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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纳兰述心中一动,此时他真的痛了,却笑得贼忒兮兮捂住肚子,“好像真有点内伤,小珂,给我疗疗伤……”

    司马嘉如汗如雨下,不停给她父亲使眼色,暗暗叫苦自己提醒父亲很多次皇后不好惹,怎么他就没放在心上?然而此刻司马云中也已经心乱,哪里还注意到女儿。

    纳兰述并没看她的神情,撇过头,咬住一边唇角,咝咝笑道:“是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

    “真好。”纳兰述眯着眼睛,似乎很享受,“你终于像个贤妻了。”

    这是她的怀疑,也是纳兰述的,所以今日投诚仪式,选在郊外,并且等到尧羽回归才开始。

    “哦天哪……你是小珂吗?”纳兰述不知是欢喜还是震惊地盯着她,“母猪附体了吗?”

    金甲护卫,白羽如列,台下钉子般雁列腰板笔直的护卫,黄罗伞盖缓缓而出,君珂衣裙委地,伴紫色金龙锦袍的纳兰述缓缓而出。

    帐篷里光线朦胧,浮沉在淡灰色的微光中飞舞,影影绰绰勾勒出微微痉挛的轮廓,双肩细微地耸动,单薄如冬日不足以承载积雪的枯叶蝶。

    司马家族的人进入这森严锦围之内时,看见的便是衣着鲜艳的女子,用一种坦然的态度,和皇帝挤坐在一起。

    纳兰述笑了笑。

    司马欣如一呆,司马云中如遭雷击,原本想扑过来求情的司马嘉如身子起到一半,霍然一软。

    医官一改往日说起病况长篇大论的习惯,用词简练而含糊,君珂面无表情地听着,无怒无悲的模样,也不追根究底,末了一挥手,道:“知道了,出去吧。跟我读 请牢记”

    女子一身鹅黄衣裙,行军之中虽无宫装,但容颜精致气质高华,将那种柔软又清丽的颜色衬得淋漓尽致,二十二岁年华,屡经风波磨折,这使她少几分柔弱攀附,多几分风致凌然,她浅笑宛宛,挽着眉目光艳风姿清雅的帝王自人群中迤逦而过时,那些熟悉旧事的尧羽卫们,不知不觉便热泪盈眶。

    “哪里痛?”君珂被吓住,惊慌起来,“你昨天不是说只是皮肉伤吗?难道还有内伤?”

    “以后我抢你的东西多呢。”君珂叉着腰,兴致勃勃,“纳兰,你那天说要吃我的软饭,是真的?”

    正中宝座只有一个,当地官员负责操持仪礼,却忘记了君珂的位置,君珂也不在乎,很随意地伴着纳兰述坐了,顺手端起一杯茶,递了给他。

    她指着自己鼻子,笑了笑,笑容灿亮,心情却悲愤而澎湃,愤这命运横生障碍;愤这些酸儒三年前逼她离去,三年后还想横刀一击;愤这看似到手的幸福,为什么总远在天涯之外,这些愤怒压抑在心底,逼她于此刻,不顾一切炸开。

    君珂好像没听见,依旧微笑,却换了称呼,“司马先生,末帝现在何处?”

    “君珂!你从一开始就讨厌我们害我们,因为我们司马家欲图和皇室联姻……”司马欣如挣扎着被拖了出去。

    君珂立在纳兰述榻前,沉默听着医官紧张小心地回报:“陛下气虚体亏,肝胃不和,逆气阻滞,有淤滞之症,宜以舒淤化血之方,长期调养……”

    “真是脆弱……”纳兰述喃喃,手指蜷着在她脸上搔了搔,“你的脸好凉……小珂,我有点累,暂时也许无法照顾你,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君珂心中默默叹息,转头望了纳兰述一眼,纳兰述没有表情。

    “请你有多远滚多远。”君珂静静立在上头,冷眼看着这群还没搞清楚情况就乱扯淡的老家伙,声音很轻,却像轻轻投放了一个炸弹。

    司马家族有内奸,她救下纳兰述就开始怀疑了,虽然整个计划是纳兰述一手操办,有意要让大庆军队深入尧国境内,但司马家族作为地主,消息灵通,又已经准备投诚,怎么从头至尾,事前都没给纳兰述递个消息?

