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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诘子,此时对面相讲,有喜怒也无?有哀乐也无?”曰:“俱无。”曰:“既谓俱无,便是喜怒哀乐未发也。此未发之中,是吾人本性常体。若人识得此个常体,中中平平,无起无作,则物至而知,知而喜怒哀乐出焉自然,与预先有物横其中者,天渊不侔矣,岂不中节而和哉?故忠信之人,可以学礼。中心常无起作,即谓忠信之人。如画之粉地一样,洁洁净净,红点便红鲜,绿点便绿明,其节不爽,其天自着。节文自着,而礼道宁复有余蕴也哉!”

    今堂中聚讲人不下百十,堂外往来亦不下百十,今分作两截,我辈在堂中者皆天命之性,而诸人在堂外则皆气质之性也。何则?人无贵贱贤愚,皆以形色天性而为日用,但百姓则不知,而吾辈则能知之也。

    今执途人询之,汝何以能视耶?必应以目矣;而吾辈则必谓非目也,心也。执途人询之,汝何以能听耶?必应以耳矣;而吾辈则必谓非耳也,心也。执途人而询之,汝何以能食,何以能动耶?必应以口与身矣;而吾辈则必谓非口与身也,心也。识其心以宰身,则气质不皆化而为天命耶?昧其心以从身,则天命不皆化而为气质耶?心以宰身,则万善皆从心生,虽谓天命皆善,无不可也;心以从身,则众恶皆从身造,虽谓气质乃有不善,亦无不可也。故天地能生人以气质,而不能使气质之必归天命;能同人以天命,而不能保天命之纯全万善。若夫化气质以为天性,率天性以为万善,其惟以先知觉后知,以先觉觉后觉也夫,故曰:“天地设位,圣人成能。”

    问:“因戒慎恐惧,不免为吾心宁静之累。”罗子曰:“戒慎恐惧,姑置之。今且请言子心之宁静作何状?”其生谩应以“天命本然,原是太虚无物。”罗子谓:“此说汝原来事,与今时心体不切。”生又历引孟子言夜气清明,程子教观喜怒哀乐未发以前气象,皆是此心体宁静处。曰:“此皆抄书常套,与今时心体恐亦不切。”诸士子沈默半晌,适郡邑命执事供茶,循序周旋,略无差僭。罗子目以告生曰:“谛观群胥,此际供事,心则宁静否?”诸士忻然起曰:“群胥进退恭肃,内固不出而外亦不入,虽欲不谓其心宁静,不可得也。”曰:“如是宁静正与戒惧相合,而又何相妨耶?”曰:“戒慎恐惧相似,用功之意,或不应如是现成也。”曰:“诸生可言适纔童冠歌诗之时,与吏胥进茶之时,全不戒慎耶?其戒慎又全不用功耶?盖说做工夫,是指道体之精详处,说个道体,是指工夫之贯彻处。道体人人具足,则岂有全无工夫之人?道体既时时不离,则岂有全无工夫之时?故孟子云:‘行矣而不着,习矣而不察。’所以终身在於道体工夫之中,尽是宁静而不自知其为宁静,尽是戒惧而不自知其为戒惧,不肯体认承当,以混混沌沌枉过一生。”

    问:“平日在慎独用功,颇为专笃,然杂念纷扰,终难止息,如何乃可?”罗子曰:“学问之功,须先辨别,源头分晓,方有次第。且言如何为独?”曰:“独者,吾心独知之地也。”“又如何为慎独?”曰:“吾心中念虑纷杂,或有时而明,或有时而昏,或有时而定,或有时而乱,须详察而严治之,则慎也。”曰:“即子之言,则慎杂,非慎独也。盖独以自知者,心之体也,一而弗二者也。杂其所知者,心之照也,二而弗一者也。君子於此,因其悟得心体在我,至隐至微,莫见莫显,精神归一,无须臾之散离,故谓之慎独也。”曰:“所谓慎者,盖如治其昏,而后独可得而明也;治其乱,而后独可得而定也。若非慎其杂,又安能慎其独也耶?”曰:“明之可昏,定之可乱,皆二而非一也。二而非一,则皆杂念,而非所谓独知也。独知也者,吾心之良知,天之明命,而於穆不已者也。明固知明,昏亦知昏,昏明二,而其知则一也。定固知定,乱亦知乱,定乱二,而其知则一也。古今圣贤,惓惓切切,只为这些字费却精神,珍之重之,存之养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总在此一处致慎也。”曰:“然则杂念讵置之不问耶?”曰:“隶胥之在於官府,兵卒之在於营伍,杂念之类也。宪使升堂而吏胥自肃,大将登坛而兵将自严,则慎独之与杂念之类也。今不思自作宪使主将,而惟隶胥兵卒之求焉,不亦悖且难也哉!”

    问:“吾侪为学,此心常有茫荡之时,须是有个工夫,作得主张方好。”罗子曰:“据汝所云,是要心中常常用一工夫,自早至晚,更不忘记也耶?”曰:“正是如此。”曰:“圣贤言学,必有个头脑。头脑者,乃吾心性命,而得之天者也。若初先不明头脑,而只任尔我潦草之见,或书本肤浅之言,胡乱便去做工夫,此亦尽为有志,但头脑未明,则所谓工夫,只是我汝一念意思耳。既为意念,则有时而起,便有时而灭;有时而聚,便有时而散;有时而明,便有时而昏。纵使专心记想,着力守住,毕竟难以长久。况汝心原是活物且神物也,持之愈急,则失愈速矣。”

