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爱看小说网 www.izxs.net,最快更新国学概论最新章节!

    言兩漢學術者,莫不謂其尊孔子,崇儒術。自漢武黜百家立五經博士而經學盛,至劉歆而經學有「今古文」之爭。此昔人之說然也。

    皮錫瑞經學歷史:「今文者,今所謂隸書。古文者,今所謂籀書。隸書漢世通行,故當時謂之今文。籀書漢已不通行,故當時謂之古文。許愼謂孔子寫定六經,皆用古文。然則孔子與伏生所藏書,亦必是古文。漢初發藏以授生徒,必改爲通行之今文,乃便學者誦習。故漢立十四博士,皆今文家。而當古文未興之前,未嘗別立今文之名。史記儒林傳云:『孔氏有古文尙書,安國以今文讀之。』乃就尙書之今古文字而言。而魯、齊、韓詩,公羊春秋,史記不云今文家也。至劉歆始增置古文尙書、毛詩、周官、左氏春秋。旣立學官,必創說解,後漢衛宏、賈逵、馬融,又遞爲增補以行於世,遂與今文分道揚鑣。」

    第溯其源,考其實,則孔子之時,旣未嘗有經,漢儒之經學,非卽孔子之學也。若今古文之別,則戰國以前,舊籍相傳,皆「古文」也。戰國以下,百家新興,皆「今文」也。秦一文字,焚詩、書,古文之傳幾絕。漢武之立五經博士,可以謂之古文書之復興,非眞儒學之復興也。逮博士旣立,經學得志,利祿之途,大啟爭端。推言其本,則五經皆「古文」,由轉寫而爲「今文」;其未經轉寫者,仍爲「古文」。當時博士經生之爭今古文者,其實則爭利祿,爭立官與置博士弟子,非眞學術之爭也。故漢武以上,「古文」書派之復興也。漢武以下,「古文」書派之分裂也。而其機捩皆在於政治之權勢,在上者之意旨,不脫秦人政學合一之遺毒,非學術思想本身之進化。雖謂兩漢經學僅爲秦人焚書後之一反動亦可也。

    當漢初興,承秦之敝,學術無可言者。及孝惠除挾書之律,孝文廣獻書之路,天下眾書,往往頗出。然其時君臣,率尙黃、老,

    王鳴盛十七史商榷:「漢初,黃、老之學極盛。君如文、景,宮閫如竇太后,宗室如劉德,將相如曹參、陳平,名臣如張良、汲黯、鄭當時、直不疑、班嗣,處士如蓋公(曹參世家)、鄧章(袁盎傳)、王生(張釋之傳)、黃子(司馬遷傳)、楊王孫(自有傳)、安邱望之(後漢書耿弇傳)等皆宗之。東方朔戒子,以『柱下爲工』,亦宗黃、老。」

    治百家今文。

    如蕭何律令,韓信兵法,張蒼章程,叔孫禮儀,其率爲今文無論矣。卽如蒯通作雋永,陸賈造新論,鼂錯學申商,張叔習刑名,賈山涉獵書記,鄒陽、嚴忌、枚乘以文辯著,韓安國受韓子雜說,主父偃學長短縱橫;其人苟以學名,大抵皆百家今文書也。惟田蚡學盤盂諸書,則爲古文,故蚡亦推隆儒術矣。

    劉歆謂在朝之儒惟賈生,

    見移書讓太常博士。

    然亦治百家,爲學不醇,又見抑於絳、灌之屬。

    史記賈生列傳稱其通諸子百家,又更秦法,以漢爲土德,色上黃,數用五;爲官名。漢志陰陽家有五曹官制五篇,注:「漢制,似賈誼所條。」則誼乃治陰陽家言。又其書多出入於黃、老、荀卿,蓋漢初學風如此。

    而文帝使掌故鼂錯,從伏生受尙書,又聞申公爲詩最精,以爲博士(漢書楚元王傳)。又爲論語、孝經、孟子、爾雅置博士(趙岐孟子題辭)。則古文儒學亦稍稍茁。逮孝景時,轅固爲博士,遂明白以古文書開爭議。

