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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乐华端着两盏茶走出来,看见父亲与那位卢先生已经在靠西墙的茶几两旁坐下了。

    “卢先生,用茶。爸爸,用茶。”

    卢先生燃着了雪茄,带着笑颜将乐华端相了一会,问道:

    “在中学堂里读书,还有几年毕业?”

    “才一年级呢。初中毕业,要在后年。”乐华回答。

    “初中毕了业进高中,高中毕了业进大学,大学毕了业出洋游学,”卢先生红润的圆脸耀着光彩,旁睨着枚叔说,“枚翁,你要好好儿给他下本钱呢。”

    “哪里谈得到这些,我想让他在初中毕了业也就算了。”

    由于自家境况的困难以及对于教育现状的不满,枚叔是有一大篇的议论可以发挥,主张即使不在初中毕业也没有什么关系的;可是这未免使这位热心的客人扫兴,所以给他个并不趋于极端的回答。

    “初中毕业不行的,”卢先生把雪茄摘在手里,“现在更不比前十几年了,要赚钱非出洋游学不可。我有一个朋友,他的儿子到德国游学,去年回来,就在上海西门子洋行当买办。七百块钱一个月,出进是汽车,真写意呢。”

    枚叔苦笑着说:

    “可惜我没有这一大笔本钱。”

    乐华对于这位客人所说的话不感得亲切有味,便自去在沿窗的桌子旁坐了,取一本《生理卫生学教本》在手,低头温习。

    卢先生似乎方才想起了本钱不是个个人预备着在袋里的,不觉爽然若失,说道:

    “话倒是真的,没有本钱,读书就不容易读上去。————请问枚翁,近来有什么地方说起,要相烦枚翁帮忙的吗?”轻轻的,是很关切的声调。

    “没有。”枚叔简单地说。

    “枚翁当过多年的教员,在各处学堂里一定很有交情吧。”言外的意思是生路并不见得断绝,幸勿多所忧虑。

    “现在还不到暑假,学校里当然没有什么更动。再说当教师虽是一只破饭碗,但捧着这只破饭碗总比两手空空好,我又何忍夺了人家的捧在自己手里。”

    这不是真个生路断绝了吗?卢先生今天来访问,本希望得到一点好消息,或者枚叔已经有了事情了,或者有什么人正在给枚叔介绍。而现在枚叔这样说,什么时候才能够得到一个职业实在难以预料,想给他安慰也无从说起,只得蹙着眉说:

    “早知道我们的银行今春就要收场,就不拉枚翁来帮忙了。对于这件事,我十二分抱歉!”

    卢先生说罢,又把雪茄衔在嘴里;刚才燃着的火已经灭了,便划一根火柴再把它燃着。

    “那有什么抱歉的?”枚叔以书生的襟怀,又加上对于世事的认识,知道自己直同海滩旁的小草一样,经浪潮的冲激,便会被送到不知什么地方去的。即使去年不进银行任事,今年此刻一定仍在学校里教课吗?那是没有准儿的。

    “况且,你们股东是亏蚀了资本,比起我来,损失大得多了。”枚叔又用这样的话来抵消卢先生抱歉的心思。

    “我倒还好,损失不算大。两个月来不到银行办事,又觉得很解放。”

    枚叔听到这里仿佛觉得不大顺耳,想了一想,方才领会;眼光偶尔投到沿窗乐华那边,只见乐华正把疑问的眼光看着那红润的圆脸。“这里地方小,干不出什么事业来。再要开银行决不在这里开了,有机会就得在上海开。不过一个人解放久了也不好。天天打牌有什么意思,总得找一点事情来做。因此,我想办一点社会主义。”

    这个话使枚叔愕然了。这位有点小能干的银行家,难道同一般青年一样,受着时代思潮的激荡,知道资本主义已经到了“临命终时”,从资本主义这个腐烂体里成长起来的将是社会主义吗?但是,社会主义怎样“办”呢?“办”社会主义的人为什么又说有机会又得在上海开银行呢?

    乐华也同样地感得奇怪。“社会主义”,在杂志和报纸上,在同学间的谈话中,是常常被提及的一个名词,看着、听着、说着都没有什么奇怪;惟独由这位四十光景的、商人风的卢先生吐出来,却异样地不相称,有如矮人穿着长衣服,小孩戴着大帽子。他的社会主义是什么东西呢?这样的问语咽住在乐华的喉咙口。

    卢先生吸了两口雪茄,圆撮着嘴唇呼出了烟缕,继续说道:“天气热起来了,时疫急痧是难免的事。我预备开两个施诊所,中医、西医都有,任病家爱请谁医就请谁医。现在医生都请定了,只地点不曾弄停当,故而还不能贴广告。”

    原来如此。乐华咽住在喉咙口的问语有了回答了,不免要笑。但是,真个笑了出来不是很糟吗?乐华只得吻合着上下唇,移过眼光去看父亲。却见父亲正在端相茶几的一角,仿佛那里有什么好玩的花纹似的。歇了一会,听父亲说道:

    “我想两个施诊所应该距离得远一点。一个在南城,一个在北城,对于病家才见得方便。”

    卢先生去后,乐华问枚叔道:

    “刚才卢先生说的‘解放’作什么意思用的?”

    “他说‘解放’,其实是‘自在’‘闲散’的意思。做一点公益事业,他却叫作‘办一点社会主义’。他们商界里,这样说话的人很多:不把‘辞’的意义辨认清楚,就胡乱使用起来。这使旁人听了觉得好笑,有时竟弄不明白他们说的什么。”

    “岂只商界,便是学界和政界,也有犯着这样的毛病的。《文章病院》里的几个病患者,不就是吗?”

    枚叔点点头,接着说:

    “市场上有‘卫生衫’‘卫生毛巾’,又有‘卫生酱油’‘卫生豆腐干’;什么东西都加得上‘卫生’,实则把‘卫生’这个辞的意义完全丢掉了。又如两个人剖分一件东西,就说,‘我们来共产主义’;‘共产主义’这个辞到底是什么意义,他们却并不去查考。这样的例子很多,如果随时留心,不怕费工夫,把它们记录下来,倒是有益的事;至少不会跟着人家胡乱用辞了。”

    “我想,能够时常翻查《辞源》,也就不至于胡乱用辞。”乐华的小小的书柜里有着《辞源》,他预习功课时常常请教它。

    枚叔沉吟了一下,说:

    “《辞源》里只收一些通常习用的辞。专靠着它,有的时候是不济事的。我国现在已出有好些专科的辞书,如关于动物、植物的,关于哲学、教育的。那些辞书也要时常翻查,才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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