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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李先生一方面,他醒过来,觉得是自己过于荒唐,多一次忏悔,就多叫一句“魂兮归来”。可是在李太太一方面,她就疑心是自己昨晚上的刺激太深了,所以老让丈夫心里介意,便笑道:“老提过去的事作什么?洗脸喝茶罢。一切都给你预备好了。”李先生进屋来洗过了脸,李太太斟着一杯热茶双手送到他面前,笑道:“我给你道歉。”说着,还勾了勾头。李南泉接着茶杯,“啊哟”了一声道:“筠,这不是有意见外吗?你要知道,人一穷,就喜欢装名士派,为的是不衫不履,可以掩盖许多穷相。昨晚上是装名士派的顶点,以后我改了。”李太太笑道:“我倒喜欢你的名士派。在这上面,往往可以看到你天真之处。”李先生道:“有时候你闹点小孩子脾气,我也很原谅,因为也是天真之处。”两人正说到这里,忽听到外面有人道:“多少钱一张票?”这话有点突然,他夫妻向外看时,是那位家庭大学校长奚太太来了。她永远是那样,穿了件半新的白花长褂,脚下拖着一双皮拖鞋,脸上从来不施脂粉,薄薄的长头发,梳着两个老鼠尾巴的小辫子。手里拿了一本英文杂志。那杂志封面上清清楚楚地印了一个英文字:Time。李南泉笑道:“卖什么票?不懂。”她笑道:“你夫妻两个在演话剧,我们看看,要不要买票?”李太太笑道:“因为我们又有点小误会,互相解释着,语意里面,也许有点客气存在。奚太太真是多才多艺,又看起英文来了。”奚太太将书一举道:“这是家庭杂志,有不少东西,可以给我们参考。”李南泉眼望了那书封面,笑道:“你买到多少种英文杂志?”她道:“奚先生带回来了几本,都是家庭杂志。躲警报的时候借给你看。”李南泉笑道:“那你送非其人。我的英文,还是初中程度,怎么能看英文杂志。”

    随着这话,又有太太在后面插言道:“何事哕?怕我们讨教,这个样子客气。”这太太带着很浓重的长沙音。一听就知道是石正山太太了。她又是疏建区另一型的妇人,是介乎职业妇女与家庭太太两者之间的人物。她圆圆的脸,为了常有些妇女运动的议论,脸上向来不抹脂粉,将头发结个辫子横在后脑勺上,身上永远是件蓝布大褂。不过她年轻时曾负有美人之号,现在是中年人,更不忍牺牲这个可纪念的美号。因之,头发梳得溜光,脸上也在用香皂洗过之后,薄薄敷上一层雪花膏。那意思是说,只要人家看不出她用化妆品,她还是尽可能地利用化妆品。她随着奚太太后面走了来,手上拿了个拍纸簿,似乎是有所为而来的。李南泉就把两位太太让进屋里,石太太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有点子事情请求李先生,不知道可能赏个面子?”她说的话多用舌尖音,透着清脆。李先生青春时代在长沙勾留过一个时期。那个时候,青年男女,说一种俏皮的长沙话,曾是这个作风,让他立刻憧憬着过去的黄金时代。便笑道:“只要我能做到的,无不从命。”奚太太表示着她是和李家更熟识一点,便笑道:“哪好意思不答应的?石太太要组织一个妇女工读合作社,请你当名发起人。”李南泉点头道:“我虽然不是妇女,我也乐观其成,不过有个但书。若是出股子的话,我的力量可小到了极点。”石太太笑道:“那是第二步的事哕,冒得钱,也一样当发起人。请你就在这只簿子上签个名罢。”

