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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看小说网 www.izxs.net,最快更新柔肠一寸愁千缕最新章节!



    我到晚上才回家,深夜时我又找到智水送我的一本书————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给我的纪念品,那里知道这本书真成了我毕生纪念智水的唯一纪念物了!我看了这本书不免又想到人事太无凭了!

    一夜有没好生睡。可怜的菁!呵!一重重的刺激,接二连三的向我侵袭,怯弱的心又怎么担负得起。唉!

    五月六日  连日心情不好,身体也失却康健,终日卧床昏睡,日记也间断了五六天,在病里剑尘时常来看我,他的热情使我暂时忘了形体上的苦痛,但是当他离开我的时候,我的心受了更深的谴责。

    今天早晨他敲着我的房门的时候,我为了他那惯熟的声音,我流泪了,我转过脸去,闭上眼睛,装作睡着了;他轻轻开了门进来,见我睡着,他就悄悄的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我等到咽下泪液拭干了泪痕,才装作初醒的样子。睁眼向他点头招呼,他走到我的床前,看了我半天,他叹了一口气道:“纫菁!今天你的脸色更憔悴了,神情更黯淡了,唉!……难道我真不能安慰你吗!”我听了这话,不禁眼圈又红了,我转过头去。

    四境现出可怕的死寂,我装作睡着了,听见剑尘轻轻的离开我的屋子,他叹着气出了房门,我知道他走了,我才敢呜咽的哭……唉!天 呵!这真是太惨酷的刑罚呢,我那里是不需要安慰的,剑尘以赤心来爱护我安慰我,我那能拒绝,但是天已诏示我悲凉的前途了,我那敢任情,当热情如怒火在我心里焚烧的时候,我自己替自己浇下一桶冷水,我自己用剑扎伤我自己,我喝自己的鲜血!唉!这一切一切只有我自己明白……可怜我已是这样压制自己了,而结果剑尘还是受了我的影响,他现在的态度完全变了,从前他是很积极的,似乎不大明白悲哀的意义,然而自从认识了我,他感到人间的缺陷,他觉得自己的不幸,他前几天的信里有一段话说:“菁姊!我近来也常常感到烦闷,所有的朋友,只看到我的表面,他们都认为我是乐观的人……其实我内心的苦痛是说不胜说呵!不过除了你没有懂得我的人罢了……”唉!剑尘太不幸了!我辞不得拉人下水的嫌疑……最使我惭愧的是一面要想追求生命的火花,一面自己又来扑灭它,这是多么矛盾的思想呵!

    五月八日  今天已经起来了。下午星痕、致一、剑尘都来看我,并邀我到公园散散心,我答应了他们,吃完点心以后,我们便到公园去,这时已经是暮春天气,满地落红,残英碎瓣,因风飘零,真是春色阑珊花事了啊!我不免又想到人间花草太匆匆,不知不觉又是悲从中来,唉!真太脆弱了哟!可怜的灵魂!我自己慢慢的叹息着,但是星痕已看出我的神色来,她不由的也叹了一声,这时我们已来到荷池畔,致一露着有意撩拨的神气,对我道:“呵,纫菁!你看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剑尘听了这话,笑道:“得咧!得咧!你几时也学会了这一套!”致一明白剑尘不愿意他惹我们难过,想到刚才所说的话,也不免有些后悔,因此东拉西扯的说些笑话,剑尘也是拿腔作势的谈了些作人的大道理。他们这样傀儡似的扮演,惹得我们又可笑又伤心,星痕不时拿眼瞟着我,我们的心灵正交通着呢,所以当两个人四目相对时,那一种无名的凄酸都冲上心来,眼泪打湿了眼睫毛。

    我们在河畔坐了许久,才离开它,经过那条最热闹的马路到后门去。那时我们看见马路两旁坐了许多的人,当我们走过他们面前的时候,人们的眼光似乎都在我们身上激射,星痕悄悄说:“纫菁!你信吗?……也许有人正在羡慕我们是青春的骄子,幸福的宠儿呢。”我道:“这是可能的,而且我们也并不希望他们了解,是不是?”致一和剑尘听了这话,都说:“你们也真是太神经过敏了。”我们不禁也笑了!

    我回来以后记了今日的日记,也就睡了。

    五月十日  这几天的生活已比较安定,每日按时到公事房去办公,下午没事的时候,不是找朋友谈谈,就是看些新出版的文学书,一切都很平淡的过去。

    下午剑尘来看我,我们谈得很痛快,他说:“纫菁!我们真是弱者,你想吧!现在的这种社会,我们自然对它表示不满,按理我们应当打破这个社会的组织,而创造一个新的,比较差强人意的才是,但是我们仔细的想一想,我们整日的咒诅现实社会,可是同时我们还是容纳这个现社会,甘心生活于现社会之中,这不是弱者是什么?……”剑尘这一段话很使我受感动,我从来不大相信我是弱者,因为我的思想,是对一切反抗过;不过事实呢,我是屈服于一切。从前,我曾作着理想生活的梦,我要找一个极了解我而极同情于我的人,在一个极美丽的乡村里过一种消闲单纯的生活……最初是因为找不到同调毁灭了我理想的一半,现在以至于将来,假使有了这么同调的人,我又顾虑别人的不了解,或者更加以种种恶意的猜疑,卑鄙的毁谤,最后还是去不成。我太没出息了。为什么我要受环境的支配呢?!……不过我相信只要是一个人,不论是天才,或是平庸,谁都不能从环境的镣铐下面逃亡的。……不过天才是时时感觉得那镣铐的压迫,时时想逃亡————时时作着逃亡的 梦,而平庸的人呢,他们渐渐的习惯了,不感觉镣铐是镣铐,最后他们与镣铐作了好朋友;天才与平庸之间,所差的不过这一点,要说逃出,谁也办不到,除非是死的时候。

    五月十二日  这两天的心情又变了,实在最近一个月来,我虽然也常伤心,但是恍惚中还有一件东西,可以维系我————那就是剑尘纯挚的“爱”,但是现在,现在,我的梦又醒了,使我梦醒的原动力,与其说是受外面冷刻的讽刺的打击,不如说是我先天的根性是如此————我的根性是飘浮的云,又是流动的风,我时时飘浮,我时时流动,有时碰到山岫中,白云也可以暂时安定,有时吹到山谷里,风也可以暂时息止,但是这仅仅是暂时的,不久云依然要冲出山岫,风也仍旧要逃出山谷,恢复它的自由————我的灵魂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不可捉摸的东西,剑尘固定的“爱”怎能永远维系得住我?到了这个时候,一切一切都失了权威。

    晚上作了一首诗:

    晨风不住的吹,吹起灵海里的悲浪,我咒诅,咒诅这惨酷无情的剧场!个个粉饰自己,强为欢笑舞蹈于歌场。

    不幸这幻梦,刹那便完,最后人类了解那刻骨的悲伤!吁!这时候呵!爱情的桂冠也遭了摧残!翼覆下的一切,从此都沉默无言!

    只有我的咒诅,仍充溢于这惨酷的剧场!

    我把这首诗寄给剑尘去了,但是当我将信放在信筒里的时候,又不免有一点后悔……我知道剑尘他虽然很同情我,一切都肯原谅我,而同时他也最关心我的言谈举动,他比我站的地方要牢固得多,他的见解是比较冷静而理智的,因此我这首诗对他更是一个大打击了。唉!我越想越后悔,只得打电话给剑尘,告诉他我那首诗是写着玩,请他看过之后 就烧了,或者根本就不用看吧!信差送到时就立刻烧了,但是他说他不能不看,最后他应许我无论如何,他不以这首诗介怀的。打完电话以后,我又不免可怜自己的不彻底。

    今晚月色非常清明,我在院子里坐到夜深才去睡觉。

    五月十五日  天气渐渐燠暖起来,热烈的太阳光,炙得窗前的藤叶,都软弱得低了头,人们呢也都是十分困倦的,扎挣着一直等到黄昏将近的时候,一切的生物才恢复了活泼的精神。

    六点钟的时候,星痕来了,她手里拿着一束鲜花,穿着一身缟素,衬着静穆淡白的面容,一种脱然冷淡的表情,使我震惊了。真的,我每次看见星痕,我的灵魂都得到一种特别的启示呢。

    她放下手里的浅红芍药,向我道:“你这时候有工夫吗?……”我点头道:“怎么样?你要我陪你到南郊去吗?”“真的。”星痕说完叹了一口气。我说:“好吧!我也觉得这几天太沉闷了,出去玩玩也许痛快些!”