    纳兰述不说话,闲闲喝茶,原先的苦茶已经给君珂雷厉风行换了,换成调理胃气的郁金茶,他不太喜欢这种味道,却仍旧很享受地,一口口喝着。

    忍吧!纳兰述痛苦地仰头向天——忍字心上一把刀,只待洞房满堂娇!

    手指无声抓裂丝绸,明黄色的经纬纵横,似此刻被现实割得裂成千片,绞痛揉捏无法展开的心。

    “朕可以立即让天黑!”纳兰述扭头,“来人呀,张开黑幕布!”

    怨念归怨念,但还能怎样?强迫她?哀求她?纳兰述倒不介意什么男人自尊帝王尊贵,一切男人自尊尊贵是做给别人看的,可不是拿来对老婆撒的,哦当然,撒娇可以,他估算如果自己真扮扮弱撒撒娇,心软的小珂估计也就撤开防线任他驰骋了,然而每次真想这么做时,看见小珂提起新婚之夜时的憧憬神情,眼睛里亮亮的光辉,便忽然不忍,不忍破坏她心中美好的念想,不忍毁掉她对于新婚之夜的神圣的捍卫和期待,洞房之夜,对所有女人来说,确实珍贵得来不了第二次啊……

    纳兰述就势在她掌心吻了吻,“歉疚了是吗?惭愧了是吗?拿一辈子和十七八个孩儿来补偿我,九个儿子九个女儿,我就原谅你。”

    热泪盈眶里,她看见纳兰述勉强伸手,似乎还想抚平她的惊痛,却手指一颤最终落下,眼帘合起脸色惨白。看见不远处山坡上,晏希等人,疯狂地跑过来。

    “我……我……”君珂看着他的痛苦神情,一脸为难,忽然头凑过去,在他耳侧悄悄道,“我也想通了,你都等了太久了,不过白天实在不行,晚上……今天晚上你来我帐篷好不好……”

    更要命的是,出去三年,这丫头变坏了,会撩拨,也放得开,却坚持不走到最后一步,死活不肯和他打|野|战,非说既然都熬了那么多年,干脆就等到大婚洞房,给彼此留个最美好的回忆——每次听见这句纳兰述就想仰天长嚎——回忆,回忆啥啊?他都在回忆里活了三年了,再回忆某些宝贝都熬干成渣了,这世道是怎么了?都喜欢放过现在不享受,然后在回忆里自摸?

    “一个末帝何足道哉。”她冷冷盯着司马云中,“只要陛下愿意,随时可以将他找出来挫骨扬灰,你司马家族竟然妄图以此要挟朝廷?何其可笑乃尔!”

    “我本该将他的情形告诉你,不过后来我想,你只要和他相处一两天就能发现,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凶猛,大抵是他看见你回来,一口气泄了,再也压制不住。”戚真思将一张纸递给她,“他这几年来的身体情形,作息情形,偷偷常吃的药,都在纸上,另外他第一年生病的所有脉案和用药都在宫中太医署由韩巧保管,你记得去查阅。”

    司马云中微微一怔,称呼乍变,他心里已经觉得不好,这位名声不佳的皇后看起来并不好对付,而陛下不知道为什么,始终一言不发,一副看好戏的样子,难道……难道这等受降受俘大事,陛下也要交给这个女人?

    她先将这些事抛开,对司马云中微笑,“司马将军迷途知返,可喜可贺,未知废帝现在哪里?可带来了?”

