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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过来了再说。趁众人劝着,便一路哭上楼去,捡衣服,雅赫雅贵重些的物件都没有交给她掌管,更兼他过日子委实精明,霓喜也落不下多少体己来。她将箱子兜底一掀,哗啦把东西倒了一地,箱底垫着的却是她当日从乡下上城来随身带着的蓝地小白花土布包袱,她把手插到那粗糙的布里,一歪身坐在地下,从前种种仿佛潮水似的滚滚而来,她竟不知道身子在什么地方了。

    水乡的河岸上,野火花长到四五丈高,在乌蓝的天上密密点着朱砂点子。终年是初夏。初夏的黄昏,家家户户站在白粉墙外捧着碗吃饭乘凉,虾酱炒蓊菜拌饭吃。丰腴的土地,然而霓喜过的是挨饿的日子,采朵草花吸去花房里的蜜也要回头看看,防着脑后的爆栗。睡也睡不够,梦里还是挨打,挨饿,间或也吃着许多意想不到的食物。醒来的时候,黑房子里有潮湿的脚趾的气味,横七竖八睡的都是苦人。这些年来她竭力地想忘记这一切。因为这一部份的回忆从未经过掀腾,所以更为新鲜,更为亲切。霓喜忽然疑心她还是从前的她,中间的十二年等于没有过。

    她索索抖着,在地板上爬过去,搂住她八岁的儿子吉美与两岁的女儿瑟梨塔,一手搂住一个,紧紧贴在身上。她要孩子来证明这中间已经隔了十二年了。她要孩子来挡住她的恐怖。在这一刹那,她是真心爱着孩子的。再苦些也得带着孩子走。少了孩子,她就是赤条条无牵挂的一个人,还是从前的她。……雅赫雅要把孩子留下,似乎他对子女还有相当的感情。那么,如果她坚持着要孩子,表示她是一个好母亲,他受了感动,竟许回心转意,也说不定。霓喜的手臂仍然紧紧箍在儿女身上,心里却换了一番较合实际的打算了。

    她抱着瑟梨塔牵着吉美挽着个包裹下楼来,雅赫雅道:“你把孩子带走,我也不拦你。我也不预备为了这个跟你上公堂去打官司。只是一件:孩子跟你呢,我每月贴你三十块钱,直到你嫁人为止。孩子跟我呢,每月贴你一百三。”霓喜听了,知道不是十分决撤,他也不会把数目也筹划好了,可见是很少转圜的余地了,便冷笑道:“你这账是怎么算的?三个人过日子倒比一个人省。”雅赫雅道:“你有什么不懂的?我不要两个孩子归你。你自己酌量着办罢。”霓喜道:“我穷死了也还不至于卖孩子。你看错了人了。”雅赫雅耸了耸肩道:“都随你。”因将三十块港币撂了过来道:“以后我不经手了,按月有伙计给你送去。你也不必上门来找我————你这个月来,下个月的津贴就停了。”霓喜将洋钱掷在地上,复又扯散了头发大闹起来,这一次,毕竟是强弩之末,累很了,饶是个生龙活虎的人,也觉体力不支,被众人从中做好做歹,依旧把洋钱揣在她身上,把她送上了一辆洋车。霓喜心中到底还希冀破镜重圆,若是到小姊妹家去借宿,人头混杂,那班人雅赫雅素来是不放心的,倒不如住到修道院里去,虽与梅腊妮生了嫌隙,究竟那里是清门净户,再多疑些的丈夫也没的编派。

    她在薄扶伦修道院一住十天,尼姑们全都仿佛得了个拙病,一个个变成了寡骨脸,尖嘴缩腮,气色一天比一天难看。霓喜只得不时拿出钱来添菜,打点底下人,又献着勤儿,帮着做点细活,不拿强拿,不动强动。闲时又到干姊妹家走了几遭,遇见的无非是些浮头浪子,没有一个像个终身之靠。在修道院里有一次撞见了当初赠她戒指的米耳先生,他触动前情,放出风流债主的手段,过后闻知她已经从伦姆健家出来了,现拖着两个孩子,没着没落的,又知她脾气好生难缠,他是个有身家的人,生怕被她讹上了,就撂开手了。尼姑们看准了霓喜气数已尽,几次三番示意叫她找房子搬家。霓喜没奈何,在英皇道看了一间房,地段既荒凉,兼又是与人合住,极是狭隘腌臜的去处,落到那里去,顿时低了身分,终年也见不着一个整齐上流人,再想个翻身的日子,可就难了。因此上,她虽付了定钱,只管俄延着不搬进去。正在替修道院圣台上缝一条细麻布挑花桌围,打算把角上的一朵百合花做得了再动身。

    这一天,她坐在会客室里伴着两个小尼姑做活,玻璃门大敞着,望出去是绿草地,太阳雾沌沌的,像草里生出的烟————是香港所特有的潮湿的晴天。霓喜头发根子里痒梭梭的,将手里的针刮了刮头皮,忽见园子里有个女尼陪着个印度人走过,那人穿一身紧小的白色西装,手提金头手杖,不住的把那金头去叩着他的门牙,门牙仿佛也镶了一粒金的,远看看不仔细。霓喜失惊道:“那是发利斯么?”小尼道:“你认识他?是个珠宝客人,新近赚了大钱。爱兰师太带了他来参观我们的孤儿院,想要他捐一笔款子。”只见爱兰师太口讲指划,发利斯·佛拉让她一个人在煤屑路上行走,自己却退避到草地上。修道院的草皮地须不是轻易容人践踏的,可见发利斯是真有两个钱了。霓喜手里拿着活计就往外跑,到门口,又煞住了脚,向小尼拜了两拜道:“多谢你,想法子把爱兰师太请进来,我要跟那人说两句话哩。我们原是极熟的朋友。”

    霓喜一路唤着“发利斯,发利斯!”飞跑到他跟前。及至面对面站住了,却又开口不得,低下头又用指甲剔弄桌围上挑绣的小红十字架,又缓缓的随着线脚寻到了戳在布上的针,取下针来别在衣襟上。发利斯也仿佛是很窘,背过手去,把金头手杖磕着后腿。霓喜小拇指顶着挑花布,在眼凹里轻轻拭泪,呜咽道:“发利斯……”发利斯道:“我都知道了,嫂子。我也听说过。”

    虽然他全知道了,霓喜依旧重新诉说一遍,道:“雅赫雅听了娼妇的鬼话,把我休了,撇下我母子三个,没个倚傍。可怜我举目无亲的……发利斯,见了你就像见了亲人似的,怎叫我不伤心!”说着,越发痛哭起来。发利斯又不便批雅赫雅的不是,无法安慰她,只得从袴袋里取出一叠子钞票,待要递过去,又嫌冒昧,自己先把脸胀红了,捞了捞顶心的头发,还是送了过来。霓喜不去接他的钱,却双手捧住他的手,往怀里拉,欲待把他的手搁在她心口上,道:“发利斯,我就知道你是个厚道人。好心有好报……”发利斯挣脱了手,在空中顿了一顿,似乎迟疑了一下,方才缩回手去;缩回去又伸了出来,把钱放在她手里的活计上,霓喜瞪了他一眼,眼锋未敛,紧跟着又从眼尾微微一瞟,低声道:“谁要你的钱?只要你是真心顾怜我,倒不在乎钱。”

    发利斯着了慌,一眼看见爱兰师太远远立在会客室玻璃门外,便向她招手高叫道:“我走了,打搅打搅。”三脚两步往园子外面跑,爱兰师太赶上来相送,发利斯见有人来了,胆子一壮,觉得在霓喜面上略有点欠周到,因回头找补了一句道:“嫂子你别着急,别着急。钱你先用着。”说着,人早已去远了。霓喜将钱点了一点,心中想道:“他如此的怕我,却是为何?必定是动了情,只是碍在雅赫雅份上,不好意思的。”第二天,她访出了他寓所的地址,特地去看他,恰巧他出去了,霓喜留下了口信儿,叫他务必到修道院来一趟,有紧要的事与他商量。盼了几日,只不见他到来。

    这一天傍晚,小尼传进话来说有人来找她,霓喜抱着瑟梨塔匆匆走将出来,灯光之下,看得亲切,却是崔玉铭。霓喜此番并没有哭的意思,却止不住纷纷抛下泪来,孩子面朝后爬在她肩上,她便扭过头去偎着孩子,借小孩的袍袴遮住了脸。崔玉铭青袍黑褂,头上红帽结,笑嘻嘻的问奶奶好。霓喜心中烦恼,抱着孩子走到窗户跟前,背倚窗台,仰脸看窗外,玻璃的一角隐隐的从青天里泛出白来,想必是月亮出来了。靠墙地上搁着一盆绣球花,那绣球花白里透蓝,透紫,便在白昼也带三分月色;此时屋子里并没有月亮,似乎就有个月亮照着。霓喜对于崔玉铭,正是未免有情,只是在目前,安全第一,只得把情爱暂打靠后了。因颤声道:“你还来做什么?你害得我还不够!”

