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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看小说网 www.izxs.net,最快更新古史辨自序最新章节!

    两年前,我在《努力周报》附刊的《读书杂志》里发表辨论古史的文字时,朴社同人就嘱我编辑成书,由社中出版。我当时答应了,但老没有动手。所以然之故,只因里面有一篇主要的辨论文字没有做完,不能得到一个结束;我总想把它做完了才付印。可是我的生活实在太忙了,要想定心研究几个较大的题目,做成一篇篇幅较长的文字,绝不易找到时间,这是使我永远怅恨着的。

    去年夏间,上海某书肆中把我们辨论古史的文字编成了《古史讨论集》出版了。社中同人都来埋怨我,说:“为什么你要一再迁延,以致给别人家抢了去。”我对于这事,当然对社中抱歉,并且看上海印本错字很多,印刷很粗劣,也不爽快,就答应道:“我立刻编印就是了!”哪知一经着手编纂,材料又苦于太多了,只得分册出版。现在第一册业已印刷就绪,我很快乐,我几年来的工作得到一度的整理了。

    这第一册分做三编。上编是在《读书杂志》中作辨论以前与适之、玄同两先生往返讨论的信札,是全没有发表过的。这些信札只就手头保存的写录,当然遗失的还有许多。在这一编里,可以知道《杂志》中文字的由来和我对于怀疑古史一件事所以有明了的意识的缘故。中编所录全是在《读书杂志》中发表的。其中许多问题虽都没有讨论出结果来,但是我们将来继续研究的骨干却已在这几篇文字中建立起来了。下编除首二篇外全是《读书杂志》停刊以后的通信及论文,有一部分是没有发表过的。在这一编里,可以见出我现在对于研究古史所走的路途的趋向。

    第二册的稿子约略辑成,也分做三编。上编是讨论古代史实及传说的。中编是说明经书真相及批评注解得失的。下编是辨伪者的传记和评论。这些文字都是数年来在各种刊物上零碎发表的,其中待讨论修正的地方很多。只要第一册出版后有销场,社中同人容许我继续出版,我就可写定付印。

    以后我的环境如果不至迫逼我废学,我的胸中所积蓄而且渴望解决的问题正多,自当陆续研究,作文发表,第三册以下也尽有出版的希望。但不知道我的为生活而奋斗的能力能打出一个境界,完成这个志愿与否。

    现在辑成的两册,范围并不限于古史。所以仍用古史署名之故,只因我的研究的目的总在古史一方面,一切的研究都是要归结于古史的。例如辨论《诗经》与歌谣的文字虽与古史无直接关系,但此文既为辨明《诗经》之性质,而《诗经》中有古史材料,《诗经》的考定即可辅助古史的考定,故仍收入。没有枝叶固然可以把本干看得清楚,但有了枝叶也更可以把本干的地位衬托出来,所以我不想把枝叶删芟了。

    这几年中,常有人问我,“你们讨论古史的结果怎样?”我屡次老实答道:“现在没有结果。因为这是一个大问题,它的事实在二三千年以前,又经了二三千年来的乱说和伪造,哪里是一次的辨论所能弄清楚的!我们现在的讨论只是一个研究的开头呢,说不定我们一生的讨论也只是一个研究的开头咧!”

    也有人对我说:“你为什么不把几年来的讨论的文字重做一番系统的整理,作成一篇齐整的论文呢?”这话固然是好意,但我决不敢答应。我现在在研究上所走的路途的短,成绩的少,是大家看得见的,实在没有把这种一目可尽的东西再做一番系统的整理的必要。况且我所提出的论题全没有讨论出结果来,也无从加以断定。我并不是没有把我的研究构成一个系统的野心;如果我的境遇真能允许我作继续不断的研究,我到老年时一定要把自己的创见和考定的他人之说建立一个清楚的系统。但现在还谈不到此,还只能见到一点写一点,做零碎的发表和溷杂的编集。

    我非常地感谢适之、玄同两先生,他们给我各方面的启发和鼓励,使我敢于把违背旧说的种种意见发表出来,引起许多同志的讨论。这个讨论无论如何没有结果,总算已向学术界提了出来,成为学术界上的公同的问题了。我又非常地感谢刘楚贤掞藜、胡堇人、柳翼谋诒徵诸先生,他们肯尽情地驳诘我,逼得我愈进愈深,不停歇于浮浅的想像之下就算是满足了。我永远要求得到的幸运,就是常有人出来把我痛驳,使得我无论哪个小地方都会亲自走到,使得我常感到自己的学力不足而勉力寻求知识。我在生活上虽是祈祷着安定,但在学问上则深知道这是没有止境的,如果得到了止境即是自己的堕落,所以愿意终身在彷徨觅路之中,不希望有一天高兴地呼喊道:“真理已给我找到了,从此没有事了!”

    我自在《读书杂志》中发表了推翻相传的古史系统的文字之后,一时奖誉我的人称我“烛照千载之前,发前人之所未发”;反对我的人便骂我“想入非非,任情臆造”;对我怀疑的人也就笑我抨击古人只不过为的趋时成名。也有爱我的前辈肫挚地劝告道:“你是一个很谨厚的人,何苦跟随了胡适之、钱玄同们,做这种不值得做的事情!”我听了这种种的议论,禁不住在腹中暗好笑。我自己知道,我是一个平常的人,决不会比二千年来的人特别聪明,把他们看不清楚的疑窦由我一起看出。我也知道,我是一个很胆小的人,苟非确有所见,也决不敢猖狂地冒了大不韪,自己提出一种主张来疑经蔑古。至于成名之心,我固然不能说没有,但总可以说是很淡薄的,我也决不愿无故凌辱古圣先贤来造成自己的名誉。适之、玄同两先生固是我最企服的师,但我正因为没有崇拜偶像的成见,所以能真实地企服他们;若把他们当作偶像一般而去崇拜,跟了他们的脚步而作应声虫,那么,我用了同样的方式去读古书时,我也是古人的奴隶了,我还哪里能做推翻古代偶像的事业呢。老实说,我所以有这种主张之故,原是由于我的时势、我的个性、我的境遇的凑合而来。我的大胆的破坏,在报纸上的发表固然是近数年的事,但伏流是与生命俱来的,想像与假设的构造是一点一滴地积起来的。我若能把这个问题研究得好,也只算得没有辜负了我的个性和环境,没有什么了不得。若是弄得不好,不消说得是我的罪戾,或是社会给与我的损害了。因为我对于自己的地位有了这种的了解,所以我对于自己的见解给一般人诧为新奇的。常以为是极平常的、势所必然的,我只顺着自然的引导,自己无力于其间,誉我和毁我的话都是废话而已。但誉我与毁我的人,我不嫌怪,因为他们只见到我的主张的断面,而不能深知道我的个性和环境,也是当然如此。

    我读别人做的书籍时,最喜欢看他们带有传记性的序跋,因为看了可以了解这一部书和这一种主张的由来,从此可以判定它们在历史上占有的地位。现在我自己有了主张了,有了出版的书籍了,我当然也愿意这样做,好使读者了解我,不致惊诧我的主张的断面。

    因为这样,所以现在就借了这一册的自序,约略做成一部分的自传。我很惭愧,我的学问还没有成熟,就贸贸然来做这种自传性的序文,实在免不了狂妄之罪。但社会上已经等不到我的学问的成熟而逼迫我发表学术上的主张了,已经等不到我的主张的讨论出结果来而逼迫我出书了,我为求得读者对于我的出版物的了解,还顾忌着什么呢。

    我是一八九三年生的。当我出生的时候,我的家中已经久不听见小孩子的声息了,我是我的祖父母的长孙,受到他们极浓挚的慈爱。我家是一个很老的读书人家,他们酷望我从读书上求上进。在提抱中的我,我的祖父就教令识字。听说我坐在“连枱交椅”未能步行的小孩所坐。里已经识得许多字了:老妈子抱上街去,我尽指着招牌认字,店铺中人诧异道:“这怕是前世带来的字吧!”因为如此,所以我了解书义甚早,六七岁时已能读些唱本小说和简明的古书。但也因为如此,弄得我游戏的事情太少,手足很不灵敏,言语非常钝拙,一切的技能我都不会。这种的状态,从前固然可以加上“弱不好弄”的美名,但在现在看来,只是遏抑性灵,逼作畸形的发展而已。

    在这种沉闷和呆滞的空气之中,有一件事足以打破这寂寥而直到近数年来才从回忆中认识的,就是民间的故事传说的接近。我的本生祖父和嗣祖母都是极能讲故事的:祖父所讲大都属于滑稽一方面,如“诸福宝苏州的徐文长”之类;祖母所讲则大都属于神话一方面,如“老虎外婆”之类。除了我的祖父母之外,我家的几个老仆和老女仆也都擅长这种讲话,我坐在门槛上听他们讲《山海经》的趣味,到现在还是一种很可眷恋的温煦。我虽因言语的钝拙,从未复述过,到后来几乎完全忘记了,但那种风趣却永远保存着,有人提起时总觉得是很亲切的。祖父带我上街,或和我扫墓,看见了一块匾额、一个牌楼、一座桥梁,必把它的历史讲给我听,回家后再按着看见的次序写成一个单子。因此,我的意识中发生了历史的意味,我得到了最低的历史的认识:知道凡是眼前所见的东西都是慢慢儿地积起来的,不是在古代已尽有,也不是到了现在刚有。这是使我毕生受用的。

    当我读《论语》的时候,《孟子》已买在旁边;我随手翻着。我在《论语》中虽已知道了许多古人的名字,但这是很零碎的,不容易连接。自从看了《孟子》,便从他叙述道统的说话中分出了他们的先后,我初得到这一个历史的系统,高兴极了,很想替它做一个清楚的叙述。以前曾在祖父的讲话中,知道有盘古氏拿了斧头开天辟地的故事,有老妪和犬生出人类的故事;到这时就把这些故事和书本上的尧、舜、禹的记载联串了起来了。我记得那时先着一家起了几个早晨,在朝暾初照的窗下写成一篇古史,起自开辟,讫于《滕文公》篇的“孔子没,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强曾子,曾子不可”的一段事。孟子叙述道统到孔子为止,我作历史也到孔子没后为止,这是很分明的承受了孟子的历史观了。这篇古史约有五页,那时还没有练习过小楷,衬了红格纸写得蝇头般的细字,写好了放在母亲的镜匣里。从我所读的书和母亲的病状推来,那时我是七岁。依旧法算应是八岁。可惜后来母亲死了,这篇东西就失去了。

    就是这一年的冬天,我读完了《孟子》。我的父亲命我读《左传》,取其文理在《五经》中最易解,要我先打好了根柢然后再读深的。我读着非常感受兴趣,髣髴已置身于春秋时的社会中了。从此鲁隐公和郑庄公一班人的影子常在我的脑海里活跃。但我的祖父不以为然,他说:“经书是要从难的读起的;《诗经》和《礼记》中生字最多,若不把这两部书先读,将来大了就要记不清了。”所以在一九○一年的春天,命我改从一位老先生读《诗经》。《左传》只读了一册,就搁下了。

    我读《国风》时,虽是减少了历史的趣味,但句子的轻妙,态度的温柔,这种美感也深深地打入了心坎。后来读到《小雅》时,堆砌和严重的字句多了,文学的情感减少了,便很有些儿怕念。读到《大雅》和《颂》时,句子更难念了,意义愈不能懂得了。我想不出我为什么要读它,读书的兴味实在一点也没有了。这位老先生对付学生本来已很严厉,因为我的祖父是他的朋友,所以对我尤为严厉。我越怕读,他越要逼着我读。我念不出时,他把戒尺在桌上乱碰;背不出时,戒尺便在我的头上乱打。在这种的威吓和迫击之下,常使我战栗恐怖,结果竟把我逼成了口吃,害得我的一生永不能在言语中自由发表思想。我耐不住了,大着胆子向先生请求道:“我读《左传》时很能明白书义,让我改读了《左传》罢!”先生听了,鼻子里嗤的一声,做出很傲慢的脸子回答我道:“小孩子哪里懂得《左传》!”好容易把一部《诗经》捱完,总算他们顺了我的请求,没读《礼记》而接读《左传》。这位老先生要试一试我以前类于夸口的请求,令我讲解华督杀孔父的一段。我一句句地讲了。他很诧异,对我的祖父说道:“这个小孩子记性虽不好,悟性却好。”我虽承蒙他奖赞,但已做了他的教育法的牺牲了!

