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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看小说网 www.izxs.net,最快更新魏晋玄学论稿最新章节!

    章太炎《五朝学》有云:“俗士皆曰,秦汉之政踔踔异晚周,六叔(魏、晋、宋、齐、梁、陈)之俗孑尔殊于汉之东都。其言虽有类似。魏晋者俗本之汉,陂陀从迹以至,非能骤溃。”(《章氏丛书·文录》卷一)夫历史变迁,常具继续性。文化学术虽异代不同,然其因革推移,悉由渐进。魏晋教化,导源东汉。王弼为玄宗之始,然其立义实取汉代儒学阴阳家之精神,并杂以校练名理之学说,探求汉学蕴摄之原理,扩清其虚妄,而折衷之于老氏。于是汉代经学衰,而魏晋玄学起。故玄学固有其特质,而其变化之始,则未尝不取汲于前代前人之学说,渐靡而然,固非骤溃而至。今日而欲了解玄学,于其义之所本,及其变迁之迹,自不可忽略也。

    复次,研究时代学术之不同,虽当注意其变迁之迹,而尤应识其所以变迁之理由。理由又可分为二:一则受之于时风。二则谓其治学之眼光之方法。新学术之兴起,虽因于时风环境,然无新眼光新方法,则亦只有支离片段之言论,而不能有组织完备之新学。故学术,新时代之托始,恒依赖新方法之发现。夫玄学者,谓玄远之学。学贵玄远,则略于具体事物而究心抽象原理。论天道则不拘于构成质料(Cosmology),而进探本体存在(Ontology)。论人事则轻忽有形之粗迹,而专期神理之妙用。夫具体之迹象,可道者也,有言有名者也。抽象之本体,无名绝言而以意会者也。迹象本体之分,由于言意之辨。依言意之辨,普遍推之,而使之为一切论理之准量,则实为玄学家所发现之新眼光新方法。王弼首唱得意忘言,虽以解《易》,然实则无论天道人事之任何方面,悉以之为权衡,故能建树有系统之玄学。夫汉代固尝有人祖尚老庄,鄙薄事功,而其所以终未舍弃天人灾异通经致用之说者,盖尚未发现此新眼光新方法而普遍用之也。

    由此言之,则玄学统系之建立,有赖于言意之辨。但详溯其源,则言意之辨实亦起于汉魏间之名学。名理之学源于评论人物。《抱朴子·清鉴篇》曰:

    区别臧否,瞻形得神,存乎其人,不可力为。自非明并日月,听闻无音者,愿加清澄,以渐进用,不可顿任。

    盖人物伪似者多,辨别极难。而质美者未必优于事功,志大者而又尝识不足。前者乃才性之名理,后者为志识之名理,凡此俱甚玄微,难于辨析。而况形貌取人必失于皮相。圣人识鉴要在瞻外形而得其神理,视之而会于无形,听之而闻于无音,然后评量人物,百无一失。此自“存乎其人,不可力为”;可以意会,不能言宣(此谓言不尽意)。故言意之辨盖起于识鉴。晋欧阳建《言尽意论》(《艺文类聚》十九)曰:

    世之论者以为“言不尽意”,由来尚矣。至乎通才达识咸以为然。若夫蒋公之论眸子,钟、傅之言才性,莫不引此为谈证。

    魏晋间名家之学流行,而言不尽意则为推求名理应有之结论。时人咸喜月旦品题,自渐悟及此义。故当时通才达识咸以为然。而魏世蒋济著论谓观眸子可以知人,钟会傅嘏之辨论才性,为名理上最有名之讨论(按会嘏均《四本论》中人。又钟傅或指太傅钟繇,然繇未闻论才性),均引言不尽意以为谈证。尤可见此说源于名理之研求,而且始于魏世也。欧阳建主张言可尽意,而其论中亦述及言不尽意之义。其文曰:

    夫天不言而四时行焉,圣人不言而鉴识存焉。形不待名而圆方已著,色不俟称而黑白已彰。然则名之于物无施者也,言之于理无为者也。

    名家原理,在乎辨名形。然形名之检,以形为本,名由于形,而形不待名,言起于理,而理不俟言。然则识鉴人物,圣人自以意会,而无需于言。魏晋名家之用,本为品评人物,然辨名实之理,则引起言不尽意之说,而归宗于无名无形。夫综核名实,本属名家,而其推及无名,则通于道家。而且言意之别,名家者流因识鉴人伦而加以援用,玄学中人则因精研本末体用而更有所悟。王弼为玄宗之始,深于体用之辨,故上采言不尽意之义,加以变通,而主得意忘言。于是名学之原则遂变而为玄学家首要之方法。