    崔玉铭道:“那天都是我冒失的不是,求奶奶鉴谅。我也是不得已。”他咳嗽了一声,望望门外,见有人穿梭往来,便道:“我有两句话大胆要和奶奶说。”霓喜看看肩上的孩子已是盹着了,便放轻了脚步把玉铭引到玻璃门外的台阶上。台阶上没有点灯,也不见有月光。一阵风来,很有些寒意。玉铭道:“我自己知道闯下了祸,原不敢再见奶奶的面,无奈我们老板一定要我来。”霓喜诧异道:“什么?”玉铭不语。霓喜怔了一会,问道:“那天呢?也是你们老板差你来的么?”玉铭道:“那倒不是。”说话之间,不想下起雨来了,酣风吹着饱饱的雨点,啪哒啪哒打在墙上,一打就是一个青钱大的乌渍子,疏疏落落,个个分明。

    玉铭道:“我们老板自从那一次看见了你。”按照文法,这不能为独立的一句话,可是听他的语气,却是到此就完了。他接下去道:“他闻说你现在出来了,他把家眷送下乡去了。问你,你要是肯的话,可以搬进来住,你的两个孩子他当自己的一般看待。他今年五十七,坚道的同春堂是省城搬来的两百年老店,中环新近又开了支店。他姓窦,窦家在番禺是个大族,乡下还有田地。将来他决不会亏待了你的。”

    玉铭这下半截话是退到玻璃门里面,立在霓喜背后说的,一面说,一面将手去拂掸肩膀上的水珠子。说罢,只不见霓喜答理。他呵哟了一声道:“你怎么不进来?你瞧,孩子身上都潮了。”霓喜摸摸孩子衣服,解开自己的背心,把孩子没头没脸包住了。玉铭道:“你怎么不进来?”随着他这一声呼唤,霓喜恍恍惚惚的进来了,身上头上淋得稀湿,怀里的孩子醒过来了,还有些迷糊,在华丝葛背心里面舒手探脚,乍看不知道里面藏着个孩子,但见她胸膛起伏不定,仿佛呼吸很急促。

    瑟梨塔伸出一只小手来揪扯母亲的颈项。霓喜两眼笔直向前看着,人已是痴了,待要扳开瑟梨塔的手,在空中捞来捞去,只是捞不到。瑟梨塔的微黄的小手摸到霓喜的脸上,又摸到她耳根上。

    霓喜跟了同春堂的老板窦尧芳。从绸缎店的店堂楼上她搬到了药材店的店堂楼上。

    霓喜自从跟了窦尧芳,陡然觉得天地一宽。一样是店堂楼,这药材店便与雅赫雅的绸缎店大不相同,屋宇敞亮,自不待言,那窦尧芳业已把他妻女人等送回原籍去了,店里除却伙计,另使唤着一房人口,家下便是霓喜为大。窦尧芳有个儿子名唤银官。年方九岁,单把他留在身边,聘了先生教他读书记账。霓喜估量着窦尧芳已是风中之烛,要作个天长地久的打算,蓄意要把她女儿瑟梨塔配与银官,初时不过是一句戏言,渐渐认真起来,无日无夜口中嘈嘈着,窦尧芳只得含糊应承了。当时两人虽是露水夫妻,各带着各的孩子,却也一心一意过起日子来。霓喜黄烘烘戴一头金首饰。她两个孩子,吉美与瑟梨塔,霓喜忌讳说是杂种人,与银官一般袍儿套儿打扮起来。修道院的尼僧,霓喜嫌她们势利,赌气不睬她们了。旧时的小姊妹,又觉出身忒低,来往起来,被店里的伙计睄在眼里,连带的把老板娘也看扁了。窦家一班亲戚,怕惹是非,又躲得远远的,不去兜揽她,以此也觉寂寞。

    霓喜日长无事,操作惯了的,如今呼奴使婢,茶来伸手,饭来张口,闲得不耐烦了,心里自有一宗不足处,此时反倒想起雅赫雅的好处来,幸得眼前有个崔玉铭,两个打得火一般热。霓喜暗地里贴他钱,初时偷偷的贴,出手且是爽快,落后见窦尧芳不恁的计较这些事,她倒又心疼钱起来。玉铭眼皮子浅,见什么要什么,要十回只与他一回,在霓喜已是慷慨万分了。她一辈子与人厮混,只有拿的,没有给的份儿;难得给一下,给得不漂亮,受之者心里也不舒服,霓喜却见不到这些。

    玉铭手头有几个闲钱,里里外外连小衫裤都换了绸的,尖鞋净袜,扎括得自与众人不同,三天两天买了花生瓜子龙蚤甜姜请客,哄得吉美瑟梨塔赶着他只叫大哥。

    霓喜对于自己的孩子们虽不避忌,有时不免嫌那银官碍眼。一日,窦尧芳在阳台上放张藤榻打中觉,霓喜手撑着玻璃门,看小丫头在风炉上煨菉豆汤,玉铭蹑手蹑脚走上楼来,向里屋一钻,霓喜便跟了进去。恰巧银官三不知撞了来问菉豆汤煮好了不曾,先生吃了点心要出去看朋友哩。丫头喝叫他禁声,道:“你爹娘都在睡觉。”银官向屋里探了探头道:“爹在阳台上,还有点风丝儿,娘在屋里,还放着帐子,不闷死了!”丫头拦他不及,霓喜听见他说话,只做解手模样,从帐子背后掀帘子出来,问他要什么。银官说了。霓喜道:“看你五心烦躁的,恨不得早早的把先生打发走了完事。你这样念书,念一百年也不中用。把你妹妹许配给你,将来你不成器,辱没煞人!不长进的东西,叫我哪一个眼睛看得上你?”数落了一顿,又恐惊醒了尧芳,不敢扬声,暂且捺下一口气,候到天色已晚,银官下了学,得便又把他拘了来道:“不是我爱管闲事,你不用功,人家说你不学好,倒要怪我那两个孩子带着你把心顽野了,我在你爹面上须过不去。我倒要考考你的书!”逼着他把书拿了出来,背与她听。她闲常看看唱本,颇识得几个字,当下认真做起先生来,背不出便打,背得出便打岔,把书劈面抛去,罚他跪在楼板上。尧芳心疼儿子,当面未和霓喜顶撞,只说这孩子天分差些,不叫他念书了,把他送到一个内侄的店铺里去学生意。霓喜此时却又舍不得丢开手,只怕银官跳出了她的掌握,日后她操纵不了窦家的产业,因又转过脸来,百般护惜,口口声声说他年纪太小了,不放心他出去。尧芳无奈,找了他那内侄来亲自与他说项。霓喜见是他老婆的侄子,存心要耍弄耍弄他,孩子便让他领去了,她拎着水果篮子替换衣裳,只做看孩子,一礼拜也要到他店里去走个五七遭。

    喜得那两天崔玉铭下乡探母去了,不在跟前。玉铭回来的时候,如何容得下旁人。第一天到香港,伙计们沽了酒与他接风,他借酒盖住了脸,便在楼下拍桌子大骂起来,一脚踏在板凳上,说道:“我们老板好欺负,我们穿青衣,抱黑柱,不是那吃粮不管事的人,拚着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替我们老板出这口气!”尧芳那天不在家,他内侄在楼上听见此话,好生不安,霓喜忙替他穿衣戴帽,把他撮哄了出去,道:“不知哪个伙计在外头喝醉了,回来发酒疯,等你姑丈回来了,看我不告诉他!”那内侄去了,玉铭歪歪斜斜走了上来,霓喜赶着他打,道:“不要脸的东西,轮得着你吃醋!”心里却是喜欢的。

    这霓喜在同春堂一住五年,又添了两个儿女。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外间虽有些闲话,尧芳只是不作声,旁人也说不进话去。霓喜的境遇日渐宽绰,心地却一日窄似一日。每逢尧芳和乡下他家里有书信来往,或是趁便带些咸鱼腊肉,霓喜必定和他不依,唯恐他寄钱回家,每每把书信截了下来,自己看不完全,央人解与她听,又信不过人家。