    在那老头被呛昏之前,她返身,走到纳兰述座位之旁,解下腰间软剑,搁在他身边位置,淡淡道:“孙太傅是吗?来迎接陛下是吗?来得正好,我有些话通知你们。”

    “我有什么不答应的?”纳兰述看她的眼神永远都那么满意,“有时候我就是觉得你为我忍让太过,没有必要,什么皇权大业,去他妈的,丢了咱们还是有兵,照样呼啸整个大陆,栓着个国家我还嫌累……”他叹了口气,有点怜惜地道,“你这次回去,那群老不死八成要攻击你,尧国皇室规矩太大……小珂,放手去做吧,只要你乐意,翻了这朝堂也行!”

    “陛下……”生死交关,司马云中也不敢再拗着了,连连磕头,“罪臣不敢,罪臣万万不敢,罪臣只是因为末帝并不安分,意图负隅顽抗,希望能向陛下说清此事,对其晓以大义……”他满头汗落如雨,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跟你学的。”君珂站起身,“咱们说好了哦。”

    “对,你把我吓哭了。”她将脸搁在他掌心,“以后再不许了。”

    他也听说了君珂的鹄骑,不过一样斥为无稽之谈,在传说里,皇帝极为钟爱这位皇后,不然也不会出现任她出走三年还为她掩饰的事了,想必是皇帝为了给她减少阻力,编排夸张所为。

    “当然。”纳兰述若无其事,“你云雷跑了一趟,对政事有兴趣了?有兴趣就你来啊,我早厌烦了。”

    不过晏希知道戚真思再次离开后,在山岗上默然伫立很久,君珂在隐蔽处悄然凝望他平静的侧影,三年光阴,镂刻那少年更为坚毅硬朗的轮廓,风掀起他的长发,翻飞的乌发底,忽有雪白光芒一闪。

    “别说了……”纳兰述在微笑,君珂却觉得心酸,抬手轻轻捂住了他的唇。

    君珂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看司马嘉如一眼,挥挥手。

    纳兰述摇摇头,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她的侧面,“不。她……她不恨你。知道吗,这三年来,我们靠着回忆过活,每夜我们睡不着的时候,她就和我谈你,说你当初练武如何的傻,从不知道投机取巧;说她其实早就先见过你,在母亲的寝殿之上,她在帘后,听你对母亲说,不慕富贵要自由;说那段我们互相寻找的日子,她也跟着你,亲眼看见你劈开柳家的大门……她说些我不知道的,我说些她不清楚的,说着说着便乐起来……”

    这么用力一翻的时候,他忽然觉得上腹疼痛,恶心泛起,像是盛极之后的虚弱,周身经脉都软了软。他皱了皱眉,在君珂发觉之前,恢复了笑颜。

    一道人影从山岗背面缓缓走出,戚真思认真地看着君珂,半晌回身看看纳兰述帐篷,“他不好么?”

    这三年她虽然不在他身边,但他能在短短几年内安定纷乱的尧国局势,不动声色或打压或分化或驱逐,将大权尽揽在手,不仅顾全了国内,还遥控了羯胡,如今又将南境拥有重兵桀骜不驯的司马家族彻底掀翻,岂能仅仅只靠怀柔?其间铁腕,怕早已血流成河。

    “我干嘛要那么大方?”君珂嗤地一笑,“再娶一个?她有我好吗?有我美吗?有我能干吗?”

    手按在胁下,胃的位置,那不是她疼痛的地方,却是此刻她为他的疼痛感同身受的地方。

    “再往下一点……嗯……”呻|吟声更加**,纳兰述脸色却有些发白。

    医官抹一把汗,小心翼翼退出去,于无人处撇一撇嘴——这个女人真是心硬如铁,陛下都病成这样都无动于衷,难怪能一丢下他就走三年。

    失去的权力可以再夺回来,失去的健康,要怎么追回!

