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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论

    第一章 虞山诗派

    第一节 钱谦益

    第一目 对于批评态度的攻击

    近人张鸿辑印《常熟二冯先生集》,其跋谓:“启、桢之间,虞山文学蔚然称盛。蒙叟稼轩赫奕眉目,冯氏兄弟奔走疏附,允称健者。祖少陵、宗玉溪、张皇西崑,隐然立虞山学派,二先生之力也。”他创立“虞山学派”之称,或不易得一般人的公认;然而二冯诗论与牧斋有相合之处却是事实,而且他们见解,对于明代诗坛,亦颇有摧陷廓清之功。我们为要看出清初诗坛这一些关系,所以也不妨即用“虞山诗派”的名称。

    牧斋诗论也与其文论有关系。牧斋论文,攻击七子,攻击竟陵,其论诗也是如此。其论文,因掊击七子、竟陵之故,而提出一“真”字,重在真学问,与真性灵,其论诗也未尝不如此。不过诗与文之体制不同,性质有殊,所以他的诗论也有不能为文论所范围底。

    诗至唐而变尽,也至唐而体备,所以唐以后的作家很不容易跳出唐人的范围。于是所采取的不外二种途径:或取其精神而变其面貌,如宋诗是;或袭其面貌而遗其神理,如明诗是。这固然只能说是大概的趋势。而牧斋之诗论,即是建筑在反抗明代诗坛一般的趋势上的。

    明代的诗坛何以会造成这一般的趋势?易言之,即何以明代一部分人的诗论可以劫持整个的诗坛?关于这,我总觉明人的文学批评,有一股泼辣辣的霸气,与前后诸代的文学批评不同。他们所持的批评姿态,是盛气凌人的,是抹煞一切的。因其如此,所以只成为偏胜的主张;因其偏胜,所以又需要劫持的力量;因其有劫持的力量,所以又能博取一般人的附和。待到时过境迁,诗坛易帜,理论尽管变更,姿态却仍如旧。所以明代诗坛会造成这一般的趋势。不仅如此,即就牧斋的文学批评而言,虽没有这种偏胜的主张,然而一股泼辣辣的霸气,则在字里行间依旧充分地流露着的。

    因此,我们看牧斋对于七子和竟陵的攻击,不要仅仅注意他内容的问题,更应注意他对于他们批评态度的攻击。内容方面的攻击,与文论中所言尚没有什么大出入。批评态度方面的攻击,才是诗论中比较明显的现象,比较可以注意的事情。

    何以要重在批评态度的方面呢?即因为批评态度可以影响到诗论。《湖外野吟序》云:“萌于骄,甲于易,翳于昧,杀于欺,四者得一,即有下劣诗魔入其心腑,牛鬼蛇神飞精说法。”(《有学集》十八)起初因于态度之“骄”、“易”、“昧”、“欺”而有下劣诗魔入其心腑。待到下劣诗魔盘踞心腑以后,于是积非成是,反欲飞精说法为下劣诗魔建设其理论了。下劣诗魔的诗论,本难说服众人,于是不得不出以狂易的态度。他在《赠别胡静夫序》中再说:

    今之称诗者掉鞅曲踊,号呼叫嚣,丹铅横飞,旗纛竿立,捞笼当世,诋谰古学,磨牙凿凶,莫敢忤视。譬诸狂易之人中风疾走,眼见神鬼,口吞水火,有物冯之,懵不自知。已而晨朝引镜,清晓卷书,黎丘之鬼销亡,演若之头具显,试令旋目思之,有不哑然失笑乎?(《有学集》二十二)

    他竟以“狂易”二字,批评当时批评界的态度。狂易二字,牧斋文中时常遇到。他在《王贻上诗集序》中更加以解释。他说:“不知古学之由来而勇于自是,轻于侮昔,则亦同归于狂易而已。”(《有学集》十七)勇于自是,轻于侮昔,即是我所谓泼辣辣霸气的表现。其《答徐巨源书》中说得更具体:“兼并古人未已也,已而复排击之以自尊;称量古人未已也,已而复教责之以从我。榷史则晔、寿、庐陵折抑为皂隶,评诗则李、杜、长吉鞭鞑如群儿。”(《有学集》三十八)这还不是狂易是什么?以这种霸气劫持的诗坛,欲图改革,诚不容易。所以他只能慨叹着说:“今之为诗者……才益驳、心益麄、见益卑、胆益横,此其病中于人心,乘于刦运,非有反经之君子,循其本而救之,则终于胥溺而已矣。”(《有学集》二十,《娄江十子诗序》)

    这是就诗坛霸气的劫持者言,至于被劫持者随波逐流,也是牧斋所痛心的。这在《族孙遵王诗序》中曾痛切地说过:

    窃常论今人之诗所以不如古人者,以谓韩退之之评子厚,有勇于为人,不自贵重之语,庶几足以蔽之。何也?今之名能诗者,庀材惟恐其不博,取境惟恐其不变,引声度律惟恐其不谐美,骈枝斗叶惟恐其不妙丽,诗人之能事可谓尽矣。而诗道固愈远者,以其诗皆为人所作,剽耳傭目,追嗜逐好,标新领异之思侧出于内,哗世炫俗之习交攻于外。摛词拈韵,每怵人之我先,累牍连章,犹虑己之或后。虽其中写繁会,铺陈绮雅,而其中之所存者,固己薄而不美,索然而无馀味矣。此所谓勇于为人者也。生生不息者灵心也,过用之则耗;新新不穷者景物也,多取之则陈。……唐人之诗,或数篇而见古,或只韵而孤起,不惟自贵重也,兼以贵他人之诗。不自贵则诗之胎性贱;不自重则诗之骨气轻。不交相贵重,则胥天下以浮华相诱说,伪体相覆盖,风气浸淫而江河不可以复挽。故至于不自贵重,而为人之流敝极矣。(《有学集》十九)

    他竟欲于诗坛中觅特立独行之士,觅不随流俗毁誉为进退的人。于此,可以看出时风众势之不易摆脱;于此,可以看出捐除旧习改革风气之大非易事。所以他在《黄子羽诗序》中也慨叹着说:“近代之学诗者,知空同、元美而已矣。其哆口称汉魏、称盛唐者,知空同元美之汉魏盛唐而已矣。”(《初学集》三十二)

    由前者言,他将使人看破劫持者的技俩,可以不为所动。由后者言,他将使人运用自己的思想,不致轻易为人劫持,然而在当时,为七子之学者,尺寸比拟,俯仰随人,本是牧斋之所谓“奴”。而一方面却借他人之地位,攘他人之所有,其不可一世的气概,俨然像晏平仲的御者,意气轩昂,目空一切,则又成牧斋之所谓“剽”与“僦”了。为竟陵、公安之学者,师心而妄,虽似乎可以运用自己的思想,然而其心之粗由于其才之驳,其胆之横由于其见之卑:此即震川所谓“惟庸故妄”之说。于是一方面只成为“蟪蛄之声发于蚯蚓之核”,一方面“陈根宿莽滋蔓因仍”,依旧不免腐烂满纸的结果。(见《有学集》四十七,《书梅花百咏后》)模拟者偏饶霸气,师心者亦带奴习,这是牧斋所以不得不大声疾呼,对于他们批评态度力施攻击的理由。

