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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有天凌晨，我从威廉姆斯桥进入曼哈顿，开到格林威治，上来一个亚洲面孔的女人。我车上正放一首粤语歌，她便也跟我说粤语，说要去上东。开出一个街区，她回头看了看，对我说‘甩掉后面那辆车。’我从反光镜里看到她说的那辆车子，就对她说，‘ma'am后面是辆陆虎，我开的是跑了二十几万公里的福特，而且是手排挡，我又开不大来，你叫我怎么甩？’……”
隽岚在一旁听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珠姐一走开，就问郁亦铭：“你还开过出租车？！”
她还想拒绝，那边电话已经挂了。
郁亦铭对她笑，说了声：“珠姐，新年快乐。”
“开过一段时间，”他点头，理所当然中透着些得意，“除了开出租，我还在纳帕的农场里采过葡萄呐。”
刚好这时候跑堂的老头把面条端上来了，她不再理他，低下头吃面。
注定我要浪迹天涯
“旧东西好呀，不想要了，扔掉也不心疼。”
难得来到Queen's，她当然想去吃小笼包。但车子开到王子街，两人付钱下车，她满怀期待，郁亦铭却把她拖进了小笼包隔壁的台式牛肉面店。
“章隽岚，我还以为你死了呢。”是郁亦铭的声音。
“我说遇到过，你会不会哭？”郁亦铭却还是老样子，不肯干干脆脆的给个答案。
“我干嘛哭啊？”隽岚莫名其妙。
怎么能有牵挂
“哦，原来不是警匪片，是黑帮电影。”隽岚只当他玩笑，也嘲笑回去。
“那哪是人吃的，快穿衣服，我过来了。”
有那么一会儿，两个人都不再讲话，只是安静的坐着。隽岚觉得有些奇怪，跟郁亦铭在一起几乎总是在斗嘴抬杠，难得有这样的时刻，静静地什么都不说，却也不觉得难受，这是很熟很熟的人才能达到的境界，哪怕是她与叶嘉予也做不到这样。
也许永远都不会跟她说出那句话
“你不是肚子饿嘛，快走吧。”他两只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朝她扇了扇。
“这么晚了，去吃什么？”她问。
“比如说？”她倒要听听，他的底线在哪里。
谁知到达纽约的那一天，却真的被郁亦铭说中了。御寒的衣服，隽岚穿了一件，带了一件，两件都长及膝盖的羊绒大衣，在香港觉得厚实的不得了，简直可以穿着去北极，结果一出JFK机场她就知道自己错了。在热带呆了一年多，她把融雪天在街上走的感觉都忘了，被大风一吹方才记起来。
“你做白班还是夜班？”她又问郁亦铭。
“你要是不饿，就陪我去吃点，我饿了。”郁亦铭看说不动他，总算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闯进房间去替她拿了门卡、手提包，塞到她手里，拉她出来，再带上门，把退路都断了，最后才把胳膊上挽着的一件黑不溜秋的衣服扔给她。
“结果呢？”她问。
“本科生做个屁RA，哪来那么多机会？”
——《老男孩》
“指望我扔可难了，”隽岚笑起来，“连我妈都说跟老太婆似的，你给我那把琴，多少年了，我还珍藏着呢。”
等了一会儿，面还没有上，管收银的“珠姐”又过来拉家常，问郁亦铭：“小郁，今天休息啊？最近天气冷，生意好不好？”
她打掉他的手，只当是说笑，心里却突然想起许多年以前，他们去看《大逃杀》，他对她说：“章隽岚，我绝对不会杀你的。”许久才又开口，问：“说正经的，你到底为什么去开出租？”
“噢，你自己穿好看的，”她跳过去扯开他的领子看商标，“哟还是Ralph Lauren的，给我件破衣服。”
“知道开出租车最有意思的是什么吗？”他问她，尔后又自问自答，“你永远都猜不到下一个客人要去哪里。”
她会接受我吗
“做人别这么偏执，试也不试就说不吃，”郁亦铭批评她，“一会儿你吃了就知道了，酸菜是这碗面的灵魂，保证你吃完牛肉面把碗里剩下的酸菜也吃得干干净净。”
“难看朝北看，你这个人就是虚荣。”
郁亦铭继续讲下去：“甩掉那辆车子之后，那个女的手机一直在震，我问她是不是男朋友？为什么不接电话？”
同车的人都开了手机报平安，只有郁亦铭是个例外，坐在副驾驶位子上，和司机聊着天。
“我现在好像不饿了。”隽岚想，怎么会不怕，她怕远、怕麻烦、更加怕冷，只能祈祷此刻肚子里千万不要咕噜噜的响起来，把她给出卖了。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直到迷迷糊糊的听见有什么东西在响，她以为是在做梦，想用意念让它停下来，但怎么使劲儿都没用，许久才缓过神来，搞明白那是床头的电话在响。
他们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一个咬着牙签的老头走过来抹桌子，也是一口台湾腔普通话，问郁亦铭：“小郁，今天吃什么？”
“哎，老样子是什么啊？！”她叫起来，“你等等，我还在看菜单呐。”
“去法拉盛，王子街。”郁亦铭对司机说。
等到上了电梯，轿箱里有镜子，她又对镜自夸：“这件衣服你送给我得了，还是我穿着好看，简直就是化腐朽为神奇啊。”
他停在那里，弄得隽岚心痒，只好追问：““她说为什么？”
“我已经不开出租车了。”郁亦铭回答，熟门熟路的倒了杯茶，涮了涮筷子，分给隽岚一双。
老头看起来慈眉善目，隽岚不好意思再争，等人家走了，才对郁亦铭说：“都是你，我不吃牛筋的，还有，牛肉面加什么酸菜啊？”
“那你还说自己车技烂？假谦虚！”
他说得惟妙惟肖，隽岚几乎可以想象出他当时那副流里流气的样子。
隽岚听了直觉亲切，她最喜欢那条街上的南翔小笼包店。去香港之前，她和叶嘉予住在曼哈顿，过去不方便，而且又没有郁亦铭那种“为了觅食，千山万水走遍在所不惜”的精神，一直想吃，但几个月也去不了一两次。
“这是什么啊？”隽岚莫名其妙。
“那我这件脱下来给你穿。”他当真动手脱衣服。
“什么发财，还不就是打工。”他笑，说得还挺谦虚的。
隽岚听得亲切，哈哈笑起来，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说：“咱们半斤八两。”
电话那边在笑，笑完了才说：“快穿衣服起来，我带你去觅食。”
“这倒没有，我是个有底线的人，”他却认真起来，“有些东西，I never sell。”
她又想起每次回家，妈妈必定要八的那段八卦：郁亦铭出国之后，他家就搬了，然后就传出他父母离婚的消息，不久他妈妈便辞职离开J大。
“走啦，想吃好的还怕远吗？”他继续煽动她。
到底我该如何表达
“我打电话叫room service不就行了嘛……”
隽岚刚刚拿起餐牌来研究，郁亦铭却已经替她决定了：“我还是老样子，她也一样。”
“是不是还在Grand Central摆地摊买过唱啊？”她嘲他，不知道开出租、采葡萄有什么好得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