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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家伦

    在清末民初一位以外国文字名满海内外,而又以怪诞见称的,那便是辜鸿铭先生了。辜先生号汤生,福建人,因为家属侨居海外,所以他很小就到英国去读书,在一个著名的中学毕业,受过很严格的英国文学训练。这种学校对于拉丁文、希腊文,以及英国古典文学,都很认真而彻底地教授。这乃是英国当时的传统。毕业以后,他考进伯明罕大学学工程(有人误以为他在大学学的是文学,那是错的)。

    回国以后,他的工程知识竟然没有发挥的余地。当时张之洞做两湖总督,请他做英文文案。张之洞当年提倡工业建设,办理汉冶萍煤铁等项工程,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相号召,为好谈时务之人。他幕府里也有外国顾问,大概不是高明的外国人士,辜先生不曾把他们放在眼里。有一天,一个外国顾问为起草文件,来向辜先生请问一个英文字用法。

    辜默然不语,走到书架上抱了一本又大又重的英文字典,砰然一声丢在那外国顾问的桌上说:“你自己去查去!”这件小故事是蔡孑民先生告诉我的,这可以看出辜先生牢骚抑郁和看不起庸俗外国顾问的情形。

    民国四年,我在上海愚园游玩,看见愚园走廊的壁上嵌了几块石头,刻着拉丁文的诗,说是辜鸿铭先生做的。我虽然看不懂,可是心里有种佩服的情绪,认为中国人会做拉丁文的诗,大概是一件了不得的事。后来我到北京大学读书,蔡先生站在学术的立场上网罗了许多很奇怪的人物。辜先生虽然是老复辟派的人物,因为他外国文学的特长,也被聘在北大讲授英国文学。因此我接连上了三年辜先生主讲的英国诗这门课程。我记得第一天他老先生拖了一条大辫子,是用红丝线夹在头发里辫起来的,戴了一顶红帽结黑缎子平顶的瓜皮帽,大摇大摆地走上汉花园北大文学院的红楼,颇是一景。到了教室之后,他首先对学生宣告:“我有三章约法,你们受得了的就来上我的课,受不了的就趁早退出:第一章,我进来的时候你们要站起来,上完课要我先出去你们才能出去;第二章,我问你们话和你们问我话时都得站起来;第三章,我指定你们要背的书,你们都要背,背不出不能坐下。”我们全班的同学都认为第一第二都容易办到,第三却有点困难,可是大家都慑于辜先生的大名,也就不敢提出异议。

    三年之间,我们课堂里有趣的故事多极了。我曾开玩笑地告诉同学们说:“有没有人想要立刻出名,若要出名,只要在辜先生上楼梯时,把他那条大辫子剪掉,那明天中外报纸一定都会竞相刊载。”当然,这个名并没有人敢出的。辜先生对我们讲英国诗的时候,有时候对我们说:“我今天教你们外国大雅。”有时候说:“我今天教你们外国小雅。”有时候说:

    “我今天教你们洋离骚。”这“洋离骚”是什么呢?原来是密尔顿(John Milton)的一首长诗Lycidas。为什么Lycidas会变“洋离骚”呢?这大概因为此诗是密尔顿吊他一位在爱尔兰海附近淹死亡友而写成的。

    在辜先生的班上,我前后背熟过几十首英文长短的诗篇。在那时候叫我背书倒不是难事,最难的是翻译。他要我们翻什么呢?要我们翻千字文,把“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翻成英文,这个真比孙悟空戴紧箍咒还要痛苦。我们翻过之后,他自己再翻。他翻的文字我早已记不清了,我现在想来,那一定也是很牵强的。还有一天把他自己一首英文诗要我们翻成中文,当然我们班上有几种译文,最后他把自己的译文写出来了,这个译文是:“上马复上马,同我伙伴儿,男儿重意气,从此赴戎机,剑柄执在手,别泪不沾衣,寄语越溪女,喁喁复何为!”英文可能是很好,但译文并不很高明,因为辜先生的中国文学是他回国后再用功研究的,虽然也有相当的造诣,却不自然。这也同他在黑板上写中国字一样,他写中国字常常会缺一笔多一笔,而他自己毫不觉得。

    我们在教室里对辜先生是很尊重的,可是有一次,我把他气坏了。这是正当五四运动的时候,辜先生在一个日本人办的《华北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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