    不久我们到了南郊,这时的斜阳,温柔的照着一望无际的碧草。一阵阵的清风,吹干了身上的汗液,身体上一切的压迫都轻松了,这时候的灵魂也得了自由,不必为着身体的痛苦而撑持了。

    我同星痕顺着一条土道来到坟园。那里有许多坟墓,有的是土堆起来的,坟头上已长了野草,有的上面新添了土,旁边有纸钱的残灰。有的建筑得很讲究,坟是用白石砌成的,坟前树着白色的石碑,碑上的字都糁着石青,颜色碧绿。星痕走到这座坟前叹了一口气,将鲜花放在石碑前,怔怔的静立着,我偷看她的脸,十分悲惨,一滴滴的眼泪直泻下来,流到坟前的土里去。我的心也正绞着酸辛的情绪,我不能安慰她,只有陪她落泪。

    她哭了许久,才渐渐止住了,这时天色渐渐黑下来,郊外的地方, 人少坟多,再加着晚风吹过碧苇,发出凄凉肃杀的声音,使得我们不禁胆寒;只得忙忙找着我们的车子回来。

    我约星痕到我家来玩玩,她似乎很难过的拒绝我,我知道她的脾气也不愿勉强她,我们的车子进了城时就分路了。

    今晚我独自坐在葡萄架下看北斗,寂静的小园中,时时听见蟋蟀的鸣声,不知不觉又惹动了我的愁绪,想到今天和星痕郊外悲楚的神情,胸头犹有余酸,我想着我和星痕两个人,真可以算是一对同命的可怜虫,这个世界除了我没有人了解她;除了她也没有人了解我,我们常常把自己粉饰得如同快乐之神,我们狂歌,我们笑谑,我们游戏人间,但是我们背了人便立刻揩着眼泪。有许多朋友对我说:“纫菁!你原来是这样活泼,而多情趣的人呵!但是在你作品里,我所认识的你,却和你正相反,到底哪一个是真的呢?……”我听了这话,常常只有一笑,因为我不愿意对不了解我的人解释我自己,而且这是我仅有一点虚伪的幸福,我只要作得到,我总把自己扮饰得比谁都高兴,比谁都快乐,在这个世界上,能够多骗得一个人羡慕我,我就比较多一分的幸福。假使有一个人,为了我的快乐而嫉妒我,我更感到幸福了。我最怕人们窥到我的心,用幸灾乐祸的卑鄙的眼光怜悯加之于我的时候,那比剐了我还要难过,因之我从来不愿向人诉苦,我永远装作快乐的面孔,对于伤心的事情,似乎都不足引起我的注意。————除非那一个伤心人能了解我,那末都等到欢筵散后,舞台闭幕的时候,我可以找到她,我们一同流泪,一同掬出心的创伤彼此抚摸。……无论如何!我总不肯向幸福的人的面前叹一口气,我总得装得我比他更幸福,我总得挫了他骄傲的气焰,我要看他如小羊般服服帖帖跟着我,直等到他向我恳求怜悯的时候,我才心满意足,用卑鄙不屑的冷笑报复他,使得他十分难堪后,我才丢下他扬长而去。

    我记到这里,忽然想到星痕给了我一个绰号,她说:“纫菁!…… 你是一碗辣子鸡!”我现在觉得还不够,将来总有一天,我将变成最辛辣的红而多刺激性的辣椒糊呢!

    五月十七日  可笑!我不是决心要作辣椒糊吗?我要人人见了我眼泪就辣出来,但是这只能希望于不了解我的人,可不足为知我者道呢!

    在知我者的面前,我是失却一切造作的能力,这时我又成一只小羊了,需要她的温存和抚爱。

    下午我同剑尘逛北海,我们站在全园最高的白塔上,风很狂放的向我吹,白雪变着各种形态,向我头顶飞过去。娇艳的晚霞,横卧在西方的天上,淡淡的眉月,在万绿隙中向人间窥探,远山发出紫色的光来,这时四境真美极了。我忘了现实,只憬憧于美丽的幻景中,我仿佛一个女王般的伟大而丰富。

    不久暮色悄悄的包围了大地,灰色的天空,闪烁着万点繁星,夜渐渐的逼近人间,我们便离了白塔下山找我们的归路。

    一路上明月眷恋的送着我,一直送我到了家,它犹是不肯舍去,在窗外一直看着,直到我入了神秘的梦境后。

    五月二十日  人真是太懦弱————我更是弱懦中的更懦弱者————因之我今天又受了不可忍的打击,直到如今我的心还是流着受伤的血。

    今天在一个朋友家里吃晚饭,在座的熟人很多,致一也是一个。饭后我们在院子里闲谈,致一忽向我报告说:“纫菁!你知道有人在说你的闲话吗?”我脆弱的心弦紧张了,紧张得将要绷断了,但是我还极力镇定,装作不在乎的样子冷笑道:“我早知道总有这些不相干的闲话……但是你是从那里听来的,他们又是怎么个说法呢?……”致一道:“自然我也知道那是不相干的话,但是人类浅薄的多……所以也很讨厌 呢……”“哦!到底是怎么一件事呢?你早点说罢!”我的心不住的跳,我有点沉不住气了。致一笑道:“他们说你和剑尘发生恋爱……并且说你们快要结婚了。……其余还有些轻薄话,也不必说了,我听了都觉得可气。……”

    我听了这话,虽是极力不去介意它,但是不能……我的眼圈红了,致一见我很难过的样子,他赶忙安慰我道:“我早已替你辩白过了……随他们说去吧!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些人真太爱管闲事了。”我们正谈到这里,萍云他们走过来,我们只得不再谈下去了,我怔怔的坐着,心里一阵一阵的酸梗上来,我想人们这样议论我们,自然不是什么善意的议论。唉!现在我又成了众矢之的了!

    我知道这个闲话,一定传得很久了,前天见着星痕她曾对我说:“纫菁!你要留意你的前途,现在人们都对你重视,完全是为了你能扎挣于苦厄的命运中,如果你要是在人前现露了怯弱,便立刻要被人鄙视了。”当时我听了这话不明白所指,现在我才清楚了。唉!是的,我为了要得人们的重视,我只好永远扎挣于苦厄的命运中,还有什么可说!还有什么可说!!

    五月二十三日  今天我在巽姐的家里,见着美生,她还是从前那样的娇艳,流光催老了一切,但是没有损害她的分毫————那一双含情的俏眼,细而且长的翠眉,含着愉悦的笑容,呵!一切一切都和七年前一样————她幸福的梦,也和七年前一样的沉酣,当然这不免使我嫉妒————不过嫉妒又何济于事!最后我只有恨天,为什么在所有的人群中,偏让我有点特别!唉!天,它给我的一双夜莺的眼,永远追求人们所忽略的夜之神秘,它给我的是琉璃球的头脑,我看透一切事实的背景,因此我无论在什么样的好环境里,我只感到不满足,我总是不断的追求,所以我的好梦比谁都容易醒。唉!而今呵!我造成我自己为一首哀艳的诗 歌,我造成我自己为一出悲剧中的主人。

    我们今天谈得很有趣————本来今天这样的天气,槐花的清香,时时刺激人们麻痹的脑筋,合欢树开着鲜艳的红花,时时向人们诱惑————自然这是很合宜谈讲许多浪漫事迹的环境,最初是巽姐的一声长叹,引起美生一篇有趣的议论,她说:“巽姐!这正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巽姐看着我凄然的一笑,我不由得对她说道:“只为体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巽姐听了这话不禁也低吟起来,美生就借着这个心的空隙,直攻进来,说道:“巽姐!快一点找一个爱人吧!不要辜负了你的青春呵!”这句话又引起我一个特快的意想。我细细将巽姐上下打量了一番,觉得巽姐的确很美————身材窈窕如玉树临风,五官又非常清秀,真好像日光下的一朵玉簪花,但是最后找发现了一点缺陷,就是巽姐的脚,是缠过的,现在虽然放了,但仍然有包缠的痕迹,我不禁笑道:“巽姐!你如果是一双天足就十分美了!”巽姐摇头道:“还好我不是天足,不然岂不更可惜了吗!”美生听了这话也不禁叹了一口气说道:“巽姐!人生不过几十年,何必自苦如是,我看你和纫菁都应当找个结束!”美生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又向我问道:“纫菁!……听说你和剑尘很好!……那么你们就赶快结婚罢!”巽姐听见美生的话,也回过头来看着我。唉!这时我心里不由得一阵凄酸!我想到世界上的人尽多,为什么能了解我的人,却这样少————简直少得等于零呢!美生和巽姐总算和我比较相处得久,而她们还是这样不清楚我,别人就更难说了,我一直含着泪默然无言,美生还是再三的要问我究竟,后来我忍着悲痛答道:“美生你放心吧!纵使天下的有情人都成了眷属而我也是除外的……我和剑尘不能说没有感情,但是我愿意更深刻的生活下去,我不愿把一首美丽的神秘的诗歌而加以散文化……”美生点头道:“自然你也有你的道理,不过剑尘他未必也这样想吧!”这话真正的又是很利害的戳了我的心,我说:“唉!……如果剑尘也作此想,那么 缺陷的人间,至少也有一件美满的事情了!可是现在呢……我是无意中伤害了一个青年,我只想取得人心的热情,我却没有防备其他的事实……而且剑尘的环境又是个非结婚不可的……现在他是比从前憔悴了消瘦了,唉!美生我近来正为这些事情焦愁呢!……”美生想了一想道:“纫菁!……我有一句肺腑之言对你说,我想你一定能够采纳……我想你既是不能和剑尘结婚,你就应当疏远他些,不然将来的结果真不堪深想!”我听这话真是感激得流下泪来:“我何尝心里不是这样想呢,但是天呵!我的心是空落落呵!”巽姐见我哭了,她也陪着我落泪,后来我实在不能再支持了,我就辞了她们回家,到家后我又喝了半瓶葡萄酒,泪痕酒滴把一件白色的绸纱弄得斑斓不堪。……直到了苦酒在心里燃烧时,我无力的躺下了,天呵!真太残忍了哟!