    曰:“弟子所用工夫,也是要如《大学》、《中庸》所谓慎独,不是学问一大头脑耶?”曰:“圣人原曰教人慎独,本是有头脑,而尔辈实未见得。盖独是灵明之知,而此心本体也。此心彻首彻尾、彻内彻外更无他,有只一灵知,故谓之独也。《中庸》形容,谓其至隐而至见,至微而至显,即天之明命,而日监在兹者也。慎则敬畏周旋,而常自在之,顾諟天之明命者也。如此用功,则独便是为慎的头脑,慎亦便以独为主张,慎或有时勤怠,独则长知而无勤怠也。慎则有时作辍,独则长知而无作辍也。何则?人无所不至,惟天不容伪。慎独之功,原起自人,而独知之知,原命自天也。况汝辈工夫,当其茫荡之时,虽说已是怠而忘勤,已是辍而废作。然反思从前怠时、辍时,或应事,或动念,一一可以指,是则汝固说心为茫荡,而独之所知,何尝丝毫茫荡耶?则是汝辈孤负此心,而此心却未孤负汝辈。天果明严,须当敬畏敬畏。”

    有谓“心体寂静之时,方是未发,难说平常即是也”。曰:“《中庸》原先说定喜怒哀乐,而后分未发与发,岂不明白有两段时候也耶?况细观古人,终日喜怒哀乐,必待物感乃发,而其不发时则更多也。感物则欲动情胜将或不免,而未发时则任天之便更多也。《中庸》欲学者得见天命性真,以为中正平常的极则,而恐其不知喫紧贴体也,乃指 喜怒哀乐未发处,使其反观而自得之,则此段性情便可中正平常。便可平常中正,亦便可立大本而其出无穷,达大道而其应无方矣。”

    问:“喜怒哀乐未发,是何等时候?亦何等气象耶?”罗子曰:“此是先儒看道太深,把圣贤忆想过奇,便说有何气象可观也。盖此书原叫做《中庸》,只平平常常解释,便是妥贴且更明快。盖‘维天之命,於穆不已’,命不已则性不已,性不已则率之为道亦不已,而无须臾之或离也。此个性道体段,原长是浑浑沦沦而中,亦长是顺顺畅畅而和。我今与汝终日语默动静,出入起居,虽是人意周旋,却自自然然,莫非天机活泼也。即於今日,直到老死,更无二样。所谓人性皆善,而愚妇愚夫可与知与能者也。中间只恐怕喜怒哀乐,或至拂性违和,若时时畏天奉命,不过其节,即喜怒哀乐,总是一团和气,天地无不感通,民物无不归顺,相安相养,而太和在宇宙间矣。此只是人情纔到极平易处,而不觉工夫却到极神圣处也。噫!人亦何苦而不把中庸解释《中庸》,亦又何苦而不把中庸服行《中庸》也哉!”  问:“此理在天地间原是活泼,原是?久,无缺欠,无间歇,何如?”罗子曰:“子觉理在天地之间,则然矣。不识反之於身,则又何如?”曰:“某观天地间,只等反诸身心,便是茫然。”曰:“子观天地间道理如是,岂独子之身心却在天地外耶?”曰:“吾身固不在天地外,但觉得天地自天地,吾身自吾身,未浑成一个也。”曰:“子身与天地固非一个,但鸢鱼与天地亦非一个也。何《中庸》却说鸢鱼与天地相昭察也耶?”曰:“鸢鱼是物类,于天地之性不会斲丧。若吾人不免气习染坏,似难并论也。”曰:“气习染坏,虽则难免,但请问子应答之时,手便翼然端拱,足便竦然起立,可曾染坏否?”曰:“此正由平日习得好了。”曰:“子于拱立之时,目便 然相亲,耳便卓然相听,可曾由得习否?”曰:“此却非由习而后能。”

    曰:“既子之手也是道,足也是道,耳目又也是道,如何却谓身不及乎鸢鱼,而难以同乎天地也哉?岂惟尔身,即一堂上下,贵贱老幼,奚止千人,看其手足拱立,耳目视听伶俐,难说不活泼于鸢鱼,不昭察于天地也。”一生诘曰:“孟子云:‘物之不齐,物之情也。’若曰浑然俱是个道,则《中庸》‘栽者培之,倾者覆之’,皆非耶?”  曰:“读书须就上下文气理会,此条首言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笃,註谓‘笃为加厚’。若如旧说,则培是加厚栽他,覆是加厚倾他,夫岂天地生物之本心哉?当照《中庸》他章说,‘天地无不覆帱’,方见其生生不已之心。盖天地之视物,犹父母之视子,物之或栽或倾,在人能分别之,而父母难分也,故曰:‘人莫知其子之恶。’父母莫能知其子之恶,而天地顾肯覆物之倾也耶?此段精神,古今独我夫子一人得之。故其学只是求仁;其术只是个行恕;其志只是要个老便安,少便怀,朋友便信;其行藏,南子也去见,佛肸也应召,公山弗扰也欲往,楚狂虽离之,也去寻他,荷蒉虽避之,也去追他,真是要个个入於善,而于己更不知一毫吝惜,於人亦更不知一毫分别,故其自言曰:‘有教无类。’推其在在精神,将我天下万世之人,欲尽纳之怀抱之中,所以至今天下万世之人,个个亲之如父,爱之如母,尊敬之如天地。非夫子有求于我人,亦非吾人有求于夫子,皆莫知其然,却真是浑成一团太和,一片天机也。”

    问:“孝弟如何是为仁的本处?”罗子曰:“只目下思父母生我千万辛苦,而未能报得分毫,父母望我千万高远,而未能做得分毫,自然心中悲怆,情难自己,便自然知疼痛。心上疼痛的人,便会满腔皆恻隐,遇物遇人,决肯方便慈惠,周卹溥济,又安有残忍戕贼之私耶?”曰:“如此却恐流于兼爱。”曰:“子知所恐,却不会流矣。但或心尚残忍,兼爱可流焉耳。”

    问:“知之本体,虽是明白,然常苦于随知随蔽。”罗子曰:“若要做孔、孟门中人品,先要晓得孔、孟之言,与今时诸说所论的道理,所论的工夫,却另是一样。如今时诸说,说到志气的确要去为善,而一切私欲不能蔽之。汝独不思,汝心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其光明本体,岂是待汝的确志气去为出来耶?又容汝的确志气去为得来耶?”曰:“诚然。”曰:“此心之知,既果不容去为得,则类而推之,亦恐不容人去蔽得。既果不容去蔽得,其本心之知,亦恐不能便蔽之也已。”其友默然良久,曰:“诚然。”於是满座慨叹曰:“吾侪原有此个至善,为又为不得,蔽又蔽不得,神妙圆明极受用。乃自孔子去后,埋没千有余年不得见面。随看诸家之说,以迷导迷,于不容为处妄肆其为,於不容蔽处妄疑其蔽,颠倒于梦幻之中,徒受苦楚,而不能脱离。岂知先生一点,而顿皆超拔也耶!”