    这一日,乡下来了个人,霓喜疑心是尧芳的老婆差了来要钱的,心中不悦,只因尧芳身子有些不适,才吃了药躺下了,一时不便和他发作,走到厨房里来找碴儿骂人。碗橱上有个玻璃罐,插着几把毛竹筷子,霓喜抽出几支来看看道:“叫你们别把筷子搠到油锅里去,把筷子头上都炙糊了,炙焦了又得换新的。想尽方法作践东西,你老板不说你们不会过日子,还当我开花账,昧下了私房钱哩!”其实这几双筷子,虽有些是黑了半截,却也有几支簇崭新的。霓喜诧异道:“这新的是哪儿来的?我新买了一把收在那里,也不同我说一声,就混拖着用了?”那老妈子也厉害,当时并不作声,霓喜急忙拉开抽屉看时,新置的那一束毛竹筷依然原封未动。老妈子这才慢条斯理说道:“是我把筷子烧焦了,怕奶奶生气,赔了你两双。”霓喜不得下台,顿时腮边一点红起,紫胀了面皮,指着她骂道:“你赔,你赔,你拿钱来讹着我!你一个帮人家的,哪儿来的这么些钱?不是我管家,由得你们踢天弄井;既撞到我手里,道不得轻轻放过了你们!你们在窦家待了这些年,把他家的钱赚得肥肥的,今日之下倒拿钱来堵我的嘴!”那老妈子冷笑了一声道:“原是呢,钱赚饱了,也该走了,再不走,在旧奶奶手里赚的钱,都要在新奶奶手里贴光了!”霓喜便叫她滚,她道:“辞工我是要辞的,我到老板跟前辞去。”霓喜跳脚道:“你别抬出老板来吓唬我,虽说一日为夫,终身是主,他哪,我要他坐着死,他不敢睡着死!你们一个个的别自以为你们来在我先,你看我叫你们都滚蛋。”

    跳了一阵,逼那老妈子立时三刻卷铺盖。老妈子到下房去了半晌,霓喜待要去催,走到门首,听见这老妈子央一个同事的帮她打铺盖,两人一递一声说道:“八辈子没用过佣人,也没见这样的施排!狂得通没个褶儿!可怜我们老板被迷得失魂落魄的,也是一把年纪,半世为人了,男人的事,真是难讲。你别说,他自己心里也明白,亲戚朋友,哪一个不劝?家乡的信一封一封的寄来,这边的事敢情那边比咱们还清楚。他看了信,把自己气病了,还抵死瞒着她,怕她生气。你说男人傻起来有多傻!”霓喜听了此话,倒是一楞,三脚两步走开了,靠在楼梯栏杆上,楼梯上横搭着竹竿,上面挂一只鸟笼,她把鸟笼格子里塞着的一片青菜叶拈在手中,逗那鸟儿,又听屋里说道:“撑大了眼睛往后瞧罢,有本事在这门子里待一辈子!有一天恶贯满盈,大家动了公愤,也由不得老的做主了,少不得一条棒撵得她离门离户的!窦家的人还不曾死绝了。”

    霓喜拨转身来往上房走,也忘了手里还拿着那青菜叶,叶子上有水,冰凉的贴在手心上,她心上也有巴掌大的冰凉的一块。走到房里,窦尧芳歪在床上,她向床上一倒,枕着他的腿哭了起来。尧芳推推她,她哭道:“我都知道了,谁都恨我,恨不得拿长锅煮吃了我。我都知道了。”她一面哭,一面摇撼着,将手伸到怀里去,他衬衫口袋里有一叠硬硬的像个对摺的信封。她把手按在那口袋上,他把手按在她手上,两人半晌都不言语。尧芳低低的道:“你放心。我在世一日,不会委屈了你。”霓喜哭道:“我的亲人,有一天你要有个山高水低……”尧芳道:“我死了,也不会委屈了你。当初你跟我的时候,我怎么说来?你安心便了,我自有处置。”霓喜呜咽道:“我的亲人……”自此恩爱愈深。

    尧芳的病却是日重一日,看看不起,霓喜衣不解带服侍他,和崔玉铭难得在黑楼梯上捏一捏手亲个嘴。这天晚上,尧芳半夜里醒来,唤了霓喜一声。霓喜把小茶壶里对了热水送过来,他摇摇头,执住她的手,未曾开言,先泪流满面。霓喜在他床沿上坐下了,只听见壁上的挂钟“滴答玳答,滴答玳答”走着,鸟笼上蒙着黑布罩子,电灯上蒙着黑布罩子,小黄灯也像在黑罩子里睡着了。玻璃窗外的月亮,暗昏昏的,也像是蒙上了黑布罩子。

    尧芳道:“我要去了,你自己凡事当心,我家里人多口杂,不是好相与的。银官同你女儿的亲事,只怕他们不依,你也就撂开手算了罢。就连我同你生的两个孩子,也还是跟着你的好,归他们抚养,就怕养不大。你的私房东西,保得住便罢,倘若保不住,我自有别的打算。我的儿,你做事须要三思,你年纪轻轻,拖着四个孩子,千斤重担都是你一个人挑。你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凭你这份脾气,这份相貌,你若嫁个人,房里还有别的人的,人也容不得你,你也容不得人。我看你还是一夫一妻,拣个称心的跟了他。你不是不会过日子的,只要夫妻俩一心一计,不怕他不发达。”

    一席话直说到霓喜心里去,不由得纷纷落泪,虽未放声,却哭得肝肠崩裂。尧芳歇过一口气来,又道:“我把英皇道的支店给了玉铭。去年冬天在那边弄了个分店,就是这个打算。地段不大好,可是英皇道的地皮这两年也渐渐值钱了,都说还要涨。我立了张字据,算是盘给他了,我家里人决不能说什么话。”霓喜心头怦怦乱跳,一时没听懂他的意思,及至会过意来,又不知如何对答。她一只手撑在里床,俯下身去察看他的神色,他却别过脸去,叹口气,更无一语。

    钟停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霓喜在时间的荒野里迷了路。天还没有亮,远远听见鸡啼,歇半天,咯咯叫一声,然而城中还是黑夜,海上还是黑夜。床上这将死的人,还没死已经成了神,什么都明白,什么都原恕。

    霓喜爬在他身上呜呜哭着,一直哭到天明。

    第二天,尧芳许是因为把心头的话痛痛快快吐了出来了,反倒好了些。霓喜一夜不曾合眼,依旧强打精神,延医炖药。寻崔玉铭不见,店里人回说老板差他上铜锣湾支店去有事,霓喜猜他是去接收查账去了,心里只是不定,恨不得一把将他挝到跟前,问个清楚。午饭后,尧芳那内侄领了银官来探病,劝霓喜看两副寿木,冲冲喜。陆续又来了两个本家,霓喜见了他家的人,心里就有些嘀咕,偷空将几件值钱的首饰打了个小包裹,托故出去了一趟,只说到铜锣湾修道院去找外国大夫来与尧芳打针,径奔她那唱广东戏的小姊妹家,把东西寄在她那里。心中又放不下玉铭,趁便赶到支店里去找他。

    黄包车拖到英皇道,果然是个僻静去处,新开的马路,沿街凭空起一带三层楼的房屋,孤零零的市房,后头也是土墩子,对街也是土墩子,干黄的土墩子上偶尔生一棵青绿多刺的瘦仙人掌。干黄的太阳照在土墩子上,仙人掌的影子渐渐歪了。

    霓喜坐在黄包车上寻那同春堂的招牌,寻到末一幢房子,认明字号,跳下车来付钱,这荒凉地段,难得见到这么个妖娆女子,颇有几个人走出来观看。崔玉铭慌慌张张钻出来,一把将她扯到屋子背后,乱山丛里,埋怨道:“我的娘,你怎么冒冒失失冲了来?窦家一个个摩拳擦掌要与你作对,你须不是不知道,何苦落个把柄在他们手里?”霓喜白了他一眼道:“惦记着你嘛!记罣你,倒记罣错了?”两人就靠在墙上,黏做一处,难解难分。霓喜细语道:“老的都告诉了我了。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还是不懂。”玉铭道:“我也是不懂。”霓喜道:“当真写了字据?”玉铭点头。霓喜道:“钥匙账簿都交给你了?”玉铭点头。霓喜道:“他对你怎么说的?”玉铭道:“他没说什么,就说他眼看着我成人的,把我当自家子侄看待,叫我以后好好的做生意。”霓喜点头道:“别说了,说得我心里酸酸的。我对不起他。”不由得滴下泪来。

