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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才说奸谀透剑寒,岂无忠佞可平观。
报恩不必扳龙髯,误国应惭厕狗冠。
一代谗冤魂影暗,数行血泪史书丹。
宋朝不有秦长脚,安得中原尽可汗!
这一首诗单表君臣大义是一朝治乱的根本,臣子忠义的良心。
有了好臣子为朝廷尽忠,天下百姓享太平之福。
有那奸臣拨乱朝廷,杀害忠良,天下自然受这离乱之祸。
所以,世上风俗贞淫,众生苦乐,俱要说归到朝廷士大夫上去,才见做书的一片苦心。
尊着《太上感应篇》说,那叛其所事,暗侮君亲,这样小人原是有的。
也有天生的忠义肝肠,却从血性上自己生来的。
不是沽名,也不是报恩,只为完他自己的心事。
龙逢、比干死到快活处,哪里想到身后的虚名!
张巡、许远守睢阳一城,粮尽而死。
颜真卿一人抗住安禄山的大兵不敢南下,唐肃宗说:“朕从不识真卿之面。”
可见臣子尽忠不在受恩深浅。
即如妇人为夫守节,与丈夫相好的,固是该守节,就平日夫妻不和,难道就该丧了廉耻,另随一个男子去不成?
总是臣子一受了国恩,这个七尺这躯就属了朝廷,一切身家、爵禄、名誉俱是顾不得的。
只为完了这一生节义,才得快活。
今日单表宋朝一个忠臣,却是和金国的使臣,遭流离的迁客。
在那万死一生之地,绝域穷乡,艰难困苦,忍死不降。
真可以愧杀李陵,比美苏武。
此人姓洪名皓,自南宋建炎三年出使于金,通问二帝的信息。
那时正与粘没喝交兵,被金兵囚禁云中,即今大同府地方,不许他与徽宗见面。
到了南宋绍兴四年,金朝天会九年,金主怕二帝在燕京暗通信息,使了几辆牛车,番将押着,送到五国城,沙漠极北之地,去辽阳三千余里。
那是穷发野人地方,去狗国不远,家家养狗,同食同寝,不食烟火,不生五谷,都是些番羌,打猎为生,以野羊野牛为食。
到了五月才见塞上草青,不到两月又是寒冰大雪。
因此都穿土穴在地窖中居住,不知织纺,以皮毛为礼,中国人从不曾到此。
徽、钦二帝到了此处,四顾无亲,对面的都是蓬头赤脚、高鼻鹰爪,不似人形,言语不同,全无礼节,都来看中国的皇帝老儿,团团围住,如何受得。
但见:种有五夷,城名五国:野人国,蓬头裸体,遍身俱是长毛;凹哈国,鹰鼻鬈须,满面全如黑铁;狗儿国,人面狗形,上屋趴墙来盗物;鱼皮国,钻江煮海,烧鳞披甲尽腥风;牛蹄突厥,常烧热铁销冰;袂劫黑番,动则杀人饮血。
五种杂居多土窦,四时不辨在冰天。
原来五种夷人在辽阳极北阴寒之地,与狗杂居,除牛羊、骆驼、驴马以外,只有狗多。
男女一家与狗同食同卧,不避腥臭。
因地气太寒,全用狗皮为衣,因此狗多于人。
徽宗父子领着后妃、中官,原有百人,数年死去一半,只落得父子皇妃二十余口,到五国城绝北无人之境,交与一个土官,名唤番不哈儿,只管些野人鞑子。
其余国各有一个头目,没甚礼法,不过是一刀杀了完帐。
常是一群非人非兽走来,与徽宗、皇后一搭坐着,把粪都抛在面前的,也有送牛肉马肉的。
徽、钦父子不见中国一人,时或对月南望,仰天而叹,有诗曰:目断中原雁影稀,玉熙宫里梦依依。
边庭五月生芳草,冰雪连天无路归。
钦宗又有诗曰:青衣万里一家同,五国投荒似转蓬。
误信奸臣倾社稷,当时犹自说边功。
当徽、钦靖康被掳时节,还有些随身御用故衣,几个宫女服侍。
后来到燕京,被监押的番官都搜去了,宫女都抢夺尽了,只有皇后妃子三四人,时常被番兵来凌辱,丑不可言。
到了十三年后,中国衣物一件不存,先是问中国的旧将官们讨两件布衣,后来布衣破了,谁肯周济他?
