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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表;木石资本平朴,而蕴蓄才德于其中。金玉者人爵,木石者天爵;金玉者尘世之浮荣,木石者圣哲之正道。由是推之,思过半矣。

    三

    凡小说巨制,每以其中主人之祸福成败,与一国家、一团体、一朝代之兴亡盛衰相连结,相倚伏。《石头记》写黛宝之情缘,则亦写贾府之历史。由王熙凤桀鸷自逞,喜功妄为,聚敛自肥,招尤致谤,群众离心,致贾府有查抄之祸。奸雄弄权,贻害国家,亦犹是也。王熙凤最善利用人之弱点,供其驱使。贾母精明而仁厚,王夫人则乏才。由贾母而王夫人,由王夫人而王熙凤,每下愈况矣。盖古今亡国,多出一辙。而是时荣宁二府,一切无非衰世之象。或谓使宝钗早出为贾氏妇,或探春在位,握权当政,则可免抄家之祸。然亦正难言。事变之来也,察知之尚易,而实行挽救则甚难。有德莫斯提尼而不能救雅典之亡,有汉尼拔而不能救迦太基之灭,有西西罗而不能救罗马之衰。路易十四世临崩,即知有大洪水将至,而法国大革命之祸卒不免。贾府上下,奢侈淫乱,子弟均不好学,财源匮竭,事务丛脞,以至党狱株连,鬼哭人怨,妖异朋兴。征之史迹,按其因果,虽欲不衰亡,得乎?

    四

    原夫精神与形体截然判分,各有其律。物质进化,而人之道德未必高出前日。又生人绝少圆满适意之境。自古迄今,苦常不减,而乐未必增。此学者之所公认。而高明上智之人,独抱千古之忧,则其精神上所感受隐忍者,尤比群俗为甚。故诗人文士,往往沉思冥想,神游于理想中之黄金世界。谓人之一生,当其为婴孩时,最为快乐。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忧患未侵,酣嬉自适。于是推至一国一世,亦疑草昧洪荒之时,人民必能用其浑沌未凿之天真,熙熙皞皞,安生乐业,家给人足。此黄金世界既在往昔,故常欲返于上古淳朴之世。此种淳朴思想(Primitivism),本属谬误,然乃感情中事,未可以理推求。吾国所谓巢许怀葛,又所谓羲皇上人,三代与尧舜之治,皆梦想过去。而老庄无为之说,自然之论,一则曰,“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再则曰,“剖斗折衡而民不争”,实乃淳朴思想之激论,最足动人,而害世不浅。西国亦早有黄金世界之梦想,惟至卢梭千七百四十九年,应Academy of Dijon悬奖征文作Discourses on Arts and Sciences,始肆行放言无忌。至谓文化足使众生体弱德丧,礼法俗尚,添出种种苦恼魔障,宜返于獉狉之治始获安业。其说一出,风靡数世。凡中心不乐,而茫昧思动者,均附之,故其影响至巨,卒成法国大革命。卢梭以梦境为真,任用感情,诡词鼓动,激生变乱,其害至今未已。姑不具论。总之,文明社会中,亦有无穷痛苦。Matthew Arnold诗中亦云:The strange disease of modern life。此种归真返朴之思想,实古今人类所同具者。而《石头记》亦特写之,故谓为目光及于千古,殆非虚誉也。

    物极必反,见异思迁;绚烂之极,乃思平淡。当卢梭生时,十八世纪之法国,文艺武功,方称极盛,为全欧崇仰,太平治世。巴黎京都,繁华富丽,士女笙歌,雅郁缤纷。卢梭以草野寒士,襥被入都,素不习于衣冠酬酢,深厌礼文之繁缛,已苦学之而未能娴熟,蹒跚嗫嚅,动贻笑柄,疑虑愧惭,因羞成怒,遂反而大倡返本之说,力主黜华崇实,归真习朴。然卢梭本出微贱,少年转徙流落,为人厮养。既失学,又尝艰苦,骤见贵人之奢侈晏乐,不免因羡生嫉,特自号为不平之鸣。后来附之者,不深究其义理之是非,但为激攘争夺之举,假其说以自重,而实则皆汉高祖“取而代之”之意耳。前乎卢梭斥贫富之不均者,亦甚多。杜工部“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二语深刻简当。后乎卢梭者,如Thomas Hood之《缝衣歌》(Song of the Shirt),则曰“天乎,面包如此之贵,血肉如此之贱!……吾愿富人之闻此歌声也”。则激矣。

