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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让老徐说准了,笑道:“我说不用着急吧?走,我们下山坐茶馆去。”胡玉花将嘴一撅,头又一扭道:“你怕我们这唱花旦的孩子,还不够招摇撞骗的,还要坐茶馆去卖相呢。”杨艳华皱了眉道:“你这嘴实在是没有一点顾忌,什么话都说得出来,真是糟糕。”老徐笑道:“你们在台上不怕人看,在台下就怕人看吗?”杨艳华道:“真的,我要和李先生借几本小说书看。你在那里喝茶,回头我就来,我也正有事和你商量。”老徐眯了眼,笑着将马牙齿全露了出来,点着头道:“我恭候不误。”杨艳华对于他的话,根本没有加以理会,转身就向山坡下面走。这里一条路,直通木板桥上去,这是通到李南泉家里去的。他站在路头上踌躇了一会子,却没有跟着走。她到了那屋子走廊上,看到李先生不曾下来,就回转身来,向他招着手笑道:“你来呀,我等着你呢。”李南泉笑道:“请你等一等,解除了,我得去到洞子里去接我太太。真是对不起,请你在走廊上等一下。那里不也是很阴凉的吗?”他这样说着,才转回身去,却看到太太衣服上,沾了许多污泥,一手提着布包袱,一手牵着玲儿,脸上现出十分疲倦的样子。已是悄悄地站在身边。她微笑着道:“你有先知之明,知道今日敌机不会来,在家里招待上宾。”李南泉要说什么,看那三位坤伶,都站在走廊上望着自己。若不辩白吧,这又实在是一桩冤枉。因笑道:“我正要去接你呢!你倒是回来了。”

    李太太笑道:“你还是招待客要紧。天天跑警报,你接过我几回?”李先生觉得夫人这话,充分地带着酸味。所幸她说话的声音很低,倒未必为杨艳华所听见,只好不作声。那杨小姐倒毫不介意,在走廊上说了句“李太太回来了”,就迎接过来。她看到李太太牵着小玲儿,又提了包袱,便笑道:“李太太,你是太累了。警报真是害人。”说着,人已走近。李太太点着头笑道:“失迎得很,难得来的,坐会儿罢,咱们聊聊天。咱们这北京妞究竟说得来。”杨艳华蹲下地去,两手搂着小玲儿,笑道:“你认不认得我?”小玲儿将手摸了摸她的小辫子,笑道:“我怎么不认得你?你是杨艳华。那个是胡玉花,那个是王少亭。”说着,她把小手指着走廊另两个坤伶。李太太笑道:“这孩子没大没小,叫姨妈。”杨艳华笑道:“这小妹妹真有意思,李先生常带她去听戏。小妹妹,你会不会唱?”小玲儿将两只小手摸了杨小姐的脸,笑道:“我会唱苏三。”说着,将右手比了个小兰花形,头一扭,扭得童发一掀,她学着小旦腔唱道:“苏三离了红的县,将身来在大姐前。”李南泉拍着手哈哈大笑。小玲儿指着她爸爸道:“哼!唱对了,你就笑。今天晚上,该带我去听戏吧?”

    这轻轻的言语,恰恰女主人听到了,她笑道:“这根本谈不上,我们已是老夫老妻,孩子一大群。”她说着话时,将靠墙桌上反盖着的几只粗瓷茶杯,一齐顺了过来。杨艳华道:“你还是别张罗,我们马上就走。来此并无别事,和您借几本小说书看看。料无推辞的了。”李太太笑道:“杨小姐三句话不离本行,满口戏词儿。”她笑道:“真是糟糕,说惯了,一溜就出了嘴。有道是……”她立刻将手蒙了嘴,把话没说下去。胡玉花笑道:“差不点儿,又是一句戏词。”于是大家全笑了;李先生在里面屋子里,也笑了出来。李太太在一种欢愉心情下,指着竹制书架子笑道:“最下那一层堆着的,全是小说,三位小姐自己拿罢。”杨艳华先道了声谢,然后在书架子上挑好了两套书放在桌上。因道:“李太太,我绝对负责,全书原样归还,一页不少。”李太太笑道:“少了也不要紧,咱们来个交换条件,你把《宝莲灯》给我教会。”杨艳华道:“这还成问题吗?只要你有工夫,随便哪天,您一叫我我就来。”李先生笑道:“杨老板,你若给我太太说青衣,你得顺便教给我胡子。太太玩票,我有一个条件,就是不和别人配戏。”李太太笑道:“你听听,他可自负得了不得,我学戏是专门和她当配角的。”胡玉花摇摇头道:“那倒不是,李先生是怕人家占去了便宜。其实那是无所谓的。我们在台上,今天当这个人的小姐,明天当那个人的夫人,我还是我,谁也没沾去我一块肉。怕人家占便宜就别唱戏。唱戏就不怕人家占便宜。”杨艳华站在一边,只管把眼瞪着她。但是她全不理会,还是一口气要把话来说完。杨艳华将书夹在腋下,将脚微微一顿道:“走罢!瞧你。”胡玉花向李氏夫妇道着“再见”,先走了。主人夫妇将三位坤伶送走了,还站在走廊上看她们的背影。那邻居吴教授,敞开了身上的短袖子衬衫,将一条半旧毛巾塞到衣服里去擦汗,口里不住地哼。

