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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看小说网 www.izxs.net,最快更新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最新章节!

足迹皆遍矣),其于孔子之学,独得力于《春秋》(《自序》称“吾闻诸董生曰”云云,盖史公于董子,必有渊源矣。《公羊传》屡引“子司马子曰”云云,吾友仁和夏曾佑,以为必史公也),而南派、北东派、北西派之精华,皆能咀嚼而融化之。又世在史官,承胚胎时代种种旧思想,磅礴郁积,以入于一百三十篇之中,虽谓史公为上古学术思想之集大成可也。刘中垒粹然醇儒,然为当时阴阳五行说所困,不能自拔。《说苑》陈义至浅,殆无足云。扬子云新莽大夫,曲学阿世,著《太玄》以拟《易》,著《法言》以拟《论语》,是足以代表当时学者乏创作力,而惟存模拟性也。王仲任颇思为穷理察变之学,然学识不足以副之,摭其小而遗其大。吾友余杭章炳麟,以比希腊之烦琐哲学,斯为近矣。节信(王符)、公理(仲长统)虽文辞斐然,然止于政论,指摘当时末流之弊而已,于数千年学术思想界中,不足以占一席。若是乎两汉之以著述鸣者,惟江都、龙门二子独有心得,为学界放一线光明而已。嗟乎!斯道之衰,一何至是。君子观于此而益叹言论自由、思想自由之不可以已如是其甚也!

    其于说经著书之外,足以觇当时文明之迹者,则词赋为最优。而枚乘、司马相如、扬雄、班固等,其代表人也。而唐都、洛下闳之历数,张仲景之医方(著《伤寒论》),张衡之技巧(制地动仪),亦有足多者焉。

    第四节 其结果

    儒学统一之运,既至两汉而极盛,其结果则何如?试举荦荦大者论之。

    一曰名节盛而风俗美也。儒学本有名教之目,故砥砺廉隅,崇尚名节,以是为一切公德私德之本。孝武表章六艺,师儒虽盛,而斯义未昌,故新莽居摄,颂德献符者遍天下。光武有鉴于此,故尊崇节义,敦厉名实,以“经明行修”四字为进退士类之标准。故东汉二百年间,而孔子之所谓“儒行”者,渐渍社会,浸成风俗。至其末造,朝政昏浊,国事日非,而党锢之流,独行之辈,依仁蹈义,舍命不渝,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让爵让产,史不绝书,或千里以急朋友之难,或连轸以犯时主之威。论者谓三代以下,风俗之美,

    莫尚于东京,非过言也。夫当时所谓“名节”者,其果人人出于真心与否?吾不敢言。虽然,孟德斯鸠不云乎,“立君之国,以名誉心为元气。”孔子之政治思想(专就其小康之统言),则正孟德斯鸠所谓立君政体也,故其所以维持之者,莫急于尚名。沿至东京,而儒效极矣。《南史》有云:“汉世士务修身,故忠孝成俗。至于乘轩服冕,非此莫由。”顾亭林亦云:“名之所在,

    上之所庸,而忠信廉洁者,显荣于世;名之所去,上之所摈,而怙侈贪得者,

    废锢于学。即不无一二矫伪之徒,犹愈于肆然而为利者。”又曰:“虽不能使天下之人以义为利,犹使之以名为利。”名节者,实东汉儒教一最良之结果也。虽其始或为“以名为利”之一念所驱,而非其本相乎;至其浸成风俗,

    则其欲利之第一性,或且为欲名之第二性所掩夺,而舍利取名者往往然矣。是孔学所以坊民之要具也。

    二曰民志定而国小康也。孔子之论政,虽有所谓大同之世,太平之治,

    其所雅言者,总不出上天下泽,君臣大防。故东汉承其学风,斯旨最畅。范蔚宗之论,以为:“桓、灵之间,君道秕辟,朝纲日陵,国隙屡启。自中智以下,靡不审其崩离。而权强之臣,息其窥盗之谋;豪俊之夫,屈于鄙生之议。”(《后汉书·儒林传》论)“所以倾而未颠,抑而未溃,岂非仁人君子心力之为乎?”(同《左雄传论》)诚哉其知言也,儒教之结果使然也。自兹以往,二千余年,以此义为国民教育之中心点。宋贤大扬其波,基础益定。凡缙绅上流,束身自好者,莫不兢兢焉。义理既入于人心,自能消其枭雄跋扈之气,束缚于名教以就范围。若汉之诸葛,唐之汾阳,近世之曾、左,皆食其赐者也。夫共和之治,既未可骤几,则与其乱臣贼子,继踵方轨,以暴易暴,诚不如戢其戾气,进之恭顺,而国本可以不屡摇,生民可以不涂炭。两汉以后所以弑逆之祸稍杀于春秋,而权臣日少一日者,儒教治标之功,不可诬也。