    正因这一点,所以牧斋所欲改革者,是当时人之诗,还不重在当时人之诗论。他在《季沧苇诗序》中说过:“今夫人之称诗者,眉目不同,兴会各异,设坛分繹,互相甲乙,远则追随秦踀,近则跳浪越楚,纵极其精神才力,横度捷出,不过灭没于二百年来名人魁士洄渊洑流之中,亦成其为今人之诗而已矣。”(《有学集》十七)当时人的诗是要不得的。虽则当时人的诗,其根据也在当时人的诗论。然而牧斋在这方面却觉得平心静气,犹承认诗论本身有其相当的价值、相当的贡献。其《题怀麓堂诗钞》所云:“近代诗病其证凡三变。”由弱病以至狂病,由狂病以至鬼病,而实际则“救弱病者必之乎狂,救狂病者必之乎鬼”(《初学集》八十三)。这即是说诗论之改变其主张,完全是应当时诗坛的需要针对当时诗坛的病根而发的。他在《鼓吹新编序》中所假设的医喻,颇能发挥此义。

    亦知夫旧医新医之说乎?旧医新医之所用者皆乳药也。王之初病也,新医禁旧医之乳药,国中有欲服者当斩其首,而王病愈。及王之复病也,新医占王病仍应服旧医之乳药,而王病亦愈。今夫诗,亦若是而已矣!上下三百馀年,影悟于沧浪,吊诡于须溪,象物于庭礼,寻扯吞剥于献吉、允宁,举世瞑眩,奉为丹书玉册,皆旧医之属也。今之所择而取者,旧医之乳药与?新医之乳药与?抑亦新医所断之乳药即旧医所服之乳药?是乳药者亦是毒害,亦是甘露,以疗病得差为能,而不应以新旧医为区别与?(《有学集》十五)

    此可见牧斋并不反对旧医主张。不过,至少在当时,流弊太甚,不得不有以改革之耳。同样的药,可以是毒害,亦是甘露。同样的理论,可以救弊,也可以生弊。所以他追究李、何、李、王致病之原,深斥沧浪妙悟之说,而在《徐元叹诗序》中却说:“宋之学者祖述少陵,立鲁直为宗子,遂有江西宗派之说,严羽卿辞而辟之,而以盛唐为宗,信羽卿之有功于诗也。”(案严羽字仪卿,牧斋文中常误称“羽卿”)原来沧浪之说虽有流弊,而在当时却是有贡献的。其论沧浪的诗论是如此,其论当时别家的诗论也未尝不是如此。明人诗论之一再转变,全出针砭时病,原不为误;然而所以成为每变愈下者,即由于这种劫持的霸气的态度,可以使人除此之外不再知有诗,可以使人除今人之诗以外不再知有诗。所以我说牧斋所大声疾呼以施攻击者,还在当时诗人的批评态度。

    第二目 牧斋的态度

    然则牧斋的态度又何如呢?上文说过,牧斋论诗各文,字里行间,时时流露泼辣辣的霸气,这是无庸讳言的。然而这有不得已不能已的情形迫之使然。“子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他在《答山阴徐伯调书》中曾痛切地说过:“今所处之地,辟如人在井中,虽大呼哀号,犹不能贯行人之耳,况敢仰面而唾人耶?”(《有学集》三十九)据此,他何尝想用狂易的态度以劫持一般人呢?

    除了这一点,我们须知牧斋论诗与七子、竟陵正大异其趣。他们想兼并古人,而牧斋则否;他们只标榜一格,而牧斋则否。牧斋一方面只要创成自己的风格,没有兼并古人的野心;而一方面却又尊重别人的风格,不作抹煞一切的主张。所以他是要无不学而无不舍的。

    牧斋《答徐巨源书》云:“仆尝观古之为文者,经不能兼史,史不能兼经,左不能兼迁,迁不能兼左,韩不能兼柳,柳不能兼韩。其于诗,枚、蔡、曹、刘、潘、陆、陶、谢、李、杜、元、白各出杼轴,互相陶冶,譬诸春秋日月,异道并行。今之人则不然,家为总萃,人集大成。数行之内苞孕古今,只句之中牢笼风雅。今人之视古人,亦犹是两耳一口也。何以天之降才,古偏驳、今偏纯?何以人之学术,古偏俭、今偏富?何以斯世之文章气运,古则馀分闰气,今则光岳浑圆?上下千载,吾不知其何故也。”(《有学集》三十八)在此书中他很说明兼并古人的不可能。他连用几个“何以”,穷诘得何等幽默!所以如欲兼并古人,只有出于模拟剽窃之途。模拟剽窃是“奴”的态度,是所谓“学古而赝”,这是牧斋所不屑为的。

    他虽不主张兼并古人,然而却主张转益多师。他深恨当时人之知见封锢,学殖柴塞,他说过:“今之结俦附党群而相噪者,祖述閅州之初学,掇拾其呕哕之余以相荐撙。谚有之,海母以虾为目,二百年来俗学无目,奉严羽卿、高廷礼二家之瞽说,以为虾目,而今之后人又相将以俗学为目,由达人观之可为悲悯。”(《有学集》十七,《宋玉叔安雅堂集序》)他又说过:“彼哉筪筪者,穿穴分科条:初盛别中晚,画地成狴牢;……化为劣诗魔,飞精入府焦,穷老蔽蔀屋,不得穿泬寥。”(《有学集》十一,《古诗赠新城王贻上》)盲从瞽说,随波逐流以自蔽其知见,这是时人之通病。所以他要转益多师,以开拓其眼界。沈休文之言曰:“飚流之所始,同祖《风》、《骚》,徒以赏好异情,故体势相绝。”又江文通之言曰:“蛾眉讵同貌,而俱动于魄;芳草宁共气,而皆悦于魂。”这是他文中常称引的话。(见《有学集》十五《唐诗英华序》)正因体势相绝,而皆足动魄悦魂,所以应以多师为师。多师为师是得其神髓,却不是袭其形貌,妄想兼并古人。

    因此,对于牧斋诗论所最应着眼的一点,即在不重偏胜的主张。不尚偏胜,所以或则上下古今以观察诗之流变,或则博观约取以分析诗之本质,要之,都重在观其会通。这是他诗论中可以注意的一点。他对于诗之认识所以比较正确,也即以此。

    第三目 对于诗之性质之分析

    现在,先看他对于诗所下的定义:

    诗者志之所之也。陶冶性灵,流连景物,各言其所欲言者而已。(《初学集》三十一,《范玺卿诗集序》)

    古之为诗者,必有深情蓄积于内,奇遇薄射于外,轮囷结啬,朦胧萌析。如所谓惊澜奔湍,郁闭而不得流;长鲸苍虬,偃蹇而不得伸;浑金璞玉,泥沙掩匿而不得用;明星皓月,阴云蔽蒙而不得出。于是乎不能不发之为诗,而其诗亦不得不工。(《初学集》三十二,《虞山诗约序》)

    古之为诗者,必有独至之性、旁出之情、偏诣之学,轮囷偪塞,偃蹇排奡,人不能解而已不自喻者,然后其人始能为诗而为之必工。(《初学集》三十二,《冯定远诗序》)