    这话一说破,吴春圃也想过来了,因道:“这是实话,他怎么会知道敌机会放毒气?”小弟看了看镇市上那红球并没有挂起,也就没走。可是甄太太走来了,战战兢兢站在屋檐下,老远地问道:“阿是有消息哉?”小弟道:“没有挂球。”李太太已换上了旧的蓝布长衫,这是防空衣服,也走来了,问道:“没有挂球吗?你看大路上那些人在走。”李南泉道:“挂球本就是未雨绸缪。他们不等挂球,再做个未雨绸缪的绸缪。有何不可!”两位太太站在屋檐下,四周看看天色,似乎还相信不过李先生的解说。就在这时,山底下,又有成群的人,走进谷口来,向山里面走,其中有位江苏太太招着手道:“老李,你不打算走吗?今天来的形势,恐怕比昨天还要凶,我不愿躲公共洞子,要到山里面去了,你去不去?”李太太笑道:“我胆子小,敞着头顶,看到飞机我可害怕,我还是躲洞子。现在又没有挂球,忙什么?”江苏太太道:“反正是要走的,何必挂了球走呢?昨天空袭警报一放,战斗机就来了,我那时还没有进洞子,吓出了一身汗。”她站在人行道边,正是这样说着。后面有两个男子,放开了脚步,连跑带走,抢着擦擦身过去。江苏太太身边有个男孩子,他说了句“有警报了”,拉了孩子就走。在大路上的行人,全为了这两个开快步的男子所引动,一齐开始跑动,甄太太连忙问道:“阿是有了警报?不挂球警报就来哉,阿要尴尬。”那两个跑路的人,遇到了乡村的防护团丁,问道:“跑啥子?”其中有个答道:“没得啥子,好耍喀。”防护团丁立刻向路上走着的人连摇着手,喊着“没得事,没得事”。

    这个紧张的局面,到了这时,算略微松一点。那接电话的地方,本在大洞子所套的小洞子里,平常原是听不到说话的,现在听到接电话的人说:“挂休息球,还不解除,还有一批,要得,今天这龟儿子硬是作怪。”大家听了这话,虽知道暂时又过了一关,可是还有一关。只有互相看着,作一番苦笑。接着那个情报员,出来大声报告,刚才是炸了市区上清寺,正在起火。敌机业已东去,大家可以休息一下,李南泉放了太太的手,因道:“霜筠,我看你神经太紧张了,我们出洞子到山后去躲躲罢。”李太太把搂抱着孩子的手松开,理着鬓边的乱发,摇摇头苦笑着道:“不行。你知道敌机到了什么地方?万一我们刚出洞子,球就落下来了,到哪里找地方去躲?好在已到五点钟了。天色一黑,总可以解除。还有两个多钟头,熬着罢。”李南泉道:“我摸你的手冷汗都浸得冰凉了。你可别闹病。”李太太道:“病就病罢,谁让中国的妇女都是身体不好呢。”他夫妻二人说话,神龛外面一位四川老太太,可插上嘴了。她道:“女人家无论做啥子事,总是吃亏的,躲警报也没得男人安逸。那洞口口上有个你们下江太太在生娃儿,硬是作孽。”李太太“呀”了一声道:“那不要是刘太太吧?他先生不在家,她还带着两个孩子呢,我看看去。”李南泉知道这也是太太牌友之一。这刘太太省吃俭用,而且轻重家事,一切自理,就是有个毛病,喜欢打小牌,一个苦干的妇女,还有这点嗜好,容易给人留下一个印象。而这疏建区有牌癖的太太们也就这样,认为她是个忠实的艰苦同志,非常予以同情。因此李先生并不拦着太太前去探视。

