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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看小说网 www.izxs.net,最快更新江山多少年最新章节!

    程小六揣着应试帖出门楼绕去大街,另一个领帖处人山人海围得比方才更密。程小六瞅到刚才那个唾轿子的书生还在外围打转,忍不住过去拍他肩膀:“兄台,那里也能领帖。”

    刘铁嘴与宋诸葛都想回京城重振老生意,顾小幺只要有饭吃哪里都无所谓,天意人意两厢情愿,一行人就这么到了京城。

    快中午人越发少,都赶到馆子里吃饭。程小六眼前半天只稀稀路过七、八个人,听见吆喝买鸡蛋声连脚都不停。程小六也懒得吆喝,卖不完不回去,没人买还能在外头多耗一时。

    肥羊接过鸡蛋筐,含笑对程小六点点头,慢吞吞地转过身,走了。

    读书人这三个字,只能去鼓励从一写到大再从大写到天的毛孩子,孔圣人与诸子百家的经书一一背烂了又怎样。在京城待了快十年,什么样的读书人没见过。读圣人书做读书人的天下无数,从乡里到省城层层考过来,到京城的一科也就那么几百个。三年一回的进士科,几百个人里能入榜有功名的更不过二、三十个。剩下的,有花光盘缠沦落街头的,有扛起包袱从此回乡的,有今期复明期到胡子花白的,更有想不开寻死觅活的,还有无颜见江东父老从此客居京城迫不得已放下臭架子改做各种营生的。

    肥羊跟在他身后出了围观的人圈,到街角,道了声多谢。程小六看他温吞吞的样子终于忍不住道:“兄台,你平时没自家出来过罢。”有钱人家养儿子也跟养闺女似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肥羊锁着眉头淡淡说了句,“也是。”抬头转颜道:“多谢。”

    顾小幺觑眼看看他,终于也没忍住长叹道:“心疼!”程小六也在井沿旁蹲下,胳膊撞撞顾小幺:“嗳,那盒金条你摸过没?”

    那人像听到什么了不得的言语一样诧异了一下,慢吞吞地走过来,在程小六眼前站定,负手沉思地望着鸡蛋筐。

    见肥羊皱紧眉头望着桌面出神,怕是他不了解银子的金贵,又道:“我们小户人家轻易不用银子买东西。像隔壁雅间,一张上好的席面,八个人吃,有全鸡卧鸭整鲤鱼的,也只要二两银子。”

    到了六、七日上,顾小幺终于熬不住了。上午刘铁嘴前脚锁门,后脚他就钻进被窝,尽情地睡了一觉。睡到快中午肚子饿了赶紧爬起来,宋诸葛中午会回来一趟,给他两人捎点吃食。

    祁四的胳膊被扳在背后,脸由红变青,咬牙切齿道:“好,今天算我祁四买你小六一个面子。我的罐子……”

    程小六看他至多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皮色比顾小幺还白一些,脸庞五官极清秀,身形不低却单薄,看衣裳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程小六心想,如果他买,倒是个肥羊可以宰上一宰。

    顾小幺与程小六觉得胸口血淋淋被挖下一块肉去。

    正无聊地四处望时,远远瞧见街那头过来一个人,左右看,慢吞吞地走,像这辈子没上过街。程小六心想,又是一个外省来京城考恩科的才子老爷出来透气。叼着稻草等那人走近,有聊胜无地喊了一声:“公子爷,买鸡蛋么?”

    肥羊握着鸡蛋,欣喜地笑道:“好,那朕——我,我都买了吧。”

    程小六鬼头鬼脑的在四处张望,确定宋诸葛没回来,对顾小幺龇牙一笑,晃晃指头。这是江湖规矩的暗号,从今后你不说我,我不说你。

    读书人一辈子一定要去考次科举,这就像良家妇女一定要嫁个相公一样,是条举世公认的规矩。

    宋诸葛又替这件大事卜了一卦,上上签,最土的四个字:“心想事成”。

    读书人,这三个字有多荣耀,顾小幺与程小六都知道。读书人可以不用耕田种地,读书人可以穿长衫,读书人可以为官做宰。所以在几年前,顾小幺与程小六趴上学堂的窗户,羡慕地看跟着先生背书的学生,因为他们能做读书人。

    程小六理所当然地问:“兄台尊姓。”

    肥羊的脸上渐渐绽开欢喜的微笑,轻轻点头。程小六趁机道:“那么公子爷,我给您点个数?”肥羊俯身从筐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颗鸡蛋,握在手心细细把玩,忽然慢吞吞开口道:“我、我每天要食熟鸡蛋两枚,听底下人报的帐目,共合纹银四两。不晓得民间的价钱怎样,卖的鸡蛋是生的还是熟的?”

