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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天晚上,甄子明过了江,算是脱离了险境。雇着一乘滑竿,回到乡下,在月亮下面,和李南泉谈话,把这段事情,告诉过了。李南泉笑道:“这几天的苦,那是真够甄先生熬过来的。现在回来了,好好休息两天罢。”甄子明摇摇头道:“嗐!不能提,自我记事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四日四夜,既没有洗脸,也没有漱口。”李南泉笑道:“甄先生带了牙刷没有?这个我倒可以奉请。”于是到屋子里去,端着一盆水出来,里面放了一玻璃杯子开水,一齐放到阶沿石上,笑道:“我的洗脸手巾,是干净的,舍下人全没有沙眼。”他这样一说,甄子明就不好意思说不洗脸了。他蹲在地上洗过脸,又含着水漱漱口。然后昂起头来,长长地叹了口气,笑道:“痛快痛快,我这脸上,起码轻了两斤。”李南泉笑道:“这么说,你索性痛快痛快罢。”于是又斟了一杯温热的茶,送到甄子明手上。他笑道:“我这才明白无官一身轻是怎么一回事了。我若不是干这什么小秘书,我照样的乡居,可就不受这几天惊吓了。”这时,忽然山溪那边,有人接了嘴道:“李老师,你们家有城里来的客人吗?”李南泉道:“不是客人,是邻居甄先生。杨小姐特意来打听消息的?”随了这话,杨艳华小姐将一根木棍子敲着板桥嘻嘻地笑了过来,一面问道:“有狗没有?有蛇没有?替我看着一点儿,老师。”甄子明见月光下面走来一个身段苗条的女子,心里倒很有几分奇怪,李先生哪里有这么一位放浪形骸的女学生?她到了面前,李南泉就给介绍着道:“这就是由城里面回来的甄先生。杨小姐,你要打听什么消息,你就问罢。准保甄先生是知无不言。”

    甄子明这位老先生,对于人家来问话,总是客气的,便点着头道:“小姐,我们在城里的人,也都过的是洞中生活。不是担任防护责任的,谁敢在大街上走?我们所听到,反正是整个重庆城,无处不落弹。我是由林森路回来的,据我亲眼看到的,这一条街,几乎是烧完炸完了。”杨艳华道:“我倒不打听这么多,不知道城里的戏馆子,炸掉了几家?”甄先生听她这一问,大为惊奇,反问着道:“杨小姐挂念着哪几家戏馆子?”李南泉便插嘴笑道:“这应当让我来解释的。甄先生有所不知,杨小姐是梨园行人。她惦记着她的出路,她也惦记着她的同业。”甄子明先“哦”了一声。然后笑道:“对不起,我不大清楚。不过城里的几条繁华街道,完全都毁坏了。戏馆子都是在繁华街道上的,恐怕也都遭炸了。杨小姐老早就疏散下乡来了的吗有贵老师在这里照应,那是好得多的。”李南泉笑道:“甄先生你别信她。杨小姐客气,要叫我老师,其实是不敢当。她和内人很要好。”甄先生听了他的解释,得知他的用意,也就不必多问了,因道:“杨小姐,请坐。还有什么问我的吗?”就在这时,警报器放着了解除的长声,杨艳华道:“老师,我去和你接师母师弟去吧。”说着她依然拿了那根木棍子,敲动着桥板,就走过去。这桥板是横格子式的,偶不在意,棍口子插进桥板格子的横空当,人走棍子不走,反是绊了她的腿,人向前一栽,扑倒在桥上。桥上自“哄咚”一下响。在月亮下面,李南泉看她摔倒了,立刻跑过去,弯身将她扶起。

    那条像懒蛇一样的石板人行路,还是平静地躺在山脚下。人在路上走着,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李南泉拿了手杖,戳着石板,一步一步地低头走着,这让他继续有些新奇发现,便是这石板上,不断地散铺着美丽的小纸片。他联想到敌机当年在半空里撒传单,摇动人心,这应该又是一种新花样,故意用红绿好看的花纸撒下来,引起地面上人的注意。他这样想着,就弯腰下去,把那小纸片捡起一张来看。见纸薄薄的,作阴绿色,只有一二寸见方。正中横列了一行英文,乃是巧克力糖,香港皇家糖果公司制。将纸片送到鼻子尖上去嗅嗅,有一阵浓厚的香气。这原来是包巧克力糖的纸衣,不要说是这山缝里,就是重庆市区,大糖果店,也找不着这真正的西洋巧克力糖。谁这样大方,沿路撒着这东西,他想着走着,沿路又捡起了两张纸片看看。其中一片,还有个半月形的红印,这是女人口上的胭脂了。这就不用再费思索,可以想到是方二小姐在马背上吃着糖果过去的。他拿了纸片在手上,不免摇摇头。这条人行路是要经过自己家门口的,直到门外隔溪的人行路上,那糖衣纸还继续发现,他又不免弯腰捡了一张。正当他拿起来的时候,却听到溪岸那边,咯咯地发了一阵笑声。回头看去,又是那奚太太,手叉了走廊的柱子,对了这里望着。还不曾开口呢,她笑道:“李先生,你这回可让我捉住了,你是个假道学呀?哈哈!”