    我的生性是非常桀骜不驯的。虽是受了很严厉的家庭教育和私塾教育的压抑,把我的外貌变得十分柔和、卑下,但终不能摧折我的内心的分毫。所以我的行事专喜自作主张,不听人家的指挥。翻出幼时所读的《四书》,经文和注文上就有许多批抹。例如《告子上篇》《天爵章》末有“终亦必亡而已矣”句,《仁之胜不仁章》末又有“亦终必亡而已矣”句,我便剔去了中间《欲贵章》首的“〇”号,批道:“不应有〇,下文有‘终亦必亡而已矣’之语,可见两段相连。”又如《离娄下篇·逢蒙学射章》:“孟子曰:‘是亦羿有罪焉。’公明仪曰:‘宜若无罪焉。’”我疑心“羿”与“宜”因同音而致误,就批道:“宜,当作羿。”这一类的批抹,在现在看来确是极度的武断,但我幼年读书就不肯盲从前人之说,也觉得是不该妄自菲薄的。

    约在十一岁时,我初读《纲鉴易知录》,对于历史的系统更能明白认识。那时,我便自立义法,加上许多圈点和批评。我最厌恶《纲目》的地方,就是它的势利。例如张良和荆轲一样的谋刺秦始皇,也一样的没有成功,但张良书为“韩人张良”,荆轲便书为“盗”。推它的原因,只因荆轲的主人燕太子丹是斩首的,而张良的主人刘邦乃是做成皇帝的。我对于这种不公平的记载非常痛恨,要用我自己的意见把它改了。可惜我读的一部《易知录》是石印小字本,上边写不多字,只得写上小纸,夹在书里。前年理书时检得一纸条,是那时的笔迹,写道:

    书“秋,秦王稷薨,太子柱立”。至明年冬,又书“秦王薨,子楚立”。下《目》书曰:“孝文王即位,三日而薨。”夫秋立而至明冬薨,亦十七八月矣,何《目》书“三日而薨”耶?此其史官之讹也。

    现在知道,这个批评错了,因为孝文王的即位在他的除丧之后,和上一年秋的“立”是不冲突的。只是我敢于写出疑问,也算值得纪念。

    儿时的佚事,现在还记得几桩。有一次,我看见一个饭碗,上面画着许多小孩,有的放纸鸢,有的舞龙灯,有的点爆竹,题为“百子图”。我知道文王是有一百个儿子的,以为这一幅图一定是画的文王的家庭了,就想把文王的儿子考上一考。可是很失望,从习见的书中只得到武王、周公、管叔、蔡叔、康叔数人;《左传》上较多些,但也只有“文昭”十六国。我在那时很奇怪:为什么这样一个大名人的儿子竟如此的难考?后来知道文王百子之说是从《诗经》的“太姒嗣徽音,则百斯男”来的,而“百斯男”的话正与“千秋万岁”、“千仓万箱”相类,只是一种谀颂之词,并非实事;心始释然。

    又有一次,不知在什么地方见到孔子有师七人的话,替他一考居然如数得到。但现在想得起的只有老聃、师襄、苌弘、郯子、项橐五人,尚有二人反而查不出了。又因谥法的解释不同,想做一种《谥法考》,把《左传》上的谥法钞集起来,比较看着。结果,使我知道“灵、幽、厉”诸谥未必是恶谥,孟子所说“孝子顺孙百世不能改”的话并不十分可靠。有一回偶然在《汉书》上看到汉高祖为赤帝子,斩白帝子,心想赤帝、白帝不是和黄帝一样的吗,为什么黄帝为人而赤帝、白帝为神?又在某书上看见三皇、五帝的名号和《易知录》上所载的不一致,考查之后,始知三皇、五帝的次序原来有好几种不同的说法。那时见到的书甚少,这种考据之业现在竟想不起是怎样地做成的。

    我们顾家是吴中的著姓,自汉以下的世系大都可以稽考。但我们一支的家谱只始于明代成化中,又标上唯亭的地名。我的十一世伯祖大来公其蕴序道:

    人各有所自,必自其所自而后即安。苟忽其所自而妄萌一焜耀之思,指前之一二显人曰:“吾所自者某某也。”则世之人亦因其所自而自之矣。然反之心究有所不安。以已之不安而知祖先之必不安,且念子孙之亦未必安也,何可以焜耀之思累先后之不安乎!……此尼备从侄嗣曾之近谱所以不宗鹿城崑山而宗唯亭也。唯亭距鹿城不数十里,有农家者流繁衍于上二十一都之乡,地名顾港,此吾支之所自。乡之先达巳蒙称述,信为文康公顾鼎臣之支矣。而尼备以宗其所疑不若宗其所信,宗其所信而苟有一毫之可疑无庸宗也,所以宁唯亭而不敢曰鹿城,重原本也。

    这种信信疑疑的态度,在现在看来固是非常正当,但幼年的我哪里能懂得呢。我只觉得他们的胸襟太窄隘了:我们和崑山一支既经是一族,为什么定要分成两族?偶然见到一部别宗的谱牒,以西汉封顾余侯的定为始祖;又列一世系表,起于禹、启、少康,中经无馀、勾践,讫于东海王摇和他的儿子顾余侯期视,约有三十余代。这个表不知道从哪里抄来的,现在遍查各种古书竟查不到。我快乐极了,心想我家的谱牒可以自禹讫身写成一个清楚整齐的系统来了!又想禹不是祖黄帝的吗,黄帝又不是少典氏之子吗,那么,岂不是又可以推算自己是少典氏的几百几十世孙了!我真高兴,对着我的同学夸口道:“我要刻三方图章:一是‘勾践后人’,一是‘大禹子孙’,一是‘少典云礽’。”这位同学也赞叹道:“你家真是一个古远的世家!”于是我援笔在谱上批道:

    甚哉谱必以大宗言也!不以之言,则昧于得姓传递之迹而徒见十数世而已。吾族之谱始自允斋公,遂谓允斋公为始祖。夫公非始得顾姓者,而曰始祖,亦太隘矣!

    一个人的思想真是会得变迁的:想不到从前喜欢夸大的我现在竟变得这般严谨,要把甘心认为祖先的禹回复到他的神话中的地位,要把尼备公创立家谱的法子来重修国史了!

    在私塾中最可纪念的,是有两年没有正式的教师。起先,我的父亲在城北姚家教馆,我随着读书。去了不久,我父考取了京师大学堂,到北京去,馆事请人代着。可是代馆的总不得长久,代者又请代,前后换了七八人,有几个月简直连接着没有先生。只因姚家待我很厚,他们的小主人和我的交情也很挚,所以我家并不逼我换学塾。这两年中,为了功课的松,由得我要怎样做就怎样做。我要读书,便自己到书铺里选着买;买了来,便自己选着读。我看了报纸,便自己发挥议论。有什么地方开会,我便前去听讲。要游戏,要胡闹,要闲谈遣日,当然也随我的便。这两年中的进境真像飞一般的快,我过去的三十年中吸收智识从没有这样顺利的:我看无论哪种书都可以懂得一点了,天地之大我也识得一个约略了。这时候,正是国内革新运动勃发的时候,要开学校,要放足,要造铁路,要抵制美国华工禁约,要请求政府公布宪法开国会,梁任公先生的言论披靡了一世。我受了这个潮流的涌荡,也是自己感到救国的责任,常常慷慨激昂地议论时事。《中国魂》中的《呵旁观者文》和《中国之武士道》的长序一类文字是我的最爱好的读物,和学塾中的屈原《卜居》、李华《吊古战场文》、胡铨《请斩王伦秦桧封事》等篇读得同样的淋漓痛快。在这种热情的包裹之中,只觉得杀身救人是志士的唯一的目的,为政济世是学者的唯一的责任。塾师出了经义史论的题目,我往往借此发挥时论,受他们的申斥;但做时务策论时,他们便不由得不来赏赞我了。

    一九○六年,地方上开办第一班高等小学,考题是《征兵论》,我竟考取了第一。我刚进去时,真是踏到了一个新世界。我在私塾中虽是一个新人物,自己已看了些科学方面的教科书,但没有实物的参证,所谓科学也正与经义策论相同。到了新式学校中,固然设备还是贫乏得很,总算有了些仪器和标本了,能做些实验和采集的工夫了。我在学校里最欢喜做的事情是“修学旅行”,因为史地教员对于经过的名胜和古迹有详细的说明,理科教员又能伴我们采集动植物作标本;回来之后,国文教员要我们作游记,图画教员要我们作记忆画:使我感到这种趣味的活动,各科材料的联络,我所受的教育的亲切。但除了这一件事之外,我的桀骜不驯的本性又忍不住要发展了,我渐渐地对于教员不信任了。我觉得这些教员对于所教的功课并没有心得,他们只会随顺了教科书的字句而敷衍。教科书的字句我既已看得懂,又何劳他们费力解释!况且教科书上错误的地方,他们也不能加以修正。例如地理教科书中说教主出于半岛,举孔、佛、耶为证,理由是半岛的海岸线长,吸收文明容易;地理教员也顺着说。我听得时就很疑惑,以为道教的张道陵就很明白不是从半岛上起来的,孔、佛、耶的出在半岛不过是偶然的巧合。海岸线的吸收文明应当在海上交通便利之后,在古时则未必便可增进新知。至少在中国是这般。即如孔子时,江、淮、河、济的交通胜于海洋,江、淮、河、济的吸收文明也应当过于海洋;孔子所以能够特出,或者就靠在河、济的交通上,和半岛及海岸线有何关系。但地理教员就咬定了这句话,大张其半岛出教主论了。这种的教员满眼皆是,他们都只会食人家的唾余,毫没有自己的真知灼见,都只想编辑了一种讲义作终身的衣食,毫不希望研究的进展,使得我一想到时就很鄙薄。

    在小学时曾经生了两个月的病,病中以石印本《二十二子》和《汉魏丛书》自遣,使我对于古书得到一个浮浅的印象。又在报纸上见到《国粹学报》的目录,里面有许多新奇可喜的文题;要去买时可惜苏州的书肆里没有。直到进了中学堂,始托人到上海去买了一个全分。翻读之下,颇惊骇刘申叔、章太炎诸先生的博洽;但是他们的专门色彩太浓重了,有许多地方是看不懂的。在这个报里,除了种族革命的意义以外,它给与我一个清楚的提示,就是:过去的中国学问界里是有这许多纷歧的派别的。