    五月二十五日  这两天心情坏极了,真好像是一所战场,在那里偃卧着惨白无血的死尸,满场都是殷黑色的血污,呵,多可怕的战场呵!……可怜这就是我的心哟!我不愿和剑尘结婚……我打算疏远他,但是真可羞呵!我一面替他介绍他的配偶,而我一面暗暗的揩着眼泪。我常常想:假使有一天剑尘和他的妻站在礼堂里行婚礼的时候,我心里的剑尘也就同时离开了我,这时我成了沙漠中的旅行者,而且是黄昏时唯一踯躅于沙漠中的旅人,说不定什么时候飞沙将我掩埋了,唉!这样的命运我又怎样抵抗得了呢……可怜我竟因此疲惫了!但是我还不能不拭干了眼泪写这封是泪是墨,不容易辨认的信,给剑尘。

    我写道:

    剑弟!……我已经撕碎了我们理想的幻影了,人间只有事实————这些事实自然要逐件的解决,那么你的婚姻也正是应 当即刻解决的一件事情。唉!剑弟!你父亲的银须,雪亮的在胸前飘拂着,母亲的双鬓,也似晨霜般的闪烁着,呵!他们老了!他们希望他们的爱子赶快成家,不但那是他们的责任,也就是他们劬劳抚育所换来的一点报酬,因此剑弟!千万不可违背他们的话,他们对于你的事情真够伤心了!我记得前夜,我在你家里吃饭,我同你妹妹坐在堂屋里说闲话,你的母亲,提起有人和你作媒的事情……你母亲为了你屡次的否认,她非常伤心,她叹着气对我说:“菁小姐,你不知道,我也老了,其实也管不了许多,不过我两个眼没有闭上,一口气没有断,我总不能不问他们的事,再说剑尘也已经二十五六了,也是该成家的时候了,那里承望他张家不要李家不行,将来不知要娶个什么样子的呢!……也许我看不见这个媳妇了……”唉!剑尘!她老人家的话,真使我听着伤心,当时我看了她老人家那种悲凄的样子,我真恨不得跪在她的面前痛哭,我将对她忏悔……唉!剑尘!我真觉得我是你母亲的罪人,我真对不起她!所以你如果想使我的灵魂被赦免的话,你赶快顺从母亲的意思结婚罢!剑弟!你为了你一双年迈的父母,为了你可怜的菁姊!你在人间扮演一出喜剧罢!

    你的菁姊

    呵!多谢上帝,给了我绝大的勇气,叫我写了这封信,但信是发了出去,我呢!深深的感到人间的寂寞了……眼前除了一片广大无边的沙漠一无所有,唉!我禁不住跪在母亲的遗像前,向她哀哀的低诉,似乎她的眼也凝着泪向我看着……呵!母亲!你如果有灵,你快些来接引你这可怜的女儿吧!

    六月一日  我现在又感到心的空虚了,有时虽然剑尘的纯情依然使我沉醉,然而天呵!我不敢不自己打破这个幻影,因为我很明白,这终于是一个自骗的幻影呵!我想在这种可怕的情形下,只有设法忘了我自己,像一个喝毒酒的醉人————虽是洒醒的时候,要更感到空虚与冷漠————不过时间总可以减少一些呵!生命在我没有恩惠,只有仇怨呢!

    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除非我是忍着心痛扮演一出又可悲又可怜的滑稽剧……然后使剑尘恨我,卑视我,从此我在他纯洁的心里,失掉从前的地位,因此也许可以增加我一些勇气!疏远他。

    这两个月以来,我摒绝了一切无聊的酬应,我疏远了许多泛泛的朋友————我起初很想对自己的生命忠实些,换句话说就是平心静气的作人,然而现在,现在,一切都变动了,我才晓得我这样的人、就不能对我的生命忠实,我就不配平心静气的活下去,实在的,我是更深的认识了我自己,认识了天给我安排的宿命。

    我今天的心绪乱极了,我的心绞结着种种不能清理的情绪,我好像是一个失了方向的旅行者,独自站在满目黄沙的旷野,眼看着落日只剩了一些淡淡的余晖,而我还是找不到一个躲避风沙猛兽的地方,只有看着黑暗的大翅膀,从我头顶上盖下来,那时候我将如死尸般偃卧在沙漠上,我失却了一切反抗的力,只有任运命的尖刀在我身上狂刺,我的血便如鲜艳的桃花般,一点一滴的染了我的衣服,染了黄色的沙土,直到我的血流干,我的死尸成了白骨的时候,天虽有些亮了,然而我已经等不得了!

    不过我也有一个愿望,我不敢向宿命求赦免,我不敢向人间求怜爱,我只愿把绞刑改成枪毙,使我早一些归来……呵!我常常幻想着一个可怕的将来————我耽延我的生命直到“老”找到我的时候,那我比现在更要难堪……现在我虽是遍体疮痍,然而我还能扮饰得自己如春之女神,我的力量尚足诱惑一般浅薄的人们,使他们追逐着我,向我唱出欢 乐歌调,虽然这只是使得人们听了肉麻的粗俗的歌调。然而形式上也比较得热闹些了……可是到了老来的时候,我连扮演的力量也没有,诱惑的力量也失去了,那么那些浅薄的人们也都远远的躲着我了,呵!到这个时候呵!不但心是寂寞得不能形容,身也将枯寂得如同到了鬼境,唉!这怎么能再忍受了呢?……这个可怕的幻影时时在我眼前涌现,使我心里觉得快死的必要……可是我生性更是脆弱得可怜,积极的自杀,无论如何我是没有勇气的————而且我一想到自杀时那种的狞状,我的什么心都歇了,我还是让运命慢慢的消磨吧!总有一天生命的火灭了,我自然可以闭目安静的死去,并且我也算和星宿奋斗了一场,最后虽是失败,但可以无愧于心了。

    呵!天!我现在是决定间接的自杀,我想尽能糟蹋我自己的方法,烟酒不是最伤身的吗?然而现在爱它,我要时时刻刻的亲近它,熬夜不是最伤身的吗?现在我每夜都要到歌舞场中,或者欢宴席上,消磨夜的时光,总之怎样能使我生命的火,快些熄灭,我便怎样去作。

    六月三日  今天我又醉了,醉得失了知觉————

    黄昏的时候,我到报馆去找致一、萍云,恰好遇见莫君和锡————这是我最近才认识的朋友,莫君是一个有孩子气的大人,他的相貌非常有趣————好像痴呆同时又是特别的深刻,最有趣是他说话的语气和腔调,滑稽有趣,但是有时言浅意深,使人笑口才开,立刻又感到深心的打激,至于锡呢,平日我们谈话的机会不多,不过今天听萍云说他的过去————有诗意的哀艳的过去,因此帮助我对他不少的了解————他是一个深于情的伤心人呢!我们谈得很有趣,谈到前几天莫君请我们吃饭,我和萍云的酒,都不曾尽量,我对他说:“莫君!一个人是那样希望刹那的沉醉,而且忘掉暂时的痛苦,这种人是怎样的可怜,你为什么偏偏忍心不让他醉————连这一点微小的愿望都不许他满足呵!真使我永不能忘 记你的残忍……”莫君听了我的话,皱起那一双浓眉,细眯着眼,叹了一口气说道:“呵!纫菁!何必呢!……下次一定请你痛饮如何。”锡说:“纫菁!我今天请你痛饮……你可以尽量好不好?”萍云没有等我答言就接着说道:“真的吗?……锡,我虔诚的恳求你一定履行你的约言,今天谁也不许阻止我们!让我们这些可怜人醉一醉吧!”锡说:“一定!一定!……不过也不要闹得太狼狈了呢!”萍云说:“管他呢!狼狈又怎样,我们反正是消磨精神,出卖灵魂的呵!……”锡似乎很脆弱,禁不起再深的打激似的。他低下头,默默的注视着地板。后来他又仰头吟道:“举杯消愁愁更愁……”致一这时又坐在旁边微微的笑着“唉”了一声道:“你们这是干什么的?……要喝酒就走吧!时间不早了,恐怕巽姐和美生都已经去了呢!”我们被他的话所提醒,才都从牢愁的梦里醒来,如疯子般狂叫狂跑的来到大门口,坐下车子到长盛楼去。

    我们到那里坐了一坐,美生和巽姐就来了,于是大家点菜,而我和萍云两个人的心却不在菜上,只预备如鲸鱼吞江海似的大喝一场,如果能够就此把世界吞下去了,也许人间的缺陷也同时消逝了!

    不久伙计摆上冷荤碟子,跟着两瓶花雕也放在桌上,先是锡替我们每人斟了一杯,美生和巽姐还斯斯文文的没有端起杯子来,而我和萍云彼此高举玉杯,看着了叫一声“喝”,一杯酒便都干了,跟着又是第二杯,我们两人不过每人七八杯,已经把两斤花雕弄光了,萍云对着锡叫道:“快些来酒!锡今天晚上可不能再失信的……谁要不让我们喝够了,你瞧着,我们有本事把这桌子推翻了!”锡忙应道:“喝吧!喝吧!不用着急,有的是酒!”美生瞧了我们那近于疯狂拼酒的样子几乎吓呆了,在她的生命里只有温柔与甜蜜,她从来没有尝过这种辛辣的味道,也没有看过这种悲惨的样子……她拉着巽姐的手说道:“这是为什么?唉!我看了真难过,你快叫她们不要喝吧!”巽姐摇头说:“她们 已经疯了,那里管得住呢……唉!来!让我也陪你们喝一杯。”“好!巽姐你也许比我们幸福些,不过你能陪我们这一杯酒,我们要深深的感谢你呢!”美生的脸色都变了,她呆呆瞧着我们,锡也是陪着我们一杯一杯的吞下去,莫君只把紧酒壶说:“慢慢的!你们要喝酒可以的,何必这样拼呢?……呵!纫菁、萍云!————”我和萍云这时已经喝了二十几杯了,大约总有三四斤酒罢!菜一碗一碗的摆在桌上,谁也顾不得吃了!后来萍云对我叹道:“毒醉吧,菁!……至少可以忘去你一切的伤痕!……唉!什么梦都作过了,而什么梦也都已经醒了哟!”我听了萍云的话,好似听见半天空一声焦雷,把我从醉昏昏的世界里抓出来,摔在冰凌的深渊里,我感到刻骨的冷硬,我觉得非常的痛苦,我无力的倒在一张藤椅上,我辛酸的眼泪便从那一双紧闭的眼里流出来……我看见母亲惨淡的面靥了,我听见元哥长叹的声音了,一切过去的悲哀,又都一幕一幕重现眼前,而目前的一切现实,反倒模糊得如从重雾摸索前尘,只见一片茫茫,什么也看不见了。

    不知什么时候,她们把我扶上汽车,也不知什么时候,我睡在自己的床上。……在我醒来时,我头涔涔的痛,我的口干得像要冒火,低头一看,出门时所穿的衣服也不曾脱,大襟上满了黄色和血色的斑点,大约是醉后吐的残痕,其中还有许多水点,大约是眼泪了,我为了自己这种狼狈的佯子,由不得又流出辛酸的沮来。……隐隐的看见窗上的星光,和在星光下树影的摇摆。呵!光那样幽碧而烂烁,影子呢是那样捉摸不定!夜之神哟!你显示着我可怜的心的象征呢!……我追寻着这幽光暗影下的一切,不知什么时候入了梦。

    六月五日  这两天以来,害了酒病,什么事都不能作,全身的骨节酸痛!动弹不得,心里呢,也是怅怅如同失了什么,唉!这是刹那沉醉后的报酬呵!

