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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的淳朴要是感动我们,巴金先生的热情要是吸引我们,茅盾先生的材料却最切近自然主义者的现实。站在我们这些俗人当中,他最游刃有余。他明白现代物质文明的繁复的机构。他作品的力并不来自艺术的提炼,而是由于凡俗的浩瀚的接识。坏时候,他的小说起人报章小说的感觉;然而好时候,没有一位中国作家比他更其能够令人想起巴尔扎克。他的效果往往不在修词润句,而在材料的本质。小说家需要凡俗,凡俗即力。缺乏这种凡俗的质料,沈从文先生是一位美妙的故事家,巴金先生是一位伟大的自白者。

    没有作品承继《蚀》。没有另一部作品更其接近一九二七年的小中产阶级的知识分子。茅盾先生不写一九二七年的农民;他有道理:他不熟悉。然而,自从《春蚕》问世,或者不如说,自从农业崩溃,如火如荼,我们的文学开了一阵绚烂的野花,结了一阵奇异的山果。在这些花果之中,不算戏剧在内,鲜妍有萧红女士的《生死场》,工力有吴组缃先生的《一千八百担》,稍早便有《丰收》的作者叶紫。

    叶紫的小说始终仿佛一棵烧焦了的幼树,没有《生死场》行文的情致,没有《一千八百担》语言的生动,不见任何丰盈的姿态,然而挺立在大野,露出棱棱的骨干,那给人茁壮的感觉,那不幸而遭电殛的暮春的幼树。它有所象征。这里什么也不见,只见苦难,和苦难之余的向上的意志。我们不妨借用悲壮两个字形容。他不悲观,虽说他应当清楚自己寿命不长。给他的作品寻找一个比喻,那最确切的,最象征的,怕还就是他的身体。即使神圣的抗战不会发生,随便在什么时日,什么地点,脉息会有全部停止的可能的身体。他的情形是触望的,然而远瞩未来,他的灵魂自身便是希望。他必须写。他必须撒布光明的种子。他把这叫做债 ② 。我们说这是力,赤裸裸的力,一种坚韧的生之力。

    他的内容,无论详略,永远是斗争的,有产与无产相为对峙,假如无产这方面失败了,他给无产留下象征的希望。在真实的叙写之中,我们常常感到勉强与夸张。决定他观察的角度的,不是一个艺术家的心情,而是态度和理论。《秋收》里面的通宝是一个典型的劳而无功的老农,犹如《樱桃园》里面的费尔司(Firse),在封建社会长大,随着破灭的封建社会死去,然而茅盾先生的政治意识不肯让他糊里糊涂撒手:

    当他断气的时候,舌头已经僵硬不能说话,眼睛却还是明朗朗的;他的眼睛看着多多头似乎说:“真想不到你是对的!真奇怪!”

    这里积极的暗示超出了正常的自然主义。我们接受这种“似乎”的字样,因为这在我们理想的人性之内。同茅盾先生一比,叶紫成了一位百折不挠的军官。他的人马出生入死,疮痍满身,踬而复起。云普叔的遭际把老通宝的痛苦比成黯然无色,虽说病倒了,虽说“迟疑”,他有一口活气鼓励他的儿子造反。《电网外》里面的王伯伯还要悲惨,然而他不自杀,他跳下上吊的脚凳。

    背起一个小小的包袱,离开了他的小茅棚子,放开着大步,朝着有太阳的那边走去了!

    同样是《星》里面的梅春姐,丢下阴沉的家屋,

    没有留恋,没有悲哀,而且还没有目的地走着。

    她有目的。星光在指点她:

    “你向那东方去罢!”

    当时的东方是江西。

    要是老通宝失败,茅盾先生另外给我们安排了一个小儿子,那不长进的反抗的多多头。他们属于同一阶级,象征两种存在:前者是过去在现实之中结束,后者是未来在现实之中成长。阶级在斗争,老少

    在交替。这是一种题目的对比。这种同一阶级的对比,我们不时在叶紫的小说看见。云普叔有一个不孝的儿子立秋同他山上的伙伴,杨七公公有一个倔强的儿子福生和他们的同乡小五子。父亲与父亲的一代(《星》里面的四公公,老六伯伯和关胡子……)是迷信的,安于命的;儿子与儿子的一代(那数点不清的凸出的一群……)是坚强的,叛逆的。然而,息息相关,在这同一阶段,服从与友爱滋润着外来的暴戾之气。

    他们全要活着。他们没有道路去活。这种生之意志的执着,犹如地之恋的深永,正是我们农人美好的品德。为了少许希望,一线光明,中国人可以忍受猪狗不如的生存。叶紫的观察并不错误。王伯伯的出走不合情理,然而从这一点去看,未尝不是应当。还有比人世本身更不合情理的?

    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

    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

    他们是逼上梁山。自古如此。强壮,仁厚,他们结成不可轻侮的一群。云普叔备了一桌丰盛的打租饭,未曾软化地主者群,反而遭受他们的抢掠。他是一个前车之鉴。佃户挽成一道绝崖,何八爷之流站立不得,滚下万劫不复的深渊。《火》是积极的指引,《山村一夜》是消极的教训。

    作者无从把持他的情感。他憎恨那些虎伥,地主与军警。他把爱全给了农夫,革命者,他们的轮廓因而粗大,却并不因而多所真实。这是情人眼里的西施,然而仅仅是些影子,缺乏深致的心理存在。至于那些分不到他些微同情的男女,他的憎恨同样不容他过细停留。他把他们勾成花脸小丑。这里是盛怒,沉郁;这里是不饶恕。他不能够平静。他的回忆在沸腾。一切是力,然而一切是速写。我们明白主宰是政治的意向,但是,我们烦躁,因为惊叹符志那样多,我们在艺术领会之中,不时听见作者枯哑的呼喊。父母出卖女儿,“目不转睛地噙着泪水对英英注视着”,随即是:

    再多看一眼罢,这是最后的相见啊!