    漢書儒林傳:「轅固,齊人也。以治詩,孝景時爲博士,與黃生爭論於上前。黃生曰:『湯、武非受命,乃弒也。』固曰:『不然。夫桀、紂荒亂,天下之心皆歸湯、武,湯、武因天下之心而誅桀、紂,桀、紂之民勿爲使而歸湯、武,湯、武不得已而立,非受命而何?』黃生曰:『冠雖敝,必加於首。履雖新,必貫於足。何者?上下之分也。今桀、紂雖失,君也。湯、武雖聖,臣也。夫主有失行,臣不正言匡過,以尊天子,反因過而誅之,代立南面,非弒而何?』固曰:『必若云,是高皇帝代秦卽天子位,非耶?』」  今按:轅固儒者,黃生道家也。冠履之語,師古謂見太公六韜,亦道家書。其意則刑名道德一派所常言也。轅生意本孟子。後人謂漢代儒術之興,以其獨便於專制,曷不一讀轘、黃之辨耶?

    又:「竇太后好老子書,召問固,固曰:『此家人言耳。』太后怒曰:『安得司空城旦書乎?』乃使固入圈擊彘。」  今按:「家人言」者,謂百家言也。諸子皆民間尺書,晚出今文,而詩、書則古代官書,簡長二尺四寸,傳統相承,其體制與民間尺書不同。轅固治詩,鄙黜老子,故斥爲家言。太后怒而曰「安所得司空城旦書」者,秦下令燒詩、書,三十日不燒黥爲城旦;太后欲罪轅固,故以轅治古文,謂於何處得此城旦書也。此爲漢初今古文相爭一極顯明之例。

    時有河間王好古籍,亦爲立博士。古文書遂益見重。

    漢書景十三王傳:「河間獻王德以孝景前二年立。修學好古,實事求是。從民得善書,必爲好寫與之,留其眞,加金帛賜,以招之。繇是四方道術之人,不遠千里,或有先祖舊書,多奉以奏獻王者。故得書多,與漢朝等。是時淮南王安亦好書,所招致率多浮辯。獻王所得書,皆古文先秦舊書,周官、尙書、禮、禮記、孟子、老子之屬,皆經傳說記,七十子之徒所論。其學舉六藝,立毛氏詩、左氏春秋博士,修禮樂,被服儒術,造次必於儒者。山東諸儒多從而遊。」

    又集解引漢名臣奏:「杜業奏曰:『河間獻王經術通明,積德累行,天下雄俊眾儒皆歸之。孝武時,獻王朝,問以五策,輒對無窮。孝武艴然難之,謂獻王曰:「湯以七十里,文王百里,王其勉之。」王知其意,歸卽縱酒聽樂,因以終。』」  今按:其時淮南、河間,同以宗室好書,而淮南重黃、老百家,多「今文」,河間重詩、書儒學,多「古文」。亦是當時南北風氣不同。河間旣招忌,其書在漢廷皆抑勿傳,卽後來之「古文」經也。淮南則以謀反誅,盡捕賓客,而治百家「今文」者勢益熸。學術視政治爲轉移,率類此。

    武帝立,趙綰、王臧以爭儒術見殺,

    漢書儒林傳:「武帝初卽位,臧請立明堂以朝諸侯,不能就其事,乃言師申公。於是上遣使者束帛加璧,安車蒲輪,駕駟迎申公。至,見上。申公時已八十餘,對曰:『爲治者不在多言,顧力行何如耳。』是時上方好文辭,見申公對,默然。太皇竇太后喜老子言,不說儒術,得臧、綰之過以讓上。上因廢明堂事,下綰、臧吏,皆自殺。申公亦病免歸。」