    这个报告,把大家的咳嗽都吓回去了。可是也只有两三分钟,喁喁的细语声,又已发生。尤其是去这佛龛前不远的所在,矮板凳的人堆中间,坐着一个中年妇人。她身旁坐了个孩子,怀里又抱了个孩子。那最小的孩子,偏在人声停止、心理紧张的时期,哇哇地哭了起来。“不许让小孩哭!”那个妇女知道这是干犯众怒的事,她一点回驳没有。把那敞开的现成的衣襟,向两边拉开,露出半只乳,不问小孩是不是要吃,把ru头向孩子嘴里塞了进去。抱着孩子的手,紧紧地向怀里搂着。可是那个孩子偏不吃乳,吐出ru头子来,继续地哭。这就有人骂道:“哄不了小孩子,就不该来躲公共洞子,敌机临头,这是闹着玩的事吗?你一个小孩子,可别带累这许多人。”那妇人不敢作声,把ru头再向孩子嘴里塞了去。不想她动作重一点,碰了大孩子,大孩子的头碰了洞壁,他又哭了。这可引起了好几个人的怒气,有人喝道:“把这个不懂事的女人轰了出去,真是混蛋!”这位太太正抱着小孩子吃乳,又哄着大孩子说好话呢。听了这样的辱骂,她实在不能忍受,因道:“轰出去?哪个敢轰?飞机在头上,让我出去送死吗?”紧靠了她,有位老先生,便道:“大嫂,你既知道飞机在头上,就哄着孩子别让他哭了。敌人飞机上有无线电,你地面上什么声音他听不到?孩子在这里哭,他就发现这里是防空洞了。”李南泉听了这话,却忍不住对了太太笑。李太太深怕他多事,不住向他摇着手,而且还摇了几摇头。

    这个女戏子,真有一分克服人的魔力。想到这里,他也自笑了。李太太道:“你想着什么好笑?”他道:“回家慢慢地告诉你罢。我想,将来抗战结束了,这防空洞里许多的事情,真值得描写。”李太太摇摇头,她的话还没有表示出来,人丛中又是一阵哨子响,又是一阵人浪汹涌,接着声音也寂然了。这次敌机的声势来得很凶,只听到嗡嗡的马达声就在洞顶上盘旋。这洞是很厚而很深的。飞机声听得这样明显,那必然是在洞顶上,有人嘘嘘地低声道:“就在头顶上,就在头顶上。”有人立刻轻喝道:“不要作声。”李南泉向神位外看去,见站着的人,人靠着人,全呆定了,坐的人,低了头,闭上了眼睛。遥遥又是轰通轰通两声,不知道是扔炸弹,还是开了高射炮。靠着这神案前,有个中年汉子,两手死命地撑住了桌子,周身发抖,抖得那神案也吱吱作响。大家沉寂极了,有一千人在这里,好像没有人一样,一点声音没有。看看自己太太,搂着女儿在怀里,把头垂下去,紧闭了眼睛。越是大家这样沉寂,那天空里的飞机声,越是听得清楚。那嗡嗡之声,去而复还,只管在头上盘旋。李南泉看到太太相当惶恐,就伸手过去握着她一只手。这很好,似乎壮了她的胆。她将丈夫的手紧紧地握着。李南泉觉着她手是潮湿的,又感到她手是冰凉的。但不能开口去安慰她,怕的是受难胞的责备,也怕惊动了孩子,只有彼此紧紧地握着手,好像彼此心里在互相勉励着:要死,我们就死在一处。也不知道是经过了多少时候,那飞机的声,终于是听不见了。铃叮叮的,有阵电话铃响。大家料着是报告来了,更沉静了等消息。