    那人笑道:“不是军人,怎么会到四川来?”李南泉道:“那末,老兄是抗战军人了。”他被人家这样称呼了一声,很觉得荣耀,这就放下了雨伞和箩筐,站在李南泉面前,笑道:“说起来惭愧,我还是上尉呢。汀泗桥那一仗,没有阵亡,就算捡了便宜,还有什么话说?”李南泉道:“你老兄是退役了,还是……”那人道:“我们这样老远地由关外走到扬子江流域来,还不是为了想抗战到底?可是我们的长官都闲下来了。我这么一个小小的军官,有什么办法?再说,衣服可以不穿,饭是要吃的。我放下了枪杆,哪里找饭吃去呢?没法子,给人当一个听差罢。还算这位宋工程师给我们抗战军人一点面子,没有叫我听差,叫我当管事。要都像宋工程师这样,流亡就流亡罢,凑合着还可以活下去。若是像刚才过去的方二小姐,骑着高头大马冲了过来,几乎没有把我踏死。当时我在窄窄的石板路上,向地下一倒,所幸我还有点内行,赶快在地上一滚,滚到田沟里去。我知道二小姐的威风,还敢跟她计较什么。自己爬了起来,捡起地下的箩筐,也就打算走开了。你猜怎么着?跟着她的那几位副官,倒嫌我躲得不快,大家全停住了马,有的乱骂,有的向我吐唾沫,我什么也不敢回答,背起箩筐就走了。他们也不想想,要是没有我们这般丘八在前方抵住日本人的路,他们还想骑高头大马吗?可是谁敢和他们说这一套。敢说,也没有机会给他们说。”

    这一篇吞吞吐吐的话,李南泉算是听明白了,因笑道:“我的小姐,这事情很简单,你何必绕上这么些个弯子来说。你的意思,就是告诉王先生,以后别来捧角,对不对?”胡玉花道:“对的,我索性坦白一点说,假如我们现在要人捧的话,一定是找那发国难财的商人,或者是要人一列的人物。像这样的小公务员花上两个月薪水,也不够做我们一件行头。在捧角的人,真是合了那话,吃力不讨好。”李南泉道:“好的好的,我完全明白了。不但如此,我还可以把你在老刘家里那幕精彩表演告诉他,让他对你有新的认识。”胡玉花道:“随便怎样说都可以,反正我让他少花钱,那总是好意。打搅了,明天见罢。”说着,她自行走去。李南泉站在屋檐下,倒有些出神,心想,一个作女戏子的人有劝人不捧角的吗?这问题恐怕不是那样简单。他怔怔地站着,隔壁甄先生家却正开着座谈会。甄先生把这几日城里空袭的情形,绘声绘色地说着。邻居奚太太、石太太、吴春圃先生全在房门外坐在竹椅上听着。甄先生正带笑地叹了口气道:“把命逃得回来,我就十分满意了。”石太太道:“这警报闹个几天几夜不停,真是讨厌。我正想过江到青木关去一趟。这样闹着警报可无法搭得上长途汽车。”甄先生坐在竹子躺椅上,口里衔着大半截烟卷,正要在这种享受里,补救一些过去的疲劳,这就微笑道:“那是教育部所在地呀。”石太太道:“甄先生你相信我是想运动一个校长当吗?”

