉。继之者善,体营而生用也;成之者性,用凝而成体也。善之体有四,仁义礼智也,继天之元亨利贞而以开人之用者也;善之用有三,智仁勇也,变合乎四德之几而以生人之动者也。故天之命人,若王言之命天下矣。王言如丝,其出如纶矣;王言如纶,其出如 矣。 大于纶,而非能大于纶;纶大于丝,而非能大于丝,其始操之也约,而其流纵之也溢尔。约其所纵,则枵然大者固不如其小者之实大也。故曰:善大于性,仁义礼智之谓也;从其末而论之,则性溢于善,智仁勇之谓也。智仁勇者,所以载仁义礼智而行者也。以其纵溢之故,力亦渐微而不能载其天德,而用之溢也,乘情才以取盈,则妇人之仁、猾士之智、凶人之勇,充其枵然而自为功矣。体生用而用溢于体,用非其故体而别自为体,不善之所自出,亦安得谓非性之所有乎?充之也不诎,则纵之也不甚,纵之不甚,则犹可约也;枵然而诎,则纵之也甚,纵之甚则不可约而返矣。不可约,而妇人之仁、猾士之智、凶人之勇,情才且不足以供其狂逞,而借血气以行,虽欲无为豺虎犬彘之好恶,其余能几哉!

    故君子之尽性,不但尽其用也,而必尽其体。性之体,非性之私也,天人之交所为成之者也。成之者性,而所为成之者,则必其继焉者乎!介绍乎性之用以亲其体,则尽性而至于命;驰骋其性之用以背其体,则流恶而不返。故性者善之成功,而不善之初几所自启也,是以君子必致功焉。虽然,天下之为庚舆者,吾见亦鲜矣,类皆缘利而为恶者也。故君子终不责性而责习。

    吴以罪人犯师  昭公二十三年

    论者讥秦网之密,毒天下以速亡,而不知其所自来者久矣。

    吴僻处东夷,右画扬子,左限五湖,当越未并、楚未割之日,幅员所界,亦云狭矣。荒榛未启,田庐未饬,蛙居而鱼食,民之生聚,亦云仅矣。鸡父之战,以罪人三千犯胡、沈与陈而诱之,何罪人之多也!上不恤其民之寡,酷为法以驱之人;民习知其上之酷,趋以入而弗之避。故庄周曰:“日游于羿之彀中。”诚有寓目而皆噎霾,举足而皆荆棘者矣。唯其法之苛而民不知所避,则弗获已而轻死以干之,上益疾其数犯,而增益其法以箝之,辗转相因,而士师之牍不胜削矣。周之衰,五霸之季,尚未有也,吴起于荒徼而始开其捋刘之端。吴为政于中原,而惨毒之风遂移于上国,吴虽亡而天下之为吴者相踵也。六国因之,嬴氏因之,杀气起于东南而溢于西北,胥九州而一阱,沿及于嬴政而毒遍天下。非秦之创也,其所由来者,吴开之先也。

    呜呼!君习于危法,吏习于深文,相仍以薙艾天下者,诚有所自滋矣。而三代遗直之民,憯不畏网罟之加,前者覆,后者踵,法频中之而非无名。意者天实为之,而非尽人之咎哉?而非也。法之苛也,必多为之科条文禁以限天下,则天下之得罪者易矣。乃民未有安于犯,而有司亦畏其拘捕之繁难、质对之参差而贻疏漏之罚也,于是匿民之恶,勿使上闻,则一切苟且,以权避一时之咎。司法者穷,而保任之令立矣。保任愈严,朦蔽愈固,将有穷奸极慝死不偿罚之辜,亦且互相隐而莫之敢发。然而终不能尽为 也,一旦察吏纠之,冤民讼之,仇隙讦之,则向之犯者隐者连类而他恶率露,一狱而数十百人之积过聚焉,则如吴之三千人者,得数十大狱而足矣。文具繁则证佐广,辗转多则连系众,经年累月,枝纠蔓萦,吏民错杂,黠者愿者悍者葸者同归于辟,而莫能理。是法苛而民益迷,成于察者鲜而成于蔽者多也。逮其已露而益悔朦蔽之未工,偷诡相乘,慝心百变,夫宁复有悛改之心哉!

    子产曰:“火烈而民畏之,水弱而民玩之。”能知民之玩水而不知民之玩火,非知道者也。玩水犹免,而玩火则已焦矣。虽得天下而不能以一朝居,上非长民之君,下非戴上之民也。是不欲以之速灭,其可得乎?故为政之道,法不蕲宽而蕲乎简,简以易从,而吏民之志定,行可兴矣。此汉之所以约三章而刑几措也。

    囊瓦杀费无极  昭公二十七年

    知疾之病人已亟,而不知攻疾者之病人深也,则谓之下工,奚辞焉!是故人有元气,国亦有之。元气之受伐,害气干之也。六淫者,人之害气也,卒中于人,皮肤先之,肢体次之,渐深而入于藏,则目为之雾翳,耳为之螀鸣,昏烦狂易,而其人亦濒于死矣。然病之者,害气之淫,剥元气之裔流而未椓其本也。国工于此,护元气而滋溢之,俾为主于身中,则主客之形审而邪正之势定,坐收其荡涤之功而中不相构,虽有淫毒之余波,亦无从夤润以复入,不知其日亡而固已日亡矣。拙者不然,曰:淫气者,非毒无能胜也。委驱除之功于峻烈之臭味,俄顷之间而淫已除矣。乃淫之所宅者,五藏之奥窔也,入栖神之宫,肆 艾之威,惟其所攻而莫之忌,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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