问这兵们穿破的皮袄儿,也就缝补穿着。
到五国城,连旧皮袄也是没的,父子妃后都穿起狗皮袄儿,狗皮帽子,也就随这些野人们吃肉吞生。
可怜受罪,再不肯死。
那地名葫芦河,不到七八月冻得冰尺厚,哪有水吃?
都是烧一块铁,去取一块冰来,在火上化水,才得口热气儿,岂不是现前的寒冰地狱。
不消数年,到了金主天会十三年三月,徽宗先亡,享年五十四岁,在北方倒困了十年。
隔了数月,钦宗也死了,那妃后也前后相继而亡。
五国城有一黑河滩,死人俱抛在里面,二帝的陵寝也就在此了。
可怜这是宋家一朝皇帝,自古亡国辱身,未有如此者。
却说这洪皓,自建炎年间被粘罕监在云中上京地方。
后来打听二帝在燕京,偶有一个番官在大同和他相与甚厚,托他传了一信,寄去布棉衣四件、麦面二包、桃栗各一斗,秘传中国高宗即位的信。
后来事泄,几番要杀他,只把他递解到冷山地方,即今日说宁固塔一样。
洪皓离二帝不知几千里,哪得通个音信。
那些北方鞑子去黑海不远,也是打猎食生,却是用鹿耕地。
将我中国掳得男女,买去做牲口使用。
怕逃走了,俱用一根皮条穿透拴在胸前琵琶骨上。
白日替他喂马打柴,到夜里锁在屋里。
买的妇人,却用一根皮条使铁钉穿透脚面,拖着一根木板,如人家养鸡怕飞的一般。
因此中国人到了冷山,十人九死,再无还乡的。
这洪皓到了冷山,有一个鞑官叫佛奴儿,即中国善人之称,知他是个忠臣,留他在家同住,教他两个儿子读书。
这冷山是个外国,哪有书本纸条儿?
原来桦树甚多,番人多用皮桦弓。
洪皓取将那桦皮来做纸。
黑海边有一样石头,如滑石一般,却是黑的,取将来作墨。
用芦管栽上些鹿羊毛为笔。
把平生记得四书五经写了一部桦皮书,甚有太古结绳之意。
却将这小番童们要识汉字的,招来上学。
又不要他的束,只以野物为礼,或是打猎得野羊、山兔烧熟了送来,终日享用不尽。
先是一两家学生,后来说师父是孔圣人的徒弟,来了五七十个门生,一面识字读书,一面耕田打猎。
冷山地方千百家鞑子,供养着一个洪皓,好似得了圣人一般,好不快活。
有一日,做了一套北曲,说他教习辽东之趣:【北粉蝶儿】青海黄云,看狼烟直腾秋隼,听边声牧马消魂,也是俺铁石肠忠义胆,一腔幽愤。
今日向穹庐帐说义谈仁,还强如李太白吓蛮书信。
【北石榴花】你好把《中庸》《大学》细评论,日新又日新,戒巧言令色鲜为仁。
更言忠行笃,素位同人,功成一篑吾犹进。
泛爱众不失其亲,致君行已尊尧舜。
这才是王道本人伦。
【北斗鹌鹑】南北分都,扶危济困,江海宾王,河图效顺。
东夏西夷舜共文,统车书,六合同春。
说什么元凯勋名,干城豪俊。
【北上小楼】天惠生民,应运为君,外不过爱物推恩,布黔黎功满乾坤。
舜日尧年,禹俭汤仁,太古里尊贤明训,不嗜杀为邦之本。
息干戈,洽臣邻,动天心,悦鬼神,雨顺风均。
瑞凤祥麟,八荒来觐。
全不用观兵开衅,跃马河津,噩噩浑浑。
这的是羲皇泰运。
【北四换头】论强兵利刃,说什么耀武扬威楚共秦。
怕的是天心移闰,王灵威损,竭脂膏四海崩沦,至中原鸟惊兽奔。
才信道儒功稳。
【尾声】圣贤书,南北本无分,向辽阳开辟了荆榛,打辣酥吃不尽烧羊嫩,若比着皂帽投了还快活得紧!