    甄先生很匆忙地由屋子里跑出来,问道:“是敌机来了吗?”李南泉笑道:“没有什么事,你安静去睡觉罢。不过有意加入谈话会的话,想奚太太一定很欢迎。”他如此说了,甄先生才看到桥头上还站有一位女人,他笑着弯了两弯腰道:“我还是睡觉罢。身体实在是支持不住了。”说毕,转身就回去了。李南泉见甄先生并不加入谈话会,心里倒老大感着不安。立刻想到和奚太太在这里瞎扯。值此参横月落,空谷无人,这太不妥当。这就故意向天空四周看了看,自言自语地道:“三峡的雾,又该起来了。敌机还会继续来吗?我要到防空洞里看看孩子们去。”说着,很快地走上走廊,将房门锁住。再经过板桥上时,奚太太还在桥上站着,两手一伸,横拦着去路,低声道:“喂!不要走。我一个人在这里守夜,有点害怕。”李南泉笑道:“奚大嫂,你是有魄力的女子,根本就没有躲过空袭,你还会怕鬼吗?”他说时,也推开她横拦着的手,闯过木板桥去了。走了十来步路,故意自言自语地道:“这样半夜三更地哕哩哕嗦,越说越远。”回头看那木桥上,偏西的一钩月亮,撇下淡黄的光,照见山溪两岸,树木人家的影子,都模糊着,黑沉沉的。那木板桥上正仿佛有着一个孤零零的人影子。心想,那自然还是那位家庭大学校长奚太太,猜不着她有什么苦闷,今在这十几小时都在半疯狂的状态中,只有远远地避开她。他有此意念,到了防空洞口,见大群人都在残月的微光里坐着,打听到自己家里人,全在洞子里席地睡觉,这就安心地坐在洞口石头上,等解除警报。  这一晚的夜袭,竟是和残月相始终。残月落下去了,解除警报的长声,也发出来了。他引着家里人,走向家去。那靠近山头的大半轮月亮,由白变成了金黄色,像半面铜盘,斜挂在天脚下。那月亮里放出来的金黄色淡光,正轻微地撒在这深谷里。山石树木人家,全模糊着不太清楚。在溪的东岸,有一片菜地,支着许多豇豆架子,这豆架和百十枝竹子相邻,在淡黄色的月光下,照着许多高高低低的青影。天已到将亮的时候,空气是既潮湿,又清凉。在人的皮肤触觉上,已是感到一阵轻微的压迫,再看到这些青隐隐的影子,心理上也有些清凉的滋味了。大家不成行伍地慢慢走着,李南泉依然是首先一个引导。他远远地看到那高低影子当中,更有个活动影子跑来跑去。虽然是大群人走着,这个深谷,月亮只照了半边山到底,一边是阴影面,一边是昏黄的光,凉空气之下,清幽幽的,这会给人一个幽暗荒凉的印象。这个活动的影子,在清暗的环境下,无声活动,很可以让人感到是妖异。李先生不免怔怔地站了一站,但他很快地就证明了,那是个人,那一定还是奚太太,因为在这几家邻居中,除了去躲防空洞的人,都睡觉了。她大概是有点半疯了,就不去睬她,直走到那丛竹子下,她出现了,身上已加了一件短大衣,手里攀住了一枝竹子,只是在空中摇撼着,就洒了李南泉一身水点。尤其是那竹叶子窣窣一阵响,不由得吓了一跳,耸着身子“哟”了一声。

    杨艳华带了笑声,“哎哟”了几句。人是站起来,兀自弯着腰,将手去摩擦着膝盖。李南泉道:“擦破了皮没有?我家里有红药水,给你抹上一点儿罢。”杨艳华笑着,声音打颤,摇摇头道:“哎唷!没有破,没关系。”随手就扶了李先生搀着的手。他道:“你在我这里坐一下罢。我去接孩子们了。”说着,就扶了她走过桥,向廊子下走来。在这个时候,李太太在山溪对岸的人行路上,就叫起来了。她道:“老早解除了,家里为什么不点上灯?”杨艳华叫道:“师母,你就回来了?我说去接你的,没想到在你这桥上摔着了。老师在和我当着看护呢。”一会儿工夫,李太太带着孩子们一路埋怨着回来了。她道:“你这些孩子真是讨厌,躲了一天的警报,还不好好回家,只管一路上蘑菇。回家去,一个揍你一顿。”李南泉听这口风不大好,立刻过了桥迎上前去。见太太抱着小玲儿,就伸手要接过来。她将身子一扭道:“我们都到家了,还要你接什么?”李南泉不好说什么,只得悄悄跟在后面,一路回到走廊上。杨艳华弯着腰,掀开了长衫底襟,还在看那大腿上的伤痕呢。这就代接过小玲儿来抱着,抚摸了她的小童发,因道:“小妹妹,肚子饿了罢?我给你找点吃的去。师母,你要吃什么,我还可以到街上去找得着。”李太太摸着火柴盒,擦了一根,亮着走进屋去,一面答着道:“杨小姐,你也该休息了,你不累吗?”杨艳华抱着小玲儿,随着走进屋来,笑道:“今晚上我根本没有躲洞子。”李南泉在窗子外接嘴问道:“那末,你在家里才出来吗?”

