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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他季宜中作为三朝老臣,受先帝之命以天节捍中枢,为人臣子不能为周全自身而避让于天朝大患,季某人为陛下万年江山计,当不惜此身,誓除此獠。并表示,若陛下斩杀太史阑,他必立即退兵自缚请罪于御前。若陛下依旧不明此中利害,一力袒护奸臣,他也只能行非常手段,受皇太后之命,先为陛下铲除此害。待太史阑伏法,他亦会立即退兵,交出兵权,自刎于城前——有无反心,可以此为证。

    众人正在欢喜,也没注意到人群里已经有几个妇人,在盯着容榕了。

    “丽京已经被天节军围困,季宜中的天节,历来是外三家军中最为武器精良,彪悍善战者,他一反,如今正是我等大好时机……”

    “他们在鲁南西北一处深山内隐居,那里有条古道叫香河,景泰元年我们就找到了他们,但是他们拒不承认身份,也拒绝接受我们的召唤,我们不得已施展了一些手段,他们却被人所救……”他有点古怪地看了李扶舟一眼,当初关于那件事的回报信息,直接交到了李扶舟的手里,但李扶舟看完直接焚毁,一直没有明说,到底是谁护住了那支五越后代。他也就没法根据线索,再去查那个插手的人。

    时隔数年,那图腾之下下垂的剑尖之血,越发饱满鲜艳,似要随时滴落,而色泽沉黯的四足方鼎,似乎也隐隐发出一阵呼啸之声,似有什么东西,要挣破这百年镇压,冲牢而出,吞噬日月。

    老家主又停了一停,终于没忍住,“你该留住他们的……”

    但望他不被战争狂流卷倒。

    “丽京不会很快解决。”一直闭目似听非听的李扶舟,忽然开口。

    “容榕她们已经下山,不必去追了。”他不再回头,转过长廊,“五越复国的野望,不需要靠挟持几个妇人小孩来完成。民族、家国、将来……我负责。”

    “谨遵我主之令!”

    “朝廷要如何劝退?交出太史阑?这不可能!听说小皇帝对太史阑言听计从,绝对不舍得拿她的命换平安。再说太史阑本身也手掌兵权,她的苍阑军已经紧急北上……”

    李家,承当年五越之主血脉。五越之主当年被属下背叛,身死于南齐派来的高人手中,南齐的高人也受反噬身死当场,临死前受五越长老诅咒镇压,收魂于祭器之中。外间传言都说五越之主暴毙,没有留下子嗣,其实当初还是偷偷走了一个儿子,在家臣保护下远走江湖,改姓为李,以五越之主留下的异书为基础,加以修改完善,成就一套新的武功,渐渐在武林崭露头角。而乾坤山,正是那位当年灭了五越一万阴兵的南齐高人的根据地,五越之主的儿子便夺了这山,就势在此处建立宫殿,将阵法保护在内,利用阵法的天地灵气,为李家护法。

    一根棍子迎面擂来,容榕举刀迎上,却在刀将及棍子时,手忽然一松。

    远处季宜中忽然抬头,向她看来,隔着这么远,目光依旧厉烈如剑,似要跨越苍穹,将她刺穿。

    他只好道:“这批人后来便再次搬迁,我们也遍寻不获,后来又查到线索,说是这些人干脆带着族中积蓄,顺着香河的路到了南齐,之后一路南下,出海了。”

    自从她有了儿女,昔日如铁内心已经软化,已经很能明白,痛失爱女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李家,得乾坤阵托庇多年,也被乾坤阵牵制多年,是时候该去寻找真正属于自己的地盘,和乾坤阵一拍两散了。

    她身边,苏亚为了保护她,不断地挥刀,她甚至听见苏亚抬起胳膊时,骨节受累不过发出的摩擦声。

    容榕闭上眼睛。

    众人发出唏嘘之声,大海茫茫,一旦出海可就真没法寻了,难道传国佩已经流落海外?