    十六岁那一年,我在中学二年级,我的祖父对我说:“《五经》是总该读全的。你因进了新法学堂,只读得《诗经》、《左传》和半部《礼记》。我现在自己来教你罢。”于是我每晚从学校里归来,便向祖父受课。他先教我《尚书》,再教我《周易》。《周易》我不感到什么趣味。《尚书》的文句虽古奥,但我已经有了理解力,能够勉强读懂,对于春秋以前的社会状况得到了一点粗疏的认识,非常高兴。祖父教我时,是今古文一起读的。我本不知道今古文是怎样一个重大的讼案,也就随着读。后来感到古文很平顺,它的文字自成一派,不免引起了些微的怀疑。偶然翻览《先正事略》,从阎若璩的传状里知道他已把《古文尚书》辨得很明白,是魏、晋间人伪造的。一时就想读他所做的《尚书古文疏证》,但觅不到。为安慰自己的渴望计,即从各家《书》说中辑出驳辨《伪古文》的议论若干条,寻绎他们的说法。哪知一经寻绎之后,不但魏、晋间的古文成问题,就是汉代的古文也成了问题了。那年上海开江苏学校成绩展览会,我和许多同学前往参观,就独到国学保存会的藏书楼上看了两种书:一是龚自珍的《泰誓答问》,一是胡秉虔的《尚书叙录》。

    我既约略知道了这一些问题,我的勇往的兴致又要逼迫我佚出前人的论辨之外了。我感到《今文尚书》中《尧典》、《皋陶谟》诸篇的平易的程度并不比《伪古文》差了多少,我又感到汉人《尚书》注的不通,都想由我辨去。十七岁时,江苏存古学堂招生,我知道里面很有几位博学的教员,也报名应考。出的题目是《尧典》上的,现在已记不起了,只记得我的文字中把郑玄的注痛驳了一回。发榜不取;领落卷出来,签条上面批着“斥郑说,谬”四个大字。我得到了这回教训,方始知道学术上的权威是惹不得的。

    要是我能够从此继续用功,到现在也许可以做成一个专门的经学家了。但我的祖父逝世之后,经学方面既少了一个诱导的人,文学方面的吸引力又很大,我不自觉的对于经书渐渐地疏远了下去。

    我的祖父一生欢喜金石和小学,终日的工作只是钩模古铭,椎拓古器,或替人家书写篆隶的屏联。我父和我叔则喜治文学和史学。所以我幼时看见的书籍、接近的作品,都是多方面的,使我在学问上也有多方面的认识。可是我对于语言文字之学是不近情的,我的祖父的工作虽给我瞧见了许多,总没有引起我的模仿的热忱。我自己最感兴味的是文学,其次是经学。直到后来才知道我所爱好的经学也即是史学。我购买书籍就向那两方面进行。买书这一件事,在我十一二岁时已成了习惯,但那时只买新书;自从进了中学,交到了几个爱收旧书的朋友,就把这个兴致转向旧书方面去了。每天一下课,立刻向书肆里跑。这时的苏州还保留着一个文化中心的残状,观前街一带新旧书肆约有二十余家,旧书的价钱很便宜。我虽是一个学生,只能向祖母和父亲乞得几个钱,但也有力量常日和他们往来。我去了,不是翻看他们架上的书,便是向掌柜们讨教版本的知识。所见的书籍既多,自然引诱我去研究目录学。《四库总目》、《汇刻书目》、《书目答问》一类书那时都翻得熟极了。到现在,虽已荒废了十余年,但随便拿起一册书来,何时何地刻的还可以估得一个约略。

    我对于学问上的野心的收不住,自幼就是这般。十二岁时曾作一册自述,题为《恨不能》:第一篇是“恨不能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第二篇是“恨不能游尽天下名山大川”,其三便是“恨不能读尽天下图书”。到这时,天天游逛书肆,就恨不能把什么学问都装进了我的肚子。我的痴心妄想,以为要尽通各种学问,只须把各种书籍都买了来,放在架上,随心翻览,久而久之自然会得明白通晓。我的父亲戒我买书不必像买菜一般的求益,我的祖母笑我买书好像瞎猫拖死鸡一般的不拣择,但我的心中坚强的执拗,总以为宁可不精,不可不博。只为翻书太多了,所以各种书很少从第一字看到末一字的。这样的读书,为老辈所最忌,他们以为这是短寿促命的征象。我也很想改过来,但是求实效的意志终抵抗不过欣赏的趣味。我曾对友人说:“我是读不好书的了!拿到一部书想读下去时,不由得不牵引到第二部上去,以至于第三部、第四部。读第二、第三部书时,又要牵引到别的书上去了。试想这第一部书怎样可以读得完?”这种情形,在当时确是很惆怅的,但在现在看来也可以说由此得到了一点益处,因为这是读书时寻题目,从题目上更去寻材料,而不是读死书。不过那时既只随着欣赏的趣味而活动,并没有研究的自觉心,就是见到了可以研究的题目,也没有实作研究的忍耐心,所以不曾留下什么成绩。

    中学校时代,实在是我的情感最放纵的时代,书籍的嗜好在我的生活中虽占着很重要的一部分,但并不能制伏我的他方面的生活。我爱好山水,爱好文学,爱好政治活动。

    游览的嗜好似乎在我很幼的时候已经发端,记得那时看扫墓是一件趣味最丰富的乐事。我家的坟墓不在一处,有的地方要三天才来回,我坐在船里,只觉得望见的东西都新鲜得可爱。有时候走近一座山,要拉了老妈子一同上去,哪知山基还远着,久久走不到,船已将开了。自从进了中学,旅行的地方远了一点,有时出府境,有时出省境,我高兴极了,无论到什么地方总要尽了我的脚力走。别人厌倦思归了,我还是精神奋发,痛骂他们阻住了我的兴致。每星期日,几乎必约了同学到郊外远足去,苏州城外的山径都给我们踏遍了。我在那时,爱好自然,为自然的美所吸引的一种情趣,在现在的回忆中更觉得可以珍重。

    叶圣陶先生绍钧是我的老朋友,从私塾到小学和中学都是同学。他是一个富于文艺天才的人,诗词篆刻无一不能;没有一件艺术用过苦功,但没有一种作品不饶于天趣。我在中学里颇受到他的同化,想致力于文学,请他教我作诗填词。我们的同志三四人又立了一个诗社,推他做盟主。我起先做不好,只以为自己的工夫浅。后来永远不得进步,无论我的情感像火一般的旺烈,像浪一般的激涌,但是表现出来的作品终是软弱无力的。有时也偶然得到几句佳句,但要全篇的力量足以相副就很困难。有许多形式,我已学像了,但自省到底没有“烟士披里纯”————文艺品的魂灵。怀了创作的迷梦约有十年,经过了多少次的失败,方始认识了自己的才性,恍然知道我的思想是很质直的,描写力是极薄弱的,轻茜美妙的篇章和嵚奇豪壮的作品本来都没有我的分儿,从此不再妄想“吃天鹅肉”了。

    我在中学校时,正是立宪请愿未得清廷允可,国民思想渐渐倾向到革命的时候,使得我也成了这个倾向下的群众的一个。看着徐锡麟、熊成基、温生才等人的慷慨牺牲生命,真觉得可歌可泣。辛亥革命后,意气更高涨,以为天下无难事,最美善的境界只要有人去提倡就立刻会得实现。种族的革命算得了什么!要达到无政府、无家庭、无金钱的境界时方才尽了我们革命的任务呢。因为我醉心于这种最高的理想,所以那时有人发起社会党,我就加入了。在这一年半之中,我是一个最热心的党员,往往为了办理公务,到深夜不眠。很有许多亲戚长者劝我,说:“这班人都是流氓,你何苦与他们为伍呢!这不是你的事呵!”这种势利的见解我是早已不承认了,我正以为流氓和绅士不过是恶制度之下分出来的两种阶级,我正嫌恶绅士们做种种革新运动的阻碍,要把这个阶级铲除了才快意。但入党多时之后,我瞧着一班同党渐渐的不像样了。他们没有主义,开会演说时固然悲壮得很,但会散之后就把这些热情丢入无何有之乡了。他们说的话,永远是几句照例话,谁也不想把口头的主义作事实的研究。他们闲空时,只会围聚了长桌子坐着谈天,讲笑话,对于事业的进行毫没有计划。再不然,便是赌钱、喝酒、逛窑子。我是一个极热烈的人,同时也是一个极不懂世事的人,对于他们屡屡有所规诫、有所希望,但是他们几乎没有一个能承受的。我对于事业虽有极彻底的目标,但我自己知道我的学识是很浅薄的,远够不上把主义发挥;然而在同党中间,他们已经把我看作博学的文豪,凡有发表的文字都要拉我动笔了。在这到处不如意的境界之中,使我得到了一个极清楚的觉悟,知道这班人是只能给人家用作喽啰小卒的,要他们抱着主义当生命般看待,计划了事业的步骤而进行是不可能的。我先前真把他们看得太高了!我自己知道,我既不愿做别人的喽啰小卒,也不会用了别人做我的喽啰小卒,那么我永在党中混日子也没有什么益处,所以我就脱党了。可喜这一年半中乱掷的光阴,竟换得了对于人世和自己才性的认识。从此以后,我再不敢轻易加入哪个党会。这并不是我对于政治和社会的改造的希望歇绝了,我知道这种改造的职责是应当由政治家、教育家和社会运动家去担负的,我是一个没有这方面的发动的才力的人。我没有这方面的才力也不觉得有什么可耻,因为我本有我自己能做的工作,一个人原不必件件事情都会干的。

    在热心党会的时候,早把书籍的嗜好抛弃了。这时又把党会抛弃之后,精神上不免感到空虚。民国二年,我考进了北京大学的豫科。我在南方,常听得北京戏剧的美妙,酷好文艺的圣陶又常向我称道戏剧的功用。我们偶然凑得了几天旅费,到上海去看了几次戏,回来后便要作上几个月的咬嚼。这时我竟有这般福分,得居戏剧渊海的北京,如何忍得住不大看而特看。于是我变成了一个“戏迷”了!别人看戏必有所主,我固然也有几个极爱看的伶人,但戒不掉的好博的毛病,无论哪一种腔调,哪一个班子,都要去听上几次。全北京的伶人大约都给我见到了。每天上课,到第二堂退堂时,知道东安门外广告版上各戏园的戏报已经贴出,便在休息的十分钟内从译学馆豫科所在跑去一瞧,选定了下午应看的戏。学校中的功课下午本来较少,就是有课我也不去请假。在这戏迷的生活中二年有余,我个人的荒唐和学校课业的成绩的恶劣自不消说;万想不到我竟会在这荒唐的生活中得到一注学问上的收获。这注收获直到了近数年方因辨论古史而明白承受。上面说的,我曾在祖父母和婢仆的口中饱听故事,但这原是十岁以前的事情。十岁以后,我读书多了,对于这种传说便看作悠谬无稽之谈,和它断绝了关系。我虽曾恨过绅士,但自己的沾染绅士气确是不能抵赖的事实。我鄙薄说书场的卑俗,不屑去。我鄙薄小说书的淫俚,不屑读。在十五岁的时候,有一种赛会,唤做现圣会,从乡间出发到省城,这会要二十年一举,非常的繁华,苏州人倾城出观,学校中也无形的停了课,但我以为这是无聊的迷信,不屑随着同学们去凑热闹。到人家贺喜,席间有妓女侍坐唱曲,我又厌恶她们声调的淫荡,唱到我一桌时,往往把她谢去。从现在回想从前,真觉得那时的面目太板方了,板方得没有人的气味了。因为如此,我对于社会的情形隔膜得很;就是故事方面,也只记得书本上的典故而忘却了民间流行的传说。自从到了北京,成了戏迷,于是只得抑住了读书人的高傲去和民众思想接近,戏剧中的许多基本故事也须随时留意了。但一经留意之后,自然地生出许多问题来。现在随便举出数条于下:久不看戏,所记恐有错误,请读者指正。