到了天会十五年,徽钦死了二载,方才知二帝遐升。
拘禁在冷山,君臣不得一见,洪皓一恸几绝,换了一身孝衣,拨发哀号,望北而祭。
自制祭文,说二帝播迁绝域,自己出使无功,以致徽、钦魂游沙漠。
内有一联道:“恨马角之未生,魂消雪窖;扳龙髯而莫逮,泪洒冰天。”
当初二帝初到金国朝见,金主说,等老乌头白,马头上生出角来才放你还国,明明是再不放还的话。
龙髯是轩辕皇帝的故事,炼药黄山,丹成了,骑龙升天,臣子哀号不舍,有扳着龙的须髯随上天去的,这是洪皓说不得从死的意思。
冰天、雪窖,说那北方冷山之苦,因此二句至今传诵。
后来面宋与金主讲和罢兵,情愿纳币称臣,才使洪皓还国。
共在辽东一十三年,须发皓然,比苏子卿节毛尽落只少了六年,岂不是一条硬汉,完了自己的气节!
那时公卿大臣,受朝廷的恩荣爵禄,每日列鼎而食,享那妻妾之奉,不知多少,哪像这一个洪皓,做出千古的名节来。
就是高宗心上,也看洪皓如九牛一毛,不甚轻重,哪知他有十三年不夺之节,教授辽东,还以圣教行于蛮貊。
可见他出外有道,患难不移的作用。
赞曰:草木风霜运入冬,岁寒犹自有孤松。
微阳硕果存多少,留得纲常砥柱功。
如今单表一个贼臣,分明是敌国的奸细,却认作腹心;分明是害命的毒鸩,却求他救命。
杀忠臣以奉敌国,为千古可恨第一件事。
此人姓秦名桧,在徽宗朝为御史,也是一个名士。
靖康年随二帝北狩,在金营中闻立张邦昌为帝,也曾正言力止。
当初岂不是一个知忠义、重伦理好人!
到了燕京,见金朝兵马富强,看得宋室微弱,做不出大事来。
因此,反宋为金,投在金宗室挞懒部下,渐渐把二帝疏远了,通不朝见,却日日在金营替他做了记室。
粘罕侵掠江淮,曾移一道檄文,说高宗君臣之罪,就是秦桧代笔。
一去燕京十有余年,同妻王氏极是个有谋略的,机巧乖变,都是王氏教他。
那秦桧虽有机权,还要顾惜虚名,不似王氏狠毒,件件事极有辣手。
因此秦桧畏敬她和父母一般,凡事禀命而行,不敢违拗。
绍兴三年,王氏与秦桧商议:“久在北方终不得富贵,不如和金朝立下盟誓,送我们到江南去,和他合成一路。
料南朝的人物本领,没有十分舍身为国的。
南宋皇帝已被金朝杀过几番,破了胆的,不过是几个武将,着立功。
我们一拳主定了,把宋家的江山做金朝的贽礼,落得我们做人情,可不胜似在北方,显不出咱的手段来。”
秦桧大喜,夫妻二人打算已定,将此情秘密说与挞懒。
那时金主吴乞买因粘没喝专权,日日用兵,又被宋宗泽、岳飞、韩世忠、吴杀败几阵,料江南一时不能尽平,也要个人在宋朝做个细作,里应外合,好乘机取事。
况且秦桧留在北方,不过是掳得一个文官,没用他处。
又见此人十分奸狡,凡事都不向他本朝,因此叫他夫妻回去,做宋朝一块心腹的病。
晓得中国人极肯自己害自己的,就叫秦桧同挞懒、捻室平日相交的番将们宰了一匹白马,取血先祭天,各人歃血对天盟了誓,又钻刀起咒。
原来金国钻刀盟誓是极重的,死也不敢变心的。
辞了金主,把夫妻两人送在天津粮船上,直到了淮北。
接着兀术太子把心腹事说了,大家暗暗约了照验,兀术用一只渔船送他偷过江来。
先见了韩世忠都统,说是:“金人监在他营里,被我哄醉,把番兵杀了,因此夫妇连夜私逃回来。”
人人信真,反道他不忘本国,送上临安,自去面君去了。
那时高宗定都临安,久不闻二帝音信,听知秦桧逃回,料知北方信息,即忙召对便殿,细细问了金朝用兵的主意。
秦桧久知高宗无恢复,只图苟安,便说:“金人也无志江南,如今肯两国讲和,以淮为界,把掳的南人送回南来,北人送回北去,两国交好。
不过费了岁币几十万,省了多少兵饷,又不开边衅,各享太平,此乃当今第一妙用。
如要进兵恢复,虽然得胜,反惹起金人大兵来。
兵连祸结,我朝只江南一块土,如何敌得他住?
终久不是长治之策。”
一席话说得高宗心肯意肯,只恨相见之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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