    问“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又曰:“仁者浑然与物同体,意果何如?”罗子曰:“天地之大德曰生。夫盈天地间只是一个大生,则浑然亦只是一个仁,中间又何有纤毫间隔?故孔门宗旨,惟是一个仁字。孔门为仁,惟一个恕字。如云‘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分明说己欲立,不须在己上去立,只立人即所以立己也。己欲达,不须在己上去达,只达人即所以达己也。是以平生功课,学之不厌,诲人不倦。其不厌处,即其所以不倦处也,其不倦处,即其所以不厌处也。即其所说好官相似。说官之廉,即其不取民者是也;而不取於民,方见自廉。说官之慈,即其不虐民者是也;而不虐于民,方见自慈。统天彻地,胶固圆融,自内及外,更无分别,此方是浑然之仁,亦方是孔门宗旨也已。”  某初日夜想做个好人,而科名宦业,皆不足了平生,却把《近思录》、《性理大全》所说工夫,信受奉行,也到忘食寝、忘死生地位。病得无奈,却看见《传习录》说诸儒工夫未是,始去寻求象山、慈湖等书。然于三先生所谓工夫,每有罣碍。病虽小愈,终沉滞不安。时年已弱冠,先君极为忧苦。幸自幼蒙父母怜爱过甚,而自心於父母及弟妹,亦互相怜爱,真比世人十分切至。因此每读《论》、《孟》孝弟之言,则必感动,或长要涕泪。以先只把当做寻常人情,不为紧要,不想后来诸家之书,做得紧喫苦。在省中逢 大会,师友发挥,却翻然悟得,只此就是做好人的路迳。奈何不把当数,却去东奔西走,而几至忘身也哉!从此回头将《论语》再来细续,真觉字字句句重於至宝。又看《孟子》,又看《大学》,又看《中庸》,更无一字一句不相照映。由是却想孔、孟极口称颂尧、舜,而说其道孝弟而已矣,岂非也是学得没奈何,然后遇此机窍?故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又曰:‘规矩方圆之至,圣人人伦之至也。’其时孔、孟一段精神,似觉浑融在中,一切宗旨,一切工夫,横穿直贯,处处自相凑合。但有《易经》一书,贯串不来。天幸楚中一友(胡宗正。)来从某改举业,他谈《易经》与诸家甚是不同,后因科举辞别。及在京得第,殊悔当面错过,皇皇无策,乃告病归侍老亲。因遣人请至山中,细细叩问,始言渠得异传,不敢轻授。某复以师事之,闭户三月,亦几忘生,方蒙见许。反而求之,又不外前时孝弟之良,究极本原而已。从此一切经书,皆必归会孔、孟,孔、孟之言,皆必归会孝弟。以之而学,学果不厌;以之而教,教果不倦;以之而仁,仁果万物一体,而万世一心也已。

    问:“孔、颜乐处。”罗子曰:“所谓乐者,窃意只是个快活而已。岂快活之外,复有所谓乐哉!生意活泼,了无滞碍,即是圣贤之所谓乐,却是圣贤之所谓仁。盖此仁字,其本源根柢於天地之大德,其脉络分明於品彙之心元,故赤子初生,孩而弄之,则欣笑不休,乳而育之,则欢爱无尽。盖人之出世,本由造物之生机,故人之为生,自有天然之乐趣,故曰:‘仁者人也。’此则明白开示学者以心体之真,亦指引学者以入道之要。后世不省仁是人之胚胎,人是仁之萌蘗,生化浑融,纯一无二,故只思於孔、颜乐处,竭力追寻,顾却忘于自己身中讨求着落。诚知仁本不远,方识乐不假寻。”

    问:“静功固在心中,体认有要否?”罗子曰:“无欲为静,则无欲为要。但所谓欲者,只动念在躯壳上取足求全者皆是,虽不比俗情受用,然视之淡自得,坦坦平平,相去天渊也。”

    问:“如何用力,方能得心地快乐?”罗子曰:“心地原只平等,故用力亦须轻省。盖此理在人,虽是本自具足,然非形象可拘。所谓乐者,只无愁是也。若以欣喜为乐,则必不可久,而不乐随之矣。所谓得者,只无失是也。若以境界为得,则必不可久,而不得随之矣。”

    问:“《大学》之首‘知止’,《中庸》之重‘知天、知人’,而《论语》却言‘吾有知乎哉?无知也’。博观经书,言知处甚多,而不识不知,惟《诗》则一言之,然未有若夫子直言无知之明决者。请问其旨。”曰:“吾人之学,专在尽心,而心之为心,专在明觉。如今日会堂百十其众,谁不晓得相见,晓得坐立,晓得问答,晓得思量?此个明觉晓得,即是本心,此个本心,亦只是明觉晓得而已。事物无小大之分,时候无久暂之间,真是彻天彻地,而贯古贯今也。但此个明觉晓得,其体之涵诸心也,最为精妙;其用之应於感也,又极神灵。事之既至,则显诸仁而昭然,若常自知矣。事之未来,而茫然浑然,知若全无矣。非知之果无也,心境暂寂,而觉照无自而起也。