    程小六左右瞧能不能寻个地方坐下歇歇脚,忽然斜眼看见领帖处对面门楼开着半扇窗户。

    宋诸葛在家等程小六卖鸡蛋等到下午,耐不住饥饿吃了一顿午饭又睡了一个午觉,方才见程小六脸喝得红彤彤地转回来,进堂屋先灌了两杯凉茶水。然后晃着一块玉佩洋洋得意的拿给宋诸葛看。

    程小六听肥羊的口气忍不住好笑,不知道是哪个有钱人家没见过世面的哥儿,眼见要吃亏摆架子耍狠。顺手将祁四的胳膊一扳:“祁四哥,给兄弟个面子。你方才砸的破鸡蛋,就是兄弟我今天的开张生意。看老交情的份儿上,这事算了吧。”

    论、语。

    顾小幺看那老官脸色,跟着问了一句:“能入试领帖吧?”

    郁闷归郁闷,钱捐了讨不回来,东西给了退不回去。顾小幺与程小六没奈何把旮旯里的书找出来翻翻,刘铁嘴与宋诸葛说等试帖拿到就开讲应制文帖的体式。

    程小六最不耐烦人问他顾小幺呢,偏偏新近两个人接生计总接在一处,胡乱回了一句:“不知道,可能揣着钱去找王瞎子家那个弹弦子的小丫头了吧。”

    钱啊,这辈子只见过一回的金条,摸还没亲手摸过,眼不眨成了人家的。

    等顾小幺回家,程小六正在院里打水,故意扬头向他道:“偷偷摸摸回来,看二丫去了吧?刘先生正想要不要帮你跟王瞎子提亲哩。”灯影下顾小幺的面皮果然依稀泛红,装没听见向屋里去。程小六哈哈笑:“进屋偷着看粉红的——”顾小幺一个箭步窜过来,抡拳头向他肚子招呼。程小六闪身躲过去,左眼眨了一眨,“方才什么都没说。”顾小幺被戳到心头的秘密处,也不同程小六多纠缠,转身进屋,程小六再龇起牙笑了笑。

    顾小幺到井边打凉水洗把脸,正把水桶从井里提上来,院墙边忽然扑通一声,从墙头跳下一个人,是程小六。

    当年刘铁嘴宋诸葛带着程小六和顾小幺连夜被赶出昌应府,第二天早上宋诸葛掏出铜钱竹筒卜了个孔明课。天意说南北西方皆不宜,唯东方最好。宋诸葛再就东方发个鬼谷课,天意又指示,东方黄为上。宋诸葛直着眼说:“黄为上,那就是京城了,天意,果然天意!京城。”

    顾小幺道:“这是哪个神仙要磕头?”

    肥羊在身上搜了一遍,低下声音道:“抱歉的紧,身上忘记带钱。这样罢,你看这块玉佩算鸡蛋钱成不成?”

    现在再拿到一本《论语》,顾小幺会掂在手里斜眼瞧瞧,再顺手丢进哪个旮旯里,而程小六根本连看都懒得看。

    程小六道:“是。”

    肥羊望了半天鸡蛋筐,开口道:“这……鸡蛋……”

    老官捻着须子眯眼看看顾小幺,微微笑道:“倒很谦逊,程适,顾况,哪个是你?”