    此其结果之良者也。若其不良者则亦有焉。

    三曰民权狭而政本不立也。儒教之政治思想,有自相矛盾者一事,则君、民权限不分明是也。大抵先秦政论,有反对极端之两派:曰法家,曰道家。而儒实执其中。法家主干涉,道家主放任。惟干涉也,故君与民为强制之关系;惟放任也,故君与民为合意之关系(即近于契约之关系)。惟强制关系也,故重等差;惟合意关系也,故贵平等。惟等差也,故压制暴威;惟平等也,故自由自治。此两者虽皆非政治之正轨,要之首尾相应,成一家言者也。儒家则不然。其施政手段,则干涉也(保民、牧民,皆干涉政策之极轨也);其君臣名分,则强制也(所谓“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其社会秩序,则等差也(《中庸》“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惟其政治之目的,

    则以压制暴威为大戒。夫以压制暴威为大戒,岂非仁人君子之极则耶?而无如不揣其本而齐其末,道固未有能致者也。儒教之所最缺点者,在专为君说法,而不为民说法。其为君说法奈何?若曰:汝宜行仁政也,汝宜恤民隐也,

    汝宜顺民之所好恶也,汝宜采民之舆论以施庶政也。是固然也。若有君于此,

    而不行仁政,不恤民隐,不顺民之所好恶,不采民之舆论,则当由何道以使之不得不如是乎?此儒教所未明答之问题也。夫有权之人之好滥用其权也,

    犹虎狼之嗜人肉也。向虎狼谆谆说法,而劝其勿食人,此必不可得之数也。谓余不信,则试观二千年来,孔教极盛于中国,而历代君主,能服从孔子之明训,以行仁政而事民事者,几何人也?然则其道当若何?曰:不可不钳制之以民权。当其暴威之未行也,则有权以监督之;当其暴威之方行也,则有权以屏除之;当其暴威之既革也,且有权以永绝之。如是然后当权者有所惮有所缚,而仁政之实乃得行。儒教不然,以犯上作乱为大戒,犹可言也;浸假而要君亦为大不敬矣,犹可言也;浸假而庶人议政,亦为无道矣(儒教亦多非常异义,如汤武革命、顺天应人之象,视民草芥、视君寇仇之义,闻诛一夫、未闻斌君之言,皆所以限制暴威之不二法门也。虽然,争权而必出于革命,

    惨矣,伤矣。且革命之后,复无所以限其君权者,前虎退而后狼进,是革之无已时,而国将何以立也!故徒杀一虎杀一狼,不可也,必求所以绝虎狼之迹者;

    即不能,亦必使虎狼不能食人。由前之说,则共和政体是也;由后之说,则立宪君主政体是也。欲成郅治,舍此何以哉!而惜乎儒者之有所顾忌而不敢昌言也。此所以虽有仁心,而二千年不能蒙其泽也)。是何异语人曰:吾已诫虎狼勿噬汝,

    汝但恭顺俯伏于其侧,虽犯汝而不可校也。虽曰小康时代,民智民力未充实, 或有不能遽语于此者乎?虽然,其立言之偏,流弊之长,则虽加刀于我颈,

    我固不得为古人讳也。故儒家小康之言。其优于法家者仅一间耳。法家以为君也者,有权利无义务,民也者有义务无权利;儒家(专指小康),以为君也者,有权利有义务,民也者有义务无权利。其言君之有义务也,是其所以为优也。虽然,义务必期于实行。不然,则与无义务等耳。夫其所以能实行者何也?必赖对待者之权利以监督之。今民之权利,既怵于学说而不敢自有;

    则君之义务,其何附焉:此中国数千年政体,所以儒其名而法其实也(吾非崇道家言。道家思想之乖谬而不完全更甚也)。故夫东京末叶,鸿都学生、郡国党锢诸君子,膏斧钺实牢槛而不悔,往车虽折,而来轸益遒。以若此之民德,若此之士气,苟其加以权利思想,知要君之必非罪恶,而争政之实为本权,即中国议会之治,虽兴于彼时可也。徒以一间未达,仅以补衮阙为责任,

    以清君侧为旗帜,曾不能乘此实力,为百世开治平,以视希腊、罗马之先民, 其又安能无愧也!呜呼!吾不敢议孔子,吾不能不罪荀卿焉矣!