    这时,钱先生就站起来,在他身上摸出了一卷钞票,估量着约莫四五百元;在这个时候,这是个惊人的数目。因为米价一百五十元一老斗(新秤四十二三斤);猪肉卖十几块钱一斤。李先生每月的开支,也就不过是五六百元。平常很少有一次五六百元的收入。一见他掏出这么一笔巨款,已知道他是耍着商人的老套了,且不作声,看他说些什么。钱先生将钞票放在临窗的三屉桌上,因笑道:“这点款子,我们预备了作润笔的。我们除了李先生,就不认得文艺界朋友,请你给我代约一下。这里面有一半。是送给李先生作车马费的,也请你收下。”李先生摇着头道:“钱先生要这样处置,这件事我就不好办。诚然,我和我的朋友,全是卖文为活的;可是收下你的钱,再送你的婚礼,这成什么话?”金经理笑道:“这个我们也考虑过了。你是我们的朋友,请你送副喜联,或者写个贺屏,至多我们自己预备纸就是了,可是其他要李先生代约的人,并不认识钱先生是谁,他没有送礼的义务。于今纸笔墨砚,哪一样不贵?怎好去打了人家的秋风?”钱先生也点了头道:“这谈不上报酬,只是聊表敬意。不然,李先生代我们去找一点字画,是请人家向我这不相识的人送礼,也是很难启齿的吧?你只当代我收买一批字画,不是凑我的婚礼,这就很好处置了。”李南泉想了一想,因道:“但我们那一份,我不能收,请你为我人格着想。”

    背篼这个东西,是下江腰桶形的一个大竹篮子,用竹片编着很大的眼,篮子边沿上,用麻绳子纽两个大环子,将手挽着背在肩上,代了担子用。这里面什么东西全可以放,若是放柴草的话,照例是背篼里面一半,而背篼外面一半。人背着柴草来了,常是高过人头好几尺,像路上来了一只大蜗牛。教授们既是自操薪水之劳,所以每人家里,也就都预备下了背篼。吴少爷的一条短裤衩,裤带子勒不住,直坠到裆下去。上身穿着那件不衬衫,一顺地敞着纽扣,赤了两只脚,跑得地下啪啪作响。吴太太又在屋子里叫道:“爹也不像个爹,儿也不像个儿,这个样子,他带了孩子四处跑。”吴先生满不理会太太的埋怨,接过那背篼,笑嘻嘻地走。他刚一走上那人行路,就遇到隔壁的邻居奚敬平先生由城里回来。他是个有面子的公务员,而且还算独挡一面。因之他穿了一套白哔叽的西服,又是一顶盔式拷贝帽。手上拿了根乌漆手杖,摇摇摆摆走来。他和吴先生正是山东同乡。虽然太太是下江人,比较少来往,但是彼此相见,还是很亲热的。他将手杖提起来,指着他的背篼手杖道:“你怎么来这一套?”吴春圃将扫帚一举道:“我怕对不起斯文扫地这四个字,于今这样办起来那就名实相副了。城里有什么消息?”奚敬平道:“这两天要警戒一点罢。敌人广播,对重庆要大举轰炸,还要让我们十天十夜不解除警报。”

    李太太笑着,并不曾答一句话,转身就要向屋子里走。奚太太抢着跑过来几步,一把将她的衣服抓住,笑道:“老李,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不要紧,我们妇女们联合起来。”她说时,把左手捏了个拳头举了一举。李太太被她扭住了,可不能再置之不理,因站定了笑道:“你说的话,我完全赞同。不过受压迫,倒也不至于。我们两口子,谁不压迫谁。唯其是谁不压迫谁,半斤碰八两,常常抬杠。”奚太太随着她说话,就一路走到她屋子里去。李南泉将两手背在身后,还是在走廊上来回地走着。吴先生向他招了两招手,又点点头。李先生走了过去,吴先生轻轻道:“这位太太,锐不可当!”李南泉笑道:“那倒没有什么。躲了大半天的警报,早上一点东西没吃,而且每天早上应当灌足的那两杯浓茶,也没有过瘾。”他正说到这里,佣人王嫂,一手端了一碗菜,走将过来,笑道:“就吃晌午了,但是没有啥子好菜。”李先生看时,她左手那碗是黄澄澄的倭瓜块子,右手那碗,是煮的老豌豆,不过豌豆上铺了几条青椒丝,颜色倒是调合的。他正待摇摇头,大儿子小白儿,拿了一张钞票,由屋子里跑了出来。便叫住道:“又跑,躲警报还不够累的。”小白儿望了父亲道:“这又怪人,妈妈说,老倭瓜你不吃的,老豌豆又不下饭,叫我去给你买半斤切面来煮得吃。还有两个鸡蛋呢。”