    下午剑尘有电话来,我告诉他我病了,他似乎已经知我是因为拼酒而病的,当他用那种又似怨愤,又似怜惜的音调说道;“纫菁何必那样糟蹋自己?……”我什么说也再说不出来,我怔在电话边,如同失去了知觉,好久好久,才被电话那面“突突”的声音震醒了,我只说了一句“没有什么事了挂上吧!”……我也不等他的答复便挂上耳机,跑到屋里,不禁痛苦的哭起来。“唉!天,我何必那样糟蹋自己?!”……我也曾想过真是何必呢?无奈我无法忍耐这缓刑的长时间的难过,还不如我自己用力刺伤自己的心,也许痛苦可以减少一些。可是天下的事太复杂了,我所感受的也太复杂了,我现在好像困于 杂乱的网罗里,我真不知道怎样可以逃出这可怕的环境。唉!只好让它去吧!不必求解脱也总有一天自然解脱的。

    今天下午依然扮饰得如娇艳的玫瑰似的,去赴友人的盛筵。……反正不到那一天————手足僵硬得没有办法了,脸成了枯蜡脂粉也涂不上了,我总得打起精神来扮演的。

    六月八日  美酒高歌,我又厌倦了,不但厌倦,我简直对于这一种生活发出诅咒的呼喊了,可怜我寂寞的心,更寂寞了!我的心弦,永远弹着孤独的单音,我静静的听,甚至整夜不睡静静的听————我希望万一能发见谐和我这单音的歌调。然而那有————这只是永永远远的幻想啊!我将永远弹和单音,直到我死去吗?然而我总不甘心,我还要奋勇的敲开人们的心门,我不信我永远是站在人们心门之外的。

    我近来的行为,也许是更无羁了。我自己可是并不觉得,不过据剑尘说,我近来的态度大大的变了;他为了我这种不可捉摸的态度很伤心,他怀疑我对他有什么不满意,他畏惧将要从我心里失去从前的地位,他那种因疑虑而憔悴的精神,真使我难过!他有时很气愤我对他的不忠实,我也不愿意申辩,因为我怕申辩之后,更显然他的不了解 我。————我不是更要感到寂寞了吗?而且我故意疏远他的一片隐衷,他那里知道,他近来见了我总是露着怨愤的颜色。唉!可怜我也只有咬着牙忍受吧!

    近来我的心是分外空虚,而我的思想却如乱麻般在心底交萦着,我的灵魂,它是多么狼狈啊!因此我现在的生活更不安定了。我好像一个渴极饿极的夜莺!我捉住玫瑰的枯瓣,用力的吮吸,我看见萤虫的绿光,我以为是深夜的露珠,我拼命的抓住……及至明白我的错误时,又将怎样失望呢!我,渴得几乎发了狂,心头的火焰看它高起来,一尺一尺的向上高去,最初看见我血淋淋的心被它烧干,渐渐成了灰,以后我的全身慢慢的都变成冰冷的灰了。唉!天啊!这是多么残忍的荼毒呢!

    昨夜我几乎通夜没有安眠,我对着满天星斗卜我的未来的命运。我对着黑影问我未来的休咎。然而无效!它们永远是沉默着。冷淡的看着我!我愤恨极了!从床上跳了起来,把绿色的窗幔撕碎了;一片一片的飘在地上,然而一切仍然是那样冷淡————没有同情,这时我才明白我真正是世界上的孤独者,我禁不住发抖,我悄悄的倒在地下,也不知道经过多少时候,我是失了知觉。及至我醒来时,世界已经变了,夜早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明晃晃的阳光,射在我的身上,好惭愧我依然还扎挣于人间!

    六月十日  我真没有方法使我自己安静,我甚至不敢一个人独坐在房里,因为我的心是太纷乱了,它好像一架风车一般不住的鼓荡着,我真是支持不了,我无“目的”的坐上车子到街上乱跑,当车夫拉起车把问我到那里去?我怔住了,只得胡乱答应道“上西单牌楼吧!”车夫如飞的跑了,不一刻就到了西单牌楼,我惘然的下了车,站在电车站旁,车夫以为我是等电车的,就说道:“您上那儿去,我再拉您去不好吗?”我摇摇头拒绝他了,他只好扫兴的走开了,我等他走远了,我又 跳上一部车子说:“到天桥去”,到了天桥,我又坐着车子回到家里,当走进我自己的房门的时候,我不禁掉下泪来,世界这样小,我跑了半天依然还在我的屋里!?而且我跑了半天,我怎么什么也没得到,依然是空虚的。……

    下午睡在床上,仿佛失了知觉,直到太阳下了山,夜幔盖住了阳光,我才渐渐的醒来,我照着穿衣镜,慢慢的看见了我的形体,我漂泊的灵魂才又回到这可嫌憎的躯壳里来。

    吃完晚饭的时候,姑妈问我今天一天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瞪着眼注视着姑妈,我不知道怎么样回答才好。姑妈见了这种样子,露出惊奇的眼光,向我脸上打量,我被这种探索的眼光所惊吓了,我不禁打了一个冷战,我撒谎了,我说我去找巽姐玩去了……此刻不知为什么头很痛呢!自然这话可以把她们对付过去,不过姑妈很聪明,她好像知道我有说不出来的苦衷,她连忙应了一声,低下头吃饭不再看我,但是我觉得,她的眼还不时偷偷的瞟着我呢。

    六月十二日  天呵!我耐不住了————暗愁的压迫使我失去了常态,这时我想从这个压迫底下逃亡,我去找那些不相干的人玩,素日我最看不上的,那些只有躯壳没有灵魂的人,现在我似乎离不了他们,天天和他们厮缠着,于是看电影,吃馆子,一天天的接着这样鬼混下去,也许他们是故意的敷衍我,然而我现在不管这些,我总认为他们陪着我玩,是再好没有了。

    现在我不愿意看见比较了解我的人,因为我正扮演着一出神出鬼没的滑稽戏文,我不愿谁用灵的光,来点破我所创造出来的愚迷,所以我好几天不见剑尘,他有时来看我,我也淡淡的不大同他说话。他自然是摸不清我的心,因此他恼怒了,也是冷淡的对待我,但我好像一点不觉得似的,好像这种冷淡是很自然的。

    今天他来看我,一走进门我只冷冷点头让他坐下,他默默的望着窗外的天出神,我呢,低头看一本新买来的小说,大家都像有什么芥蒂似的,屋里的空气,和我们的心,都是一样的紧张。然而我们是一直的沉默着,后来他站了起来,拿着帽子预备回去,他含着怒愤对我说:“纫菁!你也稍稍给我留一点余地。”他的话自然是指着我近来的态度了,不过他又那里知道我的苦衷呢?!当时本想分辩几句,然而再想想,一个人既然找不到能了解自己的人,而偏去向他解释,太没有意思了。因此我只淡然的苦笑,并不去理他,他自然更是含着愤恨,最后他长叹了一声,头也不回的去了。他刚走,我的眼泪就禁不住流下来,我把门用力的推上,“砰”的一声响,震醒我自己因伤愤所迷失的灵魂,四面一看,我才更清楚地认识了我自己,认识了我现在的地位呵!天!我太孤单了哟!

    晚上我接到剑尘派专差送来的信,我的心忐忑不宁,我怕————那冷酷的讽刺,我把信拿到手里很久很久,我的心只是不停的抖颤。我不敢拆开来看,我睡在床上,我努力的镇定我的心,我好像立刻要绑赴法场的罪囚,我想象那将要来的荼毒。唉!我真恨不得把我的灵魂,赶快离开这个世界!

    我睡的时间也许没有我觉得的那样长久,当我起来拆信时,我仿佛听见报时的钟声只打了九下,送信来的时候大约是八点四十分,可是天知道我恐惧战兢的心,好像经过一个可怕的长世纪呢!现在我把信拆开了,我往下一字一字的念了。他说:

    菁姊:(请你恕我还是这样称呼你)

    你是知道我的为人的,我不愿意在平淡无奇的生活里鬼混,我更不愿意在虚伪欺骗里生活。如果是个极相得的朋友,只要他曾经有一次欺骗我,而被我知道的时候,我就不愿意再 和他交识,我情愿没有朋友,一个人永远孤独,我不愿勉强敷衍面子。

    我的为人虽然没有一点长处,虽然只是一个平淡无奇的人;自然我不配得到社会任何人的赏识与了解。不过倘使有人要能以国士相许的时候,我也很能忠诚的为这人服务,无奈这都等于梦想,从来就没遇到这一种幸运!

