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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阻遏而是节制,并且让它有适当的发泄,这是礼的真意义,也是儒家的大功绩。像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所认识的,好像只是“序君臣父子,夫妇长幼之别”似的,就未免仍旧有点皮相了。我敢说司马迁之认识和理解儒家,尤有超过于其父者。然而那机会却仍是他父亲给他的,所以我们就仍不能不感谢司马谈了!司马迁又说:“凡作乐者,所以节乐。”也是大发现。只有在这一点上,礼与乐才有相通。至于所谓“荡涤邪秽,以饰厥性”,简直像亚里斯多德所谓的净化作用(Katharsis):一切艺术都是如此的,一切艺术性的礼乐文化也都是如此的!最后,司马迁用“自然之势”来解释乐之感人,就又表示他没辜负父亲所遗留给他的道家立场了。

    司马迁对于《诗》、《书》、《礼》、《乐》的认识说过,现在说到他和《易》的关系。书中引《易》的,有:

    《易》曰:“井渫不食,为我心恻,可用汲,王明,并受其福。”王之不明,岂足福哉!————《屈原贾生列传》

    《易》曰:“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故曰:“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太史公自序》

    这里所引的是《井卦》爻辞和系辞。书中赞美《易》的,有:

    盖孔子晚而喜《易》,《易》之为术,幽明远矣。非通人达才,孰能注意焉?故周太史之卦,田敬仲完占至十世之后,及完奔齐,懿仲卜之,亦云:田乞及常所以比犯二君,专齐国之政,非必事势之渐然也,盖若遵厌兆祥云。————《田敬仲完世家赞》

    孔子晚而喜《易》之说,是司马迁所坚持的,在《孔子世家》上就有:“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大概因为司马迁在经学上的传受是今文家之故吧,所以他心目中的孔子和《六经》的关系都是十分密切。司马迁对于《易》的认识既是“幽明”,所以凡是《史记》中讲幽明的地方,大抵都可认为是《易》教。例如:

    人能弘道,无如命何。甚哉,妃匹之爱,君不能得之于臣,父不能得之于子,况卑下乎?既欢合矣,或不能成子姓;能成子姓矣,或不能要其终,岂非命也哉?孔子罕称命,盖难言之也!非通幽明之变,恶能识乎性命哉?————《外戚世家》

    孔子论《六经》,记异而说不书,至天道命不传,传其人,不待告;告非其人,虽言不著。……此其荦荤大者,若至委曲小变,不可胜道。由是观之,未有不先形见而应随之者也。————《天官书》

    自古圣王,将建国受命,兴动事业,何尝不宝卜筮以助善!唐虞以上,不可记已。自三代之兴,各据祯祥,涂山之兆从,而夏启世;飞燕之卜顺,故殷兴;百谷之筮吉,故周王。王者决定诸疑,参以卜筮,断以蓍龟,不易之道也。————《龟策列传》

    在《论语》中孔子不常讲的性命与天道,就是《易》道。孔子人格本有神秘的一方面,也就是浪漫的一方面,在这一点上,尤其惹动司马迁的内心深处。越不可测度,越有诱惑性。孔子的人格乃是无限的,乃是“虽欲从之,末由也已”的,然而因此,却越发让崇拜他的人兴“高山仰止”之思了!

    《易》的内容是讲幽明之变,是讲性命之际,是讲天道。至于《易》的构成原理,司马迁却也有扼要的说明:“《春秋》推见至隐,《易》本隐以之显。”(《司马相如列传赞》)原来《春秋》是借一些具体事实而推出一些抽象道理,《易》却是由一些抽象原则而借象征为说明的。

    《六经》中,最后应该说到《春秋》。却因为《春秋》对司马迁的精神更有着内在的连系了,所以我们留在下面,特别去探讨。现在可说的,是司马迁浸润于《六经》者实在深而且久。他对李斯的惋惜,是“斯知六艺之归,不务明政以补主上之缺”,可见知六艺之归,他便认为是应该大有所作为了。司马迁的抱负,正可在这里窥见一个消息!

    五 司马迁与《春秋》

    六艺之中的《春秋》,司马迁尤其重视着。这是无怪的,因为不惟他的父亲的遗命是希望他作第二个孔子,继续《春秋》,就是他自己的心胸,也实以作《春秋》的孔子自居。《春秋》绝笔于获麟,《史记》也是“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的;照《史记》上说,孔子是厄于陈蔡,才作《春秋》的(《太史公自序》),而司马迁却也是“遭李陵之祸,幽于缧绁”,才“述往事,思来者”的;尤其妙的是,孟子不是说过五百年必有王者兴么?孔子到司马迁,也恰是五百岁,“自周公卒后,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那末,更是应该有第二个作《春秋》的孔子的时候了!这些话的事实如何,我们不必去问,汉武帝是否真获了麟,孔子是否真在陈蔡之厄作《春秋》,司马迁是否真因李陵之祸才动手写《史记》,孔子到司马迁是否已经恰有五百岁,我们都不必管。我们注意的是,不在事实而在心理上,司马迁的话有它的真实性。————这就是:司马迁是第二个孔子,《史记》是第二部《春秋》!