    而董仲舒、公孫弘以春秋對策見信,古文六藝卒以得勢。

    漢書董仲舒傳:「仲舒,廣川人,少治春秋。孝景時,爲博士。自武帝初立,魏其、武安侯爲相,而隆儒矣;及仲舒對策,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學校之官,州郡舉茂材、孝廉,皆自仲舒發之。」又儒林傳:「及竇太后崩,武安侯田蚡爲丞相,黜黃、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學儒者以百數,而公孫弘以治春秋爲丞相封侯,天下學士靡然嚮風矣。」

    考「古文」書籍,自秦廷一火,不絕如縷。漢興,殘簡朽編,出於山崖屋壁之中,一二大師,流落人間,私相傳授,遂傳於後。未及百年,轉益信重,遂爲學術界之權威者,是亦多故。而要之,方其受政治之摧殘,雖一時有衰落之歎,而壓迫之力旣去,人情轉以稀而見貴。又其文字難識,益因難而見重。且其書多存古代事跡,而晚世「今文」,託古創制,寓言無實,使人難信。故學者考索古先文物,必取信於六藝。此其意司馬遷爲史記已詳發之。

    其自序則曰:「年十歲則誦古文。」此可見當時學者之不必盡誦古文也。又曰:「秦撥去古文,焚滅詩、書,故明堂石室金匱玉版圖籍散亂。漢興,蕭何次律令,韓信申軍法,張蒼爲章程,叔孫通定禮儀,則文學彬彬稍進,詩、書往往間出。自曹參薦蓋公言黃、老,而賈誼、鼌錯明申、韓,公孫弘以儒顯,百年之間,天下遺文古事,靡不畢集。太史公仍父子相繼纂其職,……協六經異傳,齊百家雜語。」六經古文,百家今文,此見其著書之博綜古今也。

    其五帝本紀贊則曰:「學者多稱五帝,尙矣,然尙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孔子所傳宰予問五帝德及帝繫姓,儒者或不傳。余嘗西至崆峒,北過涿鹿,東漸於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風教固殊焉。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予觀春秋、國語,其發明五帝德、帝繫姓章矣,顧第弗深考,其所表見皆不虛。書缺有間矣,其軼乃時時見於他說,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固難爲淺見寡聞道也。」此所謂「百家」卽今文新書也。當戰國晚世,諸子皆託古創制,不可深信,故考上古史實者,當求其根據於古文舊書,以古文舊書傳自前人,比較多可信之價值也。「淺見寡聞」,則當時之未見古文者也。

    其十二諸侯年表序則曰:「表見春秋、國語學者所譏盛衰大指著於篇,爲成學治古文者要刪焉。」此以春秋、國語皆古文舊書,故史公表春秋時事,言「爲治古文者要刪」;而古文書難得,非盡人所誦,故史公又以治古文者爲「成學」,猶其譏僅識今文者爲「淺見寡聞」也。

    其吳世家贊則曰:「余讀春秋古文,乃知中國之虞與荆蠻、句吳兄弟也。」此見不讀古文書,卽不可以曉古事。則古文舊書之有助於史家者爲何如矣。

    又按:史記所稱「古文」者,乃通指詩、書六藝而言,不專以劉歆以後今古文相爭之古文爲「古文」也。近人崔適著史記探源,乃謂史記中「古文」字皆劉歆僞羼,可謂不善讀書者矣。

    且黃、老、申、韓之說,皆起戰國晚世,本以治衰亂,非所以處昇平。漢興,瘡痍未復,則黃、老自然與民休息之說勝。文、景圖治,濟之以刑名申、韓。至於漢武,國力旣充,如人之病起,捨藥劑而嗜膏粱,亦固其宜。此中消息,可以證之於當時君臣之對策。