    玉铭道:“你今儿怎么得空溜了出来?”霓喜道:“我只说我到修道院里去请大夫。我看他那神气,一时还不见得死哩,总还有几天耽搁。我急着要见你一面,和你说两句话。”两人又腻了一会,霓喜心里似火烧一般,拉着他道:“我到店里看看去,也不知这地方住得住不得————太破烂了也不行。”玉铭道:“今儿个你不能露面,店里的人,都是旧人,伙计们还不妨事,有个账房先生,他跟窦家侄儿们有来往的,让他看见你,不大方便。好在我们也不在乎这一时。”霓喜道:“我看你趁早打发了他,免得生是非。”玉铭道:“我何尝不这么想,一时抹不下面子来。”霓喜道:“多给他两个月的钱,不就结了?”玉铭道:“这两天乱糟糟的,手头竟拿不出这笔钱。”霓喜道:“这个容易,明儿我拿根金簪子去换了钱给你。我正嫌它式样拙了些,换了它,将来重新打。”

    当下匆匆别过了玉铭,赶到修道院的附属医院去,恰巧她那熟识的医生出诊去了,她不耐久候,乘机又到她那唱戏的干妹子家跑了一趟,意欲将那根金簪子拿了来。谁知她那小姊妹,一口赖得干干净净,咬准了说并不曾有甚物事寄在她那里。正是:莫信直中直,需防仁不仁。霓喜待要与她拚命,又不敢十分嚷出去,气得簌簌抖,走出门来,一时不得主意,正觉得满心委曲,万万不能回家去服侍那没断气的人,只有一个迫切的想头:她要把这原委告诉玉铭,即使不能问他讨主意,让他陪着她生气也好。

    一念之下,立即叫了东洋车,拖到英皇道同春堂。此时天色已晚,土山与市房都成了黑影子,土墩子背后的天是柔润的青色,生出许多刺恼的小金星。这一排店铺,全都上了门板,惟有同春堂在门板上挖了个小方洞,洞上糊了张红纸,上写着“夜半配方,请走后门”。纸背后点着一碗灯,那点红色的灯光,却红得有个意思。

    霓喜待要绕到后面去,听那荒地里的风吹狗叫,心里未免胆寒,因举手拍那门板,拍了两下,有人问找谁,霓喜道:“找姓崔的。”隔了一会,玉铭的声音问是谁,霓喜道:“是我。”玉铭楞了一楞道:“就来了。”他从后门兜到前面来,顿脚道:“你怎么还不回去?”霓喜道:“我有要紧话同你说。”玉铭咳了一声道:“你————你这是什么打算?非要在这儿过夜!又不争这一天。”霓喜一把揽住他的脖子,在红灯影里,双眼直看到他眼睛里去,道:“我非要在这儿过夜。”

    玉铭没奈何,说道:“我去看看那管账的走了没有,你等一等。”他从后门进去,耽搁了一会,开了一扇板门,把霓喜放进去,说那人已是走了。他神色有异,霓喜不觉起了疑心,决定不告诉他丢了首饰的事,将错就错,只当是专诚来和他叙叙的。住了一晚上,男女间的事,有时候是假不来的,霓喜的疑心越发深了。

    玉铭在枕上说道:“我再三拦你,你不要怪我,我都是为你的好呀!老头子一死,窦家的人少不了总要和你闹一通,你让他们抓住了错处,不免要吃亏。别的不怕他,你总还有东西丢在家里,无论如何拿不出来了。”霓喜微笑道:“要紧东西我全都存在干妹子家。”玉铭道:“其实何必多费一道事,拿到这儿来也是一样。”霓喜将指头戳了他一下道:“你这人,说你细心,原来也是个草包。这倒又不怕他们跑到这儿来混闹了!”玉铭顺势捏住她的手,她手腕上扎着一条手帕子,手帕子上拴着一串钥匙。玉铭摸索着道:“硬帮帮的,手上杠出印子来了。”霓喜一翻身,把手塞到枕头底下去,道:“烦死了!我要睡了。”

    次日早起,玉铭下楼去催他们备稀饭,霓喜开着房门高声唤道:“饭倒罢了,叫他们打洗脸水来。”玉铭在灶上问道:“咦?刚才那一吊子开水呢?”一句话问出来,仿佛是自悔失言,学徒没有回答,他也没有追问,霓喜都听在肚里。须臾,玉铭张罗了一壶水来,霓喜弯腰洗脸,房门关着,门底下有一条缝,一眼看见缝里漏出一线白光,徐徐长了,又短了,没有了,想是有人轻轻推开了隔壁的房门,又轻轻掩上了。她不假思索,满脸挂着水,就冲了出去,玉铭不及拦阻,她早撞到隔壁房中,只见房里有个乡下打扮的年幼妇人,虽是黄黑皮色,却有几分容貌,缠得一双小脚,正自漱口哩。霓喜叱道:“这谁?”玉铭答不出话来,这妇人却深深万福,叫了声姊姊,道:“我是他妈给娶的,娶了有两年了。”霓喜向玉铭道:“你妈哪儿有钱给你娶亲?”玉铭道:“是老板帮忙,贴了我两百块钱。”

    霓喜周身瘫软,玉铭央告道:“都是我的不是,只因我知道你的脾气,怕你听见了生气,气伤了身子。你若不愿意她,明儿还叫她下乡服侍我母亲去。你千万别生气。”因叫那妇人快与姊姊见礼。那妇人插烛也似磕下头去。霓喜并不理会,朝崔玉铭一巴掌打过去,她手腕上沉甸甸拴着一大嘟噜钥匙,来势非轻,玉铭眼也打肿了,黑了半边脸。霓喜骂道:“我跟你做大,我还嫌委屈了,我跟你做小?”更不多言,一阵风走了出去,径自雇车回家。

    昏昏沉沉到得家中,只见店里凭空多了一批面生的人,将伙计们呼来叱去,支使得底下人个个慌张失措。更有一群黑衣大脚妇人,穿梭般来往,没有一个理睬她的。霓喜道:“却又作怪!难道我做了鬼了,谁都看不见我?”她揪住一个伙计,厉声问道:“哪儿来的这些野人?”伙计道:“老板不好了,家里奶奶姑奶奶二爷二奶奶他们全都上城来了,给预备后事。”

    霓喜走上楼去,只见几个大脚妇人在她屋里翻箱倒笼,将一块西洋织花台毯打了个大包袱,云母石座钟,衣裳衾枕,银蜡台,针线匣子,一样一样往里塞。更有一只罗钿填花百子图红木小拜匣,开不开锁,一个妇人蹲在地下,双手捧定,往床沿上狠命砸去,只一下,罗钿纷纷落将下来。霓喜心疼如割,扑上去便厮打起来,两个相扭相抱,打到多宝橱跟前,玻璃碎了,霓喜血流满面,叫道:“他还没断气呢,你们这样作践他心爱的人!他还没断气呢,你有本事当着他的面作践我!”

    横拖直曳把那妇人拉到尧芳床前,尧芳那内侄立在床头,霓喜指着他哭道:“你也是个好良心的!你也不替我说句话儿!”那内侄如同箭穿雁嘴,钩搭鱼腮,作声不得。

    霓喜捞起一只花瓶来待要揍他,一眼看见尧芳,蓦地事上心头,定睛看他看出了神。尧芳两眼虚开一线,蜡渣黄一张平平的脸,露在被外,盖一床大红锁绿妆花绫被,脚头拥着一床天蓝锦被,都是影像上的辉煌的颜色。这个人,活着的时候是由她摆布的,现在他就要死了,他不归她管了。清早的太阳微微照到他脸上,他就要死了。她要报复,她要报复,可是来不及了。他一点一点的去远了。

    霓喜将花瓶对准了他砸过去,用力过猛,反而偏了一偏,花瓶呛啷啷滚到地上,窦尧芳两眼反插上去,咽了气。霓喜爬在他床前,嚎啕大哭,捏紧了拳头使劲的捶床,腕上挂的钥匙打到肉里去,出了血,捶红了床单,还是捶。