    杨艳华便道:“我在家门口一个小洞子里预备了个座位。事实上是和几位邻居在院坝里摆龙门阵。到了这样夜深,我想应该没有事了,特意来看看师母。”李太太笑道:“那可是不敢当了。在躲警报的时候,还要你惦记着我。”杨艳华道:“我还有一件事,向老师来打听,老师说认识完长手下一位孟秘书,那是真的吗?”李太太亮上了菜油灯,拍着杨小姐的肩膀,笑道:“请坐罢。玲儿下来,别老让杨姑姑抱着。人家身体多娇弱,抱不动你。”小玲儿溜下地了,扯着杨艳华的衣服道:“杨姑姑力气大得很,我看到她在戏台上打仗。我长大了也学杨姑姑那样打仗。”她就手抚了小玲儿的童发,笑道:“趁早别说这话,要再说这话你爸爸会打你的。戏台上的杨姑姑,学不得的。不,就是戏台下的杨姑姑也学不得的。你明天读书进大学,毕了业之后,作博士。”小玲儿道:“妈,什么叫博士?”李太太笑道:“博士吗?将来和杨姑姑结婚的人就是吧?你杨姑姑什么都不想,就是想个博士姑父。”说着,她又拍着杨艳华的肩膀道:“你说是不是?这一点,你是个可取的好孩子,你倒并不想作达官贵人的太太。”杨艳华摇摇头道:“博士要我们去干什么?”李太太道:“这个问你老师,他就能答复你了。中国的斗方名士,都有那么一个落伍的自私思想,希望来个红袖添香。凡是会哼两句旧诗,写几笔字的人,都想作白居易来个小蛮,都思作苏东坡来个朝云。其实时代不同,还是不行的。”

    李太太道:“是方二小姐吃的糖果纸,那怎么会弄到奚太太手上,贴在这片鸭蛋上的呢?”李南泉笑道:“这个我不明白。不过我倒是拾着两张,顺便塞在身上。”因在衣袋里掏出给太太看。其中一张,就印着更明显的胭脂半月印。李太太笑道:“这是什么意思?”李南泉就把今天遇到方二小姐的情形,详细说了一遍。李太太摇摇头笑道:“隔壁这位,她来这么一套,是什么意思?尤其是写着‘残月西沉’这四个题字,我不大理解。这应该不是无意的。”说着她瞅了先生微微一笑。李南泉倒是会晤了太太的意思,不觉学了刘副官的样,先举手行个军礼,然后又抱着拳头,拱了两拱手。李太太也就很高兴地一笑,把话接过去,不再提到。黄昏未曾来到,先就解除了警报,这还是这几天所没有的事。躲警报回来的人,正加紧在做晚饭。奚太太却又来了。她这回却是直接找李太太谈话。在屋子门外就笑道:“李太太快预备做晚饭罢,月亮一起,敌机又该到了。”李太太迎出来问道:“你怎么知道呢?”她昂着头笑道:“这就是杜黑主义。”李南泉在门外的溪桥上乘凉,老远就插言道:“奚太太真是了不得,空军知识也有,今天的空袭,怎么会是杜黑主义呢?”奚太太道:“这有什么不知道的!当敌机飞出来的时候,那是没有月亮的时候,等它渡过一段黑夜的小小时间,月亮出来了,敌人在天空正看得清楚,就可以乱丢炸弹了。这手段最辣,让我们半路拦不上它。”

    李太太虽知她是做的一种姿态,可是她那话说得那样软弱,倒叫人很难拒绝她的要求。正想用什么话来安慰她,外边却有女子高声叫道:“艳华,你在这里,让我们好找哇。”李南泉听出那声音,正是另一个戏子胡玉花。迎出去看时,桥头上月亮下站有三四个人。便答道:“胡小姐,她在这里呢。有什么事吗?”胡玉花笑道:“她们家要登报寻人了。她们家的人全来了。”杨艳华很快地由屋子里跳了出来,叫道:“妈,我在这里呢。”她的母亲杨老太太在木板桥上,踉跄着步子走了过来,到了走廊上,拉着女儿的手,低声道:“还没有解除警报的时候,刘副官带着两个勤务,打着很大的手电筒,在我家门口,来回走了好几趟。你又是不声不响地走了。我怎样放得下心去?我们四五个人,找了好几个地方了。”杨艳华道:“你们这是打草惊蛇。李先生一家,躲了警报回来,还没有休息呢,我们别打搅人家了,走罢。”她说毕,首先的在前面走,把来人带走了。只有胡玉花在最后跟着,过了溪上的桥,她又悄悄走了回来。李南泉正还在廊檐下出神,想到杨艳华来得突然,她们这是闹些什么玩意。在月光下看到一个女人的影子又走了回来,以为杨小姐还有什么话说,便迎上前两步,低声道:“你有什么事要商量,最好当着你师母的面……”他不曾把说话完,已看清楚了,来的是胡玉花,便忍住了。她知道李先生有误会,倒不去追问。笑道:“我有一件小事告诉李先生,倒是不关乎艳华的,说出来了你别见笑。”