    癌症……这种和精神因素关联极大的病,原本不该侵蚀他自幼练武的身体,然而终究是打击太过,绝望太过,压力太过,背负太过,之前的满门灭绝苦痛太过,三年日日夜夜的自责折磨太过,铁打的身体也经不住经年日久的戕害,那些有毒的细胞,黑暗的情绪,无声无息浸润了他的健康。

    “以前也许我还会偷懒,还会怨怪,还会心存犹豫。”君珂淡淡道,“但从现在开始,那些疾病、生死、仇恨、噩运面前……我永不退缩,直至死亡。”

    君珂心中一痛——人人都在团聚,这少年却在似乎永久的无望中持续等待,直到提前老去。

    君珂一出帐,脸上那种自然轻松的神情便瞬间消失,她背靠着帐篷,仰头向天,掌心成拳,紧紧压住在心口的位置,身子慢慢弓成一团。

    她伏在床边,脸深深地埋了进去,只是瞬间,明黄软褥便无声无息濡湿了一大块。

    司马云中脸色大变,骇然盯着君珂,又转头看纳兰述,一句话要喊没喊出来,满脸不可置信。

    “你侮辱司马家族——”司马欣如声音尖得刺耳,钢丝般直戳。

    “想睡你啊……”纳兰述痛苦地皱紧眉头,“好容易你答应了……”

    脸色有点微红的纳兰述,先搓热自己的手指,再摩挲着她的手指,努力用自己的温暖焐热她心底的微凉,“就中更有痴儿女。小珂,真思的心思,你我都无能为力……随缘吧。”

    她一挥手,有力地。

    然而他失望了。

    直直看着人群散尽,黑暗重来,君珂才缓缓转身,抚摸着纳兰述的榻边,身子一软,瘫跪了下来。

    为什么……

    君珂立即凑近来,“想要什么,你说。”

    帐篷里檀香袅袅,安神宁气,最适合病人用的那种。

    “不是!”君珂压抑着的心情,在遇上她的撒泼之后,蓬地一下爆发,霍然站起,一脚踢翻了面前的矮凳,“对你们这种宵小,还不配我动到心机!你司马家族骄兵自重,隐然叛逆,早有取死之道,所谓投诚,也是在连败之下无奈而为之,何谈兔死狗烹?败军之将不惶恐乞怜,还敢挟持人质以威胁,昏聩糊涂百死莫赎!杀鸡?也得你们配做一只鸡!”

    “怎么样,你去还是我去?”纳兰述皱着眉,“真是不太想动,要么就你去吧。”

    “我侮辱你们又怎样?”她终于冷笑,把原本不想说的话说出口,“比起你这个司马家族子弟,自陷家族于大逆重罪,私通敌国,出卖情报,妄图将我主困死五丈营,我算厚道了!”

    君珂盯着他,目光在人群中神色张皇的司马欣如身上掠过,笑意一收,手一挥。

    “多谢。”君珂真心诚意地道谢。

    君珂苦笑一下——纳兰看似好说话,其实也只对她一人,她敢保证,她还没打算灭人家满门,纳兰述却已经动了杀机。

    “八十年……一对老妖精,挺好……你今天有点奇怪。”纳兰述闭着眼,抚摸着她的鬓角,“哪里有不对吗?”

    “说好什么都一起的,别想偷懒。”君珂不由分说,将他扶了起来,亲自给他穿好外袍,手指隔着衣袍,都能感觉到他有些咯人的胸骨,她心中一恸,咬牙忍住,跪在榻前给他系好领口。

    “别!我错了我不敢了!”君珂天旋地转,被扛上他的肩头,忍不住惊笑,“别啊,光天化日,做人不能太无耻!”

    别人面面相觑,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以为她得了失心疯,君珂面无表情盯着她——情爱是如此凌厉的刀,削人心如竖雕像,成功者流芳千古,更多的是一刀斜出成残次废品,落四不像的结局。

    “痛苦啊……”纳兰述呻|吟,“太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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