    李孟符先生《春冰室野乘》,述光绪中叶,宫廷奢靡胜前,而诸旗人王公贝勒,则好作乞丐装,闲游陶然亭一带,座中多目击之。或曰,服之不衷,不祥之征也。后来事变竟多。法国大革命前,贵人相聚宴乐,每喜乔装为牧童牧女,所著小说,亦多言此,类织女牛郎故事。西国凡寓淳朴思想之诗,多托于牧童牧女,故名曰Pastoral。与卢梭同时,英国有Oliver Goldsmith作《荒村》(The Deserted Village)一诗,亦主返本崇朴。设言某村人之和乐丰厚,高尚有德之情形。而George Crabbe讥其不合事实,另作《村之景》(The Village),叙村人之贫苦无聊,及其种种卑贱偷盗之行为,斯乃不可遮掩之实景,而非幻想之村落也。

    《石头记》写淳朴思想,以刘老老代表之。堂堂贾府中,或则奢侈淫荡,或则高明博雅,而皆与刘老老之生平,反映成文。刘老老二进荣国府,宴于大观园,见鸽蛋堕地,顾惜而叹。此叹微婉得神,与上言缝衣之歌,一则愤激,一则淳厚,甚相悬殊也。刘老老为人,外朴实而内精明,又有侠义之风。贾府厚施老老,自贾母以至平儿,皆有赠遗,自是巨家好风范。而老老能不负熙凤之托,卒脱巧姐于难,亦足报之而有余。施者受者,各尽其义。此可见我国当时人心之厚。《石头记》揭而著之,洵足称矣。

    第五回,《红楼梦》歌曲之〔虚花悟〕一曲,虽言惜春,而实著明淳朴思想之大旨。三春桃柳似指物质文明,“清淡天和”,乃古时淳朴之盛境,亦犹Wordsworth之Plain living and high thinking are no more诗意也。

    贰、范围宽广

    《石头记》范围之广,已经前人指出。其中人物,多至五百余人,色色俱备。其中事实,包罗万象。虽写贾府,而实足显示当时中国社会全副情景。即医卜星相书画琴棋之附带论及者,亦可为史料。如黛玉教香菱作诗之法,纯是王渔洋宗派。其他类推。昔人谓但丁作Divine Comedy一卷诗中,将欧洲中世数百年之道德宗教,风俗思想,学术文艺,悉行归纳。《石头记》近之矣。

    小说材料既多,必须运用神思,将其炮制融化,合成一体,不能生硬杂糅,凌乱堆砌。譬犹筑室,千门万户,壮丽宏阔之中,一钉一屑,各有定位,全赖匠心经营,安放构造。若但将砖瓦木材,积成山丘,则尚非召人居住之时也。又如机器,其中一轮轴、一螺旋,各有功用,去其一,则全机不能动转。若仅聚铁片与齿轮,而不关连凑接,则尚不能开工也。又如庖人治馔,烹调精熟,乃供宾客。若以米粉鱼肉,成块而未入火者,罗列案头,则无人下箸也。《石头记》中材料,悉经十分融化过来,非若俗手初学所为,零星掇拾,杂凑成篇,虽以小说号于人,而实类怀中记事册,及博物院标本目录也。

    作小说者,见闻广博,材料丰备,尚易得之。最难能而可贵者,为其人识解之高,能通观天人之奥,洞明物理之原。夫然后以中正平和之心,观察世事,无所蔽而不陷一偏,使轻重小大,各如其分,权衡至当,褒贬咸宜。《石头记》之特长,正即在此。故虽写宝黛等多人之爱情,而读者解得爱情仅为人生之一事,非世界中男女,皆昼夜浮沉情海者也。虽写王熙凤等之机谋,而见得世中仍有方正之贾政,忠厚之李纨,坦率之湘云,非尽人皆苏、张、操、莽也。余可类推。西国近世小说,其中价值堕落,为人诟病,而有恶影响者,即缘作者仅着眼于一点,所叙无非此事。或专写婚姻之不美满,或专言男女情欲之不可遏抑,或专述工人之生活,或专记流氓之得志。如George Moore,Theodore Dreiser,Zola,Balzac以及托尔斯泰,皆犯此病。读其书毕,掩卷之顷,常有一种恶感,似世界中,只是一种妖魔宰制,一种禽兽横行,一种机械绊锁,甚为懊丧惊骇,不知所为,皆由作者只见一偏之故。譬犹人坐室中,欲绘此室之图,则目所应见者,首为几案之位置,墙壁之颜色等。若其人细心,或视线偶转,而察见屋隅有鼠矢,地板上有蚁缘行。鼠矢与蚁,固亦属室内之物,然画中似可略之。若其人忽遂翻箱倒箧,移桌去毡,到处搜寻鼠矢与蚁,聚积赏玩,而更不知有几案墙壁,纸上墨点狼藉,只将鼠矢与蚁绘出,而以名画骄人,冤哉!嗜痂者纵多,亦不足为贵矣。