    众妇女纷纷惊叫道:“了不得!打死人了!这东西作死,把老板砸坏了!还不抓住她!还不叫巡警!捆起来,捆起来叫巡警!”将霓喜从床沿上拉了起来,她两条胳膊给扭到背后去,紧紧缚住了,麻绳咬啮着手腕的伤口。她低头看着自己突出的胸膛,觉得她整个的女性都被屈辱了,老头子骗了她,年轻的骗了她,她没有钱,也没有爱,从胀痛的空虚里她发出大喉咙来,高声叫喊道:“清平世界,是哪儿来的强人,平白里霸占我的东西,还打我,还捆我?我是你打得的,捆得的?”众人七手八脚拆下了白绫帐子,与窦尧芳周身洗擦,穿上寿衣,并不理会霓喜。这边男人们抬过一张铺板,搭在凳上,停了尸,女人将一块红布掩了死者的脸,这才放声举起哀来。霓喜岂肯让人,她哭得比谁都响,把她们一个个都压了下去,哭的是:“亲人哪,你尸骨未寒,你看你知心着意的人儿受的是什么罪!你等着,你等着,我这就赶上来了,我也不要这条命了,拚着一身剐,还把皇帝拉下了马————你瞧着罢!这是外国地界,须不比他们乡下,尽着他们为非作歹的!到了巡捕房里,我懂得外国话,我认得外国人,只有我说的,没他们开口的份儿!我是老香港!看他们走得出香港去!天哪,我丈夫昨儿个还好好的,你问丫头们,你问医生,昨儿个心里还清清楚楚,还说得话,还吃了稀饭,我这一转背,生生的让你们把他给药死了!知道你们从哪儿来的,打狼似的一批野人!生生把我丈夫摆布了,还打我,还捆我,还有脸送我上巡捕房!你不上巡捕房,我还要上巡捕房呢!”那内侄走了过来道:“你闹些什么?”那班女人里面,也估不出谁是尧芳的妻,一班都是烟熏火烤的赭黄脸,戴着淡绿玉耳环,内中有一个便道:“再闹,给她两个嘴巴子!”霓喜大喝道:“你打!你打!有本事打死了我,但凡留我一条命,终究是个祸害!你看我不告你去!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妇人们互相告勉道:“做什么便怕了她?左不过是个再婚的老婆,私姘上的,也见不得官!”霓喜道:“我便是趁了来的二婚头,秋胡戏,我替姓窦的添了两个孩子了,除非你把孩子一个个宰了,有孩子为证!”她唤孩子们过来,几个大些的孩子在房门外缩做一团,拿眼瞟着他娘,只是不敢近身。妇人们把小孩子一顿赶了开去道:“什么狗杂种,知道是谁生的?”霓喜道:“这话只有死鬼说得,你们须说不得!死鬼认了账,你有本事替他赖!你们把我糟蹋得还不够!还要放屁辣臊糟蹋你家死鬼!你看我放你们走出香港去!便走出了香港,我跟到番禺也要拖你们上公堂!”那内侄故作好人,悄悄劝道:“番禺的地方官上上下下都是我们的通家至好,你去告我们,那是自讨苦吃。”霓喜冷笑道:“哪个鱼儿不吃腥,做官的知道你家有钱,巴不得你们出事,平时再要好些也是白搭!你有那个时候孝敬他的,趁现在对我拿出点良心来,好多着哩!”

    窦家妇女们忙着取白布裁制孝衣孝带,只做不听见。还是那内侄,暗忖霓喜此话有理,和众人窃窃私议了一会,向他姑妈道:“这婆娘说得到,做得到,却不能不防她这一着。据我看,不给她几个钱是决不肯善罢干休的。”他姑妈执意不肯。这内侄又来和霓喜说:“你闹也是白闹。钱是没有的。这一份家,让你霸占了这些年,你钱也搂饱了,不问你要回来,已经是省事的打算了。”他过来说话,窦家几个男人一捉堆站着,交叉着胳膊,全都斜着眼朝她看来。霓喜见了,心中不由得一动。在这个破裂的,痛楚的清晨,一切都是生疏异样的,惟有男人眼里这种神情是熟悉的,仓皇中她就抓住了这一点,固执地抓住了。她垂着眼,望着自己突出的胸膛,低声道:“钱我是不要的。”内侄道:“那你闹些什么?”霓喜道:“我要替死鬼守节,只怕人家容不得我。”内侄大大的诧异起来道:“难不成你要跟我们下乡?”霓喜道:“我就是要扶着灵榇下乡,我辛辛苦苦服侍你姑爹一场,犯了什么法,要赶我出门?”等她在乡下站住了脚,先把那几个男的收伏了,再收拾那些女人。她可以想像她自己,浑身重孝,她那红喷喷的脸上可戴不了孝……

    那内侄沉吟半晌,与众人商议,他姑妈只是不开口。灵床布置既毕,放下拜垫,众人一个个上前磕头。银官磕过了,内侄做好做歹,把霓喜后添的两个孩子也抱了来磕头,又叫老妈子替霓喜松了绑,也让她磕个头。霓喜登时扑上前去,半中腰被众人紧紧拉住了,她只是往前挣。真让她扑到灵床上,她究竟打算搂住尸首放声大哭呢,还是把窦尧芳撕成一片一片的,她自己也不甚明白。被人扯住了,她只是哑着嗓子蹬脚叫唤着:“我的人,我的人,你阴灵不远……”

    哭了半日,把头发也颠散了,披了一脸。那内侄一头劝,一头说:“你且定下心来想一想。你要跟着下乡,你怎生安顿你那两个拖油瓶的孩子?我们窦家规矩大,却不便收留他们。”霓喜恨道:“没的扯淡!等我上了公堂,再多出十个拖油瓶,你们也收留了!”内侄忙道:“你别发急。乡下的日子只怕你过不惯。”霓喜道:“我本是乡下出来的,还回到乡下去,什么过不惯?”两句话才说出口,她自己陡然吃了一惊。乡下出来的,还回到乡下去!……那无情的地方,一村都是一姓的;她不属于哪一家,哪一姓;落了单,在那无情的地方;野火花高高开在树上,大毒日头照下来,光波里像是有咚咚的鼓声,咚咚桩捣着太阳里的行人,人身上黏着汗酸的黑衣服;走几里路见不到可说话的人,闷臭了嘴;荒凉的岁月……非回去不可么?霓喜对自己生出一种广大的哀悯。

    内侄被他姑妈唤了去,叫他去买纸钱。霓喜看看自己的手腕,血还没干,肉里又戳进去了麻绳的毛刺。她将发髻胡乱挽了一挽,上楼去在床顶上的小藤篮里找出一瓶兜安氏药水来敷上了。整个的房里就只床顶上这只小藤篮没给翻动过。孩子们爬在地上争夺一条青罗汗巾子,一撒手,一个最小的跌了一跤,磕疼了后脑壳,哇哇哭起来,霓喜抱了他走到后阳台上。这一早上发生了太多的事,阳台上往下看,药材店的后门,螺旋形的石阶通下去,高下不齐立着窦家一门老小,围了一圈子,在马路上烧纸钱。锡箔的红火在午前的阳光里静静烧着,窦家的人静静低头望着,方才那是一帮打劫的土匪,现在则是原始性的宗族,霓喜突然有一种凄凉的“外头人”的感觉。她在人堆里打了个滚,可是一点人气也没沾。

    她抬头看看肩上坐着的小孩,小孩不懂得她的心,她根本也没有心。小孩穿着橙黄花布袄,虎头鞋,虎头帽,伸手伸脚,淡白脸,张着小薄片嘴,一双凸出的大眼睛,发出玻璃样的光,如同深海底的怪鱼,沉甸甸坐在她肩头,是一块不通人情的肉,小肉儿……紧接着小孩,她自己也是单纯的肉,女肉,没多少人气。

    她带着四个小孩走出同春堂,背一个,抱一个,一手牵一个,疲乏地向他的家人说道:“我走了。跟你们下乡的话,只当我没说。可别赖我卷逃,我就走了个光身子。事到如今,我就图个爽快了。”