    夫诗者言其志之所之也。志之所之,盈于情,奋于气,而击发于境风识浪奔昏交凑之时世。(《有学集》十五,《爱琴馆评选诗慰序》)

    古之为诗者有本焉。《国风》之好色,《小雅》之怨诽,《离骚》之疾痛叫呼,结啬于君臣、夫妇、朋友之间,而发作于身世逼侧、时命连蹇之会,梦而噩,病而吟,舂歌而溺笑,皆是物也,故曰有本。(《有学集》十七,《周元亮赖古堂合刻序》)

    诗言志,志足而情生焉,情萌而气动焉。如土膏之发,如候虫之鸣,欢欣噍杀,纡缓促数,穷于时,迫于境,旁薄曲折而不知其使然者,古今之真诗也。(《有学集》四十七,《题芜市酒人篇》)

    我们看了上边所引的几节文辞,可以知道牧斋论诗,与七子竟陵有一个绝大的分别,即是他只从诗之内质与外缘上着眼,而不在诗之格律意匠上着眼。他说过:“今之为诗者,矜声律,较时代,知见封锢,学术柴塞,片言只句侧出于元和、永明之间,以为失机落节,引绳而批之:是可与言诗乎?”(《有学集》十八,《陈古公诗集序》)所以他是很反对尺尺寸寸,专从格律形式方面去论诗的。他又说过:“古人之诗,了不察其精神脉理,第抉摘一字一句,曰此为新奇,此为幽异而已。于古人之高文大篇,所谓铺陈终始,排比声韵者,一切抹杀曰,此陈言腐词而已。斯人也,其梦想入于鼠穴,其声音发于蚓窍,殚竭其聪明,不足以窥郊、岛之一知半解,而况于杜乎。”(《初学集》三十二,《曾房仲诗叙》)所以他又反对专从一字一句上推敲挑剔以论诗的。前者是李、何、李、王辈论诗之误,后者是锺、谭辈论诗之误。人家于诗内求诗,反而失诗之真;牧斋却于诗外求诗,反而得诗之本。因此,可以知道他的所谓“情”,所谓“性”,所谓“志”,所谓“才”,所谓“气”,都是就诗之内质说底。所谓“学”,所谓“识”,所谓“境”,或“遇”,或“会”,都是就诗之外缘说底。

    由内质言,他引过一个很妙的譬喻。他说:

    盖尝观如来捃拾教中有多乳喻,窃谓皆可以喻诗。其设喻曰:如牧牛女为欲卖乳,贪多利故,加二分水,转卖与馀牧牛女人。彼女得已,转复卖与近城女人,三转而诣市卖,则加水二分亦三。展转卖乳,乃至成糜,而乳之初味,其与存者无几矣。三百篇已下之诗,皆乳也;三百篇已下之诗人,皆牧牛之女也。由《风》、《雅》、《离骚》、汉、魏、齐、梁历唐、宋以迄于今兹,由三言、四言、五言之诗以迄于五七言今体,七言今体中则又由景龙、开元、天宝、大历以迄于“西崑”、“西江”,若弘正、庆历之所谓才子者,以择乳之法取之,自牧地而之于城市,其转卖之地不知其几,自牧女而之城中之女,其展转之人不知其几。自牧牛之女加水二分而至于作糜瞻客,其加水二分殆不可斗斛计矣。今欲于展转卖乳之后,区分而品尝之曰,此为城内之乳,此为城外之乳也;此近市初交之乳,此城中作糜之乳也。夫然后醍醐乳酪可以辨若淄渑,而不为牧牛之女所笑。(《有学集》十五,《鼓吹新编序》)

    所以愈在诗之格律字句方面去求诗,离开诗的本质愈远。这是他“反其所以为诗”的方法(见《徐元叹诗序》);这是他“循其本而救之”的方法(见《娄江十子诗序》)。

    因此,他论诗先论有诗、无诗。

    余常谓论诗者不当趣论其诗之妍媸巧拙,而先论其有诗、无诗。所谓有诗者惟其志意逼塞,才力偾盈,如风之怒于土囊,如水之壅于息壤,傍魄结啬不能自喻,然后发作而为诗;凡天地之内恢诡谲怪,身世之间交互纬繣,千容万状,皆用以资为状。夫然后谓之有诗。夫然后可以叶其宫商,辨其声病,而指陈其高下得失。如其不然,其中枵然无所以(案当作“有”)而极其挦扯采撷之力以自命为诗,剪采不可以为花也,刻楮不可以为叶也。其或矫厉矜气,寄托感愤,不疾而呻,不哀而悲,皆象物也,皆馀气也,则终谓之无诗而已矣。(《有学集》四十七,《书瞿有仲诗卷后》)

    所谓有诗、无诗,用别一种话说来,即是所谓真诗、伪诗。其《季沧苇诗序》云:“有真好色有真怨诽,而天下始有真诗。”凡不知言志永言真正血脉,而如襞人学步、如伧父学语者,谓之无诗,可;谓之伪诗,亦可。

    惟有真情,才有真诗。他说:“诗者情之发于声音者也。”(《有学集》十九,《陆敕先诗稿序》)所以他以诗为真性情的表现。他又说:“古之君子笃于诗教者,其深情感荡必著见于君臣朋友之间。”(见同上)所以他以为诗人为有真性情的人。他再进一步说:“古云诗人,不人其诗而诗其人者,何也?人其诗,则其人与其诗二也。寻行而数墨,俪花而斗叶,其于诗犹无与也。诗其人则其人之性情诗也,形状诗也,衣冠笑语无一而非诗也。”(《初学集》三十二,《邵幼青诗草序》)那么,诗的性情与人的性情,合而不可分了。因此,他再以为学诗即所以为学,而为学即所以为人。他说:“古之为学者莫先于学诗。诗也者古人之所以为学也,非以诗为所有事而学之也。”(《有学集》二十,《娄江十子诗序》)在此文中,说明为诗为学与为人之关系,真是所谓“通经汲古”而与明人所谓尺尺寸寸以求之者,相去不可以道里计了。

    本于此种见解,所以他于《黄庭表忍庵集序》阐说以气喻诗之旨。他说:“吾少从异人学望气之术,老无所用,窃用之以观诗。以为诗之有篇章、声律、奇正、浓淡,皆其体魄也。有气焉,含藏于心识,涌见于行墨,如玉之有尹,如珠之有光,熠燿浮动,一举而可得。非是气也,于山为童山,于水为死水,于物为焦牙败种,虽有词章繁芿,匠者弗顾焉。夫子论玉有七德,而终之曰气如白虹,天也,精神见于山川,地也。玉之德至于珪璋特达,天下莫不贵,而其光气之著见,则田夫野人可以望而知之。”(《有学集》二十)诗到田夫野人可以望而知之,那才是志意逼蹇才力偾盈之所发作,精神性情之所表现。那才是不曾加水的原乳。

    由外缘言,他也有很明彻的见解,其《胡致果诗序》云:

    孟子曰,“《诗》亡然后《春秋》作”,《春秋》未作以前之《诗》,皆国史也。人知夫子之删诗,不知其为定史,人知夫子之作《春秋》,不知其为续《诗》。《诗》也,《书》也,《春秋》也,首尾为一书,离而三之者也。三代以降,史自史,诗自诗,而诗之义不能本于史。曹之《赠白马》、阮之《咏怀》、刘之《扶风》、张之《七哀》,千古之兴亡升降,感叹悲愤皆于诗发之。驯至于少陵,而诗中之史大备,天下称之曰诗史。唐之诗入宋而衰,宋之亡也,其诗称盛。皋羽之恸西台,玉泉之悲竹国,水云之茗歌,《谷音》之越吟,如穷冬冱寒,风高气慄,悲噫怒号,万籁杂作。古今之诗莫变于此时,亦莫盛于此时。(《有学集》十八)

    他阐说诗与史之关系,以为时愈变则诗也愈盛。这即是所谓“结轖于君臣、夫妇、朋友之间,而发作于身世逼侧、时命连蹇之会”。大概牧斋也不能没有一些时代的刺激吧!故国禾黍,不能无感,所以他以为随时代而反应的诗才是真诗。

    本于此种见解,所以他于《华闻修诗草序》又以水喻诗,他说:“苏子瞻《惠出泉诗》云:‘兹山定空中,乳水满其腹,遇隙则发见,臭味实一族。’余尝持此以论诗,以谓古人之诗,奇正浓淡万有不齐,要其空中满腹,遇隙而发见则一也。不然者,如行潦之水,不足以灌一畦,求其瓶罂走海内,岂可得乎?”(《初学集》三十二)遇隙则发见,正是对于诗之外缘最好的说明了。

    第四目 牧斋之杜诗学

    牧斋论诗之积极主张既明,最后,再一述牧斋之杜诗学,以说明与其论诗主张之关系。

    杜甫论诗主旨,最重要的,便是“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二语,牧斋之论诗,似很受其影响。牧斋之攻击李、何、李、王与锺、谭诸人,即是别裁伪体的表现,而其自己建立的论诗主张,即以转益多师为宗旨。这消极的与积极的主张,在杜甫说来原是一贯的,在牧斋说来也是一贯的。其《徐元叹诗序》云:

    自古论诗者,莫精于少陵别裁伪体之一言。当少陵之时,其所谓伪体者,吾不得而知之矣。宋之学者,祖述少陵,立鲁直为宗子,遂有江西宗派之说。严羽卿辞而辟之,而以盛唐为宗,信羽卿之有功于诗也。自羽卿之说行,本朝奉以为律令,谈诗者必学杜,必汉魏盛唐,而诗道之榛芜弥甚。羽卿之言,二百年来遂若涂鼓之毒药,甚矣伪体之多而别裁之不可以易也。呜呼,诗难言也。不识古学之从来,不知古人之用心,狥人封己,而矜其所知,此所谓以大海内于牛迹者也。……先河后海,穷源遡流,而后伪体始穷,别裁之能事始毕。虽然,此盖未易言也!其必有所以导之。导之之法维何?亦反其所以为诗者而已。《书》不云乎?“诗言志,歌永言”,诗不本于言志,非诗也,歌不足以永言,非歌也。宣己谕物,言志之方也;文从字顺,永言之则也。宁质而无佻,宁正而无倾,宁贫而无僦,宁弱而无剽;宁为长天晴日,无为盲风涩雨;宁为清渠细流,无为浊沙恶潦;宁为鹑衣短褐之萧条,无为天吴紫凤之补坼;宁为粗粝之果腹,无为荼堇之螫唇;宁为书生之步趋,无为巫师之鼓舞;宁为老生之庄语,无为酒徒之狂詈;宁病而呻吟,无梦而厌寱;宁人而寝貌,无鬼而假面;宁木客而宵吟,无幽独君而昼语:导之于晦蒙狂易之日,而徐反诸言志永言之故,诗之道其庶几乎。(《初学集》三十二)

    这是所谓别裁伪体的方法。别裁伪体必先河后海,穷源遡流,所以要反其所以为诗,而求诗之本。在这方面,可以看出牧斋对于诗之认识,与七子、锺、谭诸人不同。其《曾房仲诗序》云:

    余盖尝奉教于先生长者,而窃闻学诗之说,以为学诗之法莫善于古人,莫不善于今人。何也?自唐以降,诗家之途辙,总萃于杜氏。大历后,以诗名家者,靡不繇杜而出。韩之《南山》、白之《讽谕》,非杜乎?若郊,若岛,若二李,若卢仝、马异之流,盘空排奡,横从谲诡,非得杜之一技者乎?然求其所以为杜者无有也。以佛乘譬之,杜则果位也,诸家者分身也,逆流顺流,随缘应化,各不相师亦靡不相合。宋元之能者亦繇是也。向令取杜氏而优孟之,饬其衣冠,效其颦笑,而曰必如是乃为杜,是岂复有杜哉!本朝之学杜者以李献吉为巨子,献吉以学杜自命,聋瞽海内,比及百年,而訾謷献吉者始出,然诗道之敝滋甚,此皆所谓不善学也。……房仲有志于是,余敢以善学之一言进焉。杜有所以为杜者矣,所谓上薄《风》、《雅》,下该沈、宋者是也。学杜有所以学杜者矣,所谓别裁伪体,转益多师者是也。舍近世之学杜者,又舍近世之訾謷学杜者,进而求之,无不学无不舍焉,于斯道也,其有不造其极矣乎?(《初学集》三十二)

    这又是所谓转益多师的主张。转益多师,则上薄《风》、《雅》,下该沈、宋,无不学而又无不舍,才能成为真诗,不致流为伪体。在这方面,又可看出牧斋对于论诗之态度,也与七子、锺、谭诸人异趣。

    他是以杜诗学为其诗学,所以消极方面,批评七子、锺、谭,都很中肯,积极方面,又能建立比较完善之诗论。牧斋之为杜甫功臣,又岂仅仅在笺杜一方面!

    第二节 冯班(冯舒附)

    第一目 所谓虞山诗派

    冯班,字定远,号钝吟,常熟人,与兄舒齐名,号二冯。所著有《冯氏小集》、《钝吟集》、《游仙诗》、《钝吟乐府》及《钝吟文稿》、《钝吟杂录》诸书。又与其兄评点《才调集》。

    冯氏兄弟之论诗主张,略同牧斋。冯舒有一篇《陆敕先诗稿序》谓:

    诗有法乎?曰:有。乐府之别于苏李五言也,古体之别于律也,是也。如人之四肢耳目各有位居,如是而后谓之人。舍法而求情,则魃目在顶,未可称美盼也。诗有情乎?曰:有。《国风》好色而不淫也,《小雅》怨诽而不乱也,是也。如四肢之于运动,耳目之于视听,如是而后谓之得其官。舍情而言法,则阳虎貌似,仅可以欺匡人也。二者交相资,各不相悖,苟无法而情,无情而法,无一可也。(《默庵遗稿》九)

    他一方面讲法,一方面主情,必须二者交相资,这也同于牧斋的意见。牧斋以主情故反对七子,以讲法故复反许道陵。此意在钝吟文中也屡见论述。如《隐湖倡和诗序》中说:“为王、李之学者则曰诗须学古,自汉魏盛唐而下不对竟只字;为锺、谭之体者,则曰诗言性情不当依傍古人。”(《钝吟文稿》)王、李与锺、谭的缺点,即在得其一而遗其一,不能二者交相资,反使二者交相悖。又钝吟《马小山停云集序》中说得尤其明白:

    诗以道性情。今人之性情,犹古人之性情也。今人之诗,不妨为古人之诗。不善学古者不讲于古人之美刺,而求之声调气格之间,其似也不似也则未可知,假令一二似之,譬如偶人刍狗徒有形象耳。黠者起而攻之以性情之说,学不通经,人品污下,其所言者皆里巷之语,温柔敦厚之教,至今其亡乎?(《钝吟文稿》)

    由这一点言,可说是虞山诗人共同的主张。所以冯舒《以明上人诗序》谓:“吾虞之言诗者则异于是矣。曰诗者志之所之也,称事达情,以文足志而已。”(《默庵遗稿》九)而冯班之《停云集序》亦言:“虞山多诗人,以读书博闻者为宗,……未尝不学古人也,……然亦不专专乎往代之糟粕也。”所谓“虞山诗派”,在这共同立场上是可以成立的。不过牧斋之范围较广,而冯氏弟兄则取径较狭。所以钝吟于不满王、李、锺、谭之后,却轻轻一转,归到温柔敦厚之教。他所说的温柔敦厚之教,是要学古之词以抒己之情,词取其缛,情取其隐,那就觉得温柔敦厚了。故他于《停云集序》中论及虞山诗风之后,再加上一句,“工拙浅深,人人不同”,那么,他似乎以工与深自居了。所谓词缛情隐,正合既工且深的格。这是二冯作风在虞山诗派中稍微立异的地方。

    至于钝吟诗论与牧斋最相类似者,为其《钝吟杂录》第五卷《严氏纠谬》一部分。此卷专驳沧浪妙悟之说,即王渔洋《古夫于亭杂录》讥为拾某宗伯牙后慧者,故其持论多同牧斋。

    钝吟所论,于沧浪论禅论诗之误,多所纠正,是其长处。但所举的多是些小问题,并不重要。论其比较重要者,乃是驳沧浪论悟与以兴趣言诗的问题。他说:

    沧浪云“不落言筌,不涉理路”,按此二言似是而非,惑人为最。夫迷悟相觉,则假言以为筌;邪正相背,斯循理而得路。迷者既觉,则向来之言还归无言;邪者既返,则向来之路未尝涉路。是以经教纷纭,实无一法可说也。此在教家已自如此,若教外别传则绝尘而奔,诚非凡情浅见所测,吾不敢言也。至于诗者言也,言之不足故长言之,长言之不足,故咏歌之,但其言微,不与常言同耳。安得有不落言筌者乎?诗者,讽刺之言也,凭理而发,怨诽者不乱,好色者不淫,故曰思无邪。但其理玄,或在文外,与寻常文笔言理者不同,安得不涉理路乎?沧浪论诗,止是浮光掠影,如有所见,其实脚根未曾点地,故云盛唐之诗如空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种种比喻,殊不如刘梦得云兴在象外,一语妙绝。又孟子言说诗者不以文害词,不以词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更自确然灼然也。呜呼,可以言此者寡矣。沧浪只是兴趣言诗,便知此公未得向上关捩子。(《钝吟杂录》五)

    沧浪既以兴趣言诗,主张不落言诠,不涉理路,所以要参活句,勿参死句。但在钝吟却说:

    沧浪云:“参活句勿参死句。”按禅家言死句活句,与诗法全不相涉也。禅家当机煞活,有时提倡,有时破除,有时如击石火,闪电光,有时拖泥带水,若刻舟求剑,死在句下,不得转身之路,便是死句。诗人所谓死活句,全不同,不可相喻。诗有活句,隐秀之词也。直叙事理,或有词无意,死句也。隐者兴在象外,言尽而意不尽者也;秀者章中迫出之词,意象生动者也。禅须参悟,若“高台多悲风”、“出入君怀袖”,参之亦何益!凡沧浪引禅家语多如此,此公不知参禅也。(《钝吟杂录》五)

    这些话与牧斋《唐诗英华序》所言,有些类似。实则此种争论,全由立场不同,不必定以沧浪为误。这于下文论王渔洋神韵说时再行阐说。盖钝吟既以温柔论诗,所以只以“兴在象外”之语为妙,所以只以“不以文害词,不以词害志”之语为确然灼然,而所谓死句活句的看法,遂亦与沧浪不同。这些原未必是此是彼非的问题。不过沧浪以重兴象之故而谓“诗之是非不必争,试以己诗置之古人集中,识者观之不能辨,则真古人矣”云云,便与他所谓“作诗须辨尽诸家体制”之说,不免自相矛盾。所以钝吟说:“古之诗人既以不同可辨者为诗,今人作诗乃欲为不可辨者。”(《钝吟杂录》五)此种矛盾现象的指出,确是值得注意的。

    第二目 温柔敦厚与文体论

    钝吟诗论,在消极方面,对七子竟陵的攻击、对沧浪诗话的攻击,诚可称是虞山诗派。至其积极的主张,则为钝吟所自得。其论温柔敦厚,是钝吟辨护其自己作风的理论;其论文体,又是钝吟指摘明人之误而进一步的建设。兹分别言之于次。“温柔敦厚诗教也”,这原是老生常谈,不足为奇;但冯氏论诗主张,确是从这点出发的。他说:

    乐无与于衣食也,金石丝竹先王以化俗,墨子非之。诗赋无与于人事也,温柔敦厚圣人以教民,宋儒恶之。(《钝吟杂录》一)

    顾仲恭先生不能作诗,尝自言不解其故。余告之曰,温柔敦厚,先生似不足。(同上)

    此外,在其他各文中提到温柔敦厚四字的,也有好些处。不过,他所谓温柔敦厚,与后来沈德潜所说的温柔敦厚,又不全同。于此,我们又须注意他的诗学。王应奎《柳南随笔》,颇论到钝吟的诗学。如云:“定远之诗以汉魏六朝为根柢而出入于义山、飞卿之间。”(卷三)又云:“吾邑冯钝吟之学,以‘熟精《文选》理’为主。文必如扬雄、邹衍、李斯、司马相如,以至徐、庾、王、杨、卢、骆辈,而后为正体也。诗必自苏、李、曹、刘以至李、杜,而得杜之真者,李义山也。”(续笔)所以定远之诗颇多艳体及咏物之作。定远之诗学如此,而论诗主旨又如彼。所以他的论诗,盖以温柔敦厚建立其艳体诗的理论。钱陆灿序钱玉友诗云:“学于宗伯之门者,以妖冶为温柔,以堆砌为敦厚。”这所说的即是指钝吟一派。他的话,对于钝吟之诗虽有微辞,然而却颇中肯。

    所以我们所应注意的,是他如何在香奁体、西崑体上面涂饰温柔敦厚的理论。他不赞成江西诗,以为江西诗粗劲的流弊至不成文章(见《寒厅诗话》引冯定远语)。他又不赞成讽刺诗,以为轻薄不近理的是有韵的谤书(见《钝吟杂录》一)。因为这些都与温柔敦厚之旨不合。其《叶祖仁江村诗序》云:“虞故多诗人,好为脂腻铅黛之辞,识者或非之;然规讽劝戒,亦往往而在,最下者乃绮丽可诵。今一更为骂詈,式号式呼,以为有关系,纨袴子弟不知户外有何事,而矢口谈兴亡如蜩螗聒耳,风雅之道尽矣。”(《钝吟文稿》)他总以为脂腻铅黛之辞,犹胜骂詈之作。所以他说:“以屈原之文,露才扬己,显君之失,良史以为深讥。忠愤之词,诗人不可苟作也。以是为教,必有臣诬其君,子讼其父者,温柔敦厚其衰矣。”(《钝吟文稿》,《陆敕先玄要斋稿序》)因此,他教人宁以《才调集》、《玉台新咏》二书为主,而不欲空言有关系。