    这一场紧张场面,时间也不怎样久,大概是三十分钟。由情报员的报告,敌机分批东去。但巴东方面,还发现有三架敌机西来,依然没有解除警报的希望。这时天色已经昏黑了。部分难民,听说只有三架敌机,而且快要天黑了,就陆续回家。李南泉向太太道:“由早上八九点钟起,直到现在,快是十二小时了,仅仅是吃两个冷馒头,”说着,他“哎哟”了一声,笑道:“我在家里曾用纸包了几十颗煮豌豆,我忘了拿出来了。”说着,在衣袋里摸索那个小纸包。二个孩子就不约而同地伸出了手来,李南泉笑道:“你们算是不错,赶上了这个大时代。我来配给一下。”于是透开那纸包,将煮的几十粒豌豆分作三份。用三个指头撮着,各放到小孩子手掌心里。李太太皱了眉道:“别孩子气了。我实在支持不住了,回去罢。我想在乡下,夜袭不大要紧,真是敌机临头,屋后那个洞子,总也可以钻钻。”说着,手扶了洞壁,缓缓地站了起来。王嫂首先将小玲儿抱着,因道:“今天若是不躲,也没得事。日本鬼子,他把炸弹炸茅草棚棚,啥子意思,炸弹不要本钱喀?”李南泉笑道:“大家都有经验了,你都能发挥这套议论,好,回去。”于是他牵着两个男孩,作螃蟹式的横行,由人丛中走出去。在庙门口坡上,正俯瞰着街市上的那警报旗杆。暮色苍茫中,旗杆上的两枚红球里面亮起了蜡烛,越是显得惨红。看到这东西,就让人心里,立刻泛出了一种极不愉快的观念。绕着庙边的山路走,看到山谷里没有了反照的阳光,已是阴沉沉的,而抬头看去,大半轮月亮,却因天色变深灰,便成了半边亮镜。

    窗子外吴春圃笑道:“我以为谈警报的人,不一定是胆小。谁不怕死?只有那些心里怕警报口里说不怕的人,那才是虚伪呢。”李南泉坐在屋子里,已开始工作,伏在桌子上写字。他听了邻居的话,倒有些感想,觉得大家全是把警报这问题放在心上,实在不妥。也就不向窗子外答话了。在大家心境的不安中,拖过了正午,村子里的人家也就开始煮饭。吃午饭的时候,看到那些未雨绸缪的去躲空袭的人,又成串地回来。有人在山路上笑道:“还是你们胆子大的人好,免得来回地跑。千万可别我们到了家,球又挂起了。”李南泉坐在饭桌边摇摇头道:“真是弄得人食不甘味。”李太太也只是笑笑。吃过了午饭,已经是两点钟。照着往回空袭的时间而论,已将近解除,因此大家心里就宁帖些,一直到傍晚,都没有任何空袭的象征,大家更是心情轻松了。不过这已是阴历十一,太阳一沉过了山头,那像把大银梳子似的新月,已横挂在天空,夏季来乘凉的人,抬头看到月亮,就会谈到空袭。因此,为着这月亮特别的明亮,没有一片云彩配合,大家的心情又紧张了两小时。终于是平安无事地月亮西斜,算混过了一天。因为有这一天的轻松,次日早上,大家有些恢复原状,没有做什么急迫的准备。李南泉照普通的生活,喝一杯热茶,吃两个冷烧饼。刚刚从事早餐,甄家的小弟,在隔溪人行大路上,就高声大喊道:“挂了球了。”这回是真的挂了球了,李太太正清理着几件衣服,预备拿去洗,这就站在屋子里呆了一呆。

    看那佛龛后面,正还有个空档,便笑道:“你们真是计出万全,一直躲到洞底上来了。”李太太也由佛龛角上伸出半截身子,向他招招手。他牵着小玲儿走到佛龛后面看时,依然不是洞底。还有茶几面那样大一个眼,黑洞洞的,向里伸着。这里的洞身,高可五六尺,大可直起腰来。宽有四五尺,全家人坐在小板凳子和包袱上,并不拥挤,李南泉向太太笑道:“你的意思,以为藏在这里,还可以借点佛力保佑。”她笑道:“我什么时候信过菩萨?这不过是免得和人家挤。别人嫌这个地方黑,又没有周旋的余地,都不肯来,人弃我取,我就觉得这里不错。坐着罢。”说着,把一个旅行袋拿了出来,拍了两下。李南泉站着,周围看看,并没有坐下,在身上取出纸烟盒子和火柴来,敬了太太一支烟。她笑道:“我看你在这里有些坐不惯,还是到山后去罢。”李南泉还没有答复,却听到洞外“呜嘟嘟”一阵军号声,李太太道:“紧急紧急。”早是轰然一声,在庙外的人,乱蜂子似的,向洞子里面拥挤着进来。原来洞子上下已是坐满了人。现在再加入大批的人,连站的地方都没有。原来这佛龛转角的所在,还有些空地,现在也来了一群人,塞得满满的。同时,在洞子里嘘嘘地吹着哨子,继续着有人叫道:“不要闹,不要闹。”果然,这哨子发生很大的效力,洞子里差不多有一千人上下,全是鸦雀无声地站着或坐着。也不知是哪个咳嗽了一声,这就发生了急性的传染病,彼起此落,人群里面,就发生着咳嗽。突然有个操川语的人道:“大家镇定,十八架飞机,已经到了重庆市上空。”