    我自己也许没有确定的见解,然而是非恩怨我是懂得的,只要别人不以虚伪相加,我也绝不会以虚伪待人;否则耍耍手段我也不见得不会。

    我平常虽然很理智,但同时我也有热烈的感情,我也是很易受刺激的,所以当我看见你和别人亲近,而把我置之脑后的时候,我就如同受了极剧烈的弹伤,我当时的气愤和灰心,我自己真也形容不出,大约我那苍白的面色,和失望的神情,你也不至于没有见吧?!纫菁!你难道真这样忍心吗?

    唉!世界上的事情变化得太利害了!但是我真想不到你的变化,更是不可捉摸的呵!纫菁!最后我只希望你不要忘记了自己的前途,好好努力你的事业……酣歌宴舞,固然可得到刹那的快乐,但是你要想到欢宴有散的时候,舞台也有闭幕的时候呵!再见吧!菁姊!

    剑尘

    这封信是看完了,当时我心情的剧变,比夏天的云的变化还要厉害,我一时觉得伤心,一时又觉得气愤,一时又觉得委曲,一时又觉得世界上的人太浅薄了,我有些鄙视他们,这种多料的毒剑,刺伤我的心,我看着那一滴一滴的鲜血,由胸前流了下来,那血总有一天把我飘起来,送到天为我预备好的坟墓里去,那便是我的归宿。

    六月十三日  昨夜睡不着,心里是满着绝望的凄调,在夜深人静的时期,我悄悄的坐了起来,天上有点薄薄的凉云,星宿在凉云后面静静的闪视,我跪在母亲的遗像前,虔诚的祈祷,我告诉母亲我坎坷的运命,但是母亲只含愁凝注着我,她再不肯用温柔的声音诏示我,那时我怎样需要安慰呵?我如同恶虎得不到食物般,由悲哀而变成狂愤,我用怒火燃浇着的眼光注视母亲的遗像,我要把我还给她,我再不愿意扎挣了!然而我忽见我母亲的眼里,似乎流出泪来,星光闪在玻璃框上,是那样静默幽深,我的愤火低下去了!我抱住我的头痛哭……最后我失了知觉……

    今天早晨心口作痛,又犯了肝气病,然而我不愿意爱惜这无用的身体,现在我就希望它一天一天的破损,等到那一天成了灰,我的灵魂便解脱了!

    下午想到回剑尘一封信,怎样的写法呢?他的信是那样的有刺……唉!可是同时我想到这种由愤恨而淡忘的情形,本来就是我的计划,现在第一步已经作到了,不是可以骄傲了吗!为什么倒因此而怨恨呢?唉!太愚蠢了哟!……可是剑尘的性情我是很清楚的,他有时可以作出出人意料的激烈行为,因此我这封回信更难写了!我只得暂时先缓和他紧张的心吧!唉!纫菁!一劫未平,一劫又起!然而这是天心呵!反抗又有什么用处呢!

    我扶枕给剑尘写信————我的眼泪是一直不曾干过,我写道:

    剑弟!

    我病了!我心口痛,头晕,然而这都不算什么,可怜我的心是受了毒镖的射击!我的心是得了可怜的伤损!现在我是睡在床上给你写这封信。唉!剑尘!请为了我的苦难,特别的原谅我————冷静些听我凄楚的诉说:

    剑弟,你说我近来态度变了,不错!真的变了!但是我所以变的原因,乃由于我的苦闷所迫成的,我怯弱。我没有伟大的扎挣力,我受不了苦闷的锤子的打击,我要想从那里逃亡————逃亡的唯一方法,就是毫不顾忌的浪漫,然而不幸!你是爱我太深了!你所希望于我的太大了!结果我的浪漫,就变成你最深刻的苦闷了。唉!剑弟!你对我的诚挚,我虽粉身碎骨也难图报千万一,我何敢亦何忍使你过分难堪!不过近来我的心境太坏了,因此我们每次见面,差不多都是不欢而散————我的心太郁抑了,我只有设法消遣,因此我对我自己的生命,开始不忠诚,我欺骗我自己……也许这要影响到对你的态度————你所说的欺骗了。

    可是剑弟!我求的是刹那的遗忘我自己,我求的是暂时休息我苦楚的灵魂,那里知道,这又是铸成今日彼此苦痛的原因,当然是我对不起你!不过请你再认清我的身世————我是塞外的一只孤雁,我是被幸福摒弃的失望者,我不希望在人间有悠久的岁月,因此在这短促的生命里,我希冀热闹些,为的这日子比较容易混些,况且我也不愿任何人对于我沉迷太深,以致妨害他们将来的幸福,因此我不愿用愚笨的忠诚对待我的朋友,尤其是我认为好的朋友。

    我自从觉悟到这一点,我变了我处世的态度,我要疯狂,我要浪漫,我要热闹我自己,同时我也要蹂躏我自己,总之越快收束越好!

    剑弟!世界上对我最忠诚的是你,所以我最后希望你认我是你的亲姊妹————一个可怜飘泊的姊妹,你原谅她,你包容她吧!

    你看见我和别人亲近,你自然要感到气闷,不过你看明白 我对别人的态度,更明白我的委曲的心事。呵!剑弟!我知道你绝不忍以鄙视的眼光对待我,以残酷冷笑讽刺我了!

    唉!剑弟!各人都有前途,而我的前途呢,也许是有的,然而那只是孤单黯淡的前途呵!到倦鸟各归林的时候,我还是独自踯躅于荒郊。剑弟!像这样的人你又何忍过严的责备她呢!

    剑弟!我不恨别的,我只恨命运太捉弄人了,我永生都是命运手中的泥;但是剑弟!你太不幸了,我对你将终生负疚,我只祷祝你将来有一快乐的家庭,好好的生活,那时候我或者可以免除一些罪孽。

    剑弟!我现在是你阶前待罪的囚犯,我只求你大量的赦免我吧!

    我也知道这个世界,绝不是我的世界,总有一天我将由这个世界逃亡,我现在是更深一层的感到悲凉了,我不敢希冀任何人的温存了,我愿生命愈短促愈好,我实在不能忍受这残酷的折磨!剑弟!我虽然是你认为虚伪不堪的怪物,但是这封信我确是含着凄楚的眼泪写的,你相信否?我没有请求的权力,只愿将来我死后,能因为了这封可怜的信,你少恨我几分吧!!

    纫菁

    六月十六日  这两天的空气燥闷极了,太阳闪着灼炙的热光,人的体温抵抗不了外面的高热,感到十分的疲软,更加上我狼狈的心情,真是内外交攻,我简直没有扎挣的力量。下午美生邀我吃饭,我也拒绝了,往日我能够压抑住悲伤,在人生的舞台上扮演,今天我觉得我失去了这种能力,我只感到心底的凄酸,我只看见我破裂的心房,不停 的流着血滴……整日昏沉的睡在床上,看着窗前的藤叶,在风中涌起碧浪————我便直觉到我孤独的,飘浮海心,无援的悲伤,在这种绝望的时候,我只希望世界发生剧烈的变动,我或者可以在一切经常的束缚中逃出来,然而这只是些无益于事实的空想,造物主那肯轻易释放了他的罪囚呢!

    晚上剑尘有电话来,他说他接到我的信了,他很难过,他要想即刻到我这里来谈一谈,我听了这话禁不住心酸落泪,我实在怕见他,我不愿使他看见我可羞的怯弱,我不愿使他看见我冷寂空虚的心,这时我是在追求生命的意义,但同时我是避免我所追求到的东西,我回答他今天时候太晚了,明天再谈吧,他怅叹的挂上了耳机,同时我的心感觉到不安和压迫!

    六月十七日  今天剑尘绝早就来了,他憔悴的神色和微红的眼圈,很鲜明而剧烈的刺激我的神经,我全身不住的发抖,我怔怔的望着他,我连请他坐都忘记说了,他抬头望着我,也许他已看出我的狼狈,也许他正在后悔他对我过甚的责备,他挨近我的身旁,很温和的抚着我的肩说:“纫菁!不要难过吧……今天我们好好的谈一谈!”我听了这活,心里凄酸更克制不住,我不禁伏在他的怀里呜咽起来。他就势坐在我身旁的沙发上,颤声说道:“请你原谅我吧!你要知道我的心也够难堪了,这几天我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去作,你想吧,一件顶心爱的东西,忽然间不见了,我怎么不伤感,同时我又看见这个心爱的东西,为旁人所得,我怎能不怨愤,当然我不免要想到你忍心,而责备你了!……但是纫菁!你的苦楚我也很清楚,不过你这样放浪,就真能逃出苦闷的压迫吗?唉!你的身世本来是很凄凉了,但为什么自己还要找悲苦来受呢!我希望你不要只希图一时的癫狂,一时的兴趣而造成终生更深的痛苦!”