    四曰一尊定而进化沉滞也。进化与竞争相倚,此义近人多能言之矣。盖宇宙之事理,至繁赜也。必使各因其才,尽其优胜劣败之作用,然后能相引以俱上。若有一焉,独占势力,不循天则以强压其他者,则天演之神能息矣。故以政治论,使一政党独握国权,而他政党不许容喙;苟容喙者,加以戮逐,

    则国政未有能进者也。若是者谓之政治之专制。学说亦然。使一学说独握人人良心之权,而他学说不为社会所容,若是者谓之学说之专制。苟专制矣,

    无论其学说之不良也,即极良焉;而亦阻学问进步之路。此征诸古今万国之历史皆然者也。儒教之在中国也,佛教之在印度及亚洲诸国也,耶教之在泰西也,皆曾受其病者也。但泰西则自四百年来,异论蜂起,举前此之缚轭而廓清之,于是乎有哲学与宗教之战,有科学与宗教之战。至于今日,而护耶教者自尊之如帝天,非耶教者自攻之如粪土。要之,欧洲今日学术之昌明,

    为护耶教者之功耶?为攻耶教者之功耶?平心论之,两者皆与有力焉。而赫胥黎、斯宾塞之徒,尤倜乎远矣。而泰东诸国,则至今犹生息于一尊之下,

    此一切群法,所以瞠乎后也。吾之为此言,读者勿以为吾欲攻孔子以为耶氏先驱也。耶氏专制之毒,视中国殆十倍焉。吾孔子非自欲以其教专制天下也:

    末流失真,大势趋于如是,孔子不任咎也。若耶则诚以专制排外为独一法门矣。故罗马教会最全盛之时,正泰西历史最黑暗之日。吾岂其于今日,乃欲摭他人吐弃之唾余而引而亲之?但实有见夫吾中国学术思想之衰,实自儒学统一时代始。按之实迹而已然,证之公例而亦合,吾又安敢自枉其说也!吾更为读者赘一言:吾之此论,非攻儒教也,攻一尊也。一尊者,专制之别名也。苟为专制,无论出于谁氏,吾必尽吾力所及以拽倒之。吾自认吾之义务当然耳。若夫孔子,则固云“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孔子之恶一尊也亦甚矣。此乃孔子之所以为大所以为圣,而吾所顶礼赞叹而不能措者也。

    或曰儒教太高尚而不能逮下,亦其结果不良之一端焉。盖当人智未盛之时,祸福迷信之念,在所不免。顾儒教全不及此,使騃愚妇孺无所依仰,夫以是而不得不出于他途。坐是之故,道家入之,释家入之,驯至袁了凡派所谓太上老君、文昌帝君者纷纷入之,未始非乘儒教之虚隙而进也。虽然,以祸福迷信之说牖民,虽非无利,而利或不胜其敝。吾中国国教之无此物,君子盖以此自喜焉。

    第四章 老学时代

    三国、六朝为道家言猖披时代,实中国数千年学术思想最衰落之时也。申而论之,则三国、六朝者,怀疑主义之时代也,厌世主义之时代也,破坏主义之时代也,隐诡主义之时代也,而亦儒、佛两宗过渡之时代也。

    东汉儒教之盛如彼,乃不数十年,至魏、晋而其衰落忽如此,何也?推原其故,盖有五端。

    一由训诂学之反动力也。汉季学者守师说,争门户,所谓“碎义逃难,

    便辞巧说。说五字之文,至于二三万言。幼童而守一艺,白首而不能通”。(见《汉书·艺文志》)学问之汩没性灵,至是已极。物极必反,矫枉过直。故降及魏、晋,人心厌倦,有提倡虚无者起,则群率而趋之,举一切思想投入怀疑破坏之涡中,殆物理恒情,无足怪者。此其一。