    案《周易》系辞云:“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夫易建爻象,应能尽意(参看李鼎祚《集解》引虞翻、陆绩、侯果、崔憬之注),其曰“言不尽意”者自有其说。王辅嗣以老庄解《易》,于是乃援用《庄子·外物篇》筌蹄之言,作《易略例·明象章》,而为之进一新解。文略曰,“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然“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是故存言者非得象者也,存象者非得意者也。”然则“忘象者乃得意者也,忘言者乃得象者也”。因此言为象之代表,象为意之代表,二者均为得意之工具。吾人解《易》要当不滞于名言,忘言忘象,体会其所蕴之义,则圣人之意乃昭然可见。王弼依此方法,乃将汉易象数之学一举而廓清之,汉代经学转为魏晋玄学,其基础由此而奠定矣。

    王弼之说起于言不尽意义已流行之后,二者互有异同。盖言不尽意,所贵者在意会;忘象忘言,所贵者在得意,此则两说均轻言重意也。惟如言不尽意,则言几等于无用,而王氏则犹认言象乃用以尽象意,并谓“尽象莫若言”,“尽意莫若象”,此则两说实有不同。然如言不尽意,则自可废言,故圣人无言,而以意会。王氏谓言象为工具,只用以得意,而非意之本身,故不能以工具为目的,若滞于言象则反失本意,此则两说均终主得意废言也。

    王氏新解,魏晋人士用之极广,其于玄学之关系至为深切。凡所谓“忘言忘象”、“寄言出意”、“忘言寻其所况”、“善会其意”、“假言”、“权教”诸语皆承袭《易略例·明象章》所言。兹归纳群言,缕陈其大端于下:

    第一,用于经籍之解释。王弼作有《论语释疑》,书已佚,大旨当系取文义难通者为之疏抉(故于《论语》十卷只有释疑三卷)。子贡曰:“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夫回赐优劣固为悬殊,然二、十之数,依何而定?张封溪曰:“一者数之始,十者数之终。颜生体有厚识,故闻始则知终。子贡识劣,故闻始裁知至二也。”其说牵强泥于文义。而王弼曰:“假数以明优劣之分,言己与颜渊十裁及二,明相去悬远也。”(皇疏三)又“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孔安国注云:“虽曰君子,犹未能备也。”是君子犹可不仁,其义颇为费解。而王弼曰:“假君子以甚小人之辞,君子无不仁也。”(皇疏七)此均以假言之说释《论语》中之滞义。其后晋人注疏多用此法,如《论语》“子曰:‘吾不复梦见周公。’”李充注曰:“圣人无想,何梦之有,盖伤周德之日衰,哀道教之不行,故寄慨于不梦。”(皇疏四)又“季子然问仲由冉求可谓大臣欤?”缪协称中正曰:“所以假言二子之不能尽谏者,以说季氏虽知贵其人而不能敬其言也。”(皇疏六)凡魏晋南朝之解经依此法者甚多,不必详述,但凡会通其义而不拘拘于文字者皆根据寄言出意之精神也。

    汉代经学依于文句,故朴实说理,而不免拘泥。魏世以后,学尚玄远,虽颇乖于圣道,而因主得意,思想言论乃较为自由。汉人所习曰章句,魏晋所尚者曰“通”。章句多随文饰说,通者会通其义而不以辞害意。《左氏传》杜注曰:“诗人之作各以情言,君子论之,不以文害意。故《春秋传》引《诗》不皆与今说《诗》者同,后皆仿此。”(隐公元年)不以文害意(文本《孟子》),盖亦源于寄言出意之旨,而为魏晋玄学注解之通则也。魏晋注疏恒要言不烦,自抒己意。书之大旨或备于序文,如郭象注《庄子》之序是也。学问之体要,或具分述于“品目义”(谓篇名下之解释)中,张湛《列子》篇名之注是也。二者均谓之“通”,原在总论大义。至若随文作注,亦多择其证成己意处会通其旨略,未必全合于文句。故向秀观书鄙章句(颜延年《五君咏》),陶渊明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所会,欣然忘食(《五柳先生传》)。《世说·轻诋篇》注引《支遁传》曰:

    遁每标举会宗,而不留心象喻,解释章句或有所漏,文字之徒多以为疑。谢安石闻而善之,曰:此九方皋之相马也,略其玄黄而取其逸。

    沙门支道林为东晋谈玄之领袖,其所制作,群公赏为“名通”,其为学风格如此,南方之习尚可知矣。《世说·文学篇》曰:

    褚季野语孙安国云:“北人学问渊综广博。”孙答曰:“南人学问清通简要。”支道林闻之曰:“圣贤固所忘言,自中人以还,北人看书如显处视月,南人学问如牖中窥日。”

    支所言固亦譬成孙、褚之理,但“显”、“牖”谓学之广、约,“日”、“月”指光之明暗,自是重南轻北,而其归宗于忘言得意,则尤见玄学第一义谛之所在也。

    第二,忘象忘言不但为解释经籍之要法,亦且深契合于玄学之宗旨。玄贵虚无,虚者无象,无者无名。超言绝象,道之体也。因此本体论所谓体用之辨亦即方法上所称言意之别。二义在言谈运用虽有殊,但其所据原则实为同贯。故玄学家之贵无者,莫不用得意忘言之义以成其说。崇尚虚无者魏晋人士甚多,不能详陈。惟其最早有二系:一为王、何,一为嵇、阮。王辅嗣兼综名理,其学谨饬。汉代易学,拘拘于象数,繁乱支离,巧伪滋盛,辅嗣拈出得意忘象之义,而汉儒之学,乃落下乘,玄远之风,由此发轫。此为通常人所熟知,无须具论。

    至若嵇叔夜则宅心旷达,风格奔放。其学与辅嗣大异,然得意废言之旨,固亦其说之骨干,兹请略陈之。盖王氏谨饬注重者本体之宗统,嵇氏奔放欣赏者天地之和美。嵇叔夜深有契于音乐,其宇宙观察颇具艺术之眼光(阮嗣宗亦同)。虽思想浮杂难求其统系,然概括言之,其要义有二。首则由名理进而论音声,再则由音声之新解而推求宇宙之特性。(一)名理之学本在校练名实,然其后乃因言象之讨论进而为无名之说。嵇康《声无哀乐论》本引及得意(文曰,能反三隅者得意之言),论中曾谓圣人鉴识不借言语。盖心不系于所言,言或不足以证心。

    夫言非自然一定之物,五方殊俗,同事异号,举一名以为标识耳。

    言为工具,只为心意之标识。意有定旨,而言则可因俗而殊。由此而可知声仅可有和音,而哀乐则因人心而不同。故嵇氏之意托大同于声音,归众情于人心。“和声无象”,不以哀乐异其度,犹之乎得意当无言,不因方言而异其所指也。(二)夫声无哀乐(无名),故由之而“欢戚具见”,亦犹之乎道体超象(无名),而万象由之并存。于是乃由声音而推及万物之本性。故八音无情,纯出于律吕之节奏,而自然运行,亦全如音乐之和谐。阮嗣宗《乐论》曰:“夫乐者,天地之体、万物之性也。”“昔者圣人之作乐也,将以顺天地之性,体万物之生也。”中散之义根本与步兵相同。综上所言,嵇氏盖托始于名学而终归于道家,其论证本亦用忘言得意之义也。

    第三,忘言得意之义,亦用以会通儒道二家之学。汉武以来,儒家独尊,虽学风亦随时变,然基本教育固以正经为中心,其理想人格亦依儒学而特推周、孔。三国、晋初,教育在于家庭,而家庭之礼教未堕。故名士原均研儒经,仍以孔子为圣人。玄学中人于儒学不但未尝废弃,而且多有著作。王、何之于《周易》、《论语》,向秀之《易》,郭象之《论语》,固悉当代之名作也。虽其精神与汉学大殊,然于儒经甚鲜诽谤(阮嗣宗非尧舜,薄汤武,盖一时有激而发)。《论语》子见南子本孔安国所疑(《集解》三),王仲任并大加非议(《论衡·问孔篇》),然王弼祖尚老学,而于此不但不愿如仲任之问孔,而且巧为之说,以释安国之疑。文云(皇疏三):

    案本传,孔子不得已而见南子,犹文王拘羑里,盖天命之穷会也。子路以君子宜防患辱,是以不悦也。

    否泰有命,我之所屈不用于世者,乃天命厌之,言非人事所免也。重言之者,所以誓其言也。

    夫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人乎。此玄学家山涛引《易经》以答嵇绍之语(见《世说·政事篇》,参看《言语篇》张天锡答王中郎)。是义自非关汉代之阴阳,而指魏晋之自然。辅嗣引此以为孔书辩护,虽阳尊儒道而阴已令道家夺儒家之席矣。玄学人注经,巧为解释,大率类此,不必详举。