    她典了一只镯子,赁下一间小房,权且和孩子们住下了。她今年三十一,略有点显老了,然而就因为长相变粗糙了些,反而增加了刺戟性。身上脸上添了些肉,流烁的精神极力的想摆脱那点多余的肉,因而眼睛分外的活,嘴唇分外的红。家里儿啼女哭,乌糟糟乱成一片,身上依旧穿扎光鲜,逐日串门子。从前结拜的姊妹中有个在英国人家帮工的,住在山巅,霓喜拣了个晴天上山去看她,乔素梳妆,身穿玉色地白柳条夹袄,襟上扣一个茉莉花球,斯斯文文坐在外国人家厨房里吃茶说话。她那干姊姊是立志不嫁人的,脑后垂一条大辫子,手里结着绒绳。两个把别后情形细叙一番,说到热闹之际,主人回来了,在上房揿铃,竟没有听见。隔了一会,汤姆生先生推门进来叫阿妈,阿妈方才跳起身来答应不迭。这工程师汤姆生年纪不过三十上下,高个子,脸面俊秀像个古典风的石像,只是皮色红剌剌的,是个吃牛肉的石像。霓喜把他睃在眼里,他也看了霓喜一眼,向阿妈道:“晚上预备两个人吃的饭,一汤两菜,不要甜菜。”说罢,又看了霓喜一眼,方始出去。阿妈便告诉霓喜,想必待会儿他有女朋友到此过夜,就是常来的那个葡萄牙人。霓喜诧异道:“你如何知道是哪一个?”阿妈笑向她解释,原来她主人向来有这规矩,第一次上门的女朋友,款待起来,是一道汤,三道菜,一样甜菜。第二三次来时,依例递减。今天这一个必定是常来的,因此享不到这初夜权。霓喜啧啧道:“年轻轻的,看不出他这么啬刻!”阿妈道:“他倒也不是啬刻,他就是这个脾气,什么事都喜欢归得清清楚楚,整整齐齐。”霓喜道:“有了太太没有?”阿妈道:“还没呢。人才差一点的我看他也犯不上,自由自在的,有多好!弄个太太,连我也过不惯————外国女人顶疙瘩,我伺候不了。”

    正说着,汤姆生又进来了,手执一杯威士忌,亲自开冰箱取冰块。阿妈慌忙上前伺候,他道:“你坐下坐下,你有客在这儿,陪着客人说话罢。”阿妈笑道:“倒的确是个稀客。您还没见过我这位干妹子哪。”汤姆生呵了呵腰道:“贵姓?”阿妈代答道:“这是窦太太,她家老板有钱着呢,新近故世了,家私都让人霸占了去,撇得我这妹子有上梢来没下梢。”汤姆生连声叹咤,霓喜敛手低声笑向阿妈道:“你少说几句行不行?人家急等着会女朋友呢,有这工夫跟你聊天!”阿妈又道:“她说的一口顶好听的英文。”汤姆生道:“可是她这双眼睛说的是顶好听的中国话,就可惜太难懂。”霓喜不由得微微一笑,溜了他一眼,搭讪着取过阿妈织的大红绒线紧身来代她做了几针。头上的搁板,边沿钉着铜钩,挂着白铁漏斗,漏斗的影子正落在霓喜脸上,像细孔的淡墨障纱。纱里的眼睛暂时沉默下来了。

    汤姆生延挨了一会,端着酒杯出去了。不一会,又走进来,叫阿妈替他预备洗澡水去,又看看霓喜手中的绒线,道:“好鲜和的活计。窦太太打得真好。”阿妈忍笑道:“这是我的,我做了这些时了。”汤姆生道:“我倒没留心。”他把一只手托着头,胳膊肘子撑着搁板,立定身看看霓喜,向阿妈道:“我早就想烦你打一件绒线背心,又怕你忙不过来。”阿妈笑道:“哟,您跟我这么客气!”她顿了一顿,又道:“再不,请我们二妹给打一件罢?人家手巧,要不了两天的工夫。”霓喜把一根毛竹针竖起来抵住嘴唇,扭了扭头道:“我哪成哪?白糟蹋了好绒线!”汤姆生忙道:“窦太太,多多费神了,我就要这么一件,外头买的没这个好。阿妈你把绒绳拿来。”阿妈到后阳台上去转了一转,把拆洗的一卷旧绒绳收了进来。霓喜道:“也得有个尺寸。”汤姆生道:“阿妈你把我的背心拿件来做样子。”阿妈拍手道:“也得我忙得过来呀!晚饭也得预备起来了,还得烧洗澡水。我看这样罢,二妹你打上一圈绒线,让他套上身去试一试大小。”她忙着烧水,霓喜低头只顾结绒线,一任汤姆生将言语来打动,她并不甚答理。结上了五六排,她含笑帮他从头上套下去,匆忙间,不知怎的,霓喜摔开手笑道:“汤姆生先生,我只当你是个好人!”汤姆生把手扶着腰间围绕的四根针,笑道:“怎么?我不懂这些话。”霓喜啐道:“你不懂!你要我教你英文么?”她捏住毛竹针的一头,扎了他一下。他还要往下说,霓喜有意带着三分矜持,收拾了绒线,约好三天后交货,便告辞起身。

    虽然约的是三天之后,她也自性急,当天做了一夜,次日便替他赶好了。正把那件绒线衫绷在膝上看视,一只脚晃着摇篮,谁知汤姆生和她一般性急,竟找到她家里去。他和楼下的房东房客言语不通,问不出一个究竟来,只因他是个洋人,大家见了他有三分惧怕,竟让他闯上楼来。东厢房隔成两间,外间住个走梳头的,板壁上挖了一扇小门,挂着花布门帘,他一掀帘子,把霓喜吓了一跳。她坐在床上,一张高柱木床,并没挂帐子,铺一领草席,床栏杆上晾着尿布手帕。桌上一只破热水瓶,瓶口罩着湖色洋磁漱盂。霓喜家常穿着蓝竹布袄,敞着领子,一面扣钮扣一面道歉道:“汤姆生先生,亏你怎么找了来了?这地方也不是你来得的。真,我也没想到会落到这么个地方!”说着,眼圈儿便红起来。汤姆生也是相当的窘,两手抄在袴袋里,立在屋子正中央,连连安慰道:“窦太太,窦太太……你再跟我这么见外,更叫我于心不安了。”霓喜顶大的女孩瑟梨塔牵着弟弟的手,攀着门帘向里张望。板桌底下有个小风炉,上面炖着一瓦钵子麦芽糖,糖里竖着一把毛竹筷。霓喜抽出一支筷子来,绞上一股子糖,送到瑟梨塔嘴里去,让她吮去一半,剩下的交与她弟弟,说道:“乖乖出去玩去。”孩子们走了,霓喜低着头,把手伸到那件绒线衫里面去,拉住一只袖管,将它翻过来筒过去。

    汤姆生笑道:“哎呀,已经打好了,真快!让我试试。”她送了过来,立在他跟前,他套了一半,头闷在绒线衫里面,来不及褪出来,便伸手来抱她,隔着绒线衫,他的呼吸热烘烘喷在她腮上,她颈子上。霓喜使劲洒开他,急道:“你真是个坏人,坏人!”汤姆生褪出头来看时,她业已奔到摇篮那边去,凛然立着,颇像个受欺侮的年轻的母亲。然而禁不起他一看再看,她却又忍笑偏过头去,摇摆着身子,曲着一条腿,把膝盖在摇篮上衬来衬去。

    汤姆生道:“你知道么?有种中国点心,一咬一口汤的,你就是那样。”霓喜啐道:“胡说!”她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沾了许多绒线的毛衣子,便道:“你从哪儿来的这绒线,净掉毛!”汤姆生笑道:“是阿妈的,顺手给捞了来。”霓喜指着他道:“你哪里要打什么背心?诚心的……”说着,又一笑,垂着头她把她衣服上的绒毛,一点一点拣干净了,扑了扑灰,又道:“瞧你,也弄了一身!”便走过来替他拣。汤姆生这一次再拥抱她,她就依了他。

    她家里既不干净,又是耳目众多,他二人来往,总是霓喜到他家去。旅馆里是不便去的,只因香港是个小地方,英国人统共只有这几个,就等于一个大俱乐部,撞来撞去都是熟人。

    霓喜自窦家出来的时候便带着一个月的身孕,渐渐害起喜来,卧床不起。汤姆生只得遮遮掩掩到她家来看她。这回事,他思想起来也觉得羞惭,如果她是个女戏子,足尖舞明星,或是驰名的荡妇,那就不丢脸,公开也无妨,然而霓喜只是一个贫困的中国寡妇,拖着四个孩子,肚里又怀着胎。她咬准这孩子是他的,要求他给她找房子搬家。把他们的关系固定化,是危险的拖累,而且也不见得比零嫖上算,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天天来看她。有一天他来,她蒙头睡着,他探手摸她的额角,问道:“发烧么?”她不作声,轻轻咬他的手指头。汤姆生伏在她床沿上,脸偎着棉被,听她在被窝里窸窸窣窣哭了起来。问她,问了又问,方道:“我知道我这一回一定要死了。一定要死的。你给我看了房子,搬进去和你住一天,便死了我也甘心,死了也是你的人,为你的孩子死的。”