    譬则身之五官,口可闭而不言,目可闭而不视,惟鼻孔无闭,香来既知嗅之,其知实常在也。耳孔无闭,声来即知听之,其知亦实常在也。然嗅之知也,必须香来始出,时或无香,便无嗅之知矣。听之知也,必须声来始出,时或无声,便无听之知矣。孔子当鄙夫之未问,却真如音未临乎耳,香未接乎鼻,安得不谓其空空而无知耶?及鄙夫既问,则其事其物,两端具在,亦即如音之远近,从耳听以区分,香之美恶,从鼻嗅以辨别,鄙夫之两端,不亦从吾心之所知,以叩且竭之也哉?但学者须要识得,圣人此论,原不为鄙夫之问,而只为明此心之体。

    盖吾心之能知,人人皆认得,亦人人皆说得;至心体之无知,则人人认不得,人人皆说不得。天下古今之人,只缘此处认不真,便心之知也,常无主宰而憧扰,以致丧真。只此处说不出,便言之立也,多无根据而支离,以至畔道。若上智之资,深造之力也,一闻此语,则当下知体,即自澄彻,物感亦自融通,所谓无知而无不知,而天下之真知在我矣。”一堂上下,将千百余众,肃然静听,更无一息躁动。罗子亦瞑坐,少顷谓曰:“试观此际意思如何?”众欣然起曰:“一时一堂意思,却与孔门当时问答,精神大约相似矣。”曰:“岂惟精神可与对同,即初讲诸书,亦可以一一对同也。盖此一堂人品等级,诚难一概论,若此时静肃敬对,一段意气光景,则贱固不殊乎贵,上亦不殊乎下,地方远近,不能为之分,形骸长短,不能为之限。譬之苍洱海水,其来或有从瀑而下者,亦有从穴而涌者,今则澄汇一泓,镜平百里,更无高下可以分别。既无高下可以分别,则又孰可以为太过?孰可以为不及也哉?既浑然一样,而无过不及,则以是意先之劳之,亦以是意顺之从之,相通相爱,在上者真是鼓舞而弗倦,在下者亦皆平直而无枉,欲求一不仁之事,不仁之人,於此一堂之前后左右,又宁不远去而莫可得也耶?”

    问:“颜子复礼,今解作《复卦》之复,则礼从中出,其节文皆天机妙用,所谓神无方而易无体者也。乃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圣人定以《礼经》,传之今古,若一成而不易者,何也?”罗子曰:“子不观之制历者乎?夫语神妙无方,至天道极矣,然其寒暑之往来,朔望之盈虚,昼夜之长短,圣人一切可以历数纪之,吻合而无差焉。初不谓天道之神化而节序,即不可以预期也。此无他,盖圣人于上古历元,钩深致远,有以洞见其根底,而悉达其几微,故其於运行躔度,可以千载而必之今日,亦可以此时而俟之百世。我夫子以求仁为宗,正千岁日至,其所洞见而悉达者也。故复以自知,而天之根即礼之源也,所谓乾知大始,统天时出者乎?黄中通理,畅达四肢,而礼之出,即天之运也,所谓乾道变化,各正性命者乎?颜氏博文约礼,感夫子之循循善诱,是则三百三千,而着之经曲之常者也;如有立卓叹夫子之瞻忽末由,是则天根自复而化,不可为者也。夫子之为教,与颜子之为学,要皆不出仁礼两端,要皆本诸天心一脉。吾人用志浮浅,便安习气,其则古称先者,稍知崇尚圣经,然於根源所自,茫昧弗辨,不知人而不仁,其如礼何!是拙匠之徒,执规矩而不思心巧者也。其直信良心者,稍知道本自然,然于圣贤成法,忽略弗讲,不知人不学礼,其何以立!是巧匠之徒,竭目力而不以规矩者也。”

    罗子曰:“仁,心体也,克复便是仁。仁者完得吾心体,使合着人心体,合着处便是归仁。此只在我心体上论,不是说天下皆归吾仁。”

    问:“做人路头,极是多端,而慎独二字,圣贤尤加意焉。盖人到独知,纵外边千万弥缝,或也好看,中心再躲闪不过,难免惭惶局促。慎独或可以为成人切实工夫?”曰:“独固当慎,然而大端只二,道仁与不仁而已矣。仁之现于独者谓何?念头之恩爱慈祥者是也。不仁之现于独者谓何?念头之严刻峻厉者是也。”曰:“独者无过是知,既知,则是非善恶自然分别明白,念头又岂容混?”曰:“此不是混。盖天地以生为德,吾人以生为心,其善善明白该长,恶恶明白该短。其培养元和,以完化育,明日该恩爱过于严刻,慈祥过于峻厉也。慎独者不先此防闲,是则不丧三年,而察缌且小功也,况望其能成人而入圣耶?古人以好字去声呼作好,恶字去声呼作恶,今汝欲独处思慎,则请先自查考,从朝至暮,从暮达旦,胸次念头,果是好善之意多?果是恶恶之意多?亦果是好善恶恶之心般多?若般多只扯得平过,谓之常人;万一恶多于好,则恼怒填胸,将近於恶人;若果好多於恶,则生意满腔,方做得好人矣。独能如此而知,自此而慎,则人将不自此而成也耶?”