    一由魏氏之提倡恶俗也。晋泰始元年,傅玄上疏曰:“近者魏武好法术,

    而天下贵刑名;魏文慕通达,而天下守节。”孟德既有冀州,崇奖跅弛之士,下令再三,至于求“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者”(建安二十二年八月令、十五年春令、十九年十二月令,语意皆同),于是风俗大坏,人心一变。顾亭林所谓“经术之治,节义之防,光武、明、章数世为之而未足;毁方败常之俗,孟德一人变之而有余”,诚哉其知言也!

    儒术之亡,半坐是故。此其二。

    一由杀戮过甚人心皇惑也。汉世外戚、宦官之祸,连踵继轨。两汉后妃之家,著闻者四十余氏,大者夷灭,小者放窜,其身家俱全者,不得四五;宦官弄权,杀人如草,一朝为董、袁所袭,亦无孑遗。人人渐觉骨肉之间皆有刀俎。若乃党锢之祸,俊、顾、厨、及,一网以尽;其学节冠一世,位望至三公者,亦皆骈首阙下,若屠猪羊。天下之人,见权势之不可恃也如彼,道德学问之更不可恃也如此,人心旁皇,罔知所适。故一遁而入于虚无荒诞之域,刍狗万物,良非偶然。此其三。

    一由天下大乱,民苦有生也。汉末自张角、董卓、李傕、郭汜、曹操、袁绍、孙坚、刘备以来,四海鼎沸,原野厌肉,溪谷盈血;继以晋代八王、五胡之乱,中原喋血,一岁数见,学者既无所用,亦困于乱离,无复有余裕以研究纯正切实之学,但觉我生靡乐,天地不仁。厌世之观,自然发生。此其四。

    以此四因,加以两汉帝王、儒者崇尚谶纬,迷信休咎,所谓阴阳五行之谬说,久入人心。而权势、道德,既两无可凭,民志皇皇,以为殆有司命之者存,吾祈焉、禳焉、炼养焉、服食焉,或庶可免,于是相率而归之。此其五。

    此五者,殆当时学术堕落之最大原因也。故三国、六朝间,老子之教遍天下,但其中亦有派别焉。

    一曰玄理派。自魏文提倡旷达,举世化之。前此建安七子,既已以浮靡相尚,后遂为清谈之俗者二三百年。开其宗者,实为何晏、王弼。《晋书·王衍传》称“晏、弼祖述老庄,谓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无也者,开物成务,无往而不存者也”。盖其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亦有应于时势,而可以披靡天下者焉。此后如阮籍、嵇康、刘伶、王衍、王戎、乐广、卫玠、阮瞻、郭象、向秀之流,皆以谈玄有大名于时;乃至父兄之劝戒,师友之讲求,莫不以推究老、庄为第一事业(《潘京传》云:“京与乐广谈,广深叹之,谓曰:‘君天才过人,若加以学,必为一代谈宗。’京遂勤学不倦。”又《王僧虔传》引其《戒子书》云“汝未知辅嗣何所道,平叔何所说,而便执麈尾,自称谈士,此最险事”云云)。当时《六经》之中,除《易》理外,尽皆阁束;而诸传中称扬人学问者,皆以“揅精《老》《易》”等语。《老》《易》并称,实当时之普通名词也。范宁谓王弼、何晏二人之罪深于桀、纣;卞壶斥王澄、谢鲲,谓悖礼伤教,中朝倾覆,实由于此,非过言也。平心论之,若著政治史,则王、何等伤风败俗之罪,固无可假借;若著学术思想史,则如王弼之于《老》《易》,郭象、向秀之于《庄》,张湛之于《列》,皆有其所心得之处,成一家言,以视东京末叶咬文嚼字之腐儒,殆或过之焉。老学虽偏激,亦南派一巨子,世界哲学应有之一义,吾虽恶之而不愿为溢恶之言也。但其魔业之影响于群治者,既若彼焉矣。无他,老子既以破坏一切为宗旨,而复以阴险之心术、诡黠之权谋佐之,故老学之毒天下,不在其厌世主义,而在其私利主义。魏、晋崇老,其必至率天下而禽兽,势使然也。此为当时老学正派。