    李太太看到,也愣住了,因道:“这是怎么回事?里面有什么特别情形吗?”杨艳华忍住了笑,点点头道:“的确,这个人有点奇怪。他不是个近视眼吗?原来就老戴着眼镜的,见了女人他把戴着的那副眼镜取下来,另在怀里拿出一副眼镜来,换着带上。我有一次在宴会上遇到他,对于他换眼镜的举动,本来不怎么注意。因为他把换上的眼镜戴了一会,依然摘下,好像是那眼镜看近处不大行。后来再来一个女的,自然还是唱戏的,他又把衣袋里的眼镜掏出来换着。这让我证明了,他是专门换了眼镜看我们唱戏的女孩子的。其实我们并不怕人家看,而且还是你越爱看越好。你若不爱看,我们这项戏饭就吃不成了。可是拿这态度去对别个女人,那就不大好了。”李南泉笑道:“你这话是对的,我们这位好友,是有这么一点毛病的。你不嫌他看,他当然高兴,无怪要送你一首诗了。诗就是在筵席上写的吗?一定很好。你可记得?”杨艳华道:“我认识几个大字?哪会懂诗?不过他那诗最后两句意思不大深,我倒想得起,他说是:‘一曲琵琶两行泪,樽前同是下江人’。”李太太笑道:“这位孟秘书,太对你表示同情了。后来怎么样?”杨艳华道:“就是见过那一回,后来就没有会到过了。假如他真到这里来,我倒是愿意见他。师母你总明白,我们这种可怜的孩子,若有这样的人和我们说几句话,可以减少在应酬方面许多麻烦。”说到这里,她把声音低了一低,接着道:“至少,他那个身份可以压倒姓刘的,所以愿意借重他一下。”李南泉点点头道:“我明白了,这个我有办法。”

    李南泉道:“多谢多谢,不是你通知一声,我又要出去躲警报了。下坡来坐坐如何?”这本是他一句应酬话,并没有真心请他来坐,可是刘副官倒并不谦逊,随着话就下来了。走到屋子里,他笑着代开了窗户,摇摇头道:“没关系,今天敌机不会来袭重庆,我们的情报,并不会错的。放心在家里摆龙门阵罢。”说着,他在身上掏出一盒烟卷,倒反而来敬着主人。李南泉道:“真是抱歉之至。”他正想说客来了,反是要客敬烟。可是刘副官插嘴道:“没有什么关系。二小姐就是这个脾气,她自小娇养惯了,没有碰过什么钉子。她以为天下的人,都像我们一样是小公务员,随便地说人,人家都得受着。我想李先生也没有什么不知道的。”说着,就在旁边椅子上坐下。李南泉见他误会了道歉的意思,脸子先就沉下来了,一摇头道:“不,这事我不放在心上,不平的事情多了,何止我个人碰着一个大钉子,希望你不要提这件事了。老兄,我是说我没有好烟敬客,深为抱歉。不过我得多问一句,这件事你怎么知道的?”刘副官道:“老黄回去,他告诉了我,我倒觉得这事太不妥当。李先生住在这里,完长都知道的。完长是个为国爱才的人。”李南泉不等他说完,哈哈大笑。因道:“老兄,我今天哈哈大笑好几次。你这话让我受宠若惊。”刘副官坐着吸了两口烟,沉默了三四分钟,然后喷出一口烟来,笑道:“这事可不要写信告诉新闻记者。重庆正在闹几天几夜的疲劳轰炸,闹这些闲事,也没什么意思。”