    甄太太道:“别格罢哉。我们小弟早浪到格些晨光,还勿曾好好交吃一眼末事,阿要吃勿销?真格唔陶成。”她一急,急得一句普通话都没有了,吴太太和甄太太作邻居久了,相当懂得苏白。她以纯粹的山东腔接着道:“俺说,甄太太,这个年头哇,死着比活着强咧。小孩儿他爹,中上就是捎了几个地瓜给小孩儿啃咧。他们吃多了,拉上稀咧,可糟咧糕咧。”李太太站在两位当中,听了这南腔北调的呼应,很是有趣,不由得笑起来。李先生道:“你不怕了。”李太太道:“我也想破了,愁死了白愁死了。作饭吃去。”她说着,刚是走了两步,那对溪人行道上,团丁操着川话叫道:“是哪一家人在烧火?烟囱里烟冒起好高。朗个的?不怕死。不晓得敌机没有走远,熄火不熄火?不熄火给老子上警察局!”李太太站着道:“不行,防护团丁,在村子里监视着呢。屋子里又不能点灯,坐的地方也没有。”吴春圃笑道:“好月亮,坐在屋檐下赏月乘凉罢。我们不要不知足,在重庆城里的人,这时候,大概藏在洞子里还没出来罢?”说完,有好几个人叹着气,也就搬了凳子在露天里坐着。隔壁那位奚太太,隔了空地,向这边叫着道:“喂!你们坐在那里挨饿吗?开水也当喝一杯。我有个新发明,你们听着,把木炭在小炉子里生火,可以作饭。既没有烟,敌机来了,一盆水就泼熄了。我总有办法,什么都难不倒我。”李南泉道:“此法甚好,不愧足下有家庭大学校长之称。”奚太太笑道:“那不是吹的,让我当防空司令,我也有办法。一个人总要脑筋灵活,才能适应这个大时代呀。”大家听了她高声自吹,虽没有作声,但她这个办法,倒是全都引用了。

    果然,不到十分钟,又是哨子叫,又是人一阵拥进。紧张了二十来分钟,经过洞中防护团员的报告,敌机群已东去,敌人的行动,倒不是刻板不动的,这次是四五两批,同时扑到重庆市上空,而且敌机数目也减少了,各批都是九架。防护团员报告过,最后带了一点轻松的语调叫道:“大家注意,今天敌机硬是滥整,第三四批后面,还有几批。不过第五批是刚刚过巴东,要是有人想吃晌午饭的话,回家去吃点饮食,还来得及。”避难的洞中人,自然也就陆续地出去了。可是李家这家人,藏躲在洞子的最里,像听戏的坐前三排似的,散戏之时,非等着后面的人走了过半数是走不出去的,而坐防空洞的人,除非解除警报,却不能像散戏那样都走。有些人怕变生不测、有些人家又住得远、有些人扶老携幼,虽是知道敌机还远,大家也坐着不走。这只有人丛当中,让开了一条缝,让大胆的出去。李先生便道:“这个样子,今天又是一场整日工作,现在已经两点钟了,孩子们可不能久饿,我去找点吃的来。”王嫂道:“家里有冷馒头,菜没得,我抢着去买两个咸蛋来,要不要得?”李太太笑道:“少舒服一点罢。而且街上的铺子也关了门。冷馒头就好。”李南泉也不考虑,起身就走。