    李太太对于这群男女来宾,知道非先生所欢迎,根本也就没有招待。客都走远了,见李先生还是横门拦着,便笑道:“你怕钱咬了手吗?你既是这样把钱拒绝了,他还会送回来吗?看你这样子,要把这房门当关口。”李南泉这才回转身来,笑道:“对不起,太太。我知道我们家这些时候,始终是缺着钱用。可是这两个囤积商人的钱,我没有法子接受。”李太太道:“我并不主张你接受这笔钱。不过你的态度上有些过火。你那样说话,简直让来人下不了台。你不会对人家说得婉转一点吗?”李南泉站着凝神了一下,笑道:“我有什么话说得过火了一点吗?这是我个性不好,不晓得外交辞令的缘故。”李太太笑道:“我又抓你的错处了。我每次看你和女戏子在一起,你就很擅长外交辞令了。”李南泉笑道:“这问题又转到杨杨艳华身上去了。今天解除警报以后,她们来借书,可是你满盘招待。”他口里这样说着,可是学个王顾左右而言他,要找一个扯开话来的机会。正好吴先生已把抬米的工作做完,肩上扛着一条扁担,像扛枪似的,把右手托着;左手牵着他的衣襟,不住地抖汗。李南泉这就抢着迎了出去,笑道:“今天你可做了一件好事,如其不然,杨先生这一袋和一篮子米。要累掉他半条命。”吴先生满脸是笑容,微摆着头道:“帮朋友的忙,那倒无所谓,我很以我能抬米而感到欣慰,这至少证明我还不老。”

    李南泉道:“好的,你拜杨姨作老师。”杨艳华牵着她的小手向家里引,笑道:“拜我作老师,别折死我。这孩子挺聪明的,别跟我们这没出息的人学,好好念书,作个女学士。实不相瞒,我还想拜李太太作老师呢。老师,你收不收我这个唱戏的作学生?”说时,回过头来望着李太太。这句话说得李太太非常高兴,她笑道:“杨小姐,你说这话,就不怕折死我吗?就是那话,都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咱们交个朋友,这没有什么。”她在高兴之余,赶快在身上掏出了钥匙,将门开着,把三位女宾引了进去,那王嫂也提着包袱,引着孩子回来了。李太太笑道:“快烧开水罢。”杨艳华道:“逃警报回来,怪累的,休息休息,别张罗。”李太太道:“我们是没什么招待,只好是客来茶当酒。”胡玉花向同伴笑道:“李太太是个雅人,你看她,全是出口成章。”李太太笑道:“雅人?雅人的家里,会搞得像鸡窝一样?我也是无聊,近日来日子长,常跟着我们这位老师念几句旧诗。”说着向李南泉笑着一努嘴。杨艳华笑道:“李先生,你们府上是反串《得意缘》,太太给先生作徒弟的。”他笑道:“家庭的事,你们作小姐的人是不知道的。我有时照样拜太太作老师。”他说着话,正在把太太躲警报的东西,一样样地向后面屋子里送。那个唱小生的王少亭,倒是不大爱说话的人,看了只是抿嘴微笑。杨艳华道:“你笑什么?”她低声笑着道:“你这才应该学着一点吧!你看李太太和李先生的爱情是多么浓厚。”

    李南泉笑道:“就是明天的喜期,至少我这一份误不了事。”钱经理表示着道谢,和他握了一握手。回头向金先生道:“那我们就告辞吧。”金经理懂得他的意思,拿起放在竹几上的帽子,首先就走。其余三人跟着出来。李先生左手抓住钱经理的手,右手把桌子角上的钞票一把抓起,立刻塞在他的口袋里。因笑道:“钱兄这个玩不得,我们这穷措大家里,担保不起这银钱的责任。”钱经理要把钞票再送进门来,李南泉可站在门口,把路挡住了。他便笑着叫道:“老金,李先生一定不肯赏脸,这事怎么办?”姓金的摇摇头笑道:“我们是老朋友,李南翁,就是这么一点书生脾气,你就由着他罢。”姓钱的站在走廊上踌躇了一会子,向主人笑道:“简直不赏脸?”李南泉道:“言重言重。反正我一定送钱先生一份秀才情的喜礼就是了。”那姓钱的看看主人翁的脸色,并没有可以通融的表示,料着也不宜多说废话,这就笑道:“好罢,恭敬不如从命。我们在此地还要耽搁两天,明日约李先生李太太下山吃回小馆,这大概可以赏脸吧?”李南泉抬头看了看茅檐外的天色,因点着头道:“只要不闹警报,我总可以奉陪,也许是由兄弟来做个小东。”金、钱两位总觉得这位主人落落难合,什么也不容易谈拢来,也就只好扫兴告辞而去。