    (1)薛仁贵和薛平贵的姓名和事迹都极相像。仁贵见于史;平贵不见,而其遇合更为奇诡,直从叫化子做到皇帝。可见平贵的故事是从仁贵的故事中分化出来的,因为仁贵的故事还不淋漓尽致,所以造出一个平贵来,替他弥补了。

    (2)戏剧的本事取于小说,但很有许多是和小说不相应的。例如《黄鹤楼》是“三国”戏,但不见于《三国演义》;《打渔杀家》是“水浒”戏,萧恩即是阮小五。但不见于《水浒传》;《盗魂铃》是“西游”戏,但不见于《西游记》。可见戏剧除小说之外必另有取材的地方,或者戏剧与小说同是直接取材于民间的传说而各不相谋。

    (3)《宇宙疯》又名《一口剑》,什么缘故,大家不知道。有人说,赵高的女儿装疯时说要上天,要入地,宇宙即天地之谓。但戏中凡是遇到装疯时总要说这两句,未必此戏独据了此句命题。后来看见梆子班中演的全本,方知戏名应是《宇宙锋》,宇宙锋就是一口剑的名字。戏中情节,是赵高之女嫁与邝洪之子;邝洪疾恶如仇,不为赵高所容;赵高就与李斯同谋害他,派刺客到邝家盗取了他们世传的宝剑,投入秦皇宫中;邝家既破,赵高之女遂大归。尚有下半本,未见。这出戏不知道根据的是什么小说,也许并没有小说。皮黄班中不演全本,只截取了装疯的一段,于是戏名的解释就变成了猜谜了。

    (4)《小上坟》中的刘禄敬夫妇在剧本里原是很贞洁的,情节亦与《雪杯圆》相同,应当由老生与青衣串演。不知何故,改用小丑与花旦演了,作尽了淫荡的态度,但唱的依旧是贞洁的字句。唱的字句给演的态度遮掩了,听客对于戏中人的观念也就变成了小丑与花旦的调情了。

    (5)《草桥关》与《上天台》同是姚刚击死国丈的事,又同是皮黄班中的戏。但《草桥关》是光武命斩姚期父子,马武闻信,强迫光武赦免的;《上天台》是姚期请罪时,光武自动的赦免,并没有马武救援之事。

    (6)《杨家将》小说中只有八妹,并无八郎。但戏剧中的《雁门关》则系八郎之事,八郎亦是辽国驸马,尚二公主。其他表述杨门功绩的戏词也都以“四、八郎”并称。看来八郎是从四郎分化的。

    (7)《辕门斩子》一剧,在皮黄班中,一挂斩杀剑,佘太君即出帐;一斩马蹄,八贤王亦即出帐。在梆子班中,则挂剑后佘太君跪在帐前,六郎出而赔礼;及将斩马蹄,八贤王与之争辨,六郎献印求免官,始无精打采而去。在这种地方,可见编戏者看描写人物的个性比保存故事的原状为重要。因为各就想像中描写,所以各班的戏本不必一律。

    (8)司马懿在《逍遥津》中是老生,因为他的一方面的人,曹操是净,华歆是小丑;且他在三人中比较是好人。但到了《空城计》中,与老生诸葛亮对阵时,他便是净了。曹操在别的戏中都是净,但在谋刺董卓的《献剑》中却是生。可见戏中人的面目不但表示其个性,亦且表示其地位。

    这种事情,简单说来,只是“乱”和“妄”。在我的中学时代,一定不屑齿及,不愿一顾的。但在这时正是心爱着戏剧,不忍把它拒绝,翻要替它深思。深思的结果,忽然认识了故事的格局,知道故事是会得变迁的,从史书到小说已不知改动了多少,例如诸葛亮不斩马谡而小说中有挥泪斩谡的事,杨继业绝食而死而小说中有撞死李陵碑的事。从小说到戏剧又不知改动了多少,甲种戏与乙种戏同样写一件故事也不知道有多少点的不同。一件故事的本来面目如何,或者当时有没有这件事实,我们已不能知道了;我们只能知道在后人想像中的这件故事是如此的纷歧的。推原编戏的人所以要把古人的事实迁就于他们的想像的缘故,只因作者要求情感上的满足,使得这件故事可以和自己的情感所预期的步骤和结果相符合。作者的预期,常常在始则欲其危险,至终则欲其美满;所以实在的事情虽并没有这样的危险,而终使人有“不如意事什八九”的感叹,但这件事成为故事的时候就会从无可挽回的危险中得到天外飞来的幸运了。危险和幸运是由得人想像的,所以故事的节目会得各各不同。这是一桩;其余无意的讹变、形式的限制、点缀的过分、来历的异统,都是可以详细研究的。我看了两年多的戏,惟一的成绩便是认识了这些故事的性质和格局,知道虽是无稽之谈,原也有它的无稽的法则。当时很想搜集材料,做一部《戏剧本事录》,把各出戏的根据加以考证,并评骘其异同之点,可惜没有成书。这不得不希望于将来了。

    在北京大学的同学中,毛子水先生準是我最敬爱的。他是一个严正的学者,处处依了秩序而读书;又服膺太炎先生的学说,受了他的指导而读书。我每次到他斋舍里去,他的书桌上总只放着一种书,这一种书或是《毛诗》和《仪礼》的注疏,或是数学和物理的课本。我是向来只知道翻书的,桌子上什么书都乱放。“汗漫掇拾,茫无所归”,这八个字是我的最确当的评语。那时看见了这种严正的态度,心中不住地说着惭愧。我很想学他;适在读《庄子》,就用红圈的戳子打着断句,想勉力把这部书圈完。可是我再不能按着篇次读下,高兴圈那一篇或那一页时便圈到那篇那页。经过了多少天的努力,总算把《庄子》的白文圈完了。这是我做有始有终的工作的第一次,实在是子水在无形中给我的恩惠。白文圈完之后,又想把郭象注和陆德明音义继续点读。但这个工作太繁重了,仅仅点得《逍遥游》的半篇已经不胜任了。

    民国二年的冬天,太炎先生在化石桥共和党本部开国学会讲学,子水邀我同往报名听讲。我领受了他的好意,与他同冒了雪夜的寒风而去。讲学次序,星期一至三讲文科的小学,星期四讲文科的文学,星期五讲史科,星期六讲玄科。我从蒙学到大学,一向是把教师瞧不上眼的,所以上了一二百个教师的课,总没有一个能彀完全摄住我的心神。到这时听了太炎先生的演讲,觉得他的话既是渊博,又有系统,又有宗旨和批评,我从来没有碰见过这样的教师,我佩服极了。子水对我说:“他这种话只是给初学的人说的,是最浅近的一个门径呢。”这便使我更醉心了。我自愿实心实意地做他的学徒,从他的言论中认识学问的伟大。

    那时袁世凯存心做皇帝,很奖励复古思想,孔教的声势浩大得很。有一夜,我们到会时看见壁上粘着一张通告,上面写道:

    余主讲国学会,踵门来学之士亦云不少。本会本以开通智识、昌大国性为宗,与宗教绝对不能相混。其已入孔教会而复愿入本会者,须先脱离孔教会,庶免薰莸杂糅之病。

    章炳麟白。

    我初见这个通告,一时摸不着头路,心想太炎先生既讲国学,孔教原是国学中的一部分,他为什么竟要这样的深恶痛绝?停了一刻,他演讲了:先说宗教和学问的地位的冲突;又说现在提倡孔教的人是别有用心的;又举了王闿运、廖平、康有为等今文家所发的种种怪诞不经之说:他们如何解“耶稣”为父亲复生,如何解“墨者巨子”即十字架,如何解“君子之道斯为美”为俄罗斯一变至美利坚;他们的思想如何起原于董仲舒,如何想通经致用,又如何妄造了孔子的奇迹,硬捧他做教主。我听了这些话真气极了,想不到今文家竟是这类的妄人!我以前在书本里虽已晓得经学上有今古文之争,但总以为这是过去的事情,哪里知道这个问题依然活跃于当世的学术界上!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到了现在科学昌明的时代,还有这一班无聊的今文家敢出来兴妖作怪?古文家主张《六经》皆史,把孔子当作哲学家和史学家看待,我深信这是极合理的。我愿意随从太炎先生之风,用了看史书的眼光去认识《六经》,用了看哲人和学者的眼光去认识孔子。

    很不幸的,国学会开讲还没有满一个月,太炎先生就给袁政府逮捕下狱。我失掉了这一个良师,自然十分痛惜;但从此以后,我在学问上已经认清了几条大路,知道我要走哪一条路时是应当怎样走去了。我以前对于读书固极爱好,但这种兴味只是被动的,我只懂得陶醉在里边,想不到书籍里的东西可以由我的意志驱遣着,把我的意志做它们的主宰。现在忽然有了这样一个觉悟,知道只要我认清了路头,自有我自己的建设,书籍是可备参考而不必作准绳的,我顿觉得旧时陶醉的东西都变成了我的腕下的材料。于是我有了烦恼了:对于这许多材料如何去处置呢?处置之后作什么用呢?处置这些材料的大目的是什么呢?这些问题时时盲目地侵袭我的心,我一时作不出解答来,很感着烦闷。不知是哪一天,这些模糊的观念忽然变成了几个清楚的题目:“(1)何者为学?(2)何以当有学?(3)何以有今日之学?(4)今日之学当如何?”我有了这四个问题,每在暇闲中加以思索,并且搜辑他人的答案而施以批评:大约民国三年至六年,这四载中的闲工夫都耗费在这上面了。当我初下“学”的界说的时候,以为它是指导人生的。“学了没有用,那么费了气力去学为的是什么!”普通人都这样想,我也这样想。但经过了长期的考虑,始感到学的范围原比人生的范围大得多,如果我们要求真知,我们便不能不离开了人生的约束而前进。所以在应用上虽是该作有用与无用的区别,但在学问上则只当问真不真,不当问用不用。学问固然可以应用,但应用只是学问的自然的结果,而不是着手做学问时的目的。从此以后,我敢于大胆作无用的研究,不为一班人的势利观念所笼罩了。这一个觉悟,真是我的生命中最可纪念的;我将来如能在学问上有所建树,这一个觉悟决是成功的根源。追寻最有力的启发,就在太炎先生攻击今文家的“通经致用”上。

    我当时愿意在经学上做一个古文家,只因听了太炎先生的话,以为古文家是合理的,今文家则全是些妄人。但我改不掉的博览的习性总想寻找今文家的著述,看它如何坏法。果然,《新学伪经考》买到了。翻览一过,知道它的论辨的基础完全建立于历史的证据上,要是古文的来历确有可疑之点,那么,康长素先生把这些疑点列举出来也是应有之事。因此,使我对于今文家平心了不少。后来又从《不忍杂志》上读到《孔子改制考》,第一篇论上古事茫昧无稽,说孔子时夏、殷的文献已苦于不足,何况三皇、五帝的史事,此说即极惬心餍理。下面汇集诸子托古改制的事实,很清楚地把战国时的学风叙述出来,更是一部绝好的学术史。虽则他所说的孔子作《六经》的话,我永不能信服,但《六经》中参杂了许多儒家的托古改制的思想是不容否认的。我对于长素先生这般的锐敏的观察力,不禁表示十分的敬意。我始知道古文家的话毁今文家大都不过为了党见,这种事情原是经师做的而不是学者做的。我觉得在我没有能力去判断他们的是非之前,最好对于任何一方面也不要帮助。于是我把今古文的问题暂时搁起了。

    又过了数年,我对于太炎先生的爱敬之心更低落了。他薄致用而重求是,这个主义我始终信守,但他自己却不胜正统观念的压迫而屡屡动摇了这个基本信念。他在经学上,是一个纯粹的古文家,所以有许多在现在已经站不住的汉代古文家之说,也还要替他们弥缝。他在历史上,宁可相信《世本》的《居》篇、《作》篇,却鄙薄彝器钱物诸谱为琐屑短书;更一笔抹殷虚甲骨文字,说全是刘鹗假造的。他说汉、唐的衣服车驾的制度都无可考了,不知道这些东西在图画与明器中还保存得不少。在文学上,他虽是标明“修辞立诚”,但一定要把魏、晋文作为文体的正宗。在小学上,他虽是看言语重于文字,但声音却要把《唐韵》为主。在这许多地方,都可证明他的信古之情比较求是的信念强烈得多,所以他看家派重于真理,看书本重于实物。他只是一个从经师改装的学者!

