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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子》向秀、郭象二注之异同,近人多有论列。郭钞向注,其例至多。《秋水》、《至乐》子期亦似实未注(《秋水篇》《释文》所引,均出于向之《庄子音》。)则《世说》所载,非全诬枉。然据今所考,向、郭所用《庄子》版本,互有不同。而子玄之注不但文字上与向注有出入,其陈义亦有时似较子期圆到。则《晋书·向秀传》所谓郭因向注“述而广之”,固是事实。而向秀作注,自成一家,时人誉为庄周不死(《世说》注),依今所知,郭氏精义,似均源出向之《隐解》。虽尝述而广之,然根本论据,恐无差异。故《世说》曰:“向、郭二《庄》,其义一也。”

    向、郭二《庄》,美言络绎,兹不能详,惟取其对于孔子、庄子之意见推论之。向秀称“周、孔穷神”。又言,“圣人穷理尽性”(《难嵇叔夜养生论》)。盖以孔子为圣人也。《大宗师》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丘游方之内者也。”郭注曰:“未有极游外之致,而不冥于内者也。”又曰:“圣人常游外以弘内。”则郭亦以孔子为圣人也。《庄子》郭注序文,是否亦曾窃向之文不可知,但其旨似不相违。郭序曰:“庄子者可谓知本矣。”又曰,庄生“虽未体之,言则至矣”。此盖仅许其知言,为百家之冠,然而未称之为圣人也。夫《天下篇》言庄子“与造物者游”,而祖尚老、庄者,乃不许其为圣人。庄子绝圣弃智,非尧舜,薄汤武,而向、郭乃持推尊孔子,且为之辩护。不亦甚可异乎?

    郭序曰,《庄子》之书“明内圣外王之道”。向、郭之所以尊孔抑庄者,盖由于此。内圣外王之义,郭注论之详矣。圣人无心玄应,惟感之从。会通万物之性,而陶铸天下之化。顺万物之性分而正之,则物咸自正。因人心之所欲亡而亡之,则人心不失。泛乎若不系之舟,东西之非已也,无行而不与百姓共,故无往而不为天下之君。夫与物冥而无不顺,心无为而过于为,天下遂以不治治之(参看《逍遥游》、《齐物论》注)。故郭注曰:“无心而任乎自化者,应为帝王也。”(《应帝王》注)由此言之,则《庄子》养性之学,即治天下之术也。

    然世之读《庄子》者,不知此义,而每多误解。(一)或以为尧舜一日万几,即失性命之情。而不知尧舜“虽在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在山林之中。世岂识之哉?徒见其戴黄屋、佩玉玺,便谓足以缨绂其心矣。见其历山川、同民事,便谓足以憔悴其神矣”(《逍遥游》注)。岂知至足者不亏,而圣人之不以外伤内耶?(二)或贵无为之风,遂云“行不如卧”(《马蹄》注)。而不知圣人治天下,顺自然而治,固非真不治也。夫“无为之言,不可不察也。夫用天下者,亦有用之为耳。然自得此为,率性而动,故谓之无为也”(《天道》注)。(三)或闻游乎方外之叹,遂以为外天下者必离人(《人间世》注圣不离人)。不知外天下者,淡然无系,泛然从众耳。卞随、务光以及许由、巢父固不得谓之外天下也(《让王》注)。“若谓拱默乎山林之中,而得称无为者,此庄、老之谈所以见弃于当涂”也(《逍遥游》注)。由此言之,士君子固须宅心玄虚,而不必轻忽人事。《世说》载向子期举郡计入洛,文王引进问曰:“闻君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对曰:“巢、许狷介之士,不足多慕。”说者谓“向秀甘淡泊”,其入洛当别有理由,兹姑不论。但依郭注观之,子期之言,亦因其平生主张如是也(向氏《难养生论》有寡情欲,抑富贵,未之敢许之言。《难养生论》与《庄子隐解》均作于子期入洛之前)。