    或问:“吾侪性体洞达,无奈气质重滞,开悟实难。”罗子怃然浩叹,良久曰:“天下古今有场极情冤枉,无从诉辨,无凭判断也。”或从容起曰:“胡不少示端倪?”曰:“诸子务宜细心俯察,吾先为指示一个证佐:试观通衢舆梁,四下官马往来,顷时即有数百。其强壮富豪者,姑置勿论。至负担推挽,残疾疲癃,寸走而移者,甚是多多,而缓急先后,冲撞躲闪,百千万样生灵,百千万种方便,既不至于妨碍,亦不及于倾危。此等去处,敢说吾人德性不广大?敢说广大不精微?又敢说吾人德性不个个皆善?此则孔子所谓‘继之者善,成之者性’,而曰‘性相近也’。至於德性用於目而为视,视则色色不同;用於耳而为听,听则声声不同;用於鼻口而为嗅、为食,嗅与食则品品不同;用於心志而为思、为行,思与行则又事事不同。此后,则看其人幸与不幸,幸则生好人家、好地方,不幸则生不好人家、不好地方。人家地方俱好,则其人生来耳目心智自然习得渐好,人家地方俱不好,则其人生来耳目心智自然习得渐不好,此孔子所以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然则相远,原起于习,习则原出于人。今却以不善委为气质之性,则不善之过,天当任之矣,岂非古今一大冤枉也哉!”

    问:“仲由、大禹好善之诚,与人之益,似禹於大舜无异,乃谓舜有大焉,何也?”罗子曰:“孟子所谓大小,盖自圣贤气象言之。如或告己过,或闻人善,分明有个端倪,有个方所。若舜只以此善同乎天下,尽通天下而归於此善,更无端倪,亦无方所。观其所居,一年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何待有过可告?又何必闻善再拜也?而圣人之所以异于吾人者,盖以所开眼目不同,故随遇随处,皆是此体流动充塞。一切百姓,则曰‘莫不日用’,鸢飞鱼跃,则曰‘活泼泼地’,庭前草色,则曰‘生意一般’,更不见有一毫分别。所以谓人皆可以为尧、舜。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也?我辈与同类之人,亲疏美恶,已自不胜越隔,又安望其察道妙于鸢鱼,通意思於庭草哉!且出门即有碍,胸次多冰炭,徒亦自苦平生焉耳,岂若圣贤坦坦荡荡,何等受用,何等快活也。”

    问:“由良知而充之,以至於无所不知,由良能而充之,以至於无所不能,方是大人不失赤子之心,此意何如?”罗子曰:“若有不知,岂得谓之良知?若有不能,岂得谓之良能?故自赤子即已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也。”时坐中竞求所谓“赤子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也”,莫得其实,静坐歌诗,偶及于“万紫千红总是春”之句,罗子因怃然叹曰:“诸君知红紫之皆春,则知赤子之皆知能矣。盖天之春见於草木之间,而人之性见於视听之际。今试抱赤子而弄之,人从左呼,则目即盻左,人从右呼,则目即盻右。其耳盖无时无处而不听,其目盖无时无处而不盻,其听其盻盖无时无处而不转展,则岂非无时无处而所不知能也哉?”  问:“大人不失赤子之心,其说惟何?”罗子曰:“孟夫子非是称述大人之能,乃是赞叹人性之善也。今世解者,谓大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而赤子则一无所知,一无所能,只在枝叶而论也。如曰‘知得某事善,能得某事善’,此即落在知能上说善,所谓善之枝叶也。如曰‘虽未见其知得某事善,却生而即善知,虽未见其能得某事善,却生而即善能’,此则不落知能说善,而亦不离知能说善,实所谓善之根本也。人之心性,但愁其不善知,不愁其不知某善某善也,但愁其不善能,不愁其不能某事某事也。观夫赤子之目,止是明而能看,未必其看之能辨也;赤子之耳,止是聪而能听,然未必其听之能别也。今解者,只落在能辨能别处说耳目,而不从聪明上说起,所以赤子大人,不惟说将两开,而且将两无归也。呜呼!人之学问,止能到得心上,方纔有个入头。据我看《孟子》此条,不是说大人方能不失赤子之心,却说是赤子之心自能做得大人。若说赤子之心止大人不失,则全不识心者也。且问天下之人,谁人无心?谁人之心,不是赤子原日的心?君如不信,则观天下之耳,天下之目,谁人曾换过赤子之耳以为耳,换过赤子之目以为目也哉?今人言心,不晓从头说心,却说后来心之所知所能,是不认得原日之耳目,而徒指后来耳之所听,目之所视者也。此岂善说耳目者哉。噫!耳目且然,心无异矣。”

    问:“圣贤工夫,如戒慎恐惧,种种具在,难说只靠自信性善便了。况看朋辈,只肯以工夫为先者,一年一年更觉进益,空谈性地者,冷落无成,高明更自裁之。”罗子沉默一时,对曰:“如子之言,果为有见,请先以末二句商之。盖此二句,本是学问两路。彼以用功为先者,意念有个存主,言动有所执持,不惟己可自考,亦且众共见闻。若性地为先,则言动即是现在,且须更加平淡,意念亦尚安闲,尤忌有所做作,岂独人难测其浅深,即己亦无从增长。纵是有志之士,亦不免舍此而之彼矣。然明眼见之,则真假易辨,就如子所举戒慎恐惧一段工夫,岂是凭此四字,便可去战栗而漫为之耶?也须小心查考立言根脚,盖其言原自不可离来。道之所在,性之所在也;性之所在,天命之所在也。既天命常在,则一有意念,一有言动,皆天则之毕察,上帝之监临,又岂敢不兢业捧持,而肆无忌惮也哉?如此则戒慎恐惧,原畏天命,天命之体极是玄微,然则所畏工夫,又岂容草率?今只管去用工夫,而不思究其端绪,即如勤力园丁,以各色膏腴堆积芝兰,自诧壅培之厚,而秀茁纤芽,且将消阻无余矣。”