    我的幼年,最没有恒心。十余岁时即想记日记,但每次写不到五六天就丢了。笔记亦然,总没有一册笔记簿是写完的。自从看戏成了癖好,作《论剧记》,居然有始有终地写好了几册。后来读书方面的兴致渐渐超过了看戏的兴致了,又在《论剧记》外立《读书记》。《读书记》的第一册上有这样一段小叙:

    余读书最恶附会,更恶胸无所见,作吠声之犬。而古今书籍犯此非鲜,每怫然有所非议。苟自见于同辈,或将诮我为狂。……吾今有宏愿在:他日读书通博,必举一切附会影响之谈悉揭破之,使无遁形,庶几为学术之豸。……

    这是民国三年的下半年。这一年的国文教师是马幼渔先生裕藻,文字学教师是沈兼士先生,他们都是太炎先生的弟子,使我在听了太炎先生的演讲之后更得到一回切实的指导。因此,我自己规定了八种书,依了次序,按日圈点诵读。这一年,是我有生以来正式用功的第一年。可是做得太勇了,常常弄到上午十二时就寝,以至不易入眠,豫伏了后来失眠症的根基。我的读书总欢喜把自己的主张批抹在书上,虽是极佩服的人像太炎先生,也禁不住我的抨击。别人读《国故论衡》时,每以为《文学总略》是最好的一篇,我却以为其中除了“经、传、论、业”一段考证以外几乎完全是废话,既不能自坚其说,即攻击别人的地方也反覆自陷。例如萧统《文选》本为自成一家之选文,不必要求完备,其序中亦只说选文体例,不是立文学界说,而太炎先生斥其不以文笔区分而登无韵之文,又说他遗落汉、晋乐府为失韵文之本。曾国藩的《经史百家杂钞》要完备各方面的体制了,他从经史中寻出各类篇章的根源,可谓得文之本矣,但又斥他:“经典成文布在方策,不虞溃散,钞将何为!”这等读书时的感想,逢到书端上写不下,便写入笔记簿里。写的时候也只大胆顺着意见,不管这意见是怎样的浅薄。到现在翻开看时,不由得不一阵阵地流汗,因为里边几乎满幅是空话,有些竟是荒谬话;又很多是攻击他人的话,全没有自己学问上的建设。但一册一册地翻下去时,空虚的渐渐变成质实了,散乱的也渐渐理出系统来了,又渐渐倾向到专门的建设的方面了,这便使我把惭愧之情轻减了多少。因此使我知道,学问是必须一天一天地实做的,空虚和荒谬乃是避免不了的一个阶段;惟其肯在空虚和荒谬之后作继续不断的努力,方有充实的希望。又使我知道,我现在所承认为满意的,只要我肯努力下去,过了十年再看也还是一样的羞惭流汗。所以我对于我的笔记簿,始终看作千金的敝帚。

    以前我弄目录学时,很不满意前人目录书的分类,例如《四库全书总目》为要整齐书籍的量,把篇帙无多的墨家和纵横家一起并入了杂家。我的意思,很想先分时代,再分部类,因为书籍的部类是依着各时代的风尚走的。换句话说,我就是想用了学术史的分类来定书籍的分类。大概的分法,是周、秦为一时代,两汉为一时代,六朝又为一时代……;再从周、秦的时代中分为经、如《诗》、《书》。传、如《易传》。记、如《礼记》。纬、如《乾凿度》。别经、如《仪礼》。别传、如《子夏易传》。别记、如《孔子家语》。别纬如《乾坤凿度》等。又分别白文于注释之外,使得白文与注释可以各从其时,不相牵累,例如《诗经》就可不必因为有了《毛传》而称为《毛诗》。这些见解固然到现在已经迁变了许多,各时代的中心虽各有显著的差异,至于各时代的两端乃是互相衔接的,必不能划分清楚。但中国的学问是向来只有一尊观念而没有分科观念的,用历史上的趋势来分似乎比较定了一种划一的门类而使古今观点不同的书籍悉受同一的轨范的可以好一点。

    民国四年,我病了,休学回家。用时代分目录的计画到这时很想把它实现,就先从材料最丰富的清代做起。《书目答问》的《国朝著述诸家姓名略》是一个很好的底子,又补加了若干家,依学术的派别分作者,在作者的名下列著述,按著述的版本见存佚,并集录作者的自序及他人的批评,名为《清代著述考》,即本册上编第一篇中所说的《清籍考》。弄了几个月,粗粗地成了二十册。同时在《著述考》外列表五种:(1)《年表》,(2)《师友表》,(3)《籍望表》,(4)《出处表》,(5)《著述分类表》,用来说明清代学者的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但编成的只有《籍望表》一种。从这种种的辑录里,使我对于清代的学术得有深入的领会。我爱好他们的治学方法的精密,爱好他们的搜寻证据的勤苦,爱好他们的实事求是而不想致用的精神。以前我曾经听得几个今文家的说话,以为清代的经学是“支离、琐屑、饾饤”的,是“束发就傅,皓首难穷”的,到这时明白知道,学问必须在繁乱中求得的简单才是真实的纲领;若没有许多繁乱的材料作基本,所定的简单的纲领便终是靠不住的东西。今文家要从简单中寻见学问的真相,徒然成其浅陋而已。

    那几年中读书,很感受没有学术史的痛苦,因此在我的野心中又发了一个弘愿:要编纂《国学志》,把《著述考》列为《志》的一种。当时定的计划,《国学志》共分七种:(1)仿《太平御览》例,分类钞录材料,为《学览》;(2)仿《经世文编》例,分类钞录成篇的文字,为《学术文钞》;(3)仿《宋元学案》例,编录学者传状,节钞其主要的著述,为《学人传》;(4)仿《经义考》例,详列书籍的作者、存佚、序跋、评论,为《著述考》;(5)仿《群书治要》例,将各书中关于学术的话按书钞出,为《群书学录》;(6)仿《北溪字义》例,将学术名词详释其原义及变迁之义,为《学术名词解诂》;(7)集合各史的纪传、年表,以及各种学者年谱,为《学术年表》。这个计划,在现在看来,依旧是很该有的工作,但已知道这是学术团体中的工作,应当有许多人分工做的,不是我一个人可以担当的责任了。可是那时意气高涨,哪里有这等耐性去等待不知何年的他人去做?既已见到,便即动手。《学览》的长编,每天立一题目,钉成一册,有得即钞。《学术文钞》也雇人钞写了百余篇。《著述考》则清代方面较有成稿,《目录书目》和《伪书疑书目》也集得了许多材料。其余诸种,至今还没有着手。

    那时的笔记中写有几段《学览》的序意,钞录于此,以见我当日治学的态度:

    此书拟名《学览》。凡名览者,如《吕览》、《皇览》、《御览》,皆汇集众言以为一书,非自成者也。其义则在博学明辨,故不以家派限。章先生曰:“史之于美恶,若镜之照形,不因美而显、因恶而隐。”吾辑此书,比于学术之史,故是非兼收,争论并列。老子曰:“善人者不善人之师;不善人者善人之资。”故有害求是,正可为求是之资,况是与非有难以遽断者乎!古来诸学,大都崇经而黜子,崇儒学而黜八家,以至今、古文有争,汉、宋学有争,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欲为调人,终于朋党。盖不明统系而争,则争之者无有底,解之者无可藉。使其明之,则经者古史耳,儒者九流之一家耳,今、古文者立学官异耳,汉、宋学者立观点异耳,各有其心思,各有其面目,不必己学而外无他学也,不必尊则如天帝而黜则如罪囚也。韩愈之《原道》,苏轼之《荀卿论》,一人倡之,千万人和之,虽绝无根据,反若极有力之学说、不可磨灭之铁案。圣哲复生,亦不敢昌言驳斥。盖事理之害,莫甚于习非胜是矣。章先生曰:“古之学者观世文,质而已矣。今之学者必有规矩绳墨;模形惟肖,审谛如帝,用弥天地而不求是则绝之。”予谓虽绝之于心,必存之于书;绝之为是非也,存之为所以是非也。故虽韩、苏之谬说,亦在写录。

    有友人过我,见案头文庙典礼之书,叱嗟曰:“乌用此!是与人生无关系者,而前代学者斤斤然奉之以为大宝,不可解甚也!”予谓不然。前代学者之误在执旧说为演绎之资,以新为不可知,以旧为不可易,称述圣贤而徒得其影响,依附前人而不能有所抉择,所以起人厌恶。苟其不有主奴之见,长立于第三者之地位,则虽在矢溺,亦资妙观;况典礼之制为宗法所存,可考见社会心象者乎!予前称为学始观终化:观者,任物自形而我知之,为内籀之法;化者,我有所主而以择物,为外籀之法。本此以治学,虽委巷小说极鄙滥者亦不能绝去之矣。

    旧时士夫之学,动称经史词章。此其所谓统系乃经籍之统系,非科学之统系也。惟其不明于科学之统系,故鄙视比较会合之事,以为浅人之见,各守其家学之壁垒而不肯察事物之会通。夫学术者与天下共之,不可以一国一家自私。凡以国与家标识其学者,止可谓之学史,不可谓之学。执学史而以为学,则其心志囚拘于古书,古书不变,学亦不进矣。为家学者未尝不曰家学所以求一贯,为学而不一贯是滋其纷乱也。然一贯者当于事实求之,不当于一家之言求之。今以家学相高,有化而无观,徒令后生择学莫知所从,以为师之所言即理之所在,至于宁违理而不敢背师。是故,学术之不明,经籍之不理,皆家学为之也。今既有科学之成法矣,则此后之学术应直接取材于事物,岂犹有家学为之障乎!敢告为家学者:学所以辨于然否也。既知其非理而仍坚守其家说,则狂妄之流耳;若家说为当理,则虽舍其家派而仍必为不可夺之公言,又何必自缚而不肯观其通也。

    是书之辑,意在止所谓之争,舍主奴之见,屏家学之习,使前人之所谓学皆成为学史,自今以后不复以学史之问题为及身之问题,而一归于科学。此则余之志也。

    这几段文字的意思,我至今还觉得大体不错。因为我有了这一种见解,所以我常常自以为我的观物是很平恕的。

    我在那时,虽是要做这种大而无当的整理国学的工作,但我的中心思想却不在此,我只想研究哲学。我所以有这种要求,发端乃在辛亥革命。那时的社会变动得太剧烈了,使我摸不着一个人生的头路。革命的潮流既退,又长日处于袁世凯的暴虐和遗老们的复古的空气之中,数年前蕴积的快感和热望到此只剩了悲哀的回忆,我的精神时时刺促不宁,得不到安慰,只想在哲学中求解决。但我是一个热烈的人,不会向消极方面走而至于信佛求寂灭的,我总想以心理学和社会学为基础而解决人生问题。加以年岁渐长,见事稍多,感到世界上事物的繁杂离奇,酷想明了它们的关系,得到一个简单的纲领,把所见的东西理出一个头绪来:这只有研究哲学是可以办到的。因此,我进大学本科时就选定了哲学系。