    李太太问道:“不是警报?可吓了我一跳。”正说着,隔溪斜对过,“当啷当啷”的_阵响。甄太太道:“啊,敲锣哉?阿是警报来哉?”小弟站在山坡上,正是四面观望,摇手笑道:“不是,不是,对面王家把一只破的洋铁洗脸盆,丢到山沟里去。”他虽然这样交待着,对门邻居袁家,小孩子们哄然地由屋子里跑了出来,叫道“空袭警报’空袭警报,敲锣了!”李南泉摇摇头道:“这真弄成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这空袭对于人民心理上发生的作用,实在太大了。”李太太苦笑了一下。甄太太牵着她的手,抖了两抖,笑道:“骇得来。”吴春圃笑道:“回去罢,管他挂球不挂球。想安全的朋友,马上可以带了东西,到防空洞里去等着。反正每日总有这么一趟。”他说着,缓缓地走下了坡子。李南泉和小弟,也都走下来,李太太道:“这大太阳,在山坡上守着红球,那不是办法。过一二十分钟,我们可以轮流来看一次。”李南泉笑道:“我以为你真放弃了看守红球的计划,原来你还是要十几分钟来一次。”甄太太咬着牙摇摇头道:“俚是大意勿得格。”大家在不断的虚惊之下,倒反是笑着各走回家去。李南泉在这时候,读书写字,他都感到不能安帖,便索性和太太闲话,把昨天晚上的事,详细地报告了一遍。她在靠门的椅子上坐着,笑道:“原来有这些缘故。若是你回来就告诉我,免了许多误会。”李南泉道:“若是我到现在还不告诉你,岂不是还在误会着吗?”她笑道:“你又凭什么不告诉我呢?”说着她顺手一带门,却有阵呜呜的声音。她突然站起来道:“这回可真放了警报了。”

    李太太道:“那不行,敌机来了,怎么办呢?若是你在那机关小洞子里想不到办法的话……”她的话,还不曾说完,刘太太忽然咬着牙站起来,摇摇头道:“不行,我要生了。”李太太道:“那么,我让这老太太帮着你,我再去找两位太太来罢。”她扭身走着,在人丛中找到两位女友,可是当她走回来的时候,那被单里面,已经有着哇哇的哭声了。那被单外面围坐着的人,皱着眉头,各自闪开。恰好在这个时候,情报员吹着哨子,告诉人敌机又已临头。去洞子外休息的人,可不问这些,一股潮浪,向里面涌了进来。闪开的人,和涌进来的人也两下一挤,李太太和邀来的两位女同志,全已冲散。李太太没有力量可以抵抗这股人浪,好在是站在人浪的峰头,就让他们一冲直冲到洞底神龛面前来。李南泉一听到哨子响,就知道情势严重,将几个孩子交给了王嫂,前来迎接,看到李太太撞跌着过来,赶快伸着两手,将她撑住。然后挤了身子向前将她挤转到身后。李太太到了神案边上,将身子缩下,由神案下钻到佛龛后面,才算是脱了险境。李南泉在人丛中支持了两三分钟,把脚站定。伸手扶了神案,要转到后面去。却看到右手五个指头沾遍鲜血,仔细看着却是两个指甲被挤翻断了。大概是扯出太太来的时候,受的伤,这也没工夫来管它,也是由神龛案下钻进了后面,才算定神。他将左手把右手两指紧紧捏着,不让它继续出血,此外却也并无别法。所幸这次空袭,敌机并未临头,洞子里的空气,比较安定一点。