    虽然孔子重仁义,老庄尚道德;儒书言人事,道家谈玄虚,其立足不同,趣旨大异。儒书多处如子见南子之类,虽可依道家巧为解说,而(甲)六经全豹实不易以玄学之管窥之,又(乙)儒书与诸子中亦间有互相攻击之文,亦难于解释。前者为儒道根本之差异,后者为文句上之冲突,二者均不得不求一方法以救之。此法为何?忘言得意之义是矣。

    (甲)玄学贵尚虚无,而圣人(孔子)未尝致言。儒书言名教,老庄谈自然。凡老庄玄学所反复陈述者均罕见于儒经,则孔老二教,全面冲突,实难调和。魏晋人士于解决此难其说有二。其一则谓虚无之义固为圣人所体,但教化百姓如不用仁义名教,则虽高而不可行,此说见王弼答裴徽之语(《世说·文学篇》及注),郭象之《庄子注》序。然与言意之辨无关,兹可不论。其二则以虚无为本,教化为末,本末者即犹谓体用。致用须有言教(儒经),而本体(玄旨)则绝于言象。吾人不能弃体而徒言其用,故亦不能执著言教,而忘其象外之意。《论语》孔子曰:“予欲无言”,又曰:“天何言哉。”王弼解之(皇疏九)已用此旨:

    夫立言垂教,将以通性,而弊至于湮。寄旨传辞,将以正邪,而势至于繁。既求道中,不可胜御,是以修本废言,则天而行化。

    “寄旨”于言,本以出意。如言教而至于繁(如汉人之学),则当反求其本,修本者废言,则天而行化。此仍本得意忘言之义(何晏《集解》云,言益少故欲无言,旨趣与王不同)。晋人张韩(严可均谓“韩”疑“翰”误)作《不用舌论》(《艺文类聚》十七)引“天何言哉”,其解释与王说亦同,原文曰:

    余以留意于言,不如留意于不言。徒知无舌之通心,未尽有舌之必(疑本不字)通心也。仲尼云:“天何言哉,四时行焉。”“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下略)

    盖得意者废言,世人徒知哓哓然称赏得意,而不识废言然后得意,仲尼所云,均示废言之义,然则圣人固以言教人(儒书),而其本实在于无言也(至道虚无)。

    张韩所引《论语·性与天道章》,尤为魏晋人士所尝道。《论语》“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按性与天道,汉儒与晋人所解悬殊,甚见学风之不同,兹姑不论。其“不可得而闻”一语,汉儒似有二解。

    (一)《史记·天官书》云:

    孔子论六经,纪异而说不书,至天道性命不传,传其人不待告,告非其人,虽言不著。

    此则不可得闻,谓非其人则不传。

    (二)桓谭上光武疏(《后汉书》本传,参看《前汉书·张禹传》)云:

    观先王之记述,咸以仁义正道为本,非有奇怪虚诞之事,盖天道性命圣人所难言也。自子贡以下不得而闻,而况后世浅儒能通之乎。

    此则天道性命均圣人所难言。自子贡以下,不可得而闻。上述二解虽稍殊,然其取义均与上引张韩之语根本不同。推求张氏之意,性与天道事绝言称(任昉《答示七夕诗启》语)。天本无言,自不得闻。执可闻之教,可道之道(用),而欲穷理尽性(体),则直认用为体,误指为月矣。是以留意于言,不如留意于不言,即得意忘言之旨也。

    综上所陈,则立言设教虽有训人之用(儒书),而天道性命本越言象,故无言自为圣人之所体(玄学道本无言)。夫如是则圣人所言,虽与玄学之旨殊,而于圣人所无言处探求之,则虚无固仍为圣人之真性,与老庄之书所述者无异也。魏晋人士既持此说,于是乃一方解答儒书与老庄何以面目全殊,一方则以老庄为本,儒教为末。学者当不存言而忘其意,修其末而反废其本也。此虽调和孔老,而实崇道卑儒也。按魏世荀粲解释性与天道一章以儒经为糠秕,其说较上述尤为极端。《魏志》引何劭《荀粲传》云:

    粲诸兄并以儒术论议,而粲独好道。常以为子贡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闻,然则六籍虽存,固圣人之糠秕。粲兄俣难曰:易亦云,圣人立象以尽意,系辞焉以尽言,则微言胡为不可得而闻见哉。粲答曰:盖理之微者,非物之象所举也。今称立象以尽意,此非通于意外者也。系辞焉以尽言,此非言乎系表者也。斯则象外之意,系表之言,固蕴而不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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