    李南泉被她接连地拍了几次肩膀,这却不免有点受宠若惊,只好当着不受感触,很坦然地站在桥上,昂头望着天道:“奚太太,你夜不成寐,我想,你不光是替孩子们巡更守夜,也许你念着城里的奚敬平兄吧?”奚太太摆着头道:“我用不着替他发愁。他机关里的防空洞是重庆的超等建筑。就是一吨重的炸弹,也炸不了他那个洞子。”李南泉道:“那么,这样整个星期的轰炸,敬平兄可也曾顾虑到家里这个国难房子,是担受不起瓦片大一块弹片的?”奚太太道:“这是敬平唯一的短处,只要离开了家庭,就没有一点后顾之忧。这一事也应当由我来负责任。因为我什么都能做主,什么我都能担担子,他就很放心地去进行他的事业去了。不但如此,就是他的事业,也得我在家里遥为领导,要不然,他就会走错路线的。”李南泉道:“的确,你是一个可佩服的人。你对敬平兄是太忠实了。他对你大概也很忠实。”奚太太道:“他呀,谈不到忠实,只谈得到服从。在我眼面前,可以不喝酒,不吸纸烟,不打牌,就是请朋友吃馆子,也必须先通过我。李先生,你可不要误会,以为我干涉得太严厉了。我正是怕交些酒肉朋友,不但无益,而且有害。他是这样服从我惯了,倒也没有什么反抗,只是一层,他若是离开了我远一点就要作怪。”李南泉笑道:“哎呀,你好凶呀。就是和你交朋友都不敢不加以考虑了。”说着,故意借着这话,作个表演话剧的姿势,闪开去好几尺路,直走到木桥的尽头。这匆忙的步子,踏着木板桥的响声,可惊动了邻居甄先生。

    李南泉笑道:“我怎么会是假道学呢?青天白日地在路上行走,并没有做什么坏事呀。”奚太太笑着向他招招手,点了头道:“你下坡来,我同你说。”他实在也要回家去弄点吃喝,这就将带着的钥匙,打开了屋门,在大瓦壶里,找了点冷开水,先倒着喝了两碗。正想打第二个主意找吃的,却听到走廊上一阵踢踏踢踏的拖鞋响声。明知道是奚太太来了,却故意不理会,随手在桌上拿起一张旧报纸,两手捧了,靠在椅子上看着,报纸张开,正挡了上半身。奚太太步进屋子来笑道:“今天受惊了吗?”李南泉只好放下报站将起来。见她左手端了个碟子,里面有四五条咸萝卜,右手托了半个咸鸭蛋。在这上面还表示她的卫生习惯。在蛋的横截面上,盖了张小纸,便笑道:“这是送我假道学的吗?”奚太太笑道:“谈不上送,你拿开水淘饭吃,少不了要吃咸的,这可以开开你的口味。”李南泉点了个头道:“谢谢。”双手将东西接过放在桌上,他把萝卜条看得更真切,还不如小拇指粗细,共是三条半。那半片鸭蛋,并不是平分秋色,如一叶之扁舟,送的是小半边。奚太太道:“你要不要热开水?我家瓶子里有。”李南泉笑道:“这已深蒙厚惠。”奚太太道:“不管是不是厚惠,反正物轻人情重。这是我吃午饭的那一份,我转让给你了。”说着,当门而立,又抬起那只光手臂撑住了门框。李南泉心想,我最怕看她这个姿态,真是让人啼笑皆非。他心里如此想着,口里也不觉将最后一句话说出来。

    李南泉笑道:“哦!杜黑主义就是这么回事。可是我略微知道这是一个名字的译音,虽是译音,却也成了个普通名词。杜是杜绝的杜,不是过渡的渡。”奚太太道:“不能够吧?木字旁的杜字,这杜黑两个字。怎么讲法呢?”李太太笑道:“奚太太,你别信他,他是个百分之百的书呆子,懂得什么军事学?”说着,端了把木椅子,放在走廊上,笑道:“奚太太,休息一会儿罢。”奚太太顺手一把将李太太手臂拉着,笑道:“老李,今晚上有夜袭的话,不要去躲洞子,我们坐着乘凉谈谈罢。”李太太道:“不行,我一听到半空里的飞机响声,腿就软了。再要是看到那雪亮的探照灯,在半空里射那虹似的大灯光,我的心都要跳出来,这个玩不得。”奚太太笑道:“那就算了罢。”说着,她扭身走了。李太太颇有点奇怪,就是这么一句话,值得她特地到这里来说吗?这个意念还不曾想完,奚太太又走回来了,笑道:“你看我也是那故事里面,会忘记了自己的人。我下午留了个瓷碟子在这里,我来拿回去。”她走到屋子门口,见屋子里的菜油灯,光小如豆,正是灯草烧尽了。她又一扭身道:“忙什么的,明天来拿罢。”这次走,算是她真正地走了。李太太料着她是有话说,而又不曾说出来。可是她既不说,也就不必追问她了。晚饭后月亮上升,倒是奚太太杜撰“渡黑主义”说对了,夜空里警报器呜呜地响,夜袭又来了。李先生在晚间不躲警报,但照例地还是护送妇孺入洞。