    李太太道:“不要紧的,不要紧的,落了球,照例有这么一阵起哄的,没有关系。”但是她虽这样说了,李先生还是不肯放松那把关的责任。约莫是五六分钟,那哨子又“嘘哩哩”地吹了一阵。这才把那惊动蚊子堆的声音平定下来。大家静悄悄地坐着,什么响声也没有。李南泉挤回神龛后面,搂着小玲儿坐在旅行袋上。她虽是站着,头靠在爸爸怀里,已经是睡着了,他抚摸着小女儿的手,一阵悲哀,由心里涌起。他想着,这五岁的孩子,她对人类有什么罪恶?战火,将这样天真无知的小孩子,一齐卷入里面。这责任当然不必由中国人来负。只要日本人不侵略中国,中国人不会打仗。可是中国人要是早十年、二十年伸得直腰来,也许日本人不敢向中国侵略。由此他又想到那些侵略国家了。无论军力怎样优势,侵略别人的国家,总要支出一笔血肉债的。用血肉去占领人家的土地,出了血肉的人,算是白白牺牲,让那没有支付血肉代价的人,去作胜利者,去搜刮享受,这在侵略国本身,也是件极不平的事。他慢慢地想着也就忘了是在防空洞里了。忽然有人大声报告着道:“敌机十八架,在化龙桥附近投弹,现在已向东北逸去。第三批敌机,已经过了万县,大家要休息,可以出洞去透下空气,希望早一点回到座位上,免得回头又乱挤一阵。”报告过,洞子里又是哄哄一阵响起,有些人也就陆续地挤出洞子去。李南泉听说第三批敌机已过万县,根本也就不打算走,依然坐着。

    李太太由人丛中挤了出来,这倒不用问,大家争着说,有一位太太在生孩子。随了人家传说的方向,出了洞子葫芦柄的所在,看到前面洞身宽敞之处,许多难民的眼睛,都向右边洞壁下张望着。顺了人家眼光看去,石壁有个地方凹进去一点,在前面放了两张椅子,椅子背上搭了个旧被单。被单外面,居然有个尺来宽的空当,没有人挤。就是有人坐着,空当外也是些太太和老太婆,围坐了半个圈。李太太知道那必是刘太太的“产科医院”了。走到被单外面,问道:“是刘太太吗?你两个孩子呢?”刘太太在里面哼着道:“孩子让朋友带走了。我托人雇滑竿去了。可是这警报时间,哪里去找滑竿?”李太太证明了这是刘太太,这就由被单下面钻了进去,见刘太太面色苍白,半坐半睡地在地上。地上仅仅一件旧蓝布大褂垫着,是她身上脱下来的。这时,她身上只穿了件男子的对襟褂子,想必还是临时借来的。她头发蓬松着,还有两缕乱发纷披在脸上,她将左手扶了椅子,右手撑着地面,抿了嘴,咬了牙,似乎肚子疼得厉害。李太太低声道:“这个地方,怎样能生产?隔层布是整千的人,而且连个转身的地方都没有。你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刘太太咬着牙连哼了几声,微微地摇着头。李太太道:“这个样子,就是把滑竿找了来,你也不能坐上去。”正说着,一位老太太奔过来,扶了椅子背,由被单上面看下来,因道:“满街店铺全关门的。找着洞口子上几个乡下人,说是多出钱,请找副滑竿来。他们听说是抬产妇,全不肯抬。”刘太太道:“这样罢。王老太太,还有位李太太,搀着我到洞外山上去生罢。”