    殿中却明烛高悬,坐满了人。

    季宜中更请饱学鸿儒,列《枭臣太史罪状二十一》,昭告天下,其中有“肆无忌惮,浊乱朝常;擅权专制,铲除异己;勾党斥逐,不容正直;不尊师道,伏杀总院;夺取光武,纳为私军;残暴不仁,淹俘上万”等等。

    春风花月,日光煦煦,老家主却忽然颤了颤。

    此时赵十八忽觉前方人潮略有混乱,隐约有呼啸之声传来,他看准空隙,冲前一步。

    “九月十六,是为佳日,是日祭旗,以告天下。”

    他身后,千万将士步步推进,齐声大喝,喝声卷起猎猎大旗,湮没霞光中巍巍雄城。

    喝声里,红日射万千光芒如血,在天际爆开。

    景泰蓝自然不会同意这样的要求,朝中难得此次也全部赞同他的意见,一方面,皇太后不是皇帝,就算季宜中扯着她的大旗,依旧名不正言不顺,而且还有离间天家母子的味道——哪有奉着母亲和儿子做对的?无论如何,陛下才是皇朝正统,无论如何,季宜中有委屈,也只能请求或接受,而不是陈兵城下,以大军相逼。如果朝廷这样答应了他的要求,那么陛下颜面何存?朝廷颜面何存?以后拥兵大将个个都学着来这一手,南齐焉有宁日?

    容榕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他眸子缓缓下望,满殿人脸色赤红,眼眸有光,都沉浸在一种“大时代即将到来,百年梦想,复国在望”的兴奋期待之中。

    他一开口,激烈争论的众人立即安静,凝神听他说话。

    众人微有惊异之色。

    山下托庇于李家的住户,近日也少了很多,一部分人被转移到山上,一部分人离开。

    “既然如此,我等为何不立即起兵?难道要等着朝廷解决了季宜中之后再出手?”

    当时他没有来。

    他们开始砍杀,冲击,对着人群狂奔,怒卷的刀在掌中,不需要分辨敌我,因为身前都是敌人,都是异族的陌生粗壮的脸孔,兴奋狰狞的神情,悍然锋利的眼光,叫嚷狂喊的嘴,还有那些挥舞着各式武器的胳膊……那是人的海洋,人的洪流,人的怒潮,而他们逆流而上,每想进一步,都需要闭眼,抡臂,使尽全力,狠狠挥刀。

    天亮了。雾气似乎在一刻间散尽。

    季宜中陈兵城下,剑指城头。不过老帅口口声声不承认反叛,他打着皇太后的旗号,要求丽京交出太史阑。他表示太史阑多年来把持军权,为人跋扈,又身为女子,绝非天下总帅之选。更兼行事张狂,杀人如麻,若重用亦绝非国家之福。而陛下多年来对其宠爱逾恒,令其越发骄狂,行事不遵臣子之道,若令其继续窃据重权,手握南齐重兵,必将给南齐带来不可挽回之绝大祸患。

    五越人兴奋嚷叫,更多人的返身奔来,赵十八拔刀大吼,“冲!”

    劝过,也说过,甚至被警告过,但数百年的执念,岂是区区言语可解。

    我想唯一一次卸下那许多算计权衡,利弊定夺,以李扶舟的心和人,去为她做一件没有任何目的和杂质的事。

    埋在内心深处的想望,周密执行了多年的计划,数代人穷尽心思的追逐……他曾以为这是命是定数,他曾期待这一生能够亲见废墟重建那一日,然而忽然一日,心思翻覆,到如今,当这个词终于走到面前,他却已不复当年热血,只觉心惊。

    太史阑心中一震,有不好预感。

    “我们如果停留在这里,就会遇上更大危险,”容榕轻轻道,“比如,已经昭告天下复国的李家,派来的拦截我们的队伍。”

    容榕低着头,和苏亚两人被容府众护卫紧紧护在中间,她们无法像男人那样改装,更无法像五越女子那样袒胸露臂,只得尽量找了粗布衣服,将头发打散编成辫子,涂黑了脸尽量不抬头。

    没有人如他心惊,没有人懂他心思翻涌。人人都将“起兵”二字说得口沫横飞轻而易举,似乎旗帜一起,国家立成。

    男人不在意这种小玩意,女人,哪怕是天生粗犷豪迈的五越女子,也会第一眼就看见这样的宝贝。

    景泰六年九月十二,天节反。

    她立于蹀垛之前,双手握紧嶙峋灰石,看着城下抱着人头的季宜中,同样脸容如铁。

    在场的都是武帝世家高层,明白他说的“那边”指的是谁。

    老家主微微沉默,“听说你前几天,让苏亚赵十八容榕等人悄悄离开。”

    “照你的意思,一日找不到传国佩,一日就不起兵?如果终生都找不到呢?是不是我们就永远不起兵?”