    内圣外王之义,乃向、郭解《庄》之整个看法,至为重要。且孔子贵名教,老、庄崇自然。名教所以治天下,自然所以养性命。《庄子注》之理想人格,合养性命、治天下为一事,以《逍遥游》、《齐物论》与《应帝王》为一贯。于是自然名教乃相通而不相违。谢康乐《辨宗论》云,“向子期以儒道为壹”,其关键或在此欤?(《难养生论》以富贵关之自然,则合名教自然之又一义,兹不赘。)又正心修身为治国平天下之本,黄老原亦为君人南面之术。内圣外王本为中华最流行之政治理想。孟子之对齐王,朱子之告宋帝,千古政论,奉此不坠。庄注所陈,亦非例外。虽其内圣之德不同,治国之术亦有殊,然正陛下之心乃能正天下之心,其说与儒家不异也。夫论自然名教相同,乃晋代之通说;圣王合一,乃我国道德政治之原则。向、郭所论,亦此通说此原则之表现也。

    《庄注》内圣外王之说既明,则郭象谓庄生非圣人之言,乃有据。夫圣王穷神而能兼化,以不治治天下。庄子并未兼化,自亦未足以语穷神。庄子既未能化洽天下,自亦未跻于不治。反之,则兼化者穷神,治天下者必已神于不治,则尧、舜、孔子其人矣。郭象对于庄子未以理想人格许之,因依其学说固有所不足也。盖庄子仅知圣知本耳,于为圣人则有所不及。圣人暗与理会,以化为体。身游乎玄冥,而德洽百姓。知圣知本者,言能与理相应,而未体道。只足以知天,而未尝能治人。故郭序评蒙叟曰,“应而非会,则虽当无用。言非物事,则虽高不行”也。

    复次,郭序曰,庄子“未始藏其狂言”。盖体道者,则藏其狂言。至道唯在自得,非言之所得。狂言虽为至言,然至道何用言乎?(《知北游》注)向秀曰:“至人其动也天,其静也地。其行也水流,其湛也渊嘿。”(《列子·黄帝篇》注)郭象曰,尧舜“非修之也。万物自无为而治。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明,云行雨施而已”(《论语》皇疏卷七,“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注)。故圣王“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大宗师》)。“暖焉若春阳之自和,故蒙泽者不谢。凄乎若秋霜之自降,故雕落者不怨”(《大宗师》郭注)。“生而非惠,则赏者自得。戮而非怒,则罚者自刑”(支遁《上哀帝书》语,支此意与向、郭同得之于《庄子》)。盖“物有自然,理有至极,循而直往,则冥然自合”,无所用于言也(《齐物论》注)。天无言而四时成,尧无言而天下治。庄子言之,而天下未见其治也。故郭序评庄子又曰:“与夫寂然不动不得已而后起者,固有间矣。”圣人法天之无言,体至一之宅,而会乎必然之符(《人间世》“一宅而寓于不得已”注,又《刻意》注曰,“任理而起,吾不得已也”)。既任乎必然之极,则天下自安矣(《在宥篇》“君子不得已而临莅天下”注)。若庄子者言虽至矣(郭序),而未能任自然之极。然则何能有君人之德,不得已而临天下,教泽自被于百姓哉?

    郭子玄论庄子之人格,与王辅嗣评老、庄之言,实颇相同。《世说》云:

    王辅嗣弱冠,诣裴徽。徽问曰:“夫无者,诚万物之所资。圣人莫肯致言,而老子申之无已,何邪?”弼曰:“圣人体无,无又不足以训,故言必及有。老、庄未免于有,恒训其所不足。”

    此言圣人体无,于无反莫肯致言。老庄于体无则有所不足,乃申之无已,而发为狂言。郭序称,心无为者,则“言唯谨尔”(用《论语》句,本指孔子),未体化者,则“游谈于方外”(《庄子》)。王曰,言及有,乃足以训。郭曰,言非物事,虽高不行。郭说与王弼论圣人与老、庄之不同,实无有异也。又孔子固亦王辅嗣之圣人也。《论语》“子曰,予欲无言”,王弼曰:“子欲无言,盖欲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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