    我的野心真太高了,要整理国学就想用我一个人的力量去整理清楚,要认识宇宙和人生就想凭了一时的勇气去寻得最高的原理。现在想来,我真成了“夸大狂”了!但在那时何曾有这种觉悟,只觉得我必须把宇宙和人生一起弄明白,把前人未解决的问题由我的手中一起解决,方才可以解除我的馋渴。我挟了吸吞河岳的豪气而向前奔驰,血管也几乎迸裂了。曾于笔记中记道:“明知夸父道渴而死,然犹有一杖邓林之力,非蜩螗鸴鸠所知已。”又云:“学海虽无涯,苟大其体如龙伯,亦一钓贯六鳌耳。”这样卤莽地奔驰了许久,我认识了宇宙的神秘了,知道最高的原理原是藏在上帝的柜子里,永不会公布给人类瞧的。人之所以为人,本只要发展他的内心的情感;理智不过是要求达到情感的需求时的一种帮助,并没有独立的地位。不幸人类没有求知的力量而有求知的欲望,要勉强做不能做的事情,于是离了情感而言理智。但是这仅是一种妄想而已,仅是聊以自慰而已,实际上何曾真能探得宇宙的神秘。用尽了人类的理智,固然足以知道许多的事物真相,可是知道的只有很浅近的一点,决不是全宇宙。神学家和哲学家傲然对科学家说:“你们的眼光是囿于象内的,哪能及得到我们‘与造物者游’的洞见理极呢!”话虽说得痛快,但试问他们的识解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不是全由于他们的幻想吗?幻想的与造物者游,还不及科学家的凭了实证,以穷年累月之力知道些懱巀的真事物。所以我们不做学问则已,如其要做学问,便应当从最小的地方做起。研究的工作髣髴是堆土阜,要高度愈加增先要使得底层的容积愈扩大。固然堆得无论怎样高总不会有扪星摘斗的一天,但是我们要天天去加高一点却是做得到的。想到这里,我的野心又平息了许多。我知道最高的原理是不必白费气力去探求的了,只有一粒一粒地播种,一篑一篑地畚土,把自己看作一个农夫或土工而勤慎将事,才是我的本分的事业。

    我有了这一个觉悟,知道过去的哲学的基础是建设于玄想上的,其中虽有许多精美的言论,但实际上只是解颐之语而已,终不成以此为论定。科学的哲学,现在正在发端,也无从预测它的结果。我们要有真实的哲学,只有先从科学做起,大家择取了一小部分的学问而努力;等到各科平均发展之后,自然会有人出来从事于会通的工作而建设新的哲学的。所以我们在现在时候,再不当宣传玄想的哲学,以致阻碍了纯正科学的发展。

    那时大学中宋代理学的空气极重。我对于它向来不感兴味,这时略略得了一些心理、伦理的常识之后再去看它,更觉得触处都是误谬。例如他们既说性善情恶,又说性未发情已发,那么,照着他们的话讲,善只在未发,等到发出来时就成了恶了,天下哪里有见诸行事的善呢!又如他们既说喜怒哀乐之情要在已发后求其中,但是又说动而未形曰几,几是适善适恶的分点,已形则有善恶,有善恶就有过不及,不是中,那么,照着他们的话讲,所谓中者又只能在未发中去求了,天下又哪里有得其中的喜怒哀乐之情呢!称他们的心,求至于圣人的一境,必有性而无情,有未发而无已发,养其几而不见其形。如此,非不作一事,如白云观桥洞中趺坐的老道士,未见其可。但若竟如槁木死灰,他们便又可以用了“虚冥流入仙释”的话相诋了。他们要把必不可能之事归之于圣人,见得圣人的可望而不可即;更用迷离惝恍的字句来摇乱学者的眼光,使得他们捉摸不着可走的道路,只以为高妙的境界必不是庸愚之质所可企及:这真是骗人的伎俩了!我对于这种昏乱的思想,可以不神秘而竟神秘的滑头话,因课业的必修而憎恨到了极点,一心想打破它。

    即在这个时候,蔡孑民先生任了北京大学校长,努力破除学校中的陈腐空气。陈独秀先生办的《新青年》杂志以思想革命为主旨,也渐渐地得到国民的注意。又有黄远庸先生在《东方杂志》上发表《国人之公毒》一文,指斥中国思想界、学术界的病根非常痛切。我的一向隐藏着的傲慢的见解屡屡得到了不期而遇的同调,使我胆壮了不少。以前我虽敢作批评,但不胜传统思想的压迫,心想前人的话或者没有我所见的简单,或者我的观察也确有误谬。即如以前考存古学堂时,给试官批了“斥郑说,谬”四字,我虽在读书时依旧只见到郑玄的谬处,但总想以清代学者治学的精密,而对于他还是如此恭敬,或者他自有可以佩服之点,不过这一点尚不曾给我发见罢了。到这时,大家提倡思想革新,我始有打破旧思想的明了的意识,知道清代学者正因束缚于信古尊闻的旧思想之下,所以他们的学问虽比郑玄好了千百倍,但终究不敢打破他的偶像,以致为他的偶像所牵绊而妨碍了自己的求真的工作。于是我更敢作大胆的批评了。

    哲学系中讲《中国哲学史》一课的,第一年是陈伯先生汉章。他是一个极博洽的学者,供给我们无数材料,使得我们的眼光日益开拓,知道研究一种学问应该参考的书是多至不可计的。他从伏羲讲起;讲了一年,只到得商朝的《洪范》。我虽是早受了《孔子改制考》的暗示,知道这些材料大都是靠不住的,但到底爱敬他的渊博,不忍有所非议。第二年,改请胡适之先生来教。“他是一个美国新回来的留学生,如何能到北京大学里来讲中国的东西?”许多同学都这样怀疑,我也未能免俗。他来了,他不管以前的课业,重编讲义,辟头一章是“中国哲学结胎的时代”,用《诗经》作时代的说明,丢开唐、虞、夏、商,径从周宣王以后讲起。这一改把我们一班人充满着三皇、五帝的脑筋骤然作一个重大的打击,骇得一堂中舌挢而不能下。许多同学都不以为然;只因班中没有激烈分子,还没有闹风潮。我听了几堂,听出一个道理来了,对同学说:“他虽没有伯先生读书多,但在裁断上是足以自立的。”那时傅孟真先生斯年正和我同住在一间屋内,他是最敢放言高论的,从他的言论中常常增加我批评的勇气,我对他说:“胡先生讲得的确不差,他有眼光,有胆量,有断制,确是一个有能力的历史家。他的议论处处合于我的理性,都是我想说而不知道怎样说才好的。你虽不是哲学系,何妨去听一听呢?”他去旁听了,也是满意。从此以后,我们对于适之先生非常信服;我的上古史靠不住的观念在读了《改制考》之后又经过这样地一温。但如何可以推翻靠不住的上古史,这个问题在当时绝对没有想到。

    很不幸的,就是这一年,民国六年。先妻吴夫人得了肺病;我的心绪不好,也成了极度的神经衰弱,彻夜不眠。明年,我休学回家;不久她就死了。以前我对于学问何等的猛进,但到了这时候,既困于疾病,复伤于悲哀,读书和寻思的工作一时完全停止,坐候着一天一天的昼夜的推移,就是不愿意颓废也只得颓废了。恰巧那时北京大学中搜集歌谣,由刘半农先生复主持其事,每天在《北大日刊》上发表一二首。《日刊》天天寄来,我看着很感受趣味,心想这种东西是我幼时很多听得的,但哪里想得到可以形诸笔墨呢。因想,我现在既不能读书,何妨弄弄这些玩意儿,聊以遣日。想得高兴,就从家中的小孩的口中搜集起,渐渐推到别人。很奇怪的,搜集的结果使我知道歌谣和小说戏剧中的故事一样,会得随时随地变化。同是一首歌,两个人唱着便有不同。就是一个人唱的歌,也许有把一首分成大同小异的两首的。有的歌因为形式的改变以至连意义也随着改变了。试举一例:

    (一)

    忽然想起绉眉头,自叹青春枉少年。

    “想前世拆散双飞鸟,断头香点在佛门前。

    今世夫妻成何比,细丝白发垂绵绵。

    怨爹娘得了花银子,可恨大娘凶似虎。

    日间弗有真心话;夜间寂寞到五更天。

    推开纱窗只看得凄凉月;拨转头来只看得一盏孤灯陪我眠。

    今日大娘到了娘家去,结发偷情此刻间。”

    急忙移步进房门,只见老相公盖了红绫被,花花被褥香香微。

    还叫三声:“老相公!你心中记着奴情意?”

    抬起头来点三点:“吾终记着你情意。”

    拔金钗,掠鬓边,三寸弓鞋脱床边。

    “吾是紫藤花盘缠你枯树上,秋海棠斜插在你老人头。

    花开花落年年有,陈老之人呒不吾再少年!”

    (二)

    佳人姐妮锁眉尖,自叹青春枉少年。

    “想起前生修不得,断头香点在佛门前,

    故此姻缘来作配,派奴奴正身作偏配。

    上不怨天来下不怨地,只怨爹娘贪了钱。

    可恨大娘多利害,不许冤家一刻见。

    □□□□□□□(此处原文为方框“□”),梦里偷情此刻间。”

    抬转身,到床檐:只听丈夫昏昏能,背脊呼呼向里眠。

    三寸金莲登拉踏板上颤。

    抬转身,到窗前:手托香腮眼看天。

    抬头只见清凉月;夜来只怕静房间。

    好比那木犀花种在冷坑边;好比那紫藤花盘缠在枯树中;

    狮子抛球无着落,□□□□□□□(此处原文为方框“□”)

    这二首都是小老婆怨命的歌,都是从一个地方采集来的;又都以皱眉起,而自叹青春,而推想前生,而埋怨爹娘,而咒诅大娘,而伺得偷情的机会,末尾也都以紫藤花盘缠枯树作比喻:可见是从一首歌词分化的。但中间主要的一段便不同了:上首是老相公承受了她的情意而她登床;下首是丈夫酣睡未醒而她孤身独立,看月自悲。究竟这首歌的原词是得恋呢,还是失恋呢,我们哪里能知道。我们只能从许多类似的字句里知道这两歌是一歌的分化,我们只能从两歌的不同境界里知道这是分化的改变意义。

    我为要搜集歌谣,并明了它的意义,自然地把范围扩张得很大:方言、谚语、谜语、唱本、风俗、宗教各种材料都着手搜集起来。我对于民众的东西,除了戏剧之外,向来没有注意过,总以为是极简单的;到了这时,竟愈弄愈觉得里面有复杂的情状,非经过长期的研究不易知道得清楚了。这种的搜集和研究,差不多全是开创的事业,无论哪条路都是新路,使我在寂寞独征之中更激起拓地万里的雄心。