    他在这方面再有一种积极的理论。他以为:“韩吏部,唐之孟子,言诗称鲍、谢;南北朝红紫倾仄之体,盖出于明远。西山真文忠公云:‘诗不必颛言性命,而后为义理。’则儒者之论诗可知也已。”他先举了唐宋儒者的言论以为根据,于是他再说:“人生而有情,制礼以节之,而诗则导之使言,然后归之于礼,一弛一张,先王之教然也。”(均见《陆敕先玄要斋稿序》)这样,他再找到了先王之教为根据了。礼所以节其情,诗却正所以导之使言其情,于是红紫倾仄之体正是礼义所在。“发乎情,止乎礼义”,这句话在冯钝吟看来,应当又有另一种新的解释了。论诗主温柔敦厚,却不同于沈归愚,论诗言性情,却又不同于袁子才。在他们为这些问题往复辨论者,在钝吟却把他沟通之。这可以说是他的特见。

    不仅如此,即使倾仄之文,为非礼义所宜,而红紫之体仍不失为诗文正宗。他在《陈邺仙旷谷集序》中说:

    徐、庾为倾仄之文,至唐而变;景龙云纪之际,沨沨乎盛世之音矣。温、李之于晚唐,犹梁末之有徐、庾,而西崑诸君子则似唐之有王、杨、卢、骆。杜子美论诗有江河万古流之言,欧阳永叔论诗不言杨、刘之失而服其工,古之论文者其必有道也。盖徐、庾、温、李,其文繁缛而整丽,使去其倾仄加以淳厚,则变而为盛世之作。文章风气其开也有渐,为世道盛衰之征,君子于此有前知之道焉。治世之音安以乐,乱世之音怨以怒,亡国之音哀以思,非直音声,其文字则亦有然者。盛而衰,衰而盛,其变如循环,非老于学者不足以辨之。(《钝吟文稿》)

    这样,他的“炼饰文采”的主张,找到了理论上的根据。他以为清词雅致,非无可取,而总不免寒乞相,不足以尽文章之观;必须才大学富,繁缛整丽,始见能事。人见红紫之体以为诗文之衰,他却称为转盛之因。宁取倾仄,不尚讥讪;宁取红紫,不尚寒薄。这是他积极方面的理论。故于《同人拟西崑诗序》中再说:“呜呼,自江西派盛,斯文之废久矣!至于今日耳食之徒,羞言崑体,然王荆公云,学杜者当从李义山入,欧阳文忠尝称杨、刘之工,世有二公必能鉴斯也。”后人能于这一方面发挥其理论者,惟钱保塘《沈云樵无定云盦诗集序》所言(见《清风室文抄》四),差与钝吟论旨,有些类似。

    西崑艳体之外,钝吟所好即为《游仙诗》,盖取其运用才情,别有寄托,与西崑艳体相同。其兄已苍序其诗云:“大抵诗言志,志者心所之也,心有在所未可直陈,则托为虚无惝怳之词,以寄幽忧骚屑之意。昔人立义比兴,其凡若此,自古及今,未之或改。故诗无比兴非诗也,读诗者不知比兴所存,非知诗也。”(《默庵遗稿》九,《家弟定远游仙诗序》)比兴也,温柔敦厚也,都成为他们论诗的基础了。

    冯氏论诗之长尚有一点足述,即在其文体论。明人之论文体不知源流正变,故所论都不免过泥。他们以为某体应有某格,于是强定诗与乐府之分,强定赋与歌行之分,实则都不过是悬格以求为模拟的方便而已。这种错误,清初人也往往指正,但是没有钝吟说得详备。

    他从诗乐的源流上说明其体制之流变,于是知明人乐府生吞活剥,故作奇句之非。他说:“伯敬承于鳞之后,遂谓奇诡聱牙者为乐府,平美者为诗,其评诗至云某篇某句似乐府,乐府某篇某句似诗,谬之极矣。”(《钝吟文稿》,《古今乐府论》)他又说:“今日作乐府,赋古题,一也,自出新题,二也,据此而曰某篇似乐府语,某篇似诗语,皆于鳞、仲默之敝法也。”(又《论乐府与钱颐仲》)这些话,后来王渔洋也时常论及,故知渔洋称其多前人未发者,当即指此。渔洋不妨反对他驳沧浪之说,同时也不妨赞同他的文体论。王应奎《柳南随笔》于此问题,乃谓渔洋前后议论之相反,由与赵秋谷有隙的关系,则不免小视渔洋了。

    又明人之论诗赋,也有同样拘泥的情形。他则以为“诗赋分区定于前汉,然体例相近,赋或似诗,诗或似赋”,所以汉世多五言小赋,而庾信之赋亦似七言歌行。明人不知此理,强生分别,于是杨升庵改梁元帝赋为诗,李空同改骆宾王赋为诗,而王凤洲直云王子安《春思赋》以为歌行则佳,以为赋则拙。(见《钝吟文稿》,《论诗与叶祖德》)钝吟集中多举这一类的错误,即是钝吟论文体比明人通达的地方。

    明人对于文体区分,过求清晰固不合事实,然有时不加划分,又易涉混淆。如冯惟讷《诗纪》于古逸部分尽载铭、诔、箴、诫、祝、赞、繇词诸体,而锺、谭《诗归》亦选及《易林》,此又明人不明诗体之证。(《钝吟杂录》三)明人分析不当者,钝吟则观其会通;明人混淆不清者,钝吟又细加区别。这是他的贡献。昔人之论文体,只须分得有理,如《文苑英华》之分歌行与乐府为二,他也承认的;只须合得有理,如昔人之以歌谣为诗,他也承认的。对于文体的辨析,不能不谓是钝吟诗论中一大功绩。

    此外,论六朝文笔之分,论齐梁体与律体之别,论绝句有古律之分,亦多前人所未发。(见《杂录》卷三及卷四)王渔洋、赵秋谷之论古诗声调,恐亦受其影响。

    第二章 神韵说

    第一节 王夫之

    第一目 兴观群怨

    王夫之,衡阳人,字而农,别号薑斋,明亡后隐于湘西之石船山,学者称船山先生。事见《清史稿》四百八十六卷。生平著书甚多,其论诗之著有《诗绎》与《夕堂永日绪论》二种。丁福保即据以辑入《清诗话》,合称为《薑斋诗话》。