    《春秋》是一部单纯的史书么?当然不是;尤其在司马迁的眼光里不是。“《书》以道事”,《书》尚且不是单纯的史书,其中已有文化的政治的意义如上所说,何况是“《春秋》以道义”,其中的政治性、哲学性乃更浓。

    在司马迁觉得,《春秋》原来代表一种政变。你看他在《自序》里说:“桀纣失其道而汤武作,周失其道而《春秋》作,秦失其政而陈涉发迹,诸侯作难。”原来这部《春秋》是和打倒桀纣的汤武,打倒秦始皇的陈涉同类的,那末,它已不止是一部空洞的书册了,却是一种行动,孔子也不止是一个文化领袖了,而且是一个政治领袖————开国的帝王了!

    必须在这个意义下,才能了解《春秋》在孔子整个人格中的关系,也必须在这个意义下,才能了解司马迁寄托于《史记》中者之深远。

    六艺本不是分割的,每一部代表某种文化上的意义的经典,都和其他经典在沟通着,在印证着,在发明着。因此,《春秋》乃是礼义的根本大法的例证和实施:

    上大夫壶遂曰:昔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闻董生曰:“周道衰废,孔子为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断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春秋》辩是非,故长于治人。……《春秋》以道义。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故曰:“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而不敢辞。夫不通礼义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则犯,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以天下之大过予之,则受而弗敢辞。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太史公自序》

    这样看来,《春秋》可以代表一种法制————是禁于未然的法制,这也就是“礼”。在这里,《春秋》是“是非”的权衡,是“王道”的纲领,是一切人“通权达变,的指南。关于《春秋》在孔子生命史上的重要,以及《春秋》中之确有大义微言,司马迁尤记得详明,那是:

    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殁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乃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讫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据鲁亲周故殷(1),运之三代,约其文辞而指博。故吴楚之君自称王,而《春秋》贬之曰子;践土之会,实召周天子,而《春秋》讳之曰:“天王狩于河阳。”推此类以绳当世。贬损之义,后有王者举而开之,《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孔子在位,听讼文辞,有可与人共者,弗独有也;至于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弟子受《春秋》,孔子曰:“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孔子世家》

    孔子明王道,干七十馀君莫能用,故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上记隐,下至哀之获麟,约其文辞,去其烦重,以制义法。王道备,人事浃,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指,为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也。————《十二诸侯年表序》

    那末,《春秋》可说是孔子的最大著述,乃是整个生命之最后寄托,其创作时之不苟与认真,子夏也不能有所修润,而且是一生功罪之所系了。假若说六艺中的其他经典也许多少还有身外之物之意,《春秋》却是孔子真正性命心灵中所呼吸着的。《春秋》不是记“实然”的史实,却是“应然”的理想的发挥。据鲁、亲周、故殷,就是公羊派所谓三科。何休说:“新周,故宋,以《春秋》当新王。”故宋即故殷(宋为殷后),新周即亲周(《大学》上:“在亲民”即“在新民”),以《春秋》当新王即据鲁。(孔子说:“吾其为东周乎?”孔子原想建一个新的东方周帝国!)故殷者,是因为孔子本是殷后,不忘本。亲周者,是因为孔子有集权思想,他一部整个《春秋》,都是表现一种政治上的向心力的。据鲁者,乃是因为新帝国的理想建设,就以鲁为根据地。这就是《春秋》的大义微言!孔子志在周公,只有在《春秋》里表现得最明显。讲义法,讲传指,都可见司马迁是公羊家的嫡派,不愧他有董仲舒那一位好师友!