    漢書董仲舒傳:「武帝卽位,仲舒以賢良對策。制曰:『蓋聞五帝三王之道,改制作樂,而天下洽和,百王同之。夫五百年之間,守文之君,當塗之士,欲則先王之法,以戴翼其世者甚眾,然猶不能反,日以仆滅。凡所爲屑屑夙興夜寐務法上古者,又將無補與?子大夫明先聖之業,習俗化之變,終始之序,講聞高誼之日久矣,其明以諭朕!』」卽此制文而觀,可悟當時儒術之興,乃由漢室承平旣久,國力充盈,在上者不甘於卑近,而追慕前古盛治,借以粉飾太平,誇炫耳目;而三代古事,載在詩、書古文,自有專業,儒者應機而起。黃、老、申、商之徒,專治今文,則於古代制度文物,茫然無覩。又其學尙無爲,切事情,立說卑弱,終不能與儒者爭此際遇也。

    仲舒之對曰:「至周之末世,大爲無道,以失天下;秦繼其後,獨不能改,又益甚之,重禁文學,不得挾書;其心欲盡滅先王之道,而顓爲自恣苟簡之治,故十四歲而國破亡矣。」此所謂「文學」者,卽指古文言。今文百家書,漢人以其通俗,不謂「文學」也。仲舒提倡儒術,卽從反面秦祚不永十四歲而覆亡爲言,此爲當時古文起復一重要之論點也。

    又公孫弘傳:「弘上疏曰:『臣聞周公旦治天下,期年而變,三年而化,五年而定,唯陛下之所志。』書奏,天子以册書答曰:『問:弘稱周公之治,弘之才能,自視孰與周公賢?』弘對曰:『愚臣淺薄,安敢比材於周公?雖然,愚心曉然見治道之可以然也。』上異其言。弘辯論有餘,習文法吏事,緣飾以儒術,上說之。」此傳發明公孫弘得志,儒術復興之故,頗可玩味。蓋諸子之言,如黃、老、申、韓,史遷所謂:「申子卑卑,施之於名實;韓子引繩墨,切事情;老子所貴道,虛無因應,變化於無爲。」自政治之設施言之,則皆文帝所謂「卑之無甚高論」者耳。在戰國爲新說,在漢世則爲俗議。且黃、老、申、韓本所以治衰世,非以飾昇平。又兼六國亡於秦,秦亡於漢,旣值衰亂之際,又復已施不驗,不足以歆觀聽,而饜人主奇偉非常之意。惟儒家高談上古唐、虞、三代之隆,太平之盛德,禮樂制度之美,如公孫弘所稱周公旦之治,在當時轉爲可喜之新論。

    且以誦習古文者尠,百家說古事,人知其不可信,而後文學儒生,乃有獨擅之秘,可以炫世駭俗,而間執百家之口;如公孫弘所謂「臣聞」云云,「愚心曉然見」云云也。而其實弘之所以得武帝之懽心者,仍在其習文法吏事,而特緣飾之以儒術耳。此誠當時之實況,而後之治史者所未經洗發者也。

    又董、公孫皆希世取寵,

    又汲黯傅:「黯學黃、老言,上方招文學儒者,上曰吾欲云云,黯對曰:『陛下內多欲而外施仁義,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上方嚮儒術,尊公孫弘,而黯常毀儒,面觸弘等,徒懷詐飾智,以阿人主取容。上曰:『人果不可以無學,觀汲黯之言,日益甚矣!』」夫黯非無學也,特學黃、老,爲今文,今文易曉,遂若無學矣。而黯斥弘等「懷詐飾智,以阿人主取容」,尤爲見骨之論。可以推原當時學術興替之所以然也。

    又董仲舒傳:「公孫弘治春秋不如仲舒,而弘希世用事,位至公卿,仲舒以弘爲從諛。」張湯傳:「是時上方嚮文學,湯決大獄,欲傅古義,乃請博士弟子治尙書、春秋(公羊)補廷尉史,亭疑奏讞。湯依於文學之士。丞相弘數稱其美。」

