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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云之庄严性(High-seriousness),可与其人生观见之。《石头记》之主角贾宝玉,在人生社会中,涉历爱情之海,积得种种经验,由是遂获宗教之善果,即:(1)真理、(2)智慧、(3)安和、(4)幸福、(5)精神之自由等是。又可云:《石头记》乃叙述某一灵魂向上进步之历史,经过生活及爱情之海,率达灵魂完成自己之目的(可与柏拉图《筵话篇》,圣奥古斯丁《忏悔录》,但丁《新生》及《神曲》,歌德《威廉麦斯特传》比较。又可与卢梭《忏悔录》及《富兰克林自传》反比)。此《石头记》之人生观也。世界文学名著,莫不指示人生全部真理,教人于现实中求解脱,《石头记》亦然。谓《石头记》为佛教之人生观,尤嫌未尽也。

    《石头记》之义理,可以一切哲学根本之“一多(One and Many)观念”解之。列简表如下:

    一、太虚幻境————理想(价值)之世界。

    人世:贾府,大观园————。

    二、木石————理想、真实之关系(真价值,天爵)。

    金玉————之关系;社会中之地位(人爵)。

    三、贾(假)————,惟哲学家知之。

    甄(真)————,世俗一般人所见者。

    四、贾宝玉————理想之我,人皆当如是。

    甄宝玉————实际(世俗)之我,人恒为如是。

    附按:《石头记》作者之观点,为“如实,观其全体”;以“一多”驭万有,而融会贯通之————此即佛家所谓“华严境界”也。而《石头记》指示人生,乃由幻象以得解脱(from Illusion to Disillusion),即脱离(逃避)世间之种种虚荣及痛苦,以求得出世间之真理与至爱(Truth and Love)也。佛经所教者如此,世间伟大文学作品亦莫不如此。宓于西方小说家最爱Vanity Fair(《浮华世界》)之作者沙克雷W.M.Thackeray氏,实以此故。

    (柒)《石头记》之伟大,亦可于其艺术观见之。作者盖欲(1)造成完密之幻境。盖欲(2)创作全体人生之理想的写照。盖欲(3)藉艺术家之理想的摹仿之法,而造成人类普遍性行之永久记录。此《石头记》之艺术观也。作者以此意示读者处,表列如下:

    又按西洋论文学创造,尤其论著作小说者,恒谓须经过三层步骤:(1)曰经验的观察,(2)曰哲理的了解,(3)曰艺术的创造。于此,遂有三世界。

    第一步,经验的观察,世俗之人皆能,在(Ⅰ)实际经验世界中行之。第二步,哲学的了解,乃由此观察,以取得宇宙人生之普遍的原理,一切事物间正常的关系,遂造成(Ⅱ)第二世界,即理想世界,此惟哲学家能之。艺术家亦必能到此世界。第三步,更借用诸多虚幻(随意造作)之事境人物,以具体之方法,表现第二世界之原理及通则。因其事境人物皆随意造作,故更能表达如意。此所创造或虚构者,乃第三世界,即(Ⅲ)艺术所创造之世界。凡艺术家(小说家),必由(Ⅰ)经过(Ⅱ)而达到(Ⅲ)。必须经历此三世界,始能作出上好之文艺作品。《石头记》作者亦然:

    是故《石头记》一书中所写之人与事,皆情真理真,故谓之真,而非时真地真。若仅时真地真,只可名为实,不能谓之真;即是未脱离第一世界,不能进入第三世界。书中“甄”字(甄士隐、甄宝玉)乃代表第一世界(实),“贾”字(贾宝玉等)却是代表第三世界(真)。甄(假)贾(真)之关系如此。例如甄宝玉一类人,到处皆是,吾人恒遇见之;然其人有何价值与趣味?何足费吾笔墨(甄宝玉在书中,无资格,不获进大观园);必如贾宝玉等,乃值得描写传世。由此推求,一切皆明了矣。

    又按兹所云云,原非奇特,凡多读小说而善为体会人生者,尤其平日有志创作小说,而于一己之生活经验时时低徊涵泳者,皆其明其故而信其然也。

    一、按三世界之关系,及其统一性,更可以下图表之:

    二、太虚幻境中之正册副册,区分等第,评定诸女品格,论断其一生行事,此正如(i)孔子作《春秋》之书法,及谥号褒贬。尤似 (ii)但丁《神曲》中,天堂、净罪界、地狱三界各有九层,每层又分数小层,厘定上下优劣品级,以定善恶功罪之大小。先定每层之性质(或善或恶),然后再以如此如彼性质之人,一一分别插入。当时生存之人,及历史中之古人,均入之————总之,以品德判分诸男女,而等第其高下而已。此办法,喻如(1)教员先有学生名册,按照各生学号或姓名笔画多少排列者。将考试所得分数,随时记入各生名下。终乃按照成绩优劣,另行编排一过,使最优(九十七分)之甲生居首,而最劣(十四分)之癸生殿末,如是列之为榜,一见而优劣分明矣。又如(2)医生所开药方,杂取诸药而选之,以治病。但药书所论述,及药店中之屉,则按科学分类及次序,排列诸种药品,使读书者及取药者了然于心目焉。