    船山论诗颇多精辟的见解。他同黄梨洲一样,本儒家的见地,阐诗道之精蕴,而所见比一般道学家为高。尤其船山之说,似乎更胜一筹。

    黄梨洲也曾以兴、观、群、怨论诗。他根据孔安国、郑康成之注,以“兴”为“引譬连类”,故后世咏怀、游览、咏物之作也是兴;以“观”为“观风俗之盛衰”,故后世吊古、咏史、行旅、祖德、郊庙之什也是观;以“群”为“群居相切磋”,故后世公䜩、赠答、送别之类也是群;以“怨”为“怨刺上政”,故后世哀伤、挽歌、遣谪、讽谕之篇也是怨。于是再本此以论后世之诗:“谓古之以诗名者,未有能离此四者,然其情各有至处。其意句就境中宣出者,可以兴也;言在耳目赠寄八荒者,可以观也;善于风人答赠者,可以群也;悽戾为骚之苗裔者,可以怨也。”(见《南雷文定四集》一,《汪扶晨诗序》)这固然较经学家的训诂为通达,然而犹把兴观群怨看成四个物事。而在王船山则不然。他说:“可以云者随所以而皆可也。于所兴而可观,其兴也深;于所观而可兴,其观也审。以其群者而怨,怨愈不忘;以其怨者而群,群乃益挚。”(《诗绎》)这样讲,兴、观、群、怨四字,便成活看,不是呆看。盖梨洲所讲的是作诗者之兴、观、群、怨,而船山所讲的乃是读诗者之兴、观、群、怨。所以说:“作者用一致之思,读者各以其情而自得。故《关雎》兴也,康王宴朝而即为冰鉴;‘稺谟定命,远猷辰告’,观也,谢安欣赏而增其遐心。人情之游也无涯,而各以其情遇,斯所贵于有诗。”(《诗绎》)此说极妙。假使由作诗者之兴、观、群、怨言,便不易脱经学家的见解。他说:“经生家推《鹿鸣》、《嘉鱼》为群,《柏舟》、《小弁》为怨,小人一往之喜怒耳,何足以言诗。”(《夕堂永日绪论》)所以他要由读诗者之兴、观、群、怨言,才与文学批评有关。于是又说:“总以曲写心灵,动人兴、观、群、怨,却使陋人无从支借。”因此,《论语》之所谓“可以”,船山之所谓“动人”,都应着眼在读者的方面的。可以兴,是使读者兴,可以观,也是使读者观,推之群与怨,莫不如此。所以说:“作者用一致之思,读者各以其情而自得。”

    明白这一点,然后知梨洲之与船山,同样本于儒家的见地,以阐诗道之精蕴,而所得各有不同。梨洲所言处处在指示人如何作诗,如何学诗,所以要说明什么是诗。船山所言则异是,他处处在指示人如何读诗,如何去领悟诗,所以只说明诗是怎样。

    然而指示领悟的方法以使“读者各以其情而自得”,这便不是很容易的事。训诂家不能领悟诗趣的,评点家也一样不能领悟诗趣。拘于字面以解诗则失之泥,拘于章法以解诗则失之陋,拘于史迹以解诗则失之凿。明人以《诗经》作文学作品读,不作经学读本读,这眼光本是不错的。不过如孙月峰、锺伯敬一流以评点批尾之学当之,则要不得。要不得,所以招钱牧斋之诋诃。王船山的《诗绎》实在也是同此眼光,同此手法,而说来却高人一筹。他没有训诂家、道学家的习气,只用文学的眼光,所以说来精警透澈。他又不如评点家这般肤浅;他所说的仍本于儒家的见地,所以又觉其切实。以文学眼光去读诗,则于诗能领悟;本儒家见地以论诗,则于诗能受用。《诗绎》中说:“艺苑之士不原本于三百篇之律度,则为刻木之桃李;释经之儒不证合于汉魏唐宋之正变,抑为株守之兔罝。”像他才能打通经学与文学之间的一条路。真的:“汉魏以还之比兴,可上通于风雅:桧、曹而上之条理,可近译以三唐。”这样,所以我说王船山的诗论是偏重在读诗。

    第二目 法与格

    昔人讲诗,也曾示人以领悟,但是所拈出的是一个“法”字。于法中求悟,便只能偏重在作法方面,而不会理会到诗人作诗之本意。所以他最反对法。他说:

    近有吴中顾梦麟者以帖括塾师之识说诗,遇转则割裂别立一意,不以诗解诗,而以学究之陋解诗,令古人雅度微言,不相比附,陋子学诗,其弊必至于此。(《诗绎》)

    古诗及歌行换韵者,必须韵意不双转,自三百篇以至庾、鲍七言,皆不待钩锁,自然蝉连不绝。此法可通于时文,使股法相承,股中换气。近有顾梦麟者,作《诗经塾讲》,以转韵立界限,划断意旨,劣经生桎梏古人,可恶孰甚焉!晋清商《三洲曲》及唐人所作,有长篇拆开可作数绝句者,皆蠚虫相续成一青蛇之陋习也。(《夕堂永日绪论》)

    近体中二联,一情一景,一法也。“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苹”,“云飞北阙轻阴散,雨歇南山积翠来。御柳已争梅信发,林花不待晓风开”,皆景也,何者为情?若四句俱情而无景语者,尤不可胜数。其得谓之非法乎?夫景以情合,情以景生,初不相离,唯意所适,截分两橛,则情不足兴,而景非其景。(同上)

    起承转收,一法也,试取初、盛唐律验之,谁必株守此法者。(同上)

    他反对以转韵立界限的法,他反对以情景相配的法,他更反对讲起承转收的法。易言之,即是他反对一切画地成牢以陷人的法。盖这些法,都是学究指示初学作诗者的一种门径。用这些话头以论昔人之诗,当然觉其枘凿不入。一方面曲解古诗,一方面也使人拘束得不会作诗,因为这些都是死法。“死法之立,总缘识量狭小,如演杂剧,在方丈台上,故有花样步位,稍移一步则错乱,若驰骋康庄,取涂千里,而用此步法,虽至愚者不为也。”(《夕堂永日绪论》)所以在这些死法中,不会了解诗,也不会作诗。

    比这种呆板的法,讲得稍微活一些,则有所谓“格”。格的问题,王氏也是不赞成的。因为格也是艺苑教师的手法。他说:

    一解奕者,以诲人奕为游资,后遇一高手与对奕至十数子,辄揶揄之曰,此教师奕耳。诗文立门庭,使人学己,人一学即似者,自诩为大家,为才子,亦艺苑教师而已。高廷礼、李献吉、何大复、李于鳞、王元美、锺伯敬、谭友夏,所尚异科,其归一也。才立一门庭,则但有其局格,更无性情,更无兴会,更无思致,自缚缚人,谁为之解者!……李文饶有云“好驴马不逐队行”,立门庭与依傍门庭者,皆逐队者也。(《夕堂永日绪论》)

    建立门庭,自建安始。曹子建铺排整饰,立阶级以赚人升堂,用此致诸趋赴之客,容易成名,伸纸挥毫,雷同一律;子桓精思逸韵,以绝人攀跻,故人不乐从,反为所掩。子建以是压倒阿兄,夺其名誉,实则子桓天才骏发,岂子建所能压倒耶?故嗣是而兴者,如郭景纯、阮嗣宗、谢客、陶公乃至左太冲、张景阳,皆不屑染指建安之羹鼎,视子建蔑如矣。……是知立才子之目,标一成之法,扇动庸才,旦仿而夕肖者,原不足以羁络骐骥;唯世无伯乐,则驾盐车上太行者,自鸣骏足耳。(同上)