    夜坐,诵《牛山》一章,众觉肃然。罗子浩然叹曰:“圣贤警人,每切而未思耳。即‘梏亡’二字,今看只作寻常。某提狱刑曹,亲见桎梏之苦,上至於项,下至於足,更无寸肤可以活动,辄为涕下。”中有悟者曰:“然则从躯壳上起念,皆梏亡之类也。”曰:“得之矣。盖良心寓形体,形体既私,良心安得活动?直至中夜,非惟手足休歇,耳目废置,虽心思亦皆歛藏,然后身中神气,乃稍得以出宁。逮及天晓,端倪自然萌动,而良心乃复见矣。回思日间形役之苦,又何异以良心为罪人,而桎梏无所从告也哉?”曰:“夜气如何可存?”曰:“言夜气存良心则可,言良心存夜气则不可。盖有气可存,则昼而非夜矣。”

    问:“孔门恕以求仁,先生如何致力?”曰:“方自知学,即泛观虫鱼,爱其群队恋如,以及禽鸟之上下,牛羊之出入,形影相依,悲鸣相应,浑融无少间隔,辄恻然思曰:‘何独於人而异之?’后偶因远行,路途客旅,相见即忻忻,谈笑终日,疲倦俱忘,竟亦不知其姓名。别去,又辄恻然思曰:‘何独於亲戚骨肉而异之?’噫!是动于利害,私于有我焉耳。从此痛自刻责,善则归人,过则归己,益则归人,损则归己,久渐纯熟,不惟有我之私,不作间隔,而家国天下,翕然孚通,甚至发肤不欲自爱,而念念以利济为急焉。三十年来,觉恕之一字,得力独多也。”  问:“谓不虑而知,不学而能,可同于圣人。今我辈此体已失,须学且虑,不然则圣不可望矣。”罗子曰:“子若只学且虑,则圣终不可望矣。”曰:“某闻先生之言,心中不能不疑,其何以解之?”曰:“子闻予言,乃遽生疑耶?”曰:“然。”曰:“此果吾子欲使之疑耶。”曰:“非欲之,但不能不疑也。”罗子叹曰:“是即为不学而能矣。”其友亦欣然曰:“诚然诚然。”罗子复呼之曰:“子心中此时觉否?”曰:“甚是。”曰:“即欲不得乎?”曰:“不能已。”曰:“是非不虑而知也耶?子何谓赤子之心不在,而与圣人不同体乎?盖为学,第一要得种子,《礼》谓人情者,圣王之田也,必仁以种之。孔门教人求仁,正谓此真种子也,则曰‘仁者人也’。人即赤子,而心之最先初生者,即是亲爱,故曰‘亲亲为大’。至义礼智信,总是培养种子,使其成熟耳。”曰:“大人者,不失赤子之心,孟子果已说定,但今日却如何下手?”曰:“知而弗去是也。”曰:“知之是亦不难。”  曰:“知固不难,然人因其不难,故多忽之,便去多其见闻,务为执守,久之只觉外求者得力,而自然良知愈不显露。学者果有作圣真志,切须回头。在目前言动举止之间,觉得浑然与万物同一,天机鼓动,充塞两间,活泼泼地,真是不待虑而自知,不必学而自能,则可以完养,而直至於‘不思而得,不勉而中’境界。总是平常名利货色昏迷,到此自然不肯换去。所以曰:‘好仁者无以尚之’。又曰‘苟志於仁矣,无恶也’。直是简易明快,故曰:‘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人人亲其亲而长其长,而天下平也。”曰:“居今之世,如何都得人人亲亲长长也耶?”曰:“此却不要苛责於人。今天下家家户户,谁无亲长之道?但上之人不晓谕他说,即此便是大道,而下之人亦不晓得安心,在此处了结一生,故每每多事。正谓行矣不着,习矣不察,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

    问:“良知即是本来面目,今说良知是矣,何必复名以本来面目耶?”罗子曰:“良知固是良知,然良知却实有个面目,非杜撰而强名之也。”曰:“何以见之?”曰:“吾子此时此语,亦先胸中拟议否?”曰:“亦先拟议。”曰:“拟议则良知未尝无口矣;拟议而自见拟议,则良知未尝无目矣;口目宛然,则良知未尝无头面四肢矣。岂惟拟议然哉?予试问子以家,相去盖千里也,此时身即在家,而家院堂室无不朗朗目中也。又试问子以国,相去盖万里也,此时身即在国,而朝宁班行无不朗朗目中也。故只说良知,不说面目,则便不见其体如此实落,其用如此神妙,亦不见得其本来原有所自。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而现在相对面目,止其发窍之所,而滞隔近小,原非可与吾良知面目相并相等也。”

    问:“知得良知却是谁,今欲知良知从何下手?”罗子曰:“明德者虚灵不昧,虚灵虽是一言,却有二义。今若说良知是个灵的,便苦苦的去求他精明。殊不知要他精,则愈不精,要他明,则愈不明。岂惟不得精神,且反致坐下昏睡沉沉,更支持不过了。若肯反转头来,将一切都且放下,到得坦然荡荡,更无戚戚之怀,也无憧憧之扰,此却是从虚上用功了。世岂有其体既虚而其用不灵者哉!但此段道理,最要力量大,亦要见识高,稍稍不如,难以骤语。”

    问:“形色何以谓之天性?”罗子曰:“目视耳听口言身动,此形色也,其孰使之然哉?天命流行,而生生不息焉耳。”坐中偶有歌:“人心若道,无通塞明暗,如何有去来?”乃诘之曰:“子谓明暗果有去来否也?”曰:“虽暂去来而本体终会自复。”曰:“汝目果常明耶?抑有时而不明耶?”曰:“无时而不明。”曰:“汝之目常无不明,而汝心之明却有去来,是天性离形色,而形色非天性矣。”众皆恍然有省。又复告之曰:“目之明,亦有去来时也。今世俗至晚,则呼曰眼尽黑矣。其实则眼前日光之黑,与眼无力而见日之黑,正眼之不黑处也。故曰知之为知之,即日光而见其光也,不知为不知,即日黑而见其黑也。光与黑,任其去来,而心目之明,何常增减分毫也?”  问:“阳明先生‘莫谓天机非嗜欲,须知万物是吾身’,其旨何如?”罗子曰:“万物皆是吾身,则嗜欲岂出天机外耶?”曰:“如此作解,恐非所以立教。”曰:“形色天性,孟子已先言之。今日学者,直须源头清洁。若其初,志气在心性上透彻安顿,则天机以发嗜欲,嗜欲莫非天机也。若志气少差,未免躯壳着脚,虽强从嗜欲,以认天机,而天机莫非嗜欲矣。”  问:“君子自强不息,乃是乾乾,此乾乾可是常知觉否?”曰:“未有乾乾而不知行,却有知行而非乾乾者。”曰:“此处如何分别?”曰:“子之用功,能终日知觉而不忘记,终日力行而不歇手乎?”曰:“何待终日,即一时已难保矣。”