    王充論衡:「夫五經亦漢家之所立,儒生善政大義,皆出其中。董仲舒表春秋之義,稽合於律,無乖異者。然則春秋漢之經,孔子制作,垂遺於漢。」此可見仲舒之巧爲比附也。馬端臨文獻通考:「董仲舒撰春秋決事比,卽獻帝時應劭所上仲舒春秋斷獄,其書與張湯相授受,度亦災異對之類耳。帝之馭下,以深刻爲明,湯之決獄,以慘酷爲忠,而仲舒乃以經術附會之。蓋漢人專務以春秋決獄,(參讀趙翼二十二史劄記漢時以經義斷事條。)陋儒酷吏,遂得以因緣假飾,往往見二傳(公羊、穀梁)中所謂『責備』之說,『誅心』之說,『無將』之說,與其所謂巧詆深文者相類耳。聖賢之意,豈有是哉?」

    兪正燮癸已存稿公羊傳及注論:「公羊集酷吏佞臣之言,謂之經義,漢人便謂之通經致用。」又曰:「公羊傳,漢廷儒臣通經致用干祿之書也;何休所說,漢末公府掾致用干祿之書也。」

    章太炎檢論學變:「董仲舒以陰陽定法令,垂則博士,神人大巫也。使學者人人碎義逃難,苟得利祿,而不識遠略。」

    據此以論,公孫弘以行事希世,而董仲舒以學說。言人格,仲舒若較廉直;論學說,仲舒亦益怪誕。影響於當時者,公孫弘之力爲大;其流播於後世者,則仲舒之說爲尤深也。

    不比申公、轅固,

    儒林傳:「武帝初卽位,轅固以賢良徵,諸儒多嫉毀,曰:『固老。』罷歸之。時固已九十餘矣。公孫弘亦徵,仄目而事固,固曰:『公孫子!務正學以言,毋曲學以阿世!』」

    因以獲上之懽心。凡此皆經生得志之由,而古文書復盛之所以也。然遂謂自此儒學復興,孔子之道復明,則又不可。姑舉其最著者言之。董仲舒,治公羊春秋之大儒也,其言天人相與之際,以災異之變言春秋,皆非孔子以來儒者之本義,

    董仲舒傳對策:「臣謹案,春秋之中,視前世已行之事,以觀天人相與之際,甚可畏也。國家將有失道之敗,而天乃先出災害以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異以警懼之。尙不知變,而傷敗乃至。以此見天心之仁愛人君而欲止其亂也。自非大無道之世者,天盡欲扶持而安全之。」

    又:「天人之徵,古今之道也。孔子作春秋,上揆之天道,下質諸人情,參之於古,考之於今。故春秋之所譏,災害之所加也。春秋之所惡,怪異之所施也。書邦家之過,兼災異之變,以此見人之所爲,其美惡之極,乃與天地流通,而往來相應,此亦言天之一端也。」

    亦非公羊之本旨。

    王引之經義述聞:「公羊春秋記災異者數矣,而皆無語及於感應。自董仲舒推言災異之應,已開讖緯之先。何氏(休)又從而祖述之。迹其多方推測,言人人殊,謂之傳之本指,未見其然也。」

    近儒考論漢代經學淵源,謂自荀子。然荀子不云乎?曰:「天行有常,不爲堯存,不爲桀亡。應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凶。」是烏見其所謂「天人相與之際」者?今考仲舒之論,蓋多與淮南相類。

    淮南泰族訓云:「聖人者,懷天心,聲然能動化天下者也。故精誠感於內,形氣動於天,則景星現,黃龍下,祥鳳至,醴泉出,嘉穀生,河不滿溢,海不溶波。故詩云:『懷柔百神,及河喬嶽。』逆天暴物,則日月薄蝕,五星失行,四時干乘,晝冥宵光,山崩川涸,冬雷夏霜。詩曰:『正月繁霜,我心憂傷。』天之與人,有以相通也。故國危亡而天文變,世惑亂而虹蜺見,萬物有以相連,精祲有以相蕩也。」此卽江都天人相應之說也。