    《史记》中用公羊家言的地方非常多。例如:

    《春秋》讥宋之乱自宣公废太子而立弟,国以不宁者十世。……襄公既败于泓,而君子或以为多,伤中国阙礼义,褒之也,宋襄之有礼让也。————《宋微子世家》

    这都是采的《公羊传》。《公羊传·隐公三年》:“君子大居正,宋之祸,宣公为之也。”《公羊传·僖公二十二年》:“君子大其不鼓不成列,临大事而不忘大礼,有君而无臣,以为虽文王之战,亦不过此也。”尤其前一条,为《春秋左氏传》所无。

    擅长《公羊传》的是董仲舒。在《儒林列传》中已有:“汉兴至于五世之间,唯董仲舒为明于《春秋》,其传公羊氏也。”《太史公自序》中讲《春秋》是引董生,《十二诸侯年表序》中也说:“上大夫董仲舒,推《春秋》义,颇著文焉。”都可见司马迁的《春秋》之学的渊源。

    孔子的《春秋》既含有建一个新国之意,难道司马迁也要建一个新国家么?其实并不然。大概照汉人一般的想法,汉朝就已经是一个理想的国家之部分的实现了。司马迁也认为汉朝之“获符瑞,建封禅,改正朔,易服色”,就已经是一个新国家的象征了。他说:“《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太史公自序》)原来《春秋》也有颂扬的一方面,他的《史记》就把这方面发挥在对于当代上。司马迁讽刺,固然是真的,他对于当代之感到伟大,感到应该歌颂,也同样是真的,不过不很明显罢了。

    歌颂的方面不太明显,讽刺的方面更其不能明显。就是在这一点上,他也是取法的《春秋》:

    孔氏著《春秋》,隐桓之间则章,至定哀之际则微,为其切当世之文而罔褒,忌讳之辞也。————《匈奴列传赞》

    在别一机会,司马迁说:“《春秋》推见至隐。”(《司马相如赞》)固然一方面是因为《春秋》在具体事实中见抽象原则,另方面却也是由于《春秋》有它的忌讳,所谓“为尊者讳,为亲者讳”(《公羊传·闵公元年》),因而把一部分史实故意隐藏了;只是那原则却也还是由没隐藏的记录中可以推出而已。

    《春秋》不单包含了孔子的政治抱负和政治哲学,而且暗示了孔子对于历法的见解。所以“周襄王二十六年,闰三月,而《春秋》非之”(《历书》)。孔子关于历法的主张是什么呢?原来就是夏历。“孔子正夏时,学者多传《夏小正》云”(《殷本纪赞》),《论语》上孔子也有“行夏之时”(《卫灵公》十一)之语,后来司马迁参加汉朝太初历的订定,便也是实现孔子这个理想的。

    中国的历史家,一方面是要懂得天道,一方面是要知道并非是记录“实然”的史实,而是发挥“应然”的理想,司马迁在前者是得自《易》教,在后者就是得自《春秋》。司马迁所谓“成一家之言,厥协《六经》异传”(《太史公自序》),的确是当之无愧了。司马迁既学《春秋》,《春秋》又有那样多的“忌讳”、“义法”、“推见至隐”,所以他的《史记》,在我们读去时,便也当有很多的保留,当有很多口授的“传指”、“不可以书见”的地方,这也是自然的了!

    六 司马迁在精神上受惠于孔子的所在

    孔子之为历史家,不自作《春秋》始。在《论语》中:

    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述而》一

    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述而》二十

    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八佾》九

    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有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卫灵公》二十六

    这都可以看出孔子之历史的兴趣。

    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为政》二十三

    则代表一种历史哲学。

    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八佾》五

    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宪问》十七

    这似乎是《公羊传》“《春秋》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成公十五年),和“不与夷狄之执中国也”(隐公七年)之浓厚的国家思想的先声。

    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子路》十八

    陈司败问昭公知礼乎?孔子曰:“知礼。”孔子退。揖巫马期而进之曰:“吾闻君子不党,君子亦党乎?君取于吴为同姓。谓之吴孟子。君而知礼,孰不知礼?”巫马期以告,子曰:“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述而》三十一

    这都似乎是《公羊传》“《春秋》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闵公元年)之温暖的人情的根据。至于“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雍也》二十四),更似乎是“据鲁、亲周、故殷”的建一个新国的张本。所以单就《论语》看,孔子实在已经有一个历史家————特别是《春秋》公羊派的历史家————的首领的资格而无愧了。

    司马迁学孔子,以《史记》当《春秋》,可说有内在的逻辑的连系性,而无可疑者!除了《春秋》的大义微言,为司马迁所吸取了,以作为他那《史记》的神髓之外,司马迁却也在《史记》中,只就史的方面,受惠于孔子者很多。这是:

    第一,对历史上的人物之人格的欣赏和评论 孔子称泰伯为“至德”(《泰伯》一),称伯夷“不念旧恶”(《公冶长》二十三),称子产“有君子之道四”(《公冶长》十六),称禹“吾无间然矣”(《泰伯》二十一),称“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宪问》十五),称“晏平仲善与人交”(《公冶长》十七),称尧“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泰伯》十九),这种趣味也传给了司马迁。因而《史记》是以人物为中心的一部古代史诗,每一人物,他都有所评论或欣赏。