    李南泉翻过那个山头,就是公共洞子外的庙宇。这庙宇的两重佛殿,都已自行拆除,佛龛兀立在露天下。来躲警报的男子们纷纷站在无顶殿中闲话。也有几个贩卖零食的人,挽了个篮子,坐在阶沿上,等候买卖。这些避难的人,不是镇市上的,就是村子里的,大半都认识,彼此看见,都点点头。有人还笑问道:“李先生今天也加入我们这个团体?”他笑道:“天天躲清静警报,今天也来回热闹的。”有个老人立刻变了颜色道:“这是什么话?糊涂!”看这老人,胡子都有半白了,李南泉可不能和人家计较。只是付之一笑。走进了沙包旁边的小侧门,那大山洞里,倒是洋洋大观,不问洞子高下,矮凳上,地面上,全坐满了。人不分阶级,什么人都有。这些人各自找着伙伴谈话。大家的谈话,造成了一种很大的嗡嗡之声。仿佛戏院里没有开戏,满座的人都在纷乱中。他站着四周望了一遍,并没有看到自己家里人。这洞子是个葫芦形,就再踏上几步台阶,走进了小洞子。这里约莫是三丈宽,五六丈深,随着洞子,放了四条矮脚板凳,每条凳子上,都像坐电车上似的,人挨人地挤着。在右边的洞壁上,有机关在洞中凿开的横洞,门是向外敞着的,每个洞口两个穿制服的人把守着。他想太太为了安全起见,也许走到这洞子里去了,可是自己并无入洞证,是犯不着前去碰钉子。再向里走,直到洞子底上,有个小佛龛,前面摆着香案。便是那香案,也都有人坐着。依然不见家里人。他正有点犹豫,以为他们全挤到洞子外面去了。小玲儿却由佛龛后面转了出来,向他连连招着手道:“我们全在这里呢。”

    李南泉笑道:“没有问题,将来我们还可以买些便宜东西呢。”说时,接过那簿子来看,上面写了段缘起。这合作社的社址,却在十里路远的一个小镇上,因摇摇头道:“这便宜想不到了,谁为了一点小便宜去跑这样远的路。”石太太道:“那没有关系,我三两天就去一次,你们要什么东西,我大担子挑了回来,大家分用。”李太太道:“你常不在家,我以为你不怕空袭,进城去了呢,原来是下乡。你这位管家太太,倒放得下心,把家丢到一边。”奚太太拍了石太太的肩膀,笑道:“她太有办法了。一手训练出来的小青,当家过日子,粗细一把抓,样样在行。而且她还和太太作一件秘密工作。”李南泉听到这话,心里吓了一大跳,心想,这位太太口没遮拦,可别胡乱说出来,可是她并不感到什么为难,继续地道:“小青他是太太的情报科长,先生一举一动,她都秘密报告太太。太太走了,太太的眼睛、耳朵留在家里,要什么紧?”石太太笑道:“你说得我是这样子厉害。你管得先生不洽香烟,我就冒问过他洽不洽香烟。李太太,你是怎样子管理你先生的?”李太太摇摇头道:“我是块懦肉,他不管我就是了,我还想管他呢!”奚太太一着急,把家乡话也急出来了,笑着叫道:“啥个闲话?中骨(国)要恢复赞(专)制?陆雅(老爷)可以公刻(开)呀薄(压迫)特特(太太)。”说着,她把手里的英文杂志,在桌上拍了一下。她们两位太太一起哄,主人就感到脑筋发胀。他立刻在那簿子上签了名,拿着簿子,向石太太作了个揖笑道:“名已签了,还有什么事要我作的吗?”石太太笑道:“现在没有什么事相烦,将来总免不了有许多事求教。走罢,奚太太,我还要跑几家呢。”

    李南泉笑道:“发什么呆?兵来将挡,我们预备走罢。”她道:“我倒不是害怕。你看,今天的警报,来得这样早,免不了又是一整天。”李南泉道:“你说罢,今天是躲村口上这个洞子,还是躲山那边的公共洞子?”李太太道:“村口洞子自由一点,公共洞子空气好一点,消息也灵通一点。”李南泉低头想了一想,因道:“我看还是躲公共洞子罢。第一,是我不愿意在那漆黑的洞子里闷坐;第二,我也愿意看看公共洞子里的紧张场面。”李太太道:“怎么着,你还要看看紧张的场面吗?”李南泉笑道:“但愿没有紧张场面就好。不过我总得向这条路上去防备。你赶快去收拾东西罢。”这样交待了,大家也就来不及多说话,立刻分手去办理逃难事务。好在吃午饭的时候还早,大家也不必顾虑到吃的东西。在十分钟之内,大家都把事情预备好了。李太太带着孩子,提了包袱,王嫂抱了小妹妹殿后,一同出门。李南泉笑道:“今天我决计陪你们躲一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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