    仲舒春秋繁露,其言亦多出黃老、刑名。

    其言人君治術,蓋深得老子、韓非之意。故曰:「爲人君者,內深藏,外博觀,謹本詳始,敬小愼微,不可先倡,感而後應。」而言之最精者,則曰:「人君惡人見其情,而欲知人之心。」此十字者,可以盡老子、韓非論治之旨矣。此卽荀子正論篇所斥「主道利周」之論也。

    其論君臣之際,則曰:「人臣居陽而爲陰,人君居陰而爲陽,陰道尙形而露情,陽道無端而貴神。」其論禮樂,則曰:「民無所好,君無以權。民無所惡,君無以畏。無以權,無以畏,則無以禁止。而比肩齊勢,無以爲貴矣。故聖人之治國,因天地之性情,孔竅之所利,以立尊卑之制,以等貴賤之差;設官府爵祿,利五味,盛正色,調五聲,以誘其耳目;自令淸濁昭然殊體,榮辱踔然相駮,以感動其心;務致民令有所好惡,然後可得而勸畏也。」此豈復類儒者之言耶?(以上雜引離合根、立元神、保位權三篇中語。)

    蓋仲舒之學,實主陰陽。陰陽之論,盛自鄒衍,貌近儒說,而實源於道家。在道家之意,以謂萬物乃一氣之所化,非經上帝之創造,亦無貴賤高下於其間。蓋陰陽之論,足以破「儒」「墨」之是非。何者?儒言「心」,墨言「天」,其言雖異,而其以人爲貴、以天爲本則一。陰陽之論起,則人不足以爲貴,天不足以爲本,而後有自然之道。此在莊周之書則然。至鄒衍頡亢以取世資,燕、齊之間,流爲神仙方士之說,足以媚惑人主而獵富貴。仲舒廣川人,熟聞燕、齊之論,而比附於儒說,乃以陰陽破自然;可謂入室而操戈,

    春秋繁露同類相動篇:「試調琴瑟,鼓宮宮應,鼓商商應,五音比而自鳴;非有神,其數然也。美事召美類,惡事召惡類,美惡皆有從來,以爲命,莫知其處所。天有陰陽,人亦有陰陽,天地之陰氣起而人之陰氣應之而起,人之陰氣起而天地之陰氣亦宜應之而起,其道一也。明於此者,欲致雨,卽動陰以起陰。欲止雨,卽動陽以起陽。故致雨非神也,其理微妙也。又相動無形,則謂之自然;其實非自然也,有使之然者矣。」

    然實未明「自然」之意也。夫旣有「使之然」者,則又必有「使之使之然」者,循是上推,誰爲最後之使耶?旣破天帝而主陰陽,則最後之一因旣失,循環無端,終亦歸於自然矣。此仲舒天人相與之論,實本於陰陽家言,而與「上帝臨汝」「民視民聽」之意不同,而又比附儒說,排斥自然,以自別於黃、老百家之大概也。

    漢書董仲舒傳:「仲舒治國,以春秋災異之變,推陰陽所以錯行,故求雨閉諸陽,縱諸陰,其止雨,反是。行之一國,未嘗不得所欲。中廢爲中大夫。先是,遼東高廟、長陵高園殿災,仲舒居家推說其意,草稿未上,主父偃候仲舒,私見,嫉之,竊其書而奏焉。上召視諸儒,仲舒弟子呂步舒不知其師書,以爲大愚。於是下仲舒吏,當死,詔赦之。仲舒遂不敢復言災異。」

    夫陰陽之說,破棄神權,別尋因果,要不可謂非學說之一進步。卽此推求,以爲科學之發軔可也。而道家之旨,惟在明其自然。鄒衍閎大不經,流而爲神仙。仲舒又衍而爲災異。從而證明其天人相關之學。止雨致雨之術,不脫於象類,自陷於歧途,終召「大愚」之譏。而漢之學術,遂亦不足觀矣。故仲舒雖尊孔子,明仁義,而終不失爲漢儒之學也。