    第二,古典精神 “好古”已是古典精神的表现了,而最代表孔子之古典精神处,则在孔子讲节制,所谓“以约失之者鲜矣”(《里仁》二十三);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为政》四);所谓“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八佾》二十);所谓“《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为政》二);这都是在规矩之中,而不流入于放纵或过分的,假若用一个名词说出来,就是所谓雅。在雅的反面,是一些恶趣味,那便是孔子所一律排斥的了,例如“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阳货》十六),“子不语怪力乱神”(《述而》二十一)等都是。可是古典精神并不是只注重节制的形式或规矩的,却也还注重内容的充实,只是二者必须立于一种和谐而各得其所的状态,这就是孔子所谓“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雍也》十八),这才是雅的真意义。司马迁的精神本是浪漫的,常常要横决古典的藩篱而奔逸出去,然而因为被孔子的精神所笼罩之故,所以也便每每流露一种古典趣味了。你看他说:“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五帝本纪赞》)“余并论次,择其言尤雅者。”(同)“其语不经见,搢绅者不道。”(《封禅书》)“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大宛列传赞》)这都完全是孔子之重雅的口吻!

    第三,理智色彩 古典精神的一个重要方面,即理智。孔子不语怪力乱神,对生死鬼神都采取一个极其保留的态度,便正是这方面的表现。司马迁也颇有些地方,极其理智。他不信地脉,《蒙恬传赞》上有:“夫秦之初灭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伤者未瘳,而恬为名将,不以此时强谏,振百姓之急,养老存孤,务修众庶之和,而阿意兴功,此其兄弟遇诛,不亦宜乎?何乃罪地脉哉?”他也不信龟策,而且很客观地采取两种解释:“或以为圣王遭事无不定,决疑无不见,其设稽神求问之道者,以为后世衰微,愚不师智,人各自安,化分为百室,道散而无垠,故推归之至微,要洁于精神也;或以为昆虫之所长,圣人不能与争,其处吉凶,别然否,多中于人。”(《龟策列传》)这也是像孔子那样的保留的。他更不信天,例如他说项羽:“背关怀楚,放逐义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难矣;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项羽本纪赞》)在这里他只从情势上分析,而不信悠悠的命运。其他地方像叙述豫让拔剑击赵襄子之衣,而不采《国策》的“衣尽出血,襄子回车,车轮未周而亡”;叙述荆轲而不采“天雨粟,马生角”的传言;叙述黄帝,还他一个常人的面目:“黄帝崩,葬桥山。”(《五帝本纪》)叙述老子,也著出他的乡里和子孙,指明他和黄帝统统不是腾云驾雾的活神仙;这都是极开明,极理智的。

    第四,慎重和征信的态度 在司马迁的心目中的孔子是非常谨慎而小心的,所以在《孔子世家》中有:“丘生而叔梁纥死,葬于防山,防山在鲁东,由是孔子疑其父墓处,母讳之也。孔子为儿嬉戏,常陈俎豆,设礼容。孔子母死,乃殡五父之衢,盖其慎也。”在《三代世表序》中也有:“孔子因史文,次《春秋》,纪元年,正时日月,盖其详哉。至于序《尚书》,则略无年月,或颇有,然多阙,不可录,故疑则传疑,盖其慎也。”孔子之“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为政》十七),孔子之“多闻阙疑,慎言其馀”(《为政》十八),司马迁是承受了的,所以《高祖功臣表序》上就有“颇有所不尽本末,著其明,疑者阙之”的话。《史记》中常有两三说并存的时候,在司马迁决不自加判断,却留待后人的抉择;在不懂得他这种保留态度的人,却就以为司马迁多所抵牾了!由于孔子之慎,所以孔子主张“无征不信”(《大学》)。尧舜以上,孔子是不谈的,也就是一种征信的表现。司马迁对这种精神,常常牢记于心:

    学者多称五帝,尚矣;然《尚书》独载尧以来。————《五帝本纪赞》

    唐虞以上,不可记已。————《龟策列传》

    夫神农以前,吾不知已。至《诗》、《书》所述,虞夏以来,耳目欲极声色之好,口欲穷刍豢之味,身安逸乐,而心夸矜,势能之荣,使俗之渐民久矣。————《货殖列传》

    夫学者载籍极博,犹考信于六艺,《诗》、《书》虽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伯夷列传》

    农工商交易之路通,而龟贝、金钱、刀布之币兴焉。所从来久远,自高辛氏之前尚矣,靡得而记云。故《书》道唐虞之际,《诗》述殷周之世。————《平准书》

    《诗》、《书》所断的时代,也就是司马迁所断的时代。历史家的精神本在求真,本在考信,而司马迁的考信犹不止于文字,他更要参之耳闻目见,他在《大宛列传》的赞上说:“《禹本纪》言河出昆仑,昆仑其高二千五百馀里,日月所相避隐为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瑶池,今自张骞使大夏之后也,穷河源,恶睹《本纪》所谓昆仑者乎?”这就不止是考信了,而且有一种科学家的实证精神!在这一点上,司马迁或者业已超过孔子了!