    唉!剑尘的话何尝不对,但是他太理智了!他只能以平常的眼光,来定我的价值,他那里知道我的癫狂,有更深的意义呢!……这时我真想告诉他,我的心是怎样的需要他……然而我不敢!我用力压下我激荡的感情,我冷然的说道:“将来的痛苦怎么样,我现在没有余力去预料;我只望眼前稍微松动一些!……生命在我绝无可恋,也许因此可以很快的收束也难说……总之剑尘!你是认错了人,我们绝不是这世界上的好伴侣……如果你对我有伟大的同情,你只当我是你的姊姊!我希望你始终帮助我,但我不愿你爱我————因为我们的方向不同,既然宿命是如此,我们就应当早些分手……今天我极诚恳的求你……你快些找一合意的伴侣,把你纯洁完整的情爱贡献于她……到那时候,我敢担保我们的友谊更可以维持到永远……而且也使我飘泊无定的孤雁,有一个依傍的所在……剑尘你答应了我吧!你看!我是怎样的狼狈,你还忍心不赦免我吗?……“

    剑尘怔怔的听着我哀婉的诉说,他的热泪溅到我的头发上了,很久很久他不能回答我的话,他只叹了一口气说:“呵!难道说这就是我们的收场!……”我不愿意再去挑动他的心,故作得意的神态说道:“剑尘!这样的收场不也很好吗?……我觉得天下的事情能留些有余不尽的缺陷,是最有意味的,我们好好保留着这一段美丽的而哀伤的印象吧!……”

    我们谈到这里彼此的心情似乎都超脱些,我们已经跳出人间的羁绊,而游心于神秘之境了!这时我们不感到悲伤,也不感到欣悦,我们只感到飘洒和泰然。

    六月二十日  唉!我真算得可怜……变把戏的人,是骗看把戏人的钱,他自己虽然知道这完全是假的,而看把戏的人却能满足他们的好奇心,而发生欣悦,在这种欣悦中两方就都有了意义,但是假若变把戏 的人,变出把戏自己看,这其间是含着滑稽的悲哀,我不幸现在就是自己变把戏自己看,并且妄想从这里得些安慰。唉!太笨了哟,我在剑尘面前,幻想出种种超然的美丽的影子,我虽是想安慰他,其实我是更想安慰自己,昨天剑尘在我这里谈话,我说到许多奥妙美丽的生活,我强把灵和肉分开,我说我们的形迹虽然终久要隔离的,然而我们的心灵可以永远交绕,我说这话的态度非常真切,剑尘也许受了我的催眠,他也曾一度向这条路上追求,他说:“好吧!我们的关系仅此而止,我们了解了超然之爱……我们可以向一般的俗人骄傲了。”他虔信我的幻想的态度使我惊奇了,当时我也受了他的催眠,我狂喜得流出欣悦的泪来,然而天知道,这是太滑稽而可怜了!我送剑尘出去,我独自转来,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片通明的月光,从淡雾里透出来,照着我伶仃的身影,夹竹桃的温香,一阵阵由风里吹过来,我如同喝了醇酒般,心身都感到疲软,我斜身坐在碧草地上,隐约看见草隙中的小虫跳动,忽然间我感到寂寞了,我觉到这种美丽的风景,是不宜孤独赏鉴,这时我们灵魂发出饥渴的呻吟,我急切的追求和协的音调……但是很快的,我就觉得这种的追求是永远无望的。

    这时一阵夜风穿过藤幔,发出澎湃的叶浪声,同时我也听见我心海激潮的声音,呵!什么超然的美,我是需要捉住那美丽的一切,我用我的心眼捉住他们,然而同时我的手也想捉住他们,可是捉来捉去都是空的,因之我感到不满足,在这种心神恐慌的时候,我忽然看见藤幔背后,有一双洁白而柔嫩的手,我不问他是谁,我发狂似的跳了起来,将他牢牢的捉住,唉!这是怎样柔滑的!……不知那一个英雄的手呵!我将他这双手按着我剧烈跳动的心房,同时我希望他低声的叫我……温柔的叫我,但是我等待了许久,还是寂然,我不禁抬起头来看他。唉!怎么美丽的英雄不见了,再看我手里握住的是一朵白色的茶花,我羞愧,我悲愤,我咒诅这美丽诱人的幻影。我不敢再在这种神秘的境地逗 留了。我回到屋子里,有明亮刺人的灯光下,我逐件的再认尽现实的一切,唉!一切都是粗糙的,一切都是污浊的,我站在穿衣镜前,看见我那可憎的形体,我真不能再向她逼视,我如同遇见鬼似的,急忙跑开,我全身发冷,我如同发了疟疾似的,上下牙齿战战有声,我用夹被蒙上我的头,昏昏沉沉不知过了许多时候,才入了梦境。

    六月二十三日  唉!天呵!这是真的吗?……这是想到的事情吗?星痕死了!今天早晨我到医院去看她的时候,她已经失了知觉,我握住她枯瘦如柴的手,那手是冰冷的,我由不得打了一个寒噤,就在这个时候,她喉间响了一声,两只眼珠便不动了,她怔怔的向上翻着的眼,好像在追求什么,我赶快放下她冰冷的手,我看她漆黑散乱的头发,我看她无血的口唇,我看她僵硬没有温气的尸体……然而我不信她是死了。死到底是什么东西?它一向藏在什么地方?它为什么忽然光临到她?呵!死!我知道了它的伟大,它是收束一切的英雄,它是人类最后的家,然而死是有一双黑色的大翼,当它覆盖在某一个人的身上时,这个人便与生隔离了,然而是谁给它这一双黑翼呢……哦!我的思想杂乱极了!我站在星痕的尸旁一直想着这些问题,剑尘拭眼泪,致一顿脚痛哭,然而我没有一滴眼泪,我一点都不感觉到心酸,我只感到神秘,我只感到死时候的伟大!“真奇怪,她平常那样爱哭,今天则不哭了。”致一和剑尘悄悄在议论我!我听了这话也在想:“哭吧!人人都哭,我为什么不哭?”但是我无论怎样努力想哭,可是还没有眼泪,我也想我真有点奇怪,怎样平日心一酸,眼泪便如泻的流下来,今天却这样麻木呢?我真有些不好意思,我悄悄的躲开了,我坐上洋车回家,我的心神一直是麻木的,到了家里,我刚一走到院子里,我忽然间想起星痕素日的行动来了。我坐在书房里,只要听见急促的皮鞋声,就是她来了,我一定放下笔跑去欢迎她,有的时候我觉得在人生的道上跑得太疲 倦了,我就跑到她的面前求些安慰……难道说这一切从此便不会再有了吗?难道说她死了就更不能活了吗?难道说从此再不能听见她的温和的说话了吗?难道说从此就不能看见她潇洒的丰容了吗?……我问……唉!我向空虚上苍问,然而那里有回音呢!唉呀!我才知道死是这样残酷的,我抱住她的遗像放声痛哭————我失去的灵魂我觉得它已经回来了,我能感觉到别人所感到的悲喜了,我才明白刚才我的灵魂是超脱了,现在我自己恋着这个臭皮囊,又把灵魂寻了回来,使它受折磨,唉!星痕呵!你的死又在我心上插上一把利刃了!

    六月二十七日  今天是星痕出殡的日期,我失了魂似的跟着她的灵棺去到庙里,许多人都围着她的遗像哭!————尤其是那些天真的学生。她们流着纯洁的热泪,深深的感动了我。————平时看不到的同情,在这一刹那间我是捉到了,为什么一个人在生的时候,所得到的同情,绝没有她死的时候的伟大呢……我想到这里不禁发出鄙视的冷笑,人总是人————浅薄利己是人的本性,彼此都在人生的舞台上充一个角色的时候,唯恐失却了个人的利益,互相倾轧。等到一个人死了,他是离开了人生的舞台,这时候他绝不能有所争夺,因之便可以大量的去赞美他,惋惜他。唉!真是太无聊了!

    我看着许多人在拭着眼泪,我怀疑他们的眼泪是真因惋惜死者而流的,我看见他们的眼泪含有利己的成分呵!我对于人间的一切怀疑了,我看见人和人中间的隔阂了,谁说人的心是相通的?

    我忍不住剑镞的穿刺,我不愿再在人群中停驻,因为人越多越足映出我的孤单来,我只得悄悄的逃开。

    我抱着漠漠深哀的心情,回到我凄清的书房里,我的头发晕,我的眼发花,我的耳壳里轰轰的发响,我要发狂了!

    七月五日  这几天以来,我的精神发生剧烈的变化,我的心太不安定了,我憎厌所有的人类,我要想逃避,今天我拟想种种逃亡的方法,吃安眠药水吧……触电吧……但是我太没有勇气了!我不能自己来收拾生命的残局,只有等待自然的结果……好在我的身体已经渐渐的衰弱了,好像是将终的蜡泪再让它滴几滴也就要熄灭了。

    今天黄昏的时候,天气骤然起了变化,天空遮满了阴云,气压非常的低,似乎将要压着人们的眉梢,不久就听见树叶上面雨点淅沥的声音,雨势越来越紧,檐前的铁管里的水涌了出来,院子里积成了一个小池塘,约有两点钟的光景雨止了,凉风习习的吹着,赶散了天空的薄云,太阳如浴后美女,停在西方的天上,一道彩虹卧桥似的横亘天际,一切的生物都从困闷压抑中苏醒,真是太美丽了!我站在廊子上看彩虹,听风吹柳枝,涮涮飘落的残雨声,一切的烦闷都暂时隔离,我沉醉了。

    七月八日  今天是我的姑丈生日!姑妈从昨天就忙着收拾房屋,又从花厂买来许多月季和玉兰花,每一个花瓶里都插上了。芬馨的花气充溢了四境,表妹们都收拾得齐齐整整,我看着她们欣悦的忙碌着,我也仿佛有些兴奋。我也换了一件漂亮的衣裳,很消闲的坐在藤椅上,屋子里的一切都似乎含着微笑,到处都充溢着喜气,最初我沉醉于其中,但是不久我发见我的寒伧,我是没有父母的孤儿————看见人家骨肉团聚的快乐————虽然他们待我也和家人一样,但是我总感到我在这一群之中是个例外,他们越待我好,我越觉得自己的单寒似乎到处需要人们怜悯的眼光,后来我仍然躲到自己的房间去。

    下午客人来得更多了,而且她们是那样不知趣,不管人心里高兴不高兴,偏偏问长问短,我又不能不应酬,唉!在这种身不由己的时候,只好像傀儡似的,扮演吧!