    顾小幺实话实说:“学生晓得不容易,更没敢存能中的心思。不过好歹圣上恩典,给了个入试的机会。只求入场见识下国试,别的不敢多想。”

    女眷们众口一矢,八十一个小道上里数乐风观的两个最标致。在两个小道士里再分个上下高低,女眷们的意见又不一致。正房长媳妇领头的七、八个,说摇铃的那个眉毛浓些身量高些的最好,内房二孙媳妇领头的七、八个,说诵经的那个白净些细致些的最好。争到晚上散场,眼睁睁看着两个小道士领了赏钱欢欢喜喜地跟着师父回去。大孙媳妇便说:“赶了黄道吉日有闲暇,也去乐风观里打蘸做个功德。”托人喊管事过来打探,管事的却回说:“乐风观的小道士一半都是临时找人顶的,那五个道观里数乐风观最小,只一位出名的法师,小道士统共六、七个。大老爷让带十五个过来,其他的恐怕都是临时找人顶数。人堆里最中看的两个,小人都认得。一个是乐风观里算卦的徒弟,还有一个是窜街说书的徒弟,常在街上见着。夫人们若要做功德,还需大观才体面。”

    刘铁嘴捋胡子,点头,微笑:“宋老说的好,一切皆天意。当年那箱金条刚巧够你二人各人一张帛书,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等锅灶边引火的练大字废纸堆了几摞,三字经百家姓滚瓜烂熟,又学了几首唐诗。某一天,刘铁嘴拿着两本新书扔到顾小幺和程小六面前,在中堂里挂起一张画像,让他俩人对着画像磕头。

    满城皆知的那件,乃是一桩白喜事。两朝元老、户部原右司员外郎曹大人中风三年终于功德圆满,于正月末在自家正厅的席塌上寿终正寝,卒年八十四岁。

    顾小幺说:“没有,只看过一回。”两个人又各不吭声,闷头并排蹲着,到半夜。

    程小六剔剔牙齿,心满意足地想。

    宋诸葛睁开犹在惺忪的睡眼望一眼淡青麒麟纹的玉佩,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厉声道:“这——这东西你打哪里偷的!?”

    程小六乐了,敢情领试帖的地方有两个,因为这个门楼门向内没人瞧见,都跑到旁边去了。程小六喜孜孜地从怀里摸出帛书,在桌前躬身一揖:“学生是来入名领入试帖的。”话未落音,他身后有人道:“学生也是。”

    程小六从嘴里拔下稻草:“包您新鲜,绝不散黄,有一个散黄的我赔给您十个,不信我现打一个给您看,您挑我打,不新鲜您抽我都成。”作势捋袖子要挑鸡蛋,肥羊适时地抬脸道:“算了吧,怪金贵的东西,白打了可惜。”

    颤颤巍巍看了一会儿,刘铁嘴道:“收起来放严吧,莫翻烂弄坏了。”嘱咐程小六和顾小幺收好,又道:“应试的日子都记住了吧,我听说是五月初八文宣门。”程小六随口应道:“先生记的没错,五月初八文华门,卯时入场辰时开试。”

    刘铁嘴与宋诸葛今天没有出门做生意,专门在家等他两人的消息。顾小幺先到家,被刘铁嘴和宋诸葛前后围住,刘铁嘴拿过他的入试帖,两手颤抖打开,宋诸葛喃喃道:“二十几年了,入试帖的模样都变了。想当年是品红,如今改成石青色。”

    程小六比顾小幺先来一步却被晾在一边,心中十分的不耐烦。两个老官又将贡帛还与顾小幺才来记他姓名表字,顾小幺早拿着东西出门去了。程小六干巴巴地道:“姓程名适,表字则安。”老官写好入试帖,他一把接过,拿起桌上的贡锦一起往怀里一揣,胡乱作个揖大步出门。

    偷眼看肥羊在身上摸索搜寻,心道:“阿弥陀佛,千万是个真肥羊,不是个装疯卖傻消遣爷爷我的。”

    程小六掂脚尖伸长脖子往里看,一个也在外围打转的书生对着前面挡路的轿子啐了一口,“捐银子入试的阔佬,有辱圣贤!”

    半夜,程小六在床上辗转反侧,越想越心疼,越想越犯堵,爬起来到院里透一口小气。钻出屋门,正看见顾小幺蹲在井沿旁边。程小六心中正堵,找不到可说的人,对着顾小幺搭了一句话:“可惜啊!”

    那么,给他磕了头就算读书人了?顾小幺跟程小六脑子里念头同时一转,一起趴下磕头。

    肥羊道:“若天下的小人都像程兄这样,我真可以高枕无忧了。”望着程小六沉吟片刻,又道:“敢问程兄可有大名?”