    曰:“如此又可谓乾乾已乎?”曰:“此是工夫不熟,熟则恐无此病矣。”曰:“非也。《中庸》教人,原先择善,择得精,然后执得固。子之病,原在择处欠精,今乃咎他执处不固。子之心中元有两个知,有两个行。”曰:“如何见得有两个?”曰:“子纔说发狠去照觉,发狠去探求,此个知行,却属人。纔说有时忘记,却忽然想起,有时歇手,却惕然警醒,此个知行,却是属天。”曰:“如此指破,果然已前知行是落人力一边,但除此却难用功了。”曰:“虞廷说‘道心惟微’,微则难见,所以要精,精则始不杂,方纔能一,一则无所不统,亦有何所不知?何所不行耶?其知其行,亦何所不久且常耶?只因此体原极微渺,非如耳目闻见的有迹有形,思虑想像的可持可据,所以古今学人,不容不舍此而趋彼也。”

    问:“复之时义大矣,寻常言复者,多自天地万物为言,今堂额谓复心者,则自吾身而言也。”罗子曰:“宇宙之间,总是乾阳统运。吾之此身,无异於天地万物,而天地万物亦无异于吾之此身。其为心也,只一个心,而其为复也,亦只一个复。经云:‘复见天地之心。’则此个心,即天心也。此心认得零碎,故言复亦不免分张。殊不知天地无心,以生物为心。今若独言心字,则我有心而汝亦有心,人有心而物亦有心,何啻千殊万异。善言心者,不如把个生字来替了他,则在天之日月星辰,在地之山川民物,在吾身之视听言动,浑然是此生生为机,则同然是此天心为复。故言下一生字,便心与复即时混合,而天与地,我与物,亦即时贯通联属,而更不容二也已。”

    问:“先王以至日闭关,商旅不行,后不省方,还是实事,抑是取象?”曰:“是因象以为事,而实尽人以奉天也。盖雷潜地中,即阳复身内,几希隐约,固难以情事取必,又岂容以知识伺窥?故商旅行者,欲有所得者也。后省方者,欲有所见者也。不行不省,则情忘识泯,情忘识泯,则人静天完,而复将渐纯矣。子今切切然,若谓有端可求,皇皇然,若谓有象可睹,是则商旅纷行而后省旁午也,复何自而能休且敦耶?”

    问:“某常反观,胸中固有灵衷之时,乃不久而昏懵,固有循循就道之时,乃不久而躁妄,如是其不一耶?”曰:“君子之学,原自有个头脑,若头脑一差,无怪学问之难成矣。今子不能以天理之自然者为复,而独於心识之然处求之,则天以人胜,真以妄夺。子试反而思之,岂常有胸中照,能终日而不妄耶?持守能终日而不散耶?”曰:“如何乃得头脑?”曰:“头脑岂是他人指示得的?请子但浑身视听言动,都且信任天机自然,而从前所喜的,胸次之,事务之循循,一切不做要紧,有也不觉其益,无也不觉其损,久则天自为主,人自听命,所谓不识不知,而顺帝之则矣。”  问:“精气为物,游魂为变,何如?”曰:“吾人之生,原阴阳两端,体合而成。其一精气妙凝有质,所谓精气为物者也;其一灵魂知识变化,所谓游魂为变者也。精气之质,涵灵魂而能运动,是则吾人之身也,显现易见,而属之於阳;游魂之灵,依精气而归知识,是则吾人之心也,晦藏难见,而属之於阴。其赤子之初,则阳盛而阴微,心思虽不无,而专以形用也,故常欣笑而若阳和,亦常开爽而同朝日,又常活泼而类轻风,此阳之一端,见於有生之后者然也。及年少长,则阴盛而阳微,虽形体如故,而运用则专以心思矣,故愁蹙而欣笑渐减,迷蒙而开爽益稀,滞泥而活泼非旧,此阴之一端,见於有生之后者然也。人能以吾之形体而妙用其心,知简淡而详明,流动而中适,则应接在于现前,感通得诸当下,生也而可望于入圣,殁也而可望以还虚,其人将与造化为徒焉已矣。若人以己之心思,而展转于躯壳,想度而迟疑,晓了而虚泛,则理每从於见得,几多涉於力为,生也而难望以入圣,殁也而难冀以还虚,其人将与凡尘为徒焉己矣。”

    曰:“如先生之论,是以身为阳而在所先,以心为阴而在所后,乃古圣贤则谓身止是形,心乃是神,形不可与神并,况可以先之乎?”曰:“子恶所谓神哉?夫神也者,妙万物而为言者也,亦超万物而为言者也。阴之与阳,是曰两端,两端者即两物也。精气载心而为身,是身也,固身也,固耳目口鼻四肢百骸而具备焉者也。灵知宰身而为心,是心也,亦身也,亦耳目口鼻四肢百骸而具备焉者也。精气之身,显於昼之所为;心知之身,形於夜之所梦。然梦中之身,即日中之身,但以属阴,故其气弱其象微,而较之日中之举止,毫发无殊也。日中之身,即梦中之身,但以属阳,故其气健,其体充,虽健且充,而较之梦中之举止,毫发无殊也。是分之固阴阳互异,合之则一神所为,所以属阴者则曰阴神,属阳者则曰阳神。是神也者,浑融乎阴阳之内,交际乎身心之间,而充溢瀰漫乎宇宙乾坤之外,所谓无在而无不在者也。惟圣人与之合德,故身不徒身,而心以灵乎其身;心不徒心,而身以妙乎其心,是谓阴阳不测,而为圣不可知之神人矣。”