    第五,人生的体验与智慧 孔子和一切世界上的哲学家不同,而有一种独特的价值处,就在他不是空洞的理论家,而是渗透于人生者极深,有着丰富的体验与智慧的。像孔子对人生的穷困便是极为了解并同情的,所以他能够说:“贫而无怨,难。”(《宪问》十)孔子对一般人的意志是知道不可勉强或阻遏的,所以他能够说:“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子罕》二十六)他又深知人之一生里的诱惑是各有其阶段的,所以他能够说:“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季氏》七)他很明了思想上之格格不入而合作的困难,所以他又能够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卫灵公》四十)大概他看到的有希望的青年而无所成就的太多了吧,所以他能够说:“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实者有矣夫。”(《子罕》二十二)他更看到许多东倒西歪的人物之禁不住风浪吧,所以他会很感慨而含蓄地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子罕》二十八)————这都是多末亲切而深远的阅历!司马迁不能不对这有所感印着,于是他的《史记》也便不是一部普通的枯燥的历史教科书,其中也同样有着生活的了悟和烙印了。他的判断,极其明澈,他对人情的揣摩,极其入微。这更不能不说是由孔子之赐使然了!

    总之,由于孔子,司马迁的天才的翅膀被剪裁了,但剪裁得好,仿佛一个绝世美人,又披上一层华丽精美而长短适度的外衣似的;由于孔子,司马迁的趣味更淳化,司马迁的态度更严肃,司马迁的精神内容更充实而且更有着蕴藏了!一个伟大的巨人,遥遥地引导着一个天才,走向不朽!

    七 司马迁在心灵深处和孔子的真正共鸣

    孔子果然是一个纯粹古典的人物,单单发挥冷冷的理智的么?

    并不然。孔子在“不逾矩”的另一面,是“从心所欲”。他的情感上仍有浓烈陶醉的时候,他听音乐,可以三月不知肉味,可以说“不图为乐之至于斯”(《述而》十四);他的气魄上仍有不可逼视而震撼人的地方,他会说:“吾未见刚者。”(《公冶长》十一)他会说:“朝闻道,夕死可矣。”(《里仁》八)他会说:“非其鬼而祭之,馅也,见义不为,无勇也。”(《为政》二十四)他会说:“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子罕》五)在这种地方,我们能说孔子没有浪漫倾向么?

    在《论语》中,孔子是“不语怪力乱神”的,可是在《史记》的《孔子世家》中,孔子却就懂得木石之怪,山川之神,以及三尺的短人,三丈的长人了。这说明着什么呢?这是说明司马迁已经把孔子浪漫化,或者说,他所采取的孔子,已不是纯粹的古典方面了。

    而且照我看,孔子根本是浪漫的,然而他向往着古典。他一生的七十多年的岁月,可视为乃是一个浪漫人物挣扎向古典的过程。“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是到了生命的最后,他的挣扎成功了!孔子是殷人,到他临死时,他有着身为殷人的自觉,所以他对子贡说:“天下无道久矣,莫能宗予,夏人殡于东阶,周人于西阶,殷人两柱间,昨暮予梦坐奠两柱之间,予殆殷人也。”过了七天,他便死了(《孔子世家》)。可是他羡慕的是周,“郁郁乎文哉”的周。殷人尚鬼,殷本是一种重感情,富有宗教情绪的文化,周却是讲度数,讲礼乐的一种理智文化。殷是浪漫的,周是古典的。孔子身为殷人,而向慕周,这说明他本为浪漫而渴望着古典!

    也就在这种心灵深处,司马迁有了自己的归宿了。所不同者,孔子的挣扎是成功了,已使人瞧不出浪漫的本来面目,而司马迁却不能,也不肯始终被屈于古典之下,因而他像奔流中的浪花一样,虽有峻岸,却仍是永远汹涌着,飞溅着了!

    三十三年三月二十二日写于重庆

    【注释】

    (1)《史记》张守节《正义》,解释这句话是:“殷中也,又中运夏殷周之事。”我不采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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