    李扶舟神色不动,就好像没有看见他的神情,老家主无奈,自从当初乾坤殿前一变,李扶舟闭关任家主之后,这个儿子性子就变了很多,往昔的温和到如今成了深沉,千言万语到了他黝黑乌沉的眸子前,都如泥牛入潭,被吸了干净。

    与此同时,原龟缩于五越住地,或零散居住于汉人境内的五越族民,开始向大军聚拢,向乾坤山聚拢。李家作为名动天下的武帝世家,本身代表着强大和武力,他们一旦以五越之主后裔身份发出诏令,立即唤起了五越族民和昔年遗民的希望,旧部震动,闻者景从。

    她手腕慢慢转了转,将刀尖换个方向,她当然不能自杀,十八苏亚会痛苦终身,她只要把刀递到敌人附近,让敌人反弹回来,看起来像是她被刀反弹劈死的就好了。

    礼服重现,是为天意,李家世代肩负的使命,也该到完成的时候了。

    “就怕他虎头蛇尾,被朝廷劝退,那时我等起事,也难以令南齐朝廷左右受制。”

    如此,而已。

    “我只是为了,我自己。”李扶舟再次转身,双手结印,按在图腾下方的长剑上,那鼎中呼啸的声音,慢慢掠去。

    罢了。

    这算是太史阑比较有非议的两件事,确实从侧面证实了她的冷酷决断,难为季宜中搜集罪状这么全面,可见是用了心,必要她身败名裂,身死城下。

    所谓淹俘上万,说的自然就是当初太史阑下令处死耶律家族私军之事;至于伏杀总院,夺取光武,说的是当初太史阑回二五营,和二五营总院发生冲突,之后干脆杀了总院,二五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之后得了自由,跟随太史阑到了静海,最后成为她的亲信私军,是为苍阑军前身。这倒是很少人才知道的事,也不知道季宜中从哪里挖掘得来,此事早已没有证据,想必多半出于猜测。

    “但其余人呢?那些以为我们奇货可居的李家人呢?”

    一阵静默。

    只可惜,见不着叮叮当当了……

    李扶舟很少说话,一直到众人基本意见统一,才站起身。

    大殿最上头双龙屏风,龙首狰狞,双眸幽红,冷然俯视天下。前列古银宝座,座上五种异兽,分别饰以黄蓝黑青紫五色。

    “留住他们,做人质?”李扶舟还在微笑,笑得越发讽刺。

    他温和,却又有点倦地笑了下。

    “家里的一些腊肉忘记带,回去拿,回去拿。”赵十八光着半个膀子,用新学的几句五越语,赔笑着生硬地和路过的人解释,打发掉那些狐疑的目光。

    就这样吧。

    南齐的刀多半长而窄,而五越的刀有弧度,这几乎已经成为两族武人的标志。

    她轻轻抿了抿唇。

    九月十七,西凌,临近极东的景罗山,以往的五越驻地,无数人流开始向极东方向汇流,道路上到处都是倒提武器,眼神桀骜的五越族民。这批彪悍矫健的族民,无论男女,大多草鞋披发,衣裳单薄,露出的胳膊健壮有力,眼神四处扫射,充满复国的骄傲和欲待找麻烦的戾气。

    他声音静而沉,一双眸子,温和冲淡地遥望远方,似在俯览这苍山四海,又似只看着眼前那一方幽黑的殿门。

    座上有红衣人,单手托腮,似听非听。

    “我等起兵是必须的,但起兵之后便要立国,可先主上的传国佩还没有找到,没有那东西,我们就难以证明自身血脉,就难以令那些族人承认我们的地位,到时候再起反复,岂不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在城下伫立如铁的季宜中,慢慢抬起头。

    当初乾坤殿里,李扶舟被圣门门主逼迫,拿出了那两套礼服和太史阑拜堂时,李家老家主就下定了决心。

    我想抛开一次复国重任,家族荣辱,真真正正,完完全全,做一次李扶舟该做的事。

    大战将起,他统带天顺军,一直就在西凌附近驻军,也不知道现在有无接到朝廷命令,开拔来对付五越,五越建国,必定要扩张地盘,首当其冲的,就是他的天顺军。

    “南齐人!”

    李扶舟望定他,半晌,唇角慢慢一勾。

    四年前,她咬住了领口的毒药,在临死前,想着那个少年。

    “嗯。”

    城头上远远出现一个人影,行色颇有匆匆之态,正是太史阑。

    容榕猝不及防,给她撞得身子向后一仰,她好歹在乾坤山呆了多年,身形还算灵活,看见对方的手抓过来,急忙挥手格挡,将那女子的手打开。

    但望这天下,终见和平,她所爱所在乎的人们,人人安好。

    我想做一次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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