    (捌)吾信《石头记》全书一百二十回,必为一人(曹雪芹,名霑1719——1764,其生平详见胡适君之考证)之作。即有后人(高鹗或程伟元等)删改,亦必随处增删,前后俱略改。若谓曹雪芹只作前八十回(1——80),而高鹗续成后四十回(81——120)竟能天衣无缝,全体融合如此,吾不信也。欲明此说,须看本书全体之结构,及气势情韵之逐渐变化,决非截然两手所能为。若其小处舛错,及矛盾遗漏之处,则寻常小书史乘所不免,况此虚构之巨制哉。且愚意后四十回(81——120)并不劣于前八十回(1——80),但盛衰悲欢之变迁甚巨,书中情事自能使读者所感不同,即世中人实际之经验亦如此,岂必定属另一人所撰作乎?按如西国古希腊荷马之史诗,十九世纪中,一时新奇风气,竞疑为伪,或谓集多人之作而成。迨1873年特罗城(Troy)发见,考古学者证明荷马诗篇多传历史实迹,于是风气顿改,而今共信“荷马史诗”为真矣。吾不能为考证,但亦不畏考证,私信考据学者如更用力,或可发见较多之事实与材料,于以证明《石头记》全书果系曹雪芹一手作成者焉。

    (玖)《石头记》之价值光辉如此,而攻诋之者恒多,不可以不辩:

    (一)旧说指《石头记》为淫书,谓其使人读之败坏道德。————按一切文学作品之合于道德与否,不在其题材,而在其作法(treatment),即作者之观点。《石头记》既教人舍幻以求真(见第六节),与古希腊悲剧,与莎士比亚悲剧,甚至与“新约”及佛经,同其宗旨。彼愚蠢之读者,偏欲效“贾天祥正照风月鉴”,或恐烧杀宝玉,痛哭成疾。此岂《石头记》作者所能负责。细察《石头记》中所着重描写之爱情,乃富于理想之爱,乃浪漫或骑士式之爱(即斯当达尔《爱情论》中所主张,又即费尔丁及沙克雷等人小说中所表现之爱),而非肉欲之爱(登徒子与《金瓶梅》即是:西书若Frank Harris之自传亦是)。贾宝玉之于爱情,纯是佛心:无我,为人,忘私,共乐;处处为女子打算,毫无自私之意存。故自《石头记》出,而中国人对爱情之见解始达其最高点。于此,《石头记》可与西万提斯所作之《吉诃德先生传》Don Quixote(林纾译此书曰《魔侠传》,名甚佳)比较,如下:

    《吉诃德先生传》乃最佳之骑士游侠小说,但至真至美,与前此千百此类之书不同,卓然自立。《吉诃德先生传》出,而西班牙盛行已久之千百种骑士游侠小说,竟无人读,一扫而空。

    《石头记》乃最佳之才子佳人(爱情与文艺)小说,亦至真至美,与前此千百此类之书(如《平山冷燕》、《天雨花》等)不同,卓然自立。(参阅《石头记》五十四回贾母评女先儿说书一段。作者藉贾母口以自道《石头记》之胜人处。此与《吉诃德先生传》中讥评当时骑士游侠小说之诞妄且伤德处,正同。)《石头记》出,而旧日之才子佳人小说弹词,降为第二三流,有识者亦不爱读之矣。且《石头记》力求“得真”、“如实”,既不以感情为道德(所谓Sentimentalism),又不故意使善人获福,恶人受祸,以强示道德之训诲(所谓Didacticism),而居中取全,以理想纳于实际之中,造出奇美之悲剧。至于结处,如“忏宿冤凤姐托村妪”,刘姥姥之救巧姐等,每于小处存忠厚之意(但无害于真),于以见作者之仁心至意云。

    (二)新派则斥《石头记》为过去时代社会之陈迹幻影,无关于今日,无裨于斯世。————如此说,则世界之文学艺术皆可毁灭不存。非然者,中国文明犹得绵续一日,即《石头记》仍必为人所爱读,且读之必有益(如前述),可知也。

    新派又斥《石头记》思想陈腐,谓其不提倡国家主义,或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又无进步、进化、平等、自由等观念。————不知《石头记》之佳处,即在其非政治宣传之小册子,亦非某种问题小说;而为一部描写全体人生,至真且美之一部大小说。其能历久而价值光辉长存,必矣。

    (拾)旧评或问曰:“《石头记》伊谁之作?曰:我之作。何以言之?曰:语语自我心中爬剔而出。”此一语,实能道出《石头记》之真价值,有如英国Sir Philip Sidney十四行诗中所云Look into thy heart and write是也。吾侪读《石头记》,有类W. Hazlitt所谓“感情激动之回忆”(impassioned recollection)。试细绎吾个人每次读《石头记》时之情景,则可历睹此三四十年中,世界中国政治社会思想文化之变迁,兼可显映吾个人幼少壮老悲欢离合之遭遇焉。是故每一读者,不必能摹仿《石头记》作成一部长篇小说。但每一读者,尽可由彼自己之观感,而作成一篇《石头记》评赞,其间当各有独到之处。若宓此篇,聊以自陈所见,以资谈论,未足列于文学批评之林也。

    附按:《石头记》书中情事,可与西洋文学名著比较之处尚多。如:

    (1)大观园姊妹之开诗社,猜灯谜————法国十七世纪之客厅士女(Préciosité)。

    (2)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法国十四世纪之蔷薇艳史(Roman de la Rose)。

    (3)贾宝玉只对于女子及爱情,极见疯傻;外此之议论,则极通达,而入情合理。————吉诃德先生只渴慕游侠,追踪骑士,行实疯狂;外此之议论思想,皆极纯正,而入情合理。

    今不一一论列云。

    (原载桂林《旅行杂志》第十六卷第十一期,1942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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