    李南泉笑道:“刘兄,我知道你的来意,你不来这一趟,也许我会写一段材料,供给各报社。可是你来了,我就不敢写这材料了。因为你们已经疑心到我头上,不是我供给的材料,也是我供给的材料。我还在这里住家呢,我敢得罪二小姐吗?二小姐一生气,兴许骑着一匹怒马冲到我这茅屋里来。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会这样干吗?”刘副官笑道:“我心里要说的话,全都让你说了,我还说什么。”说着,伸出手来,和主人握了一握,笑道:“诸事均请原谅。”李南泉笑道:“可是我有一个声明,我只保险我遇到的事,报上不会披露。至于以后还有什么事情发生,报上再登出来,我可不负责任。”刘副官本已走出走廊了,听到了这个话尾巴,又走了回来,笑道:“诸事都请关照。自然方二小姐不怕报上攻击她,可是我们这些当副官的,一定要受完长指摘。换一句话说,还和我们的饭碗有关。”说着,他却装出滑稽的样子,举手行了个军礼。站着迟疑了一会子,微笑道:“我还有一句话想问。你说的那位孟秘书和杨艳华也认识吗?”李南泉道:“岂但是认识,她是孟秘书的得意门生。我原来也是不知道,是前两天老孟写了一封信来,让我关照关照她。我一个穷书生,有什么力量关照她呢。我正想给他回信,说是有一班副官捧她,请孟秘书放心。”刘副官“哦”了一声,立刻走了回来,两手乱摇着道:“来不得!来不得!我们和小杨是朋友罢了,说不上捧。”

    李南泉笑道:“其实是不要紧,自己的徒弟,还不愿意人家把她捧得红起来吗?就以我而论,杨艳华也是叫我做老师的,我就愿意有人把她捧得红起来。假如你老兄……”刘副官站定,先举着手行了个军礼,继而又抱着拳头,连作了几个揖,笑道:“不敢当,不敢当,不提了。”李南泉觉着说的话,已很可唬住他,也就敷衍了几句,把他送走。李南泉静坐在家里,想了一想,今天下午,乱七八糟地接触了不少事情,倒好像是作梦。看看太阳已经偏西,白天空袭,应该是告一段落。因为现在已接近了下弦,月亮须到八九点钟才起山,轰炸当有个间隔时间。也就安心坐在家里看书,直到太阳落山,才解除警报。躲警报的人,纷纷回了家。首先是那甄子明先生一手提着手杖,一手夹了烟卷在口里吸着,慢慢下了坡,渡过木桥,含着笑道:“究竟在乡下躲警报,比城里轻松得多。”于是站定在桥头上,将纸烟伸出去,弹了两弹灰。李南泉看他情形很是悠闲,这就迎了出去笑道:“今天大概可以无事,甄先生吃过饭,我们可以谈谈。”甄先生站在桥头上,昂头四望,点了头道:“据我的经验,像日本对重庆这样的空袭,百分之五十,是精神战作用。我在城里,一挂了红球,我就连吸纸烟的工夫都没有,立刻要预备进洞。同时,还有一个奇异的特征,就是要解大便。我这就联想到一件事。那上刑场的囚犯,有把裤子都拉脏了的,心理作用,不是一样吗?”

    李南泉笑道:“你也碰了二小姐的钉子了。老兄我们同病相怜,你是方家副官骂了,我是二小姐亲自骂了。将来我们死后发讣闻,可以带上一笔,曾于某年某月某日,被方二小姐马踏一次。老兄,这年头儿有什么办法,对有钱有势力的人,我们只好让他一着了。今天算了,明天若是再有警报,我一定到你们那洞子里去消磨一天。这年头儿,也只有看破一点,过一天是一天,躲防空洞的人,等着你的接济呢,你把粮食给宋工程师送去罢。改日我们约个机会再谈。我欢迎你到我茅庐里畅谈一次。”说着,伸出手来和他握了一握。那人受了这份礼貌,非常的高兴,笑道:“李先生,你还不知道我姓甚名谁吧?”这么一问,倒让李南泉透着有点难为情,这就很尴尬地笑道:“常在村子里遇着,倒是很熟。”那人道:“我叫赵兴国。原先是人家叫赵连长,赵副营长。不干军队了,人家叫赵兴国,近来,人家叫老赵了。李先生就叫老赵罢。千万别告诉人,我当过副营长,再见罢。”说着,他背起箩筐走了。李南泉一人坐着发了一阵呆,觉得半小时内,先后遇到方二小姐和赵兴国,这是一个绝好的对照。情绪上特别受到一种刺激,反是对于空袭减少精神上的威胁。静坐了两三小时,也不见有飞机从头上过,看看太阳,已经有些偏西,这就不管是否解除了警报,冒着危险,就向村子里走回家去。