    十二点多了客人才算散尽,我惘然的坐在屋里的藤椅上,我感觉到 四境的压迫一天一天重起来,生命还有多少时候,我虽然说不定,不过这种日渐加重的压迫,恐怕我是扎挣不得了,唉!我想逃……

    七月十二日  这些日子多半是在昏沉的状态中度过,烟抽很可怕的多,有时一连气抽十几枝。鼻管里常常出血,姑妈几次婉言相劝叫我戒烟,我知道她的好意,但是天呵!姑妈呵!恕我不能接受你们的好意,我这种失了主宰的心,好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如果不借烟酒的麻醉,那么,这悠悠长日,又将怎样发付呢!

    剑尘近来有些怨我,或者也许有恨我……自然他是不了解我,近来他的行为偏激得使我流泪,人真是太浅薄了,为的是爱一件东西,必要据为己有,否则爱将变为怨恨!

    读法国小仲马的《茶花女》————我有些看不起亚猛了,他那样蹂躏马克,看着她死灰色的脸而发出有毒的笑————其实马克的牺牲,他那里体谅到分毫,直到他知道个中曲折,后悔时,但已经晚了!晚了!

    唉!我现在也只有盼望在我死的时候,或者可以得到别人一滴忏悔的眼泪罢了。

    七月二十四日  事情是越来越离奇,今天和我剑尘在一个朋友家的宴会席里遇见了,他的态度是那样辛辣,他故意作出得意的颜色对一般的来宾说:“近来我得到了教训————金钱实在是万能的,尤其是恋爱缺不得这个条件……”他说这话的时候,轻鄙的眼光不住的扫射着我。呵!我几乎昏了过去,我觉得全身作冷,我悄悄的逃到回廊上,装作看缸里的金鱼,那不能克制的泪水便滴在水缸里,幸喜他们都没有看出,不过致一有些疑心,他走到我的背后说:“喂!纫菁!你干什么呢?”我勉强答道:“看金鱼。”自然那声音是有些发颤,致一拉着我的左臂说:“去吧!到那边看看荷花去。”我只得惘然的跟着他走了。

    荷花果然开得很茂盛,而且气味异常清香,然而我流着血的心,正像那艳丽的红花瓣。我觉得我所看见的不是荷花,只是我浴血的心,我全身又在发寒战,致一怔怔的望着我,低低的叹了一声说道:“你们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呢,怎么剑尘说话总好像有刺似的。”

    我听了这话,我只好苦笑着走开了!……

    七月二十五日  我真不明白人间的友谊是怎样发生的————昨夜我为探究这个问题,通夜不曾安眠,我很渴望从这里找到一些人间的伟大和纯洁,然而太不幸了,结果我的答案是:友谊就是互相利用,而这个利用又必须是均衡的,如果那一天失掉均衡,那一天友谊就宣告死刑。唉!人与人的关系是这样组成的,人类真太可怜了!

    我近来的思想总是向使自己更为孤独的方面跑,致一说我是变态,但我自己以为与其说是变态,不如说是有计划的,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够超脱,我才能够作出好像伟大的事情,近来我能对剑尘这样冷淡,真要多谢这种思想的帮忙,我能鄙视一切众生,我才能逃出作茧自束的命运,不过这种思想究竟维系我到什么时候,我是毫无把握的。

    我最近的生活,表面上是异常的孤寂,不过精神的变化却最为剧烈,在我眼前展露着无数的道路,然而我并没有选择到一条,不过在无数的路口上徘徊,盘旋,最后我恐怕是徒劳而死……死于矛盾冲突中。

    我听见两个绝对不同方向的魔鬼在呼喊,同时他们又用尽技巧来诱惑我,我怕同时我又迷恋,在他们的搏斗中我看见生命的火花在闪烁着,可是我这样脆弱的心身怎能负荷这繁巨的重担,最后我倒了,倒在泥泞污秽的沟涧中,拖泥带水。呵!我的两腿抖颤,我一步也不能走了,我的呼吸急促,天呵!我要发狂了!我要发狂了!谁能救一救我呢……

    七月三十日  今天下午我无意中遇见一个朋友————她从前和我同过学,是一个很深刻的人,一般人都觉得她脾气有些乖张,而我觉得她很合脾胃,她很直爽有些带男性,她对于我是很关心的,常常问到我的生活,所以她今天看见我第一句话就问道:“你近来的心境好吗?”我说:“现在很平静,每天很规则的工作休息。”她听了这话似乎有些不相信,接着又问道:“果真能如此吗?……那我白替你难受了一场。”我听了这话莫明其妙的动了心,我似乎预感到一种不幸的打击,又要临到我身上了。我很诚恳的握住她的手道:“请你明白告诉我吧,你究竟又听到什么消息?”这时我的脸色有点发白,我听见心跳得非常快,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发抖,她自然多少明白我内心的空虚,无论话说得怎样漂亮,也是掩饰不来的,她极力的先劝解我一番,然后她报告我一个使我难受的消息。她说:“剑尘已经有了爱人,你应当知道了吧!”这真是一根锋利的针,恰恰刺在我的心上,但是我不愿意把自己心里的矛盾显示给她,我极力镇定,故意作出非常冷淡的情形说道:“这我虽不大清楚,但是我却早已预料到了,而且可以说正是我计划的成功,但不知是怎么个始末,你明白的告诉我吧!”她叹了口气道:“剑尘那个人利害起来真够人怕的,但是殷勤起来却也比任何人都会,前天我去看电影,在电影场遇着他同着一个年轻的女人————那个女人也并不漂亮,不过皮肤还白净,他们俩坐在一处作出非常亲热的表示,剑尘对她是十三分的柔情,当时我很奇怪,而且我又替你设想,自然我有些不满意剑尘……不过你说是你的计划那就当别论了,不过男人总是男人……”“其实这种事情我也早听惯看惯了,只要他快乐,我就安心了!”我对她说过这话以后,就连忙设法躲开了,我不愿我的怯弱被她看出。

    回到家里,我的心一直在隐隐作痛,我想到人情真是太不可靠了,我常梦想一个牺牲自己,而成全别人的伟大情感之花,能有一天在我面 前开放,结果呢,梦想永远是梦想,没有一个对象是值得我给他这样的神奇的礼赠,同时也没有人肯给我这种礼赠,在这个世界除了求利避害之外,没有更多伟大的事情了,我真有点对于自己的愚笨发笑,在世界奔波了二三十年究竟追求到什么?我是从母亲怀里赤裸裸而来,最后我还是赤裸裸而去,除了身上心上所刻镂的伤痕没有更多的东西了,呵!我怨恨吗?……谁值得我的怨恨!

    八月十五日  今天下午我独自到南郊去看星痕的新坟,当我走到人迹稀少的旷野时,我的心有些酸梗,这是我半年来常同星痕游憩洒泪的地方,曾几何时她已做了古人,在累累群冢上又添了一座新坟,人生真太不可思议了!

    她的坟前有两株茂密的白杨树,在这将近黄昏的淡阳里,发出瑟瑟的声音,我站在白杨树下凝视她安息的佳城,我仿佛看见她腐烂的尸体和深陷的眼窝,孤露的白牙,我禁不住有些发抖,远处丛苇在风里摇曳,似乎万千的阴灵都在那里出没,况且斜阳更淡了,夜幕渐渐往下沉,使我不能再留恋了,我只低声叫着“星痕”以后,便匆匆的回来了。

    到家时,空庭寂静,只听见墙阴蛙声咕咕,我坐在绿藤荫下,遥望天空星点渐繁,晚风习习,这时,我心里有着不可说的惘怅,唉!落魄的归雁呵!我为追求安慰而归来,我为休息灵魂的剑伤而归来,但是我所得到的是什么?————唉!更深的空虚,更深的剑伤罢了!

    夜深了,衣上似乎有些露滴,但月已高高的升到中天,很清晰的照着我寒怆的瘦影,我的视线在模糊的泪液中闪动,我的心正流着新创的血滴!……

    八月十七日  今天萍云来看我,我们坐在回廊下面闲谈,热风带来阵阵玉簪花的香气,蜜蜂环绕着我们嘤嘤的叫,天气是多么困人,我 们都似乎跋涉远路的旅人,感到心身的疲倦,萍云侧身躲在宽仅及尺的木栅杆上,我只靠着柱子看地上婆娑的树影,我们这样默默的度过了一个下午,后来萍云提议去看电影,我没有反对,因为我也正在找消闲这无聊长日的方法。

    不久我们就坐在黑暗的电影场里,今天演的片子,是一出悲剧,情节非常凄楚,再加着那悲感刺心的音乐,我们都为悲情所鞭打,脆弱深忧的心流出不可制止的热泪来了。

    休息的时候,我偶然回头,蓦然使我一惊,唉!天呵!只有你知道,我这时所受的槌击,是怎样的惨酷,这时我的头嗡嗡的作响,我的心如用钢绳绞紧,我用死力握住萍云的手,我的身体不住在打颤,萍云惊奇的望着我,一面低声安慰我道:“纫菁!不要伤心吧!忽然间你又想到什么了?”我只摇摇头道;“萍云!我不能忍受了,让我们离开这地方吧!”萍云听了这话,知道一定有点缘故,她便也回头张望,最后她看见剑尘了,他是同着一个妙年的女郎坐在一起,萍云这时站了起来道:“纫菁!镇静些,把你的眼泪擦干,为什么要叫别人看出你脆弱的心,你应当装作是高兴的样子。”

    我听了萍云的话,不知从那里冲起一股勇气来,我果然咽下酸泪,并在眼角两颊上扑了粉,装作很高兴很专心的样子看电影。

    当电影散了的时候,我们故意慢慢的走,萍云看见剑尘已经走得很远了,她才叫我说:“走吧!菁!”我们出了电影场,萍云替我叫好车,并且她也陪着我回来。

    唉!可怜这一夜我们都没有睡,我们彼此谈讲着苦厄的命运,消磨这可怕的长夜。

    九月一日  我自从电影场受了深刻的打击后,我一连病了十几天,在这十几天里,只有萍云时来看我,她大约总是每天九点到十点的 时间来,在她来的时间,我虽然还不时的流泪,但那已经要算我最幸福的时候了,她走了以后,我便更沉入冷漠的苦境,虽然用着一个老妈子,然而她是那样麻木可厌,我看见她的脸就要感到苦闷的压迫,所以除非万不得已,我从不叫她到屋里来。

    我的病情,据医生说是因忧郁而起的,后来又加上胃病,吃了东西就要呕吐;在这种情形下我很希望死神的来临,后来我姑妈请了一位中医,吃几剂药之后竟又好了,唉!大约是磨折还没受完吧!