    至公羊家三科九旨之義,亦本董子繁露。

    何氏文謚例:「三科九旨者,新周,故宋,以春秋當新王,此一科三旨也。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二科六旨也。內其國而外諸夏,內諸夏而外夷狄,是三科九旨也。」宋氏注:「三科者;一曰張三世,二曰存三統,三曰異外內,是三科也。九旨者:一曰時,二曰月,三曰日,四曰王,五曰天王,六曰天子,七曰譏,八曰貶,九曰絕。」何氏九旨在三科之內,宋氏九旨在三科之外,所言略異。

    繁露楚莊王篇曰:「春秋分十二世,以爲三等,有見,有聞,有傳聞。有見,三世。有聞,四世。有傳聞,五世。故哀、定、昭,君子之所見也。襄、成、宣、文,君子之所聞也。僖、閔、莊、桓、隱,君子之所傳聞也。所見六十一年,所聞八十五年,所傳聞九十六年。」此張三世之義。又王道篇曰:「內其國而外諸夏,內諸夏而外夷狄,言自近者始也。」此異外內之義。又三代改制質文篇曰:「春秋應天,作新王之事,時正黑統,王魯尙黑,絀夏,新周,故宋。」又曰:「春秋上絀夏,下存周,以春秋當新王。春秋當新王者奈何?曰:王者之法,必正號,絀王謂之帝,封其後以小國,使奉祀之。下存二王之後以大國,使服其服,行其禮樂,稱客而朝。故同時稱帝者五,稱王者三,所以昭五端,通三統也。是故周人之王,尙推神農爲九皇,而改號軒轅,謂之黃帝,因存帝顓頊、帝嚳、帝堯之帝號,絀虞而號舜曰帝舜,錄五帝以小國。下存禹之後於杞,存湯之後於宋,以方百里,爵號公,皆使服其服,行其禮樂,稱先王客而朝。春秋作新王之事,變周之制,當正黑統,而殷、周爲王者之後。絀夏改號禹,謂之帝禹,錄其後以小國。故曰絀夏,存周,以春秋當新王。」此存三統之義。

    而「存三統」云云,尤爲可怪。其王魯、新周、故宋、黜杞之說,細按皆不足信。

    晉王接、宋蘇軾、陳振孫皆疑黜周王魯,公羊無明文,以何休爲公羊罪人;不知其語已先見董子書也。

    史記言:「孔子據魯、親周、故宋。」據魯者,以魯爲主也,卽史表所謂「興於魯而次春秋」也。言所記之事,以魯爲主。「據」字音義近於「主」,西漢初年鈔胥者誤「主」爲「王」,儒生以訛傳訛,遂有「王魯」之謬說。親周者,公羊宣十六年:「成周宣榭災。」傳云:「外災不書,此何以書?新周也。」此「新」字明係「親」字之訛。蓋外災不書,因周與魯最親,故書其災,文義至昌明。至「親」誤爲「新」,漢儒不解其詞,遂有「新周」之謬說。故宋者,左氏稱孔丘聖人之後,而滅於宋。穀梁子聞其說,故於宋督弒其君夷及其大夫孔父,傳曰:『其不稱名,蓋爲祖諱也。孔子故宋也。」公羊誤讀穀梁之文,復於「成周宣榭災」下,發「新周」之文以偶之,由是有「黜周王魯」之謬說。黜杞者,以其用夷禮也,明見於左傳。而公羊家引爲黜夏之義,誤又甚矣。(右故宋一義,見章太炎春秋左傳讀敍錄,餘三義,見劉師培論孔子無改制之事。)