    李南泉笑道:“吴先生这话,相当幽默。”他笑道:“俺也是套着戏词儿来的,《双摇会》里的高邻,他说啦,劝架有不带骰子的吗?”他说着,那是格外带劲,把扁担扛在肩上。那位扛米的教授,倒还不失了他的斯文一派,放下米袋米篮子,就把卷起的蓝布长衫放下,那副大框子老花眼镜,却还端端正正架在鼻梁上。他向吴先生拱了两拱手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吴教授道:“赶上这份年月,咱不论什么全要来。”说着,操了句川语道:“啥子不敢当?来罢?”说着,把扁担向口袋里一伸,然后把那盛米的篮子柄,也穿着向扁担上一套,笑道:“来罢?仁兄,咱俩合作一次,你是子路负米,俺是陶侃运甓。”那位杨教授弯着腰将扁担放在肩上。吴先生倒是个老内行,蹲着两腿,将肩膀顶了扁担头,手扶着米袋。杨教授撑起腰之后,他才起身。可是这位杨先生的肩膀,没有受多少训练,扁担在蓝布大褂上一滑,篮子晃了两晃,里面的米,就唆的一声,泼了不少在地面。吴教授用山东腔连续地道:“可糟咧糕啦!可糟咧糕啦!放下罢,放下罢,俺的老夫子。”杨教授倒是不慌不忙蹲着腿,将担子卸下。回头看时,米大部分泼在路面石板上,两手扶了扶鼻梁上的大框眼镜,拱着拳头道:“没关系,没关系,捧到篮子里去就是了。”吴春圃道:“不行,咱脑汁同血汗换来的平价米,不能够随便扔了。”他看到李南泉还在走廊上,这就抬起手来,向他招了两招笑道:“李兄,你也来,大家凑份儿热闹。我知道你家买得有扫帚,请拿了来。”

    李南泉笑道:“原来如此,那我叨扰一杯喜酒了。有什么要兄弟效劳的吗?”金经理道:“为了避免警报的麻烦,他们决计把礼堂放在乡下。钱先生、米小姐都是爱文艺的人。打算请你给他们写点东西放在礼堂上,而且还要托李先生转求文艺界朋友,或者是画,或者是字,各赐一样,越多越好。除了下喜帖,恭请喝一杯喜酒,一律奉送报酬;报酬多少,请李先生代为酌定。我们的意思,无非是要弄得雅致一点。”李南泉笑道:“这倒是很别致的。不过……”那钱经理不等他说完这个转语,立刻抱了两只拳头,拱了几下手,笑道:“这件事,无论如何,是要李先生帮忙的。”金经理又打开了烟盒子向主人翁反敬了一支纸烟,然后笑道:“这是有点缘故的,人家都说做商人的,离不了俗气,我们这就弄点雅致的事情试试。”李南泉对这两位商人看看,又对这两位摩登妇人看看,觉得在他们身上,实在寻不出一根毫毛是雅的,随着也就微笑一笑。钱经理还没有了解到他这番微笑,是什么意思,便道“李先生觉得怎么样?我以为文人现在都是很清苦的,提倡风雅的事,当然有些力量不足,我们经商的人有点办法,可以和文化界朋友合作。”李南泉点点头道:“钱先生的思想,高雅得很。不过文人不提倡风雅,不光是为了穷,也有其他的原因。”说到这里,钱先生向金先生使了个眼色,金先生了解了,就回复他,点了一点头。

    李南泉笑道:“俗话说,骑驴撞见亲家公。今天我就闹了这么一个笑话。当我在大路上扫地的时候,城里来了两对有钱的朋友。”吴春圃笑道:“那要什么紧?咱这份穷劲,谁人不知。”李南泉道:“自然是这样。不过他们笑我穷没关系。笑我穷,以致猜我见钱眼开,那就受不了。”吴春圃摇着头笑道:“没关系。随便人家怎么瞧不起我,我决不问人家借一个铜子儿。笑咱斯文扫地不是?来!咱再来一回。”说着,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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