    那数年中,适之先生发表的论文很多。在这些论文中他时常给我以研究历史的方法,我都能深挚地了解而承受;并使我发生一种自觉心,知道最合我的性情的学问乃是史学。九年秋间,亚东图书馆新式标点本《水浒》出版,上面有适之先生的长序。我真想不到一部小说中的著作和版本的问题会得这样的复杂,它所本的故事的来历和演变又有这许多的层次的。若不经他的考证,这件故事的变迁状况只在若有若无之间,我们便将因它的模糊而猜想其简单,哪能知道得如此清楚。自从有了这个暗示,我更回想起以前做戏迷时所受的教训,觉得用了这样的方法可以讨究的故事真不知道有多少。例如《蝴蝶梦》,它的来历是《庄子》上的“庄子妻死,鼓盆而歌”,这原是他的旷达,何以后来竟变成了庄子诈死,化了楚王孙去引诱他的妻子的心,以至田氏演出劈棺的恶剧来呢?又如《桑园会》,《列女传》上原说秋胡久宦初归,路上不认识他的妻,献金求合,其妻羞其行,投水而死,何以到了戏剧中就变成了秋胡明知采桑妇是自己的妻,却有意要试她的心而加以调戏,后来他屈膝求恕,她就一笑而团圆呢?这些故事的转变,都有它的层次,绝不是一朝一夕之故。若能像适之先生考《水浒》故事一般,把这些层次寻究了出来,更加以有条不紊的贯穿,看它们是怎样地变化的,岂不是一件最有趣味的工作。同时又想起本年春间适之先生在《建设》上发表的辨论井田的文字,方法正和《水浒》的考证一样,可见研究古史也尽可以应用研究故事的方法。因此,又使我想起以前看戏时所受的教训。薛平贵的历尽了穷困和陷害的艰难,从乞丐而将官,而外国驸马,以至做到皇帝,不是和舜的历尽了顽父、嚣母、傲弟的艰难,从匹夫而登庸,而尚帝女,以至受了禅让而做皇帝一样吗?匡人围孔子,子路奋戟将与战,孔子止之曰:“歌!予和汝。”子路弹琴而歌,孔子和之;曲三终,匡人解甲而罢:这不是诸葛亮“空城计”的先型吗?这些事情,我们用了史实的眼光去看,实是无一处不谬;但若用了故事的眼光看时,便无一处不合了。又如戏中人的好坏是最容易知道的,因为只要看他们的脸子和鼻子就行;然实际上要把自己的亲戚朋友分出好坏来便极困难,因为一个人决不会全好或全坏。只有从古书中分别好人坏人却和看戏一样的容易,因为它是处处从好坏上着眼描写的。它把世界上的人物统分成几种格式,因此只看见人的格式而看不见人的个性。它虽没有开生、净、丑的脸相,但自有生、净、丑的类别。戏园中楹联上写的“尧、舜生,汤、武净,五霸、七雄丑末耳”,确是得到了古人言谈中的方式。我们只要用了角色的眼光去看古史中的人物,便可以明白尧、舜们和桀、纣们所以成了两极端的品性、做出两极端的行为的缘故,也就可以领略他们所受的颂誉和诋毁的积累的层次。只因我触了这一个机,所以骤然得到一种新的眼光,对于古史有了特殊的了解。但是那时正在毕业之后,初到母校图书馆服务,很想整理书目,对于此事只是一个空浮的想像而已。

    就在这时候,适之先生以积劳得病,病中翻览旧籍,屡次写信给我,讨论书中的问题。十一月中,他来信询问姚际恒的著述。姚际恒这人,我在十年前读《古今伪书考》时就知道,那时并因他辨《孝经》为伪书说得极痛快而立了一册《读〈孝经〉日钞》,去搜寻它的伪证。后来草《清代著述考》时,找不到他的传状,他的著述除了一册很简单的《伪书考》之外也见不到别的,所以不曾列入。这时适之先生询问及他,我就在图书馆中翻检了几部书,前后写了两封回信。他看了很高兴,嘱我标点《伪书考》。这一来是顺从我的兴趣,二来也是知道我的生计不宽裕,希望我标点书籍出版,得到一点酬报。《伪书疑书目》本是我已经着手的工作,这件事我当然愿意。标点的事是很容易的,薄薄的一本书费了一二天工夫已可完工。但我觉得这样做去未免太草率了,总该替它加上注解才是。这书篇帙既少,加上注解也算不得困难,大约有了二十天工夫也可蒇事了。不料一经着手,便发生了许多问题:有的查不到,有的是虽是查到了,然而根上还有根,不容易追出一个究竟来。到了这时候,一本薄极的书就牵引到无数书上,不但我自己的书不够用,连北京大学图书馆的书也不够用了,我就天天上京师图书馆做去。做了一二个月,注解依然没有做成,但古今来造伪和辨伪的人物事迹倒弄得很清楚了,知道在现代以前,学术界上已经断断续续地起了多少次攻击伪书的运动,只因从前的人信古的观念太强,不是置之不理,便是用了强力去压服它,因此若无其事而已。现在我们既知道辨伪的必要,正可接收了他们的遗产,就他们的脚步所终止的地方再走下去。因为这样,我便想把前人的辨伪的成绩算一个总账。我不愿意单单注释《伪书考》了,我发起编辑《辨伪丛刊》。

    从伪书引渡到伪史,原很顺利。有许多伪史是用伪书作基础的,如《帝王世纪》、《通鉴外纪》、《路史》、《绎史》所录;有许多伪书是用伪史作基础的,如《伪古文尚书》、《古三坟书》、《今本竹书纪年》等。中国的历史,普通都知道有五千年,依了纬书所说已有二百二十七万六千年了。但把伪史和依据了伪书而成立的伪史除去,实在只有二千余年,只算得打了一个“对折”!想到这里,不由得激起了我的推翻伪史的壮志。起先仅想推翻伪书中的伪史,到这时连真书中的伪史也要推翻了。自从读了《孔子改制考》的第一篇之后,经过了五六年的酝酿,到这时始有推翻古史的明了的意识和清楚的计划。计划如何?是分了三项事情着手做去。第一,要一件一件地去考伪史中的事实是从哪里起来的,又是怎样地变迁的。第二,要一件一件地去考伪史中的事实,这人怎样说,那人又怎样说,把他们的话条列起来,比较看着,同审官司一样,使得他们的谎话无可逃遁。第三,造伪的人虽彼此说得不同,但终有他们共同遵守的方式,正如戏中的故事虽各各不同,但戏的规律却是一致的,我们也可以寻出他们的造伪的义例来。我为要做这三项工作,所以立了三册笔记簿,标题《伪史源》、《伪史对鞫》、《伪史例》,总题为《伪史考》,下手搜集材料。

    我的推翻古史的动机固是受了《孔子改制考》的明白指出上古茫昧无稽的启发,到这时而更倾心于长素先生的卓识,但我对于今文家的态度总不能佩服。我觉得他们拿辨伪做手段,把改制做目的,是为运用政策而非研究学问。他们的政策是:第一步先推翻了上古,然后第二步说孔子托古作《六经》以改制,更进而为第三步把自己的改制引援孔子为先例。因为他们的目的只在运用政策作自己的方便,所以虽是极鄙陋的谶纬也要假借了做自己的武器而不肯丢去。因为他们把政策与学问混而为一,所以在学问上也就肯轻易地屈抑自己的理性于怪妄之说的下面。例如夏穗卿先生曾佑在《中国历史教科书》的正文中说:“孔子母徵在,游于大泽之陂,梦黑帝使请己,己往,梦交,语曰:‘汝乳必于空桑之中。’觉则若感,生丘于空桑之中,故曰玄圣。”注中说明道:“案此文学者毋以为怪,因古人谓受天命之神圣人必为上帝之所生,孔子虽不有天下,然实受天命,比于文王,故亦以王者之瑞归之;虽其事之信否不烦言而喻,然古义实如此,改之则《六经》之说不可通矣。凡解经者必兼纬,非纬则无以明经,此汉学所以胜于宋学也。”他明知道“其事之信否不烦言而喻”,但为要顺从汉人之说解释《六经》,便不得不依了纬书中的怪诞之说,这真是自欺欺人了!这班自欺欺人的人,说来也可怜。他们并不是不要明白古代的事实,只为汉学是如此说的,所以宁取其不信者。他们并不是没有常识,只为汉学是如此说的,所以虽是应怪而终于不敢怪。究竟汉学为什么有这样大的权力,可以改变古代的事实而屈抑今人的理性?这个答案当然没有第二句话:是为有了几个没出息的人甘心屈抑了自己的理性而做汉人的奴隶,更想从做奴隶中得到些利益的缘故。我们惭愧没有这种受欺的度量,但我们也很欣快没有这种奴隶的根性;我们正有我们自己的工作在,我们的手段与目的是一致的!

    那时我排列过几个表。一个是依了从前人的方法编排史目,看书上说的什么时代就放在什么时代,例如置《三五历年记》、《春秋命历序》于太古,置《尧典》、《舜典》、《皋陶谟》于唐、虞,置《逸周书》、《穆天子传》于西周;一个是依了我们现在的眼光编排史目,看它们在什么时代起来的就放在什么时代,例如置《虞夏书》于东周,置《易传》、《竹书纪年》、《胠箧》篇于战国、秦、汉间,置《命历序》、《五帝德》于汉,置《帝王世纪》、《伪古文尚书》于晋,置《路史》、《三坟》于南宋。这两个表实在是平平无奇,但比较看时,便立刻显出冲突的剧烈和渐次增高的可惊了。这使我明白,以前人看古史是平面的,无论在哪个时候发生的故事,他们总一例的看待,所以会得愈积愈多;现在我们看古史是垂线的,起初一条线,后来分成几条,更后又分成若干条,高低错落,累累如贯珠垂旒,只要细心看去就分得出清楚的层次。因为我见到了这一层,所以我对于古史的来源有了较清楚的认识。

    那时又起了一个问题:上古史既茫昧无征,这些相传的四千或五千的年数是从什么地方出来的呢?光复时,不是大街小巷中都张贴着“黄帝纪元四千六百零九年”的告示吗?这个历历可数的年岁是依据的什么书,我很想考出它的来历,可惜这方面的工作至今没有做完,不能把结果发表。就钞出来的看,例如夏代的年数,最长的是《路史》,凡四百九十年;最短的是《今本竹书纪年》,只有三百六十五年多;内有未详的数年。最普通的是《古今纪要》,为四百三十九年。其余四百七十一年、四百四十一年、四百三十二年的都有。各个编纂古史的人的闭着眼睛的杜造,到此完全证实。

    崔述的《东壁遗书》整理古代史实,刊落百家谬妄,这是我以前读《先正事略》时知道的,但这部书却没有见过。十年一月中,适之先生买到了,送给我看。我读了大痛快。尤其使我惊诧的,是他在《提要》中引的“打碎沙锅纹到底”一句谚语。“你又要‘打碎乌盆问到底’了!”这是我的祖母常常用来禁止我发言的一句话;想不到这种“过细而问多”的毛病,我竟与崔先生同样地犯着。我弄了几时辨伪的工作,很有许多是自以为创获的,但他的书里已经辨证得明明白白了,我真想不到有这样一部规模弘大而议论精锐的辨伪的大著作已先我而存在!我高兴极了,立志把它标点印行。可是我们对于崔述,见了他的伟大,同时也见到他的缺陷。他信仰经书和孔、孟的气味都嫌太重,糅杂了许多先入为主的成见。这也难怪他,他生长在理学的家庭里,他的著书的目的在于驱除妨碍圣道的东西,辨伪也只是他的手段。但我们现在要比他进一步,推翻他的目的,作彻底的整理,是不很难的;所难的只在许多制度名物及细碎的事迹的研究上。在这上面,他已经给与我们许多精详的考证了,我们对于他应该是怎样地感谢呢!