    立下了法,可以窒塞生机;定下了格,也足以桎梏才情。这样,都不是性情中事,所以无当于兴、观、群、怨,只为建立门庭的方便而已。明人论诗,正因各以偏胜见长,所以分别门户。清初一般人,大抵均反此风气,不欲以门庭自限。于是有一共同的倾向,都求之于古,同时也即求之于作诗之本。盖惟有这样,才能如船山所说“无从开方便法门,任陋人支借也”。

    第三目 意与势

    然则船山是否绝对不讲法与格呢?那也不然。他也承认近体中二联一情一景不失为一法;他也知道法的作用是所以成章。但是他所要破的是陋人之法,是这些小家数的法,是拘泥于法而不知变通的法。因此他不论法与格,而论意与势。意与势,即是船山所谓法与格,而实在即是一切法与格所由来之基础条件。他说:

    无论诗歌与长行文字,俱以意为主。意犹帅也,无帅之兵谓之乌合。李、杜所以称大家者,无意之诗,十不得一二也。……以意为主,势次之。势者,意中之神理也。唯谢康乐为能取势,宛转屈伸,以求尽其意,意已尽则止,殆无剩语,天矫连蜷,烟云缭绕,乃真龙,非画龙也。

    我尝以为船山诗论,与当时牧斋、梨洲诸人都不同。船山固有不满意李献吉一流人的言论,然而假使与牧斋、梨洲诸人比,则船山不能算是反对献吉了。他的言论,只能称修正献吉。我又以为船山诗论颇与王渔洋相同,渔洋诗论,实在也是对于李、何诗论的修正。所以二王诗论颇有相似之处。这其间固然未必有直接的关系,至少也可见所见之暗合。我尝推求其所以如此的原因,恐怕船山所提出的意与势,便是重要的原因了。不主张建立门庭,不主张守一局格,这是船山与钱、黄诸氏所同的。但钱、黄等均离开了诗而求作诗之本,所以偏重在性情方面。船山则依旧于诗中求诗,然而却不是死法,不是定格。这是与牧斋、梨洲不同的原因。

    论到势,所谓“天矫连蜷,烟云缭绕”,已有神韵的意思。而尤其与渔洋神韵之说为相类似者,莫过于下引《夕堂永日绪论》中的一节话:

    论画者曰咫尺有万里之势,一势字宜着眼。若不论势,则缩万里于咫尺,直是《广舆记》前一天下图耳。五言绝句,以此为落想时第一义。唯盛唐人能得其妙,如“君家住何处,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墨气四射,四表无穷,无字处皆其意也。李献吉诗,“浩浩长江水,黄州若个边,岸回山一转,船到堞楼前”,固自不失此风味。

    论势,而于五绝中求之,便有风味可言。否则,只是浑灏流转的气势而已。渔洋论诗最推重白石言尽而意不尽之语,实则也即是咫尺有万里之势的意思。

    第四目 情与景

    梨洲论诗,于情景的关系,说得已很妙,然而犹觉其担板搭实,没有船山说得空灵。盖船山之所谓情与景,即从诗意中求。而梨洲所论则是于诗人中求,只是诗人与环境的关系而已。船山说:“烟云泉石,花鸟苔林,金铺锦帐,寓意则灵。”是景须待意以灵的。船山又说:“若齐梁绮语,宋人抟合成句之出处(宋人论诗字字求出处),役心向彼掇索,而不恤己情之所自发,此之谓小家数,总在圈缋中求活计也。”(均《夕堂永日绪论》)是意又是以情为主的。这一节说明意与情景的关系最为明显。《夕堂永日绪论》中论情与景的地方很多。如云:

    “池塘生春草”,“蝴蝶飞南园”,“明月照积雪”,皆心中目中与相融浃,一出语时,即得珠圆玉润,要亦各视其所怀来而与景相迎者也。“日暮天无云”,“春风散微和”,想见陶令当时胸次,岂夹杂铅汞人能作此语。

    “僧敲月下门”,只是妄想揣摩,如说他人梦,纵令形容酷似,何尝毫发关心。知然者以其沉吟推敲二字,就他作想也。若即景会心,则或推或敲,必居其一,因景因情,自然灵妙,何劳拟议哉!“长河落日圆”,初无定景,“隔水问樵夫”,初非想得,则禅家所谓现量也。

    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巧者则有情中景,景中情。景中情者如“长安一片月”,自然是孤栖忆远之情;“影静千官里”,自然是喜达行在之情。情中景尤难曲写,如“诗成珠玉在挥毫”,写出才人翰墨淋漓,自心欣赏之景。凡此类知者遇之,非然,亦鹘突看过,作等闲语耳。

    又《诗绎》中云:

    兴在有意无意之间,比亦不容雕刻;关情者景,自与情相为珀芥也。情景虽有在心在物之分,而景生情,情生景,哀乐之触,荣悴之迎,互藏其宅。天情物理,可哀而可乐,用之无穷,流而不滞。穷且滞者不知尔。“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乍读之,若雄豪,然而适与“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相为融浃。当知“倬彼云汉”,颂作人者增其辉光,忧旱甚者益其炎赫,无适而无不适也。唐末人不能及此,为玉合底盖之说,孟郊、温庭筠分为二垒,天与物,其能为尔阄分乎。

    这些都是情景融浃之说。能这样情景融浃,然后在人则见其胸次绝无渣滓;在诗则不烦推敲自然灵妙。景中生情,而后宾主融合,不是全无关涉;情中生景,而后不即不离,自然不会板滞。以写景的心理言情,同时也以言情的心理写景,这样才见情景融浃之妙。这样才是所谓神韵。所以说:“含情而能达,会景而生心,体物而得神,则自有灵通之句,参化工之妙。若但于句求巧,则性情先为外荡,生意索然矣。”(《夕堂永日绪论》)

    然而船山却不拈出神韵两字为其论诗主张,则以一经拈出,自有庸人奔来凑附,依旧蹈了建立门庭的覆辙。才破一格,复立一格,这在船山是不为的。船山何以不为呢?这在上文已说过,船山所指示的是读诗的方法,而不是作诗的定格。不过他论读诗当然也不能全与作诗无关,所以也讲到意与势,也讲到情与景,然而照他这样讲法,是所谓意者情与景相融浃的境界而已。意既由情与景的融浃,所以意在言先。而由情与景相融浃以写出的意,当然有性情,有兴会,当然妙合无垠,当然自然凑附,当然能咫尺而有万里之势。诗而有势,即有风味,即是神韵,所以无字处皆是意,而意亦在言后。意在言,后则当然能使读者从容涵泳,自然生其气象。所以我说船山诗论,还是重在读的方面,重在领悟的方面。

    第二节 王士禛

    第一目 渔洋诗与神韵说

    王士禛,后易名士祯,字贻上,号阮亭,自号渔洋山人,山东新城人。事见《清史稿》二百七十二卷。

    渔洋之诗,自是一代正宗。在当时,正值大家都厌王、李肤廓锺、谭纤仄之后,渔洋独以大雅之才标举神韵,扬扢风雅,而声望又足以奔走天下,文坛主盟,当然非渔洋莫属。可是渔洋之诗,与其诗论,虽亦耸动一时,而身后诋誐亦颇不少,生前劲敌遇一秋谷,身