    今天算是大好了,居然又看见阳光,又呼吸室外的空气,没有前途,我还是得准备去碰壁吧!

    九月五日  这几天气候渐渐凉了,清晨我走来的时候,看见藤叶在秋风里颠动,我的心感到秋意了。秋日的蔚蓝色的天,比任何时候都皎洁,都高爽,风也是很和温的触着我的皮肤。

    下午的时候,我去找巽姐,但是她出去了,我便去找陆萍,他正在写文章,见我去了,他放下笔说道:“你今天不来,我正想找你去呢!”我问道:“有什么事情吗?……”他笑了笑道:“也没有什么事情,不过听说你病了许久,我老没得工夫去看你,今天我没到学校上课,想着写完这篇文章去看你,很好你先来了,你到底生什么病呀?”我听了这话心里有些发酸,我默然的答道:“胃病。”

    我不愿意他再问我什么,我便拿起一本小说来看,他呢,对着他自己的文章出神,这时候已近黄昏了,屋里的光线非常黯弱,我们都沉默着,忽听门外有皮鞋声,门开了,致一举着活泼的步伐走进来,屋里的空气顿时热闹走来,致一要我请他吃炒栗子,我叫车夫去买,这时候致一坐在我对面,忽然他凝注着我的脸说道:“纫菁!你怎么瘦了?”

    陆萍没有等我答言,瞟了致一一眼道:“嘿!你别废话吧!老实等着吃栗子吧!”

    致一很聪明,便笑了笑不再说什么。

    我们吃着新炒的热栗子,栗皮便作了武器,致一开始用栗皮抛击我,————当然我知道他的用意,他是想变换变换空气,果然很有效力,我顿时忘了一切的伤痕,也用栗皮还击,陆萍在旁边看着我们笑,正在这个时候,剑尘推门进来了。我仿佛触了电似的,全身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悄悄的退到墙角的椅子坐了。

    最近我和剑尘之间,似乎竖起一座石屏,我们久已不通信,不见面了,有时无意中遇到————像今天的这种情形,大家也都是默然无言。

    屋里现在是有着可怕的冷寂,没有灯光,没有月影,只在模糊的光线中浮动着几个人影。

    剑尘这时是用愤怒和卑视的眼光扫射着我,并不时发出沉重的叹息,我只有低着头默默的忍受,几次我的心是燃烧着热情,我要想把我坦白的心,在剑尘面前披露,但是我不敢,我的理智不应许我,同时我不知为什么,我不能静默了,我的心将要从我的胸膛中跳出来,于是我跑到了琴边,唱起苏东坡的《满江红》来,而且我是非常高兴,非常活泼,好像春天花园中的小鸟,致一见我这样高兴,他也真高兴起来,便随着我的声音唱,我们正在耍得迷离惝恍的时候,忽听见“啪”的一声响,大家不约而同的怔住了,只见剑尘把一根文明棍从中间撅成两节,然后对着致一冷笑道:“你的兴致倒真不错呵!……这个年头的人真没有什么说头……”

    致一莫名其妙的望着他,陆萍低头无言的看着墙上的照片,我呢,伏在琴上哭了。

    过了些时,剑尘叹了一口气,拿着帽子愤愤的走了,我心里受着非常的压迫,到这时候我怎么也忍耐不住了,我呜咽的痛哭,致一再三的安慰我,陆萍只有悄悄的叹气。……

    九月八日  我近来是走到荆棘的路上来了,不断的血滴在使我非常惊吓,我再也不能扮演了,今天我思量了一早晨,结果我决计走,虽然我明知道,此去依然飘泊,前途也未必就有光明,不过这眼前的荼毒也许是可以避免。

    我正预备到书局去辞职,忽然剑尘来找我,这时我的心禁不住怦怦的跳,我用抖颤的手开了房门让他进来,我的视线不敢向他脸上注射,只低声问道:“你从那里来?”他的声音也似乎有点发抖道:“从家里来。”隔了些时,他接着说道:“我早想和你谈谈!呵,纫菁!这些日子我们的形迹却是疏了,可是我对你的心还是一样,可不知道你对我如何?……你最近的生活怎样呢?……你的心情没有改变吗?……”我听了这些话,真不知道怎样回答,过了许久我才勉强答道:“我还是这样,反正是消磨时光……”我说到这句,我的心禁不住冲上一股酸浪来,我低下头去。

    剑尘不住用锐利的目光打量我,后来他又说道:“当然你总觉得我不了解你,在以前也许是事实,不过近来我却似乎明白些了……朋友们聚在一处谈话,偶尔谈到你,有人说你不久要和某人订婚,我虽然有些怀疑,但是我想你也不过象演剧似的,演完就算,未必真有这事吧?……”

    唉!天呵!现在我应当对他说什么,我能把我一切委曲向他面前倾吐吗?……如果我这样办了,谁知道以后将要发生什么结果呢!我还是继续我的计划吧!但是这两个月以来我总算受尽了苦痛,我还有勇气再负担吗?

    这种纠纷和冲突在心里交战了很久,最后理智是告诉我应作的事情了,我对剑尘说:“……一个人的命运,有时候可以自己创造,有时候是要凭造物主的意旨,所以现在我不能确实答复你。我将来要作的是什么事情,总之你现在既已有了光明的前途,你好好的追逐。至于我呢, 现在不脆弱了,不顾忌了……实在的我近来的思想却比从前进步了,这一点你大约也看得出,从前我虽不喜欢这个社会,但是我还不敢摒弃这个社会,现在我可不管那些了,我想尽量发展我的个性,至于世俗对我的毁誉,我不愿意理会,并且我也理会不了许多,所以近来我虽听见人们在谈论我,我也绝不能为这事动心,我已经没有力量为了讨别人的欢喜而扎挣了!”我这时的心真兴奋极了,我好像已经把人类社会的一切摔碎了,我傲然望着云天,似乎我现在是站在云端里呢!

    剑尘听了我的话,看了我的样子,他似乎觉得惊奇,他笑道:“你的思想的确改变了,既然这样我也就放了心,现在我把我近来的生活告诉你:从前你不是有一封信劝我结婚吗?当时我心里怎么想,不必说你一定很明白了……不过我呢,事实上最迟两年内也非结婚不可,后来恰好有一个亲戚替我介绍密司秦————这个人你大约许见过,她虽然年纪很轻,但还没有现在一般小姐们的习气,并且彼此感情也很好……大约我的问题不久也就可以解决了。……并且她很想见见你!”

    “见见我吗?”我不由得有些惊吓的问他。

    “是的,见见你;我想你一定很愿意,是不是?”

    “对了!我很愿意见见她……的确的,我时时刻刻祝祷你们的幸福,因为至少可以补救人间的缺陷于万一……”

    “既然这样,礼拜天萍云请我们吃饭,就在那里,我替你们介绍介绍。”

    “好吧!……”我不能再说下去了。

    剑尘走后我怔怔的好像才从梦里醒来!

    九月九日  呵!我的心现在是装着万重的悲伤,我的两眼发花,我的耳朵发聋,我的心满是新的剑镞。

    呵!我掀开窗幔,院子里浮动着黑暗的鬼影,一切的人类正在沉酣 的睡着,————秋凉的树叶是多么清爽,多么美丽,然而我现在摒弃了睡魔,捣碎了幻梦,我现在只感到梦醒后的惘怅,它好像利剑尖刺痛我,又好像铅块紧压着我。

    想到今午在萍云那里吃饭,他说我有尤三姐的风度,不错,前此,我的确还能粉饰自己如一朵玫瑰,香甜辛辣,有时又像是夏夜的素馨,使人迷醉,但是现在我不愿意再骗自己了。

    我把数月的日记,从头读了一遍,我除了自恨愚钝还有什么可说!

    好了现在一切都有了结局,最初使我残灰复燃的是剑尘,现在扑灭我心头火焰的也是剑尘。

    唉!我要见密司秦吗?不,不,那是比任何刑罚都难忍受,我没有勇气!没有勇气!

    今天是礼拜六,唉,上帝,呵!我决不能再迟延了,让我在明晨日出之前,离开这个地方吧!

    我的日记也可以从今天起告一段落。

    归雁!归雁!而今负荷着更重的悲哀去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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