    即在十年初春,我的祖母骤然病了偏中,饮食扶掖一切需人。我是她的最爱的孙儿,使我不忍远离,但北京的学问环境也使我割舍不得;这一年中南北道途往返了六七回,每回都携带了许多书,生活不安定极了。但除了继续点读辨伪的书籍之外,也做了两件专门的工作:其一,是讨论《红楼梦》的本子问题和曹雪芹的家庭事实;其二,是辑录《诗辨妄》连带研究《诗经》和郑樵的事实。《红楼梦》问题是适之先生引起的。十年三月中,北京国立学校为了索薪罢课,而他即在此时草成《红楼梦考证》,我最先得读。《红楼梦》这部书虽是近代的作品,只因读者不明悉曹家的事实,兼以书中描写得太侈丽了,常有过分的揣测,髣髴这书真是叙述帝王家的秘闻似的。但也因各说各的,考索出来的本事终至互相特牴牾。适之先生第一个从曹家的事实上断定这书是作者的自述,使人把秘奇的观念变成了平凡;又从版本上考定这书是未完之作而经后人补缀的,使人把向来看作一贯的东西忽地打成了两橛。我读完之后,又深切地领受研究历史的方法。他感到搜集的史实的不足,嘱我补充一点。那时正在无期的罢课之中,我便天天上京师图书馆,从各种志书及清初人诗文集里寻觅曹家的故实。果然,从我的设计之下检得了许多材料。把这许多材料联贯起来,曹家的情形更清楚了。我的同学俞平伯先生正在京闲着,他也感染了这个风气,精心研读《红楼梦》。我归家后,他们不断的来信讨论,我也相与应和,或者彼此驳辨。这件事弄了半年多,成就了适之先生的《红楼梦考证改定稿》和平伯的《红楼梦辨》。我从他们和我往来的信札里,深感到研究学问的乐趣。我从曹家的故实和《红楼梦》的本子里,又深感到史实与传说的变迁情状的复杂。《诗辨妄》本是豫备放在《辨伪丛刊》里的,最早从周孚《非诗辨妄》里见到他所引的碎语,就惊讶郑樵立论的勇敢;后来又从《图书集成》内搜到一卷。但两种书中的话冲突的很多,《集成》中的几篇有许多议论竟成了“《诗》护妄”,使我很疑惑。后来才知道《集成》中标为《诗辨妄》的原即《六经奥论》里的《诗经》一部分,《奥论》这书就是靠不住的。再用各书中记述的郑樵事实与《宋史·郑樵传》合看,《宋史》中的话便几乎没有一句可信。这种向不会发生问题的事情,经过一番审查之后,竟随处发生了问题,《红楼梦》的本子和《随园诗话》所记曹雪芹事也是如此。这不得不使我骇诧了。想我幼年时,看着书中的话,虽也常常引起怀疑,但总以为这是经过前代学者论定的,当不致有大错;常说考证之业到清儒而极,他们已经考证清楚了,我们正可坐享其成,从此前进探求事理之极则,不必再走他们的老路了。后来怀疑了古书、古史,也只以为惟有古书、古史是充满着靠不住的成分的。哪知这年做了几个小题目的研究,竟发见近代的史籍、近人的传记也莫不是和古书、古史一样的糊涂;再看清代人的考证时,才知道他们只是做了一个考证的开头!从此以后,我对于无论哪种高文典册,一例地看它们的基础建筑在沙滩上,里面的漏洞和朽柱不知道有多少,只要我们何时去研究它就可以在何时发生问题,把它攻倒。学海无涯,到这时更望洋兴叹了!

    因为辑集《诗辨妄》,所以翻读宋以后人的经解很多,对于汉儒的坏处也见到了不少。接着又点读汉儒的《诗》说和《诗经》的本文。到了这个时候再读汉儒的《诗》说,自然触处感到他们的误谬,我更敢作大胆的批抹了。到了这个时候再读《诗经》的本文,我也敢用了数年来在歌谣中得到的见解作比较的研究了。我真大胆,我要把汉学和宋学一起推翻,赤裸裸地看出它的真相来。这半年中所得的新见解甚多,今试举分化的两例,作为上面征引的小老婆怨命之歌的印证。《邶风》中的《谷风》,是向来说为“夫妇失道”的;《小雅》中的《谷风》,是向来说为“朋友道绝”的。其实,这两首在起兴上都是说“习习谷风”,在写情上都是说在穷苦的时候如何相依,《小雅》“将恐将惧,惟予与女”,《邶风》“昔育恐育鞠,及尔颠覆”。安乐的时候如何见弃,《小雅》“将安将乐,女转弃予”,《邶风》“既生既育,比予于毒”。末了又都以人我的命运终于类同作慨叹的自慰,《小雅》“无草不死,无木不萎”,《邶风》“我躬不阅,遑恤我后”。遣词命意十分相同,当亦由于一首的分化。《邶风》的《谷风》既为弃妇之词,《小雅》的一篇就不会写的是朋友。《小雅》诗中有“置予于怀”之语,更不是朋友的行径。至于所以一在《邶风》,一在《小雅》之故,乃是由于声调的不同而分列,正如《玉堂春》的歌曲,京腔中既有,秦腔中也有,大鼓书中也有。《诗经》既是集合各种乐调的歌词而成,它有这种现象绝不足奇。又如《小雅》的《白驹》和《周颂》的《有客》,都是说客人骑了一匹白马来,《小雅》“皎皎白驹,食我场苗”,《周颂》“有客有客,亦白其马”。主人替他系上,留他住下,《小雅》“絷之维之,以永今朝;所谓伊人,于焉逍遥”,《周颂》“有客宿宿,有客信信,言授之絷,以絷其马”。他不肯住,逃走了,《小雅》“勉尔遁思”,“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周颂》“薄言追之”。主人去追他,唤他道:“您回来,我们有给您的好处呢!”《小雅》“皎皎白驹,贲然来思;尔公尔侯,逸豫无期”,《周颂》“薄言追之,左右绥之;既有淫威,降福孔夷”。这明明都是留客的诗,或是宴客而表示好意的诗。《小雅》说“尔公尔侯”,《周颂》说“既有淫威”,当是周天子款待诸侯的诗。此等诗或是由于一首的分化,或是由于习用留客的照例话,都未可知。其所以一在《小雅》,一在《周颂》,亦因声调不同之故。但说《诗》的人总给诗篇的地位缚死了:他们认定《小雅》的后半部为刺诗,所以说《白驹》是刺宣王的不能用贤;他们认定《周颂》为宗庙中所用的诗,而宗庙中的客人只有胜国的诸侯,所以说《有客》是微子来见祖庙。这真是闭着眼睛的胡说!但这些东西若没有歌谣和乐曲作比较时,便很不易看出它们的实际来,很容易给善作曲解的儒者瞒过了。

    玄同先生,我虽在《新青年》上久读他的文字,又同处在一校,可是没有认识;自与适之先生计划《辨伪丛刊》之后,始因他的表示赞同而相见面。在九年冬间,我初作辨伪工作的时候,原是专注目于伪史和伪书上;玄同先生却屡屡说起经书的本身和注解中有许多应辨的地方,使我感到经部方面也有可以扩充的境界。但我虽读过几部经书,也略略知道些经学的历史,并且痛恨经师的曲解已历多年,只因从来没有把经书专心研究过一种,所以对于他所说的话终有些隔膜。到这时,在《诗经》上用力了半年多,灼然知道从前人所作的经解真是昏乱割裂到了万分,在现在时候决不能再让这班经学上的偶像占据着地位和威权,因此,我立志要澄清谬妄的经说。数年来,对于《诗经》的注解方面作了几篇批评,对于《诗经》的真相方面也提出了几个原则。现在都编集在本书第二册里。

    我本来专在母校图书馆任编目之职。十年春间,校中设立研究所国学门,幼渔、兼士二先生招我兼任助教;秋间又兼任大学预科国文讲师。在学问兴趣极浓厚的时候,我怎能再为他人分去时间。勉强上了几堂,改了几本卷子,头便像刀劈一样的痛。我耐不住了,只得辞职。惟有研究所却是很有兴味的:四壁排满了书架,看书比图书馆还要方便些;校中旧存的古物和新集的歌谣也都汇集到一处来了。我这也弄弄,那也翻翻,不觉夜色已深,在黑暗的巨厦中往往扶墙摸壁而出。人家说我办公认真,哪知我只是为了自己!在这翻弄之中,最得到益处的是罗叔蕴先生振玉和王静安先生国维的著述。叔蕴先生在日本编印的图谱,静安先生在广仓学窘发表的篇章,为了价钱的昂贵、传布的寡少,我都没有见过。到这时,研究所中备齐了他们的著述的全份,我始见到商代的甲骨文字和他们的考释,我始见到这二十年中新发见的北邙明器、敦煌佚籍、新疆木简的图象,我始知道他们对于古史已在实物上作过种种的研究。我的眼界从此又得一广,更明白自己知识的浅陋。我知道要建设真实的古史,只有从实物上着手的一条路是大路,我的现在的研究仅仅在破坏伪古史的系统上面致力罢了。我很愿意向这一方面做些工作,使得破坏之后得有新建设,同时也可以用了建设的材料做破坏的工具。我读了他们的书,固然不满意于他们的不能大胆辨伪,以致真史中杂有伪史,例如静安先生《殷周制度论》据了《帝系姓》的话而说“尧、舜之禅天下以舜、禹之功,然舜、禹皆颛顼后,本可以有天下;汤、武之代夏、商固以其功与德,然汤、武皆帝喾后,亦本可以有天下”,全本于秦、汉间的伪史。但我原谅他们比我长了二三十年,受这一点传统学说的包围是不应苛责的;至于他们的求真的精神,客观的态度、丰富的材料、博洽的论辨,这是以前的史学家所梦想不到的,他们正为我们开出一条研究的大路,我们只应对于他们表示尊敬和感谢。只恨我的学问的根柢打得太差了,考古学的素养也太缺乏了,我怎能把他们的研究的结果都亲切地承受了呢!从此以后,我的心头永远顿着一笔债,觉得在考古学方面必须好好读几部书。但境遇的困厄,使得我只有摩挲了这些图籍而惆怅而已!

    我的祖母的病态渐渐地沉重,我再不能留在北京了,便于十一年春间乞假归家,作久居之计。生计方面,由适之先生的介绍,为商务印书馆编纂《中学本国史教科书》,预支些酬金。我的根性是不能为他人作事的,所以就是编纂教科书也要使得它成为一家著述。我想了许多法子,要把这部教科书做成一部活的历史,使得读书的人确能认识全部历史的整个的活动,得到真实的历史观念和研究兴味。上古史方面怎样办呢?三皇五帝的系统,当然是推翻的了。考古学上的中国上古史,现在刚才动头,远不能得到一个简单的结论。思索了好久,以为只有把《诗》、《书》和《论语》中的上古史传说整理出来,草成一篇《最早的上古史的传说》为宜。我便把这三部书中的古史观念比较看着,忽然发见了一个大疑窦————尧、舜、禹的地位的问题!《尧典》和《皋陶谟》我是向来不信的,但我总以为是春秋时的东西;哪知和《论语》中的古史观念一比较之下,竟觉得还在《论语》之后。我就将这三部书中说到禹的语句抄录出来,寻绎古代对于禹的观念,知道可以分作四层:最早的是《商颂·长发》的“禹敷下土方,……帝立子生商”,把他看作一个开天辟地的神;其次是《鲁颂·宫》的“后稷……奄有下土,缵禹之绪”,把他看作一个最早的人王;其次是《论语》上的“禹、稷躬稼”和“禹……尽力乎沟洫”,把他看作一个耕稼的人王;最后乃为《尧典》的“禹拜稽首,让于稷、契”,把后生的人和缵绪的人都改成了他的同寅。尧、舜的事迹也是照了这个次序:《诗经》和《尚书》除首数篇。中全没有说到尧、舜,似乎不曾知道有他们似的;《论语》中有他们了,但还没有清楚的事实;到《尧典》中,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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