    宋诸葛算了半辈子命,数这次灵验。十来天后,皇城里躺在病榻上的万岁下了一道圣旨,朝廷急待用人,拟开恩科,恩科诏附了最要紧的一条:凡京城人氏,捐资重修西奉门达一百万钱以上者,赐贡学出身,特许直入国试。

    祁四在平日也不敢得罪程小六,圆睁着眼道:“他打了大爷我的东西,要拿几个破鸡蛋来赔,他妈的是不是个笑话!老子他妈的该不该教训他!”

    宋诸葛点头道:“很是,时辰这东西当紧,一定要记牢。”

    程小六顺着他的话道:“公子爷您太有见识!鸡蛋可是好东西!补身子又补脑,多吃几个不撑人。不比鱼肉油腻,想清淡煮着吃,想嫩炖着吃,想有味炒着吃,浇菜头打汤怎么吃怎么合适,怎么吃都不腻人。只这三十几个,怎么样,全买了吧?看模样就知道您是读书人,读书费脑子,要多补补。现在圣上也下旨开恩科,为了能中个进士报效他老人家也要把身子补好了,您说是不是?”

    程小六将鸡蛋两个两个拿到地上点数,刚好三十八个。程小六道:“十九两银子,得,您有零钱给我零的,没零钱给我二十两,这个篮子也给您,我看您没带可拿鸡蛋的东西。若正够零的,我拿这件破衫子给您包上,您别嫌脏就是。”

    肥羊负手在一旁站着,皱眉心疼地看地上的鸡蛋:“区区几个罐子,值多少钱回头我叫人送给你便是了。混嚷个什么!”

    肥羊愣了一下,点头道:“委实没出来过。”像忍什么似的顿一顿,还是苦笑说出口:“就是今儿,还是想瞧瞧集市,偷着自己出来的。”

    程小六拍着胸膛说:“当然。”

    程小六的双眼在市井江湖的油锅里练过十几年,精光雪亮,看见玉佩的一刹那,眼直了直,再接过在手里一摸,顿时暗中掐了自己大腿一把:“乖乖个龙,不是做梦糊弄爷爷我的罢。”肥羊俯身问道:“可成么?”程小六再掐了一把大腿,点头道:“成!成!”忙不迭地将地上的鸡蛋捡进筐里,赔笑脸递到肥羊手里,“公子爷您拿好慢走。”

    程小六与顾小幺换上长衫,早早被赶出门去领应试帖,沿路程小六在小摊吃了一笼蒸饺,顾小幺喝了两碗豆腐脑。等蹭到前宫门,日头已经高挂在竿尖上。宫城外前门楼大街领帖的门楼被一层层人一顶顶轿子围个水泄不通。来来回回绕了三圈,愣没寻见可以钻进去的空档。

    他这次出门是公干,宋诸葛特许的,所以蹲的光明正大。

    顾小幺想的人,是那个粉红帕子的主儿。头几年前程小六就偷看过他从怀里掏出来看,脏了拿水偷偷摸摸地洗,粉红色的都快洗成白的。帕子打哪里来的程小六不知道,只晓得顾小幺有时候藏在怀里,有时候塞在枕头底下,跑不出这两个地方,还常偷偷放在鼻子底下蹭。于是程小六就常趁他不在的时候从他枕头底下摸出来擦桌子。擦了几回,也不知道是不是顾小幺闻出了味道不对,找他打了一架。程小六按江湖规矩,手帕的事情从此不对外人提。

    从那天后,顾小幺与程小六晚上做文章精神了许多,时常熬到四更开外。刘铁嘴与宋诸葛十分欢喜。

    肥羊的眉头皱得更深,程小六再伸手给他满上一杯酒,安慰道:“莫愁,现在你知道了,今后不被他们诓。把那些人送到官衙去,诓你家的银子全要回来,再另换老实的不就成了?”

    老官道:“当然,皇上的圣旨一下,天下人都知道。只是两位怎么到这里来入名领帖?可别当这便就容易中了,其实也不容易。”

    从此后心里犯堵的人换成了顾小幺。

    那人听见这一声吆喝,蹙眉向这里看了看,程小六又吆喝一声:“鸡蛋,新鲜的鸡蛋,公子爷要么?”

    三月初一那天,半阴半晴有些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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