    作者不克自制,他从叙述一步跳到诗歌。刘 妈为了复仇做假向导,把军队带进埋伏的阵地。军队发见受了骗,给了她一枪。她“浑身的知觉在一刹那间消灭了”,作者安慰我们,

    她微笑着。

    虽说没有惊叹符志,强烈的情感把现实化入象征的世界。我们接受作者的渲染,因为我们和他一样敬仰刘 妈。《星》的题目来自一个造作如若不是孩气的象征,情人的眼睛类似北斗星,北斗星好像光明。在这部一九二七年事变的插曲里面,惊叹符志多到不堪想象,俯拾即是:

    当他们快要爬到那湖滨的时候,……突然地,给一个东西一绊,————梅春姐和黄便连身子都给绊倒下来了!

    三四只粗大的黑手,连忙捉着,抓住着他们的胸襟!————当他们明白了这是怎样的一回事情之后,便一齐震得,疼痛得昏迷过去了!……

    夜的黑暗的天空中,正开始飘飞着一阵细细的雨滴!……

    作者把自己遗失在他为别人修建的迷宫。

    而且缺乏词汇。他没有字句调节他情感的沉浮。他指出“秋虫的悲哀的呜咽”,跳过三四段,重复一句(仅仅改换词性):

    虫声更加呜咽得悲哀了。

    他修辞的方式和他的情感同样直来直往,每每陷入雷同,衬出他学殖的贫瘠。《丰收》有这样一个有力的句子:

    整个的农村,算是暂时的安定了。安定在那儿等着,等着,等着某一个巨大的浪潮来毁灭它!

    《火》里面仿佛故雨重逢:

    田原沉静着,好像是在期待着某一个大变动的到来。

    这在《夜哨线》成了公式:

    夜色:深沉的,严肃的,像静着一个火山的爆裂。

    我们勿须乎苛责,叶紫是清醒的,《丰收》的自序是一篇忠实的检举。他明白自己太缺少艺术成分。然后:

    这里面只有火样的热情,血和泪的现实的堆砌。毛脚毛手。有时候,作者简直像欲亲自跳到作品里去和人家打架似的!……

    他一语道破他的长处短处。他没有字句,他的热情也不容他有。他所能够给的是黑白分明的铅画,不是光影匀净的油画。他揉搓不出富有造型美丽的人。

    不曾为自己准备工具,又“没有余裕的工夫”,他郑重声明他“年青得很”,“能够刻苦地,辛勤地,不断地学习”。从《丰收》到《星》,假如文字依然故我,是舶来的,是生涩的,我们看见他在努力扩展自己。他的农夫繁复了,例如陈德隆,一个粗犷然而值得原谅的汉子,是梅春姐的魔星,却同她一样是封建制度与社会组织的牺牲。一九三六年八月,在他大病之后,他补成《星》的第四章,开始从事另一个中篇。《菱》的第一章写了一万字光景,他搁下笔,去了内地,如今读着这没有完成的第一章,我们惊于他的进步 ③ 。文字不再跳动,叙述增加妩媚,尤其是第五节,乡下人月夜采菱,官保(仿佛是这部小说的主角)划了一只小筏子,等候堡子里面的小姐,在湖心和一个赖皮打架……下文不可复睹了!

    还有比这可痛惜的?死带走了最好的部分。

    然而有人将牢牢记住叶紫。他成全了历史。在我们青年活动的记录上,他将占去一页。我们从他的小说看到的不仅是农人苦人,也许全不是,只是他自己,一个在血泪中凝定的灵魂。

    一九四○年二月十二日

    注 释

    ①  叶紫什么时候来到上海,我们不清楚,大约总在1933年写作《丰收》之前。同年5月2日,他写成《丰收》;6月10日,《火》;9月1日,《电网外》;9月29日,《向导》;12月26日,《夜哨线》;然后1934年6月13日,《杨七公公过年》;以上六篇收在1935年3月出版的《丰收》(奴隶丛书之一)。1937年4月,《山村一夜》(良友书店印行)短篇集问世,里面也是六篇:1935年2月20日,他写成《偷莲》;4月,《鱼》;1936年5月19日,《校长先生》;7月9日,《山村一夜》;10月2日,《湖上》,最后一篇是《电车上》。1935年3月,他写成中篇《星》,其中第四章于1936年8月补成,全书于12月问世。神圣的抗战爆发,他在9、10月之间离开上海。

    ②  参阅满红先生的《悼丰收的作者————叶紫》,载在第一卷第二期的《长风》月刊。叶紫曾经对他讲:“我现在的生活,全然不能由我支配。我精神上的债务太重了。我亲历了不知多少斗争的场面……凡是参加这些搏斗中的人,都时刻在向我提出无声的倾诉,‘勒逼’我为他们写下些什么,然而,我这支拙笔啊!我能为他们写下些什么呢?……”

    ③  原稿未曾发表,现由巴金先生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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