    二曰丹鼎派。马贵与曰:“道家之术,杂而多端。盖清净一说也,炼养一说也,服食又一说也,经典科教又一说也。俱欲冒以老氏为之宗主,以行其教。”(《文献通考·经籍考》五十二)此实数千年道教流派之大略也。炼养、服食两派,其指归略同,吾概括之,名曰丹鼎派。此派盖导源于秦汉之交,始皇时,侯生、卢生等既倡神仙之说。汉初张良,功成身退,自言从赤松子游。其是否依托,姑弗深考,但留侯必有此等思想,可断言也。汉武迷信封禅,李少君、栾大之徒相与炫惑,于是炼养、服食之说益盛。至汉末魏伯阳著《参同契》,密勿传授,其焰益播(后蜀彭晓序《参同契》云,谓伯阳先示青州徐从事,徐乃隐名而注之,复以授同郡淳于叔通,遂行于世)。至晋葛洪而集其大成。洪著《抱朴子》内、外编各四卷,《神仙传》十卷,《隐逸传》十卷,其他杂著一百余卷。其言曰:“道者儒之本也,儒者道之末也。”更有所谓《丹经》者,发明服食之诀,其言诡诞,不可穷诘。而后世神仙家之思想,实宗此。此派之说,其在前者,文成、五利之徒,实依托以诳人主而取富贵,固不足道;至如魏、葛辈,所志或不在是。盖怀抱厌世思想,而又不悟解脱真理,知有躯壳,不知有灵魂,徒欲长生久视,游戏尘寰,是野蛮时代宗教思想必有之现象,无足怪者(印度婆罗门外道,每欲速灭其躯壳,以享涅槃之乐;中国神仙家言,每欲长保其躯壳,以享飞升之乐。虽其见地之深浅不同,要之为躯壳所迷缚一也。古埃及人用木乃伊术保全尸体,是由重视躯壳所致也;耶教号称重魂,而其言末日审判,死者皆从冢中复生,其为躯壳所迷亦至矣。宗教进化之第一级,莫不如是。神仙家言,又何责焉)。此为当时老学第一别派。

    三曰符箓派。箓符之视丹鼎,风益下矣。丹鼎派起于汉初,符箓派起于汉末。顺、桓间,宫崇、襄楷始以《于吉神书》上于朝,后张角用其术以乱天下(《后汉书·襄楷传》云:“楷上书言,臣前上琅琊,宫崇所受《于吉神书》,不合明听。”又云:“初,琅琊宫崇诣阙,上其师于吉于曲池泉水上所得神书百七十卷,号《太平清令书》。其言阴阳五行为家,而多巫觋杂语。有司奏崇所上妖妄不经,乃收藏之。后张角颇有其书焉。”云云。是张角之术所自本也。按:《于吉神书》,即道家所谓《太平经》者,宋中兴,史志始著录,马端临《经籍考》亦存其目。于吉后为孙策所杀,顺帝时距孙策据江东,已七十余年矣)。同时张道陵亦托此术,密相传授,延至后世,仰为真人,奉为天师(按:《三国志》裴《注》云:“张陵,汉顺帝时人。入蜀居鹤鸣山中造符书,为人治病。陵子衡,衡子鲁,以其法相授,自号师君,其众曰鬼卒,曰祭酒,曰理头。朝廷不能讨,就拜鲁为汉宁太守。”此张陵始末见于传记者也。后寇谦之自言尝遇老子,命继道陵为天师,于是六朝以来,天师之号起。《通考》载唐天宝六载,以后汉天师子孙嗣真教,册赠天师为太师。宋太宗祥符九年,赐信州道士张正随号真静先生,自是凡嗣世者皆赐号。元至元十三年,赐张宗演灵应冲和真人之号,给三品银印。其后屡有加号,晋秩至一品,明太祖时改为二品,沿袭以至于今,几与孔氏之衍圣公、耶氏之教皇等矣,岂不异哉)。自是南北朝士大夫,习五斗米道(即张陵教派之名)者,史不绝书,而寇谦之最显于北(《魏书·释老志》云“寇谦之自言遇仙人成公兴授以大法,又遇太上老君,命之继天师张陵之后,处师位,赐以《云中音诵新科之诫》二十卷”云云。太上老君及天师等名称,实始于此。其后崔浩师事之,受其法术,言之于元魏世祖,乃遣使奉玉帛牲牢迎致焉。于是崇奉天师,显扬新法,宣布天下道业大行。每帝即位必受符箓,以为故事云云),陶弘景最显于南(《梁书》言陶弘景好阴阳五行风角星算,修辟谷导引之法,