    李南泉笑道:“不用说了,我全知道。这女朋友包括石太太、奚太太在内,于是探得了消息,报告给刘太太,刘太太就回到重庆来了。现在就在这疲劳轰炸之下,再给那刘先生一个打击!”奚太太立刻拦着道:“怎么是给他一个打击?这还不是应当办的事吗?”李南泉笑道:“对的,也许友谊到了极深的时候,那是可以共生死的。对不起,我要……”奚太太不等他转身,又高高地抬着手招了两招。同时还顿了脚道:“不要走,不要走,我有要紧的话和你说。”他看她很着急的样子,只好又停下来了。她笑道:“你何必那样胆子小,我不也是一条命吗?村子里人全去躲警报去了,清静得很,我们正好摆摆龙门阵。”李南泉道:“不行,我一看到飞机临头,我就慌了手脚,我得趁这天空里还没有飞机响声的时候,路到山后面去。”奚太太斜靠了那走廊的柱子,悬起一只踏着拖鞋的赤脚,颤动了一阵,笑道:“你这个人说你名士派很重,可又头巾气很重;说你头巾气很重,可是你好像又有几分革命性。”李南泉道:“对了,我就是这样矛盾地生活着。你借了今天无人的机会,批评我一下吗?”

    李南泉没想到是这么一队人物,那倒是多此一躲了。于是缓缓由石头后面走了出来。但凭他的经验,知道这个疏建区,除了鼎鼎大名的方二小姐,并无别个。这位小姐,比一个军阀还凶,以避开她为妙。于是回身向山脚上的深草小径上走着,脸也不对那石板人行路看。可是这位小姐倒偏要惹他,却坐在马背上将皮鞭子一指,叫道:“吠!那个穿灰布长衫的人,我问你话,不要走。”李南泉站定了脚,向她呆望着,没有作声。心里想着,这丫头好生无礼,怎么这样说话?可是看她前呼后拥地有五个壮汉陪伴着,料着不能和她对抗,也就没说什么。那女子将皮鞭子再向路前一指,因道:“那里一堆白烟,是不是被炸了?”李南泉道:“是炸了。”女子道:“炸的地方是街上是乡下?”李南泉道:“炸弹落的地方,和我躲警报的地方,隔了一排山,看不清楚。”那女子道:“这等于没有问一样,阿木林。”原来这女子虽说的普通话,却带了很浓重的上海音。到了最后一句,她索性说出上海话来了。李南泉心想,她那般无礼问话,我一点不生气,她倒当面骂人,那就忍不住气了,便道:“你这位女士,怎么开口就骂人?我好意答话,还有什么不对吗?我不是公务员,我也不吃银行饭,大概你还管不着我呢。”那女子喝道:“你过来!”说着,将皮鞭子举着,在空中晃了两晃。李南泉道:“过来怎么着,倚恃你们人多,还敢打我不成?”这形势是很僵的了,在女人后面的一个壮汉,将马赶了两步,和她的马并排地站着,偏过头去,轻轻说了两句话。  那方二小姐,听了那壮汉的报告,脸上骄傲的颜色,略微减少了几分,这就回转脸来,再对李南泉看了一看。将马鞭子指了他道:“你认得我?”李南泉摇摇头道:“我不认得你。不过我从你这行动上,我猜得出你是方家二小姐。我们读书的人,不侵犯哪个,也不愿人家对我们加以污辱。”那二小姐昂起头来哈哈大笑,将马鞭子在手上摇晃着道:“侮辱,哈哈,侮辱又怎么样?演讲骂我,在报上写文章骂我?谅你们也不敢!走!不要和这种穷酸说话。”说着,她两腿一夹马腹,兜动缰绳首先一马冲走了。这其间有个壮汉单独留后,其余的四个男人都跟着走了。这个留后的男子,由马鞍上跳下来,跑到李南泉面前,点了头道:“李先生,你不要介意,我们二小姐就是这种小孩子脾气。”这个人就是刚才在马背上和二小姐说话的人,倒有点面熟。李南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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