    「以春秋當新王」,僅亦爲漢而設,亦鄒衍五德轉移之緒論,不脱陰陽家面目。

    劉師培論孔子無改制之事篇云:「漢儒旣創新周王魯之訛言,猶以謂未足,更謂孔子以春秋當新王,又自變其王魯之說,以王魯爲託詞,以爲王魯者,乃託新王受命於魯,實則孔子爲繼周之王,卽爲制法之王也。蓋漢儒以王擬孔子,亦有二因。一則以孔子當正黑統,(見繁露三代改制篇。)蓋以秦爲黑統,不欲漢承秦後,遂奪秦黑統而歸之孔子,以爲漢承孔子之統。此一說也。「則以孔子爲赤統,孔子爲漢制法,春秋亦爲漢興而制,因以孔子受命之符,卽漢代受命之符。此又一說也。由前之說,由於欲漢之抑秦。由後之說,由於欲漢之尊孔。則正漢儒附會其說,欲以歆媚時君,不得已而王孔子。」

    其次有劉向,亦西漢大儒,然亦以陰陽災異說經,無異於仲舒。

    漢書劉向傳:「淮南有枕中鴻寶、苑秘書,書言神仙使鬼物爲金之術,及鄒衍重道延命方,世人莫見。而更生父德,武帝時治淮南獄,得其書。更生幼而讀誦,以爲奇。獻之,言黃金可成。上令典尙方鑄作事,費甚多,方不驗。上乃下更生吏,吏劾更生鑄偽黃金,繫當死。更生兄陽城侯安民,上書入國戶半,贖更生罪。上亦奇其材,得踰冬減死論。」此劉向幼卽好鄒衍之學,亦卽淮南之學,先受鄒衍影響之證也。

    又:「時數有大異,向以爲外戚貴盛,(王)鳳兄弟用事之咎。而上方精於詩、書,觀『古文』,詔向領校中五經祕書。向見尙書洪範箕子爲武王陳五行陰陽休咎之應,向乃集合上古以來歷春秋、六國至秦、漢符瑞災異之記,推迹行事,連傳禍福,著其占驗,比類相從,各有條目,凡十一篇,號曰洪範五行傳論,奏之。天子心知向忠精,故爲鳳兄弟起此論也。然終不能奪王氏權。」此見向以陰陽災異說經,實以影射時事。其心術雖與轅固生譏公孫弘所謂「曲學阿世」者不同,要之治古文舊籍者,欲求通經致用則不得不借徑於今文新說,則斷可知也。故當時論五經,其實不脫百家。猶如今人談國故,亦不能不羼以歐西新說耳。

    又五行志敍:「漢興,承秦滅學之後,景、武之世,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陰陽,爲儒者宗。宣、元之後,劉向治穀梁春秋,數其禍福,傳以洪範,與仲舒錯。至向子歆,治左氏傳,其春秋意亦已乖矣,言五行傳又頗不同。」此可見漢儒以陰陽五行說經,其言皆各不同,各自因時以意爲論耳,非古經之眞本也。

    其他漢儒說經,類無弗主陰陽者。故漢儒之經則本「古文」,其所以說經者,則盡本於戰國晚起「今文」之說也。漢武之表彰六經,罷黜百家,亦僅僅爲今文書與古文書之爭耳,至於謂儒說勝而黃、老、申、商廢則誤。蓋一時之學術,有其一時之風氣與其特性,彼其時言黃、老如淮南,言儒如江都,習申、商如長沙,何莫勿有陰陽家之色彩者?是誠西漢之特徵,則治國學者所不可不曉也。其他如桑弘羊論鄒、孔,

    桓寬鹽鐵論論儒:御史曰:「文學祖述仲尼,稱誦其祖,以爲自古及今未之有。然孔子修道齊、魯之間,教化洙、泗之上,弟子不爲變,當世不爲治,魯國之削滋甚。齊宣王褒儒尊學,孟軻、淳于髠之徒,受上大夫之祿,不任職而論國事。蓋齊稷下先生千有餘人。當此之時,非一公孫弘也。弱燕攻齊,長驅至臨淄,湣王遁逃,死於莒而不能救,王建禽於秦,與之俱虜而不能存。若此,儒者之安國尊君,未始有效也。商君雖革法改教,志存於強國利君,鄒子之作變化之術,亦歸於仁義。」  按:漢人極崇鄒衍,故每與孔、孟相提並論,如史記孟荀列傳亦爾。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