    受道经符箓。武帝素与之游,及禅代之际,弘景取图谶之文献之,思谊益厚。及即位,犹自上章。朝士受道者众,三吴及边海之际,信之逾甚。陈武世国吴兴,故亦奉焉)。盖六艺、九流一切扫地,而此派独滔滔披靡天下矣。窃尝论之,其时佛教已入震旦,妖妄者流,窃其象教密宗最粗浅之说,以欺惑愚众。故其所言天地沦坏劫数终尽,略与佛经同;又言天尊之体,常年不灭,往往开劫度人(彼中言天尊开劫,已非一度,有延康、赤明、龙汉、开皇等年号,其间相去四十一亿万载云云,皆窃佛氏过去七佛之说,成、住、坏、空四劫之论也),皆损益四《阿含》《俱舍论》等所说,剽窃之迹,显然可见,而复取两汉儒者阴阳五行之迷信以缘附之。故吾谓此时为儒、佛过渡时代,此派实其最著者也。此为当时老学第二别派。

    四曰占验派。自西京儒者翼奉、眭孟、刘向、匡衡、龚胜之徒,既已盛说五行,夸言谶纬;及光武好之,其流愈鬯。东京儒者,张衡、郎最称名家,襄楷、蔡邕、扬厚等亦班班焉。于是所谓风角、遁甲、七政、元气、六日七分、逢占、日者、挺专、须臾、孤虚、云气诸术(诸术名义解,俱见《后汉书·方术列传》注,恕不具引),盛行于时。《后汉书·方术列传》所载者三十三人,

    皆此类也。然其术至三国而大显,始俨然有势力于社会。若费长房、于吉、管辂、左慈辈,其尤著者也。其后郭璞著《葬书》(此书《四库》著录,或言依托璞名),注《青囊》(此书今佚),为后世堪舆家之祖。而嵇康亦有《难宅无吉凶论》,则其时风水说之盛行可知。《隋·志》著录《珞琭子》一书(六朝人撰),言禄命者,以为本经,而临孝恭有《禄命书》,陶弘景有《三命抄》,实后世算命家之祖。卫元嵩著《元包》,庾季才著《灵台秘苑》(皆北周人),为后世言卜筮者之大成。陶弘景著《相经》,为后世言相法者之祖。凡千年以来,诬罔怪诞之说,汩溺人心者,皆以彼时确然成一科学。虽谓为魏、晋、六朝间,为陷溺社会之罪恶府可也。此为当时老学第三别派。

    要而论之,当时实道家言独占之时代也。其文学亦彪炳可观,而发挥厌世精神亦最盛。所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等语,其代表也。此皆老子“刍狗万物”、杨朱“奚遑死后”之意也。虽我国二千年文学,大率皆此等音响,而魏、晋、六朝,为尤甚焉。曾无雄奇进取之气,

    惟余靡靡颓惰之音,老、杨之毒焰使然也。

    其时治经学者,虽有若王肃、杜预、虞翻、刘焯、刘炫、徐遵明之流,

    然曾不能于东京学风外有所建树,徒咬文嚼字,破碎逾甚。《北史·儒林传》谓“南学简约,得其精华;北学深芜,穷其枝叶”。两派之概象虽不同,要其于数千年儒学史,无甚关系一也。虽谓其时为儒学最销沉之时代可也。

    佛学虽自汉明以后已入中国,苻秦崇法,广事翻译,宗风渐衍,然谓之为佛学萌芽时代则可,竟谓之为佛学时代则不可。盖当时之治佛学者,徒诵读经文,皈依仪式,而于诸乘理法曾无所心得也。

    老学之毒,虽不止魏、晋、六朝,即自唐以后至今日,其风犹未息;虽然,远不如彼时之盛矣,其派别之多,亦远有所逊。故划分数千年学术思想史,而名彼时为老学时代,殆无以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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