    问:“中为人所同有,今日之论,与古圣之言,原是无异。至反而求之,不惟众人不得,即聪明才辩者亦往往难之,何哉?”罗子曰:“学至心性,已是精微,而况中之为理,又其至者乎?故虽聪明而不能为思,虽才辩而莫可为言,以其神妙而无方耳。但自某看来,到喜得他神妙无方,乃更有端倪可求也。盖谓之无方,则精不住于精,而粗亦无不有也;微不专於微,而显亦无不在也。善于思且求者,能因其理而设心,其心亦广大周遍而不滞於一隅;随其机而致力,其力亦活泼流动而不拘於一切。可微也,而未尝不可以显,可精也,而未尝不可以粗。且人力天机,和平顺适,不求中而自无不中矣。”

    问:“《诗颂》‘思无邪’何也?”曰:“子必明於思之义,方知思之无邪也。知思之无邪,方知此言之蔽三百篇也。夫人之思出於心田,乃何思何虑之真体所发,若少有涉於思索,便非思矣,安得无邪?”

    死无所在,无所往。

    邸中有以“明镜止水以存心,太山乔岳以立身,青天白日以应事,光风霁月以待人”四句,揭于壁者,诸南明指而问曰:“那一语尤为喫紧?”庐山曰:“只首一明字。”时方饮茶,先生手持茶杯,指示曰:“吾侪说明,便向壁间纸上去明了,奈何不即此处明耶?”南明怃然。先生曰:“试举杯辄解从口,不向鼻上耳边去。饮已,即置杯盘中,不向盘外。其明如此,天之与我者妙矣哉!”

    一衲子访先生,临别,先生求教,衲子曰:“没得说,你官人常有好光景。有好光景,便有不好光景等待,在俺出家人只这等。”先生顿首以谢。

    先生既中式,十年不赴殿试。一日谒东廓于书院,坐定,问曰:“十年专工问学,可得闻乎?”对曰:“只悟得无字。”东廓曰:“如此尚是门外人。”时山农在座,闻之,出而恚曰:“不远千里到此,何不打点几句好话,却倒了门面。”闻者为之失笑。

    塘南曰:“学以悟性为宗,顾性不易悟也。”先生曰:“吾向者自以为悟性,然独见解耳。今老矣,始识性。”曰:“识性如何?”曰:“吾少时多方求好色奉目,今目渐暗;多方求好声奉耳,今耳渐聋;多方求好味奉齿,今齿渐落。我尚未死,诸根皆不顾我而去,独此君行住坐卧长随不舍,然后觌面相识,非复向日镜中观化矣。”

    耿天台行部至宁国,问耆老以前官之贤否。至先生,耆老曰:“此当别论,其贤加於人数等。”曰:“吾闻其守时亦要金钱。”曰:“然。”曰:“如此恶得贤?”曰:“他何曾见得金钱是可爱的?但遇朋友亲戚,所识穷乏,便随手散去。”

    先生与诸公请教一僧,僧曰:“诸公皆可入道,惟近溪不可。”先生问故。僧曰:“载满了。”先生谢之。将别,僧谓诸公曰:“此语惟近溪能受,向诸公却不敢进。”

    有学於先生者,性行乖戾,动见词色,饮食供奉,俱曲从之。居一岁,将归,又索行资,先生给之如数。门人问先生,何故不厌苦此人?曰:“其人暴戾,必多有受其害者,我转之之心胜,故不觉厌苦耳。”  一邻媪以夫在狱,求解于先生,词甚哀苦。先生自嫌数干有司,令在座孝廉解之,售以十金,媪取簪珥为质。既出狱,媪来哀告,夫咎其行贿,詈骂不已。先生即取质还之,自贷十金偿孝廉,不使孝廉知也。人谓先生不避干谒,大抵如此。  先生过麻城,民舍失火,见火光中有儿在,先生拾拳石号于市,出儿者予金视石。一人受石出儿,石重五两,先生依数予之。其后先生过麻城,人争之,曰:“此救儿罗公也。”  侍郎杨复所先生起元  杨起元字贞复,号复所,广东归善人。万历丁丑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历国子监祭酒,礼部侍郎。最后召为吏部侍郎兼侍读学士,未上而卒,年五十三。先生之父传芬,名湛氏之学,故幼而薰染,读书白门。遇建昌黎允儒,与之谈学,霍然有省。因问:“子之学,岂有所授受乎?”允儒曰:“吾师近溪罗子也。”无何,先生在京,而近溪至。先生大喜,遂称弟子。时江陵不说学,以为此陷阱不顾也。近溪既归,先生叹曰:“吾师且老,今若不尽其传,终身之恨也。”因访从姑山房而卒业焉。常谓邹南曰:“师未语,予亦未尝置问,但觉会堂长幼毕集,融融鱼鱼,不啻如春风中也。”先生所至,以学淑人,其大指谓:“明德本体,人人所同,其气禀拘他不得,物欲蔽他不得,无工夫可做,只要自识之而已。故与愚夫愚妇同其知能,便是圣人之道。愚夫愚妇之终于愚夫愚妇者,只是不安其知能耳。”虽然,以夫妇知能言道,不得不以耳目口鼻四肢之欲言性,是即释氏作用为之性说也。先生之事近溪,出入必以其像供养,有事必告而后行,顾泾阳曰:“罗近溪以颜山农为圣人,杨复所以罗近溪为圣人。”其感应之妙,锱铢不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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