    霓喜的世界一下子丰富了起来,跌跌绊绊满是东西,红木柚木的西式圆台,桌腿上生着爪子,爪子踏在圆球上;大餐台,整套的十二只椅子,雕有洋式云头,玫瑰花和爬藤的卷须,椅背的红皮心子上嵌着小铜钉;丝绒沙发,暗色丝绒上现出迷糊的玫瑰花和洋式云头;沙发扶手上搭着白蕾丝的小托子;织花窗帘里再挂一层白蕾丝纱幕;梳妆台上满是挖花的小托子不算,还系着一条绉褶粉红裙,连台灯与电话也穿着荷叶边的红纱裙子。五斗橱上有银盘,盘里是纯粹摆样的大号银漱盂,银粉缸,银把镜,大小三只银水罐。地下是为外国人织造的北京地毯。家里甚至连古董也有————专卖给外国人的小古董。屋觭角竖着芬芳馥郁的雕花檀木箱子。后院子里空酒瓶堆积如山,由着佣人成打地卖给收旧货的。东西是多得连霓喜自己也觉得诧异,连汤姆生也觉诧异。他当真为这粗俗的广东女人租下了一所洋房,置了这许多物件。她年纪已经过了三十,渐渐发胖了,在黑纱衫里闪烁着老粗的金链条,嘴唇红得悍然,浑身熟极而流的扭捏挑拨也带点悍然之气。汤姆生十分惊讶地发现了,他自己的爱好竟与普通的水手没有什么两样。

    霓喜的新屋里什么都齐全,甚至还有书,皮面烫金的旅行杂志汇刊,西洋食谱,五彩精印的儿童课本,神仙故事。霓喜的孩子一律送入幼稚园,最大的女孩瑟梨塔被送入修道院附属女学校,白制服,披散着一头长发,乌黑鬈曲的头发,垂到股际,淡黑的脸与手,那小小的,结实的人,像白芦苇里吹出的一阵黑旋风。这半印度种的女孩子跟着她妈很吃过一些苦,便在顺心的时候也是被霓喜责打惯了的。瑟梨塔很少说话,微笑起来嘴抿得紧紧的。她冷眼看着她母亲和男人在一起。因为鄙薄那一套,她倾向天主教,背熟了祈祷文,出入不离一本小圣经,装在黑布套子里,套上绣了小白十字。有时她还向她母亲传教。她说话清晰而肯定,渐渐能说合文法的英文了。

    霓喜初结识汤姆生时,肚里原有个孩子,跟了汤姆生不久便小产了。汤姆生差不多天天在霓喜处过宿,惟有每年夏季,他自己到青岛歇着,却把霓喜母子送到日本去。在长崎,霓喜是神秘的赛姆生太太,避暑的西方人全都很注意她,猜她是大人物的下堂妾,冒险小说中的不可思议的中国女人,夜礼服上满钉水钻,像个细腰肥肚的玻璃瓶,装了一瓶的萤火虫。

    有时霓喜也穿中装,因为没裹过脚,穿的是满洲式的高底缎鞋。平金的,织金的,另有最新的款式,挖空花样,下衬浅色缎子,托出一行蟹行文,“早安”,或是“毋忘我”。在香港,上街坐竹轿,把一双脚搁得高高的,招摇过市。清朝换了民国,霓喜着了慌,只怕旗装闯祸,把十几双鞋子乱纷纷四下里送人,送了个干净。民国成立是哪年,霓喜记得极其清楚,便因为有过这番惊恐。

    民国也还是她的世界。畅意的日子一个连着一个,饧化在一起像五颜六色的水果糖。

    汤姆生问她可要把她那干姐姐调到新屋里去服侍她,她非但不要,而且怕那阿妈在她跟前居功,因而唆使汤姆生将那人辞歇了。老屋里,虽然她不是正式的女主人,轻易不露面的,她也还替那边另换了一批仆人,买通了做她的心腹,专门刺探汤姆生的隐私,宴客的时候可有未结婚的英国女宾在座。她闹着入了英国籍,护照上的名字是赛姆生太太,可是她与汤姆生的关系并不十分瞒人。修道院的尼姑又和她周旋起来。她也曾冷言冷语损了梅腊妮师太几句,然而要报复,要在她们跟前摆阔,就得与她们继续往来。霓喜把往事从头记起,桩桩件件,都要个恩怨分明。她乘马车到雅赫雅的绸缎店去挑选最新到的衣料,借故和伙计争吵起来,一定要请老板出来说话,汤姆生是政府里供职的工程师,沾着点官气,雅赫雅再强些也是个有色人种的商人,当下躲过了,只不敢露面,霓喜吵闹了一场,并无结果。

    雅赫雅那表亲发利斯,此时也成了个颇有地位的珠宝商人。这一天,他经过一家花店,从玻璃窗里望进去,隔着重重叠叠的花山,看见霓喜在里面买花。她脖子上垂下粉蓝薄纱围巾,她那十二岁的女儿瑟梨塔偎在她身后,将那围巾牵过来兜在自己的头上。是炎夏,花店把门大开着,瑟梨塔正立在过堂风里,热风里的纱飘飘蒙住她的脸。她生着印度人的脸,虽是年轻,虽是天真,那尖尖的鼻子与浓泽的大眼睛里有一种过分刻划的残忍。也许因为她头上的纱,也许因为花店里吹出来的芳香的大风,发利斯一下子想起他的表姊妹们,在印度,日光的庭院里,满开着花。他在墙外走过,墙头树头跳出一只球来。他捡了球,爬上树,抛它进去,踢球的表姊妹们纷纷往里飞跑,红的蓝的淡色披纱赶不上她们的人。跑到里面,方才放声笑起来,笑着,然而去告诉他舅父,使他舅父转告他父亲,使他挨打了。因为发利斯永远记得这回事,他对于女人的爱总带有甘心为她挨打的感觉。

    发利斯今年三十一了,还未曾娶亲。家乡的表姊妹早嫁得一个都不剩,这里的女人他不喜欢,脸色尽多白的白,红的红,头发粘成一团像黑膏药,而且随地吐痰。香港的女人,如同香港的一切,全都不愉快,因为他自从十八岁背乡离井到这里来,于秽恶欺压之中打出一条活路,也不知吃了多少苦。现在他过得很好,其实在中国也住惯了,放他回去他也不想回去了,然而他常常记起小时的印度。他本来就胖,钱一多,更胖了,满脸黑油,锐利的眼睛与鼻子埋在臃肿的油肉里,单露出一点尖,露出一点忧郁的芽。

    他没同霓喜打招呼,霓喜倒先看见了他,含笑点头,从花店里迎了出来,大声问好,邀他到她家去坐坐。霓喜对于发利斯本来有点恨,因为当初他没让她牢笼住。现在又遇见了他,她倒愿意叫他看看,她的日子过得多么舒服,好让他传话与雅赫雅知闻。他到她家去了几次。发利斯是个老实人,始终不过陪她聊天而已。汤姆生知他是个殷实商人,也颇看得起他。发利斯从来没有空手上过门,总给孩子们带来一些吃食玩具。瑟梨塔小时候在绸缎店里叫他叔叔,如今已是不认得了,见了他只是淡淡的一笑,嘴角向一边歪着点。

    霓喜过了五六年安定的生活,体重增加,人渐渐的呆了,常时眼睛里毫无表情像玻璃窗上涂上一层白漆。惟有和发利斯谈起她过去的磨难辛苦的时候,她的眼睛又活了过来。每每当着汤姆生的面她就兴高采烈说起她前夫雅赫雅,他怎样虐待她,她怎样忍耐着,为了瑟梨塔和吉美,后来怎样为了瑟梨塔和吉美她又跟了个中国人;为了瑟梨塔和吉美和那中国人的两个孩子她又跟了汤姆生。汤姆生侷促不安坐在一边,左脚跷在右脚上,又换过来,右脚跷在左脚上;左肘撑在藤椅扶手上,又换了个右肘。藤椅吱吱响了,分外使他发烦。然而只有这时候,霓喜的眼睛里有着旧日的光辉,还有吵架的时候。霓喜自己也知道这个,因此越发的喜欢吵架。

    她新添了个女孩,叫做屏妮,栗色的头发,肤色白净,像纯粹的英国人,汤姆生以此百般疼爱。霓喜自觉地位巩固,对他防范略疏。政府照例每隔三年有个例假,英国人可以回国去看看。汤姆生上次因故未去,这一次,霓喜阻挡不住,只得由他去了。