    叁、结构谨严

    凡小说中,应以一件大事为主干,为枢轴,其他情节,皆与之附丽关合,如树之有枝叶,不得凭空架放,一也。此一件大事,应逐渐酝酿蜕化,行而不滞,续不起断,终至结局,如河流之蜿蜒入海者然,二也。一切事实,应由因生果,按步登程,全在情理之中,不能无端出没,亦不可以意造作。事之重大者,尤须遥为伏线,三也。首尾前后须照应,不可有矛盾之处,四也。以上四律,《石头记》均有合。读者自明,不须例证也。

    肆、事实繁多

    作小说有三大病。其一,文中插入作书人之议论,连篇累牍,空言呶呶,在每回之开端处尚可,乃若杂置文中,或自诩卓识,或显示博学。如《儿女英雄传》之论吃醋,嚣俄(Victor Hugo)之Notre-Dame书中,述Gypsy族语言文字之源流,则尤足令读者厌倦也。其二,将书中人物之心理,考究过详,分析过细,叙说过多,而其行事之见于外者,反因之减少,几成心理学教科书,而不类叙事之小说。大家如George Eliot间不免此。其三,风景服饰器皿等,描画精详,而与书中之人之事,无切要之关系。如Bernardin de Saint-Pierre之Paul and Virginie,专写岛中气候物产是也。《石头记》均无以上之病。芜词空论,删除净尽。描画人物,均于其言谈举止,喜怒哀乐之形于外者见之。欲明大观园之布置,则特命宝玉往题对额(第十七回)。叙怡红院中之陈设,则兼写刘老老之醉态(第四十一回)。其他各人之衣裳装饰,莫不肖其身分,显其性情。至如香菱之石榴裙,晴雯之雀毛裘,王熙凤素服以擒尤二姐,秦可卿房中陈设精丽,以备宝玉入梦。凡此微物,均与彼刹那之事实大有关系,非漫作装点,空着色彩者也。

    伍、情景逼真

    《石头记》叙事,情景至为真切,而当极复杂纷乱之境,尤能层次井然,照应周密,各人自见其身分,如第三十三回宝玉受笞一段,是也。又同作一事,而各人之办法不同;同处一境,而各人之感想不同。如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第一百一十回贾母之丧是也。外此则有细腻熨贴之文,如第八回梨香院之会,第十九回玉生香,第二十一回湘云之胭脂水供宝玉洗脸,第二十六回潇湘馆春困,第三十六回绛芸轩刺绣伴眠,第五十七回抚慰痴颦,第八十九回宝玉过访黛玉等,是也。有堂皇富丽之文,如第五回太虚幻境,第十七、十八回元妃归省,第四十九、五十回赏雪,第五十三、四回年节等,是也。有奇骇惨痛之文,如第十一、二回贾瑞之死,第六十五及六十九回尤二姐之死,第七十七回晴雯之死,第九十七及九十八回黛玉之死等,是也。其余类别尚多。而插科打诨,俗趣雅谑,佳者尤不可胜数。如第二十二回贾环所作灯谜,元妃猜不出,此谜乃白话诗中之上选也。

    陆、人物生动

    《石头记》中人物,栩栩如生,而均合乎人情;其性行体貌等,各各不同,而贤愚贵贱,自合其本人之身分。且一人前后言行相符,无矛盾之处。人数既众,于是有比较,两两相形,以见别异。如宝钗与黛玉及迎春与探春、惜春,是也。又有陪衬,如袭人为宝钗影子,晴雯为黛玉影子,是也。又至善之人,不免有短处;至恶之人,亦尚有长处。各种才具性质,有可兼备于一身矣,如王熙凤能办事,又善谐谑,是也。有必不能兼者,如贾政不能诗,是也。按以上各层,英国大小说家Henry Fielding在所著Tom Jones书中论列已详,后人更多阐发,而《石头记》均符其例云。

    (原载《民心周报》第一卷第十七期〔1920年3月27日版〕、第十八期〔1920年4月3日版〕。作者于刊后,对个别文字有所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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