    去了两个月,霓喜要卖弄他们的轿式自备汽车,邀请众尼姑过海到九龙去兜风,元朗镇有个庙会,特去赶热闹。小火轮把汽车载到九龙,不料天气说变就变,下起牛毛雨来。霓喜抱着屏妮,带领孩子们和众尼僧冒雨看庙会,泥浆溅到白丝袜白缎高跟鞋上,口里连声顾惜,心里却有一种奢侈的快感。大树上高高开着野火花,猩红的点子密密点在鱼肚白的天上。地下摆满了摊子,油纸伞底下,卖的是扁鱼,直径一尺的滚圆的大鱼;切成段,白里泛红;凉帽,篾篮,小罐的油漆,面筋,豆腐渣的白山,堆成山的淡紫的虾酱,山上戳着筷子。霓喜一群人兜了个圈子,在市场外面一棵树下拣了块干燥的地方坐下歇脚,取出食物来野餐。四周立即围上了一圈乡下人,眼睁睁看着。霓喜用小锥子在一听凤尾鱼的罐头上锥眼儿,尽着他们在旁观看,她喜欢这种衣锦还乡的感觉。

    尼姑中只有年高的铁烈丝师太,怕淋雨,又怕动弹,没有跟到市场里来,独自坐在汽车里读报纸。南华日报的社会新闻栏是铁烈丝与人间唯一的接触,里面记载着本地上等人的生,死,婚嫁,一个浅灰色的世界,于淡薄扁平之中有一种俐落的愉悦。她今天弄错了,读的是昨天的报,然而也还一路读到九龙,时时兴奋地说:“你看见了没有,梅腊妮师太,玛利·爱石克劳甫德倒已经订婚了。你记得,她母亲从前跟我学琴的,我不许她留指甲。……古柏太太的脑充血,我说她过不了今年的!你看!……脾气大。古柏先生倒真是个数一数二的好人。每年的时花展览会里他们家的玫瑰总得奖,逢时遇节请我们去玩,把我们做蛋糕的方子抄了去……”

    梅腊妮师太在树荫下向两个小尼姑道:“你们做两块三明治给铁烈丝师太送去吧。不能少了她的。”小尼做了三明治,从旧报纸里抽出一张来包上,突然诧异道:“咦?这不是今天的报么?”另一个小尼忙道:“该死了,铁烈丝师太还没看过呢。报就是她的命。”这小尼把新报换了下来,拿在手中看了一看,那一个便道:“快给她送去罢,她顶恨人家看报看在她之前。”这一个已是将新闻逐条念了出来,念到“桃乐赛,伯明罕的约翰·宝德先生与太太的令媛,和本地的威廉·汤姆生先生,”住了嘴,抬头掠了霓喜一眼,两个小尼彼此对看着,于惶恐之外,另带着发现了什么的欢喜。梅腊妮师太丁丁敲着罐头水果,并没有听见,霓喜耳朵里先是嗡的一声,发了昏,随即心里一静,听得清清楚楚,她自己一下一下在铁罐上凿小洞,有本事齐齐整整一路凿过去,凿出半圆形的一列。

    然而这时候铁烈丝师太从汽车里走过来了,大约发觉她读着的报是昨天的,老远的发起急来,一手挥着洋伞,一手挥着报纸,细雨霏霏,她轮流的把报纸与洋伞挡在头上。在她的社会新闻栏前面,霓喜自己觉得是栏杆外的乡下人,扎煞着两只手,眼看着汤姆生与他的英国新娘,打不到他身上。她把她自己归到四周看他们吃东西的乡下人堆里去。整个的雨天的乡下蹦跳着扑上身来如同一群拖泥带水的野狗,大,重,腥气,鼻息咻咻,亲热得可怕,可憎。

    霓喜一阵颤麻,抱着屏妮立将起来,在屏妮袴子上摸了一摸,假意要换尿布,自言自语道:“尿布还在车上。”一径向汽车走去,唤齐了几个大些的孩子,带他们上车,吩咐车夫速速开车,竟把几个尼姑丢在元朗镇,不管了。

    回到香港,买了一份南华日报,央人替她看明白了,果然汤姆生业于本月六日在英国结了婚。

    又过了些时,汤姆生方才带着太太到中国来。中间隔的两个多月,霓喜也不知是怎么过的。家里还是充满了东西,但是一切都成了过去。就像站得远远的望见一座高楼,楼窗里有间房间堆满了老式的家具,代表某一个时代,繁丽,噜苏,拥挤;窗户紧对着后头另一个窗户,笔直的看穿过去,隔着床帐橱柜,看见屋子背后红通通的天,太阳落下去了。

    汤姆生回香港之前先打了电报给发利斯,叫他转告霓喜,千万不可以到码头上去迎接他,否则他就永远不见她的面。霓喜听了此话,哭了一场,无计可施。等他到了香港,她到他办公处去找他,隔着写字台,她探身到他跟前,柔声痛哭道:“比尔!”汤姆生两手按着桌子站立着,茫然看着她,就像是不记得她是谁。霓喜忽然觉得她自己的大腿肥唧唧地抵着写字台,觉得她自己一身肥肉,觉得她自己衣服穿得过于花俏,再打扮些也是个下等女人;汤姆生的世界是浅灰石的浮雕,在清平的图案上她是突兀地凸出的一大块,浮雕变了石像,高高突出双乳与下身。她嫌她自己整个地太大,太触目。汤姆生即刻意会到她这种感觉,她在他面前蓦地萎缩下去,失去了从前吸引过他的那种悍然的美。

    他感到安全,签了一张五千元的支票,说道:“这是你的,只要你答应从今以后不再看见我。”霓喜对于这数目感到不满,待要哭泣纠缠,汤姆生高声叫道:“费德司东小姐!”汤姆生在这一点上染有中国人的习气,叫女书记的时候从不揿铃,单只哇啦一喊。女书记进来了,霓喜不愿当着人和他破脸争吵,要留个余地,只得就此走了。钱花光了,又去找他。几次三番有这么一个戴着梅花楞黑面网的女人在传达处,在大门口守着他,也哭过,也恐吓,也厮打过,也撒过赖,抱着屏妮给他看,当他的面掐得屏妮鬼哭神嚎,故意使汤姆生心疼。汤姆生给了几回的钱,不给了。霓喜又磨着发利斯去传话,发利斯于心不忍,常时自己掏腰包周济她,也不加以说明。霓喜只当汤姆生给的,还道他旧情未断,又去和他苦苦纠缠,汤姆生急得没法,托病请假,带了太太到青岛休养去了。

    发利斯三天两天到她家去,忽然绝迹了一星期。霓喜向来认识的有个印度老妇人,上门来看她,婉转地说起发利斯,说他托她来做媒。霓喜蹲在地下整鞋带,一歪身坐下了,扑倒在沙发椅上,笑了起来道:“发利斯这孩子真孩子气!”她伸直了两条胳膊,无限制地伸下去,两条肉黄色的满溢的河,汤汤流进未来的年月里。她还是美丽的,男人靠不住,钱也靠不住,还是自己可靠。窗子大开着,听见海上轮船放气,汤姆生离开香港了。走就走罢,去了一个又来一个。清冷的汽笛声沿着她的胳膊笔直流下去。

    她笑道:“发利斯比我小呢!年纪上头也不对。”那印度妇人顿了一顿,微笑道:“年纪上是差得太远一点,他的意思是……瑟梨塔……瑟梨塔今年才十三,他已经三十一了,可是他情愿等着,等她长大。你要是肯呢,就让他们订了婚,一来好叫他放心,二来他可以出钱送她进学校,念得好好的不念下去,怪可惜的。当然弟弟妹妹也都得进学堂。你们结了这头亲,遇到什么事要他帮忙的,也有个名目,赛姆生太太你说是不是?”霓喜举起头来,正看见隔壁房里,瑟梨塔坐在藤椅上乘凉,想是打了个哈欠,伸懒腰,房门半掩着,只看见白漆门边凭空现出一只苍黑的小手,骨节是较深的黑色————仿佛是苍白的未来里伸出一只小手,在她心上摸了一摸。霓喜知道她是老了。她扶着沙发站起身来,僵硬的膝盖骨克啦一响,她里面仿佛有点什么东西,就这样破碎了。

    一九四四年

    *初载一九四四年一月、二月、三月、四月、五月、六月《万象》第三年第七期、第八期、第九期、第十期、第十一期、第十二期,收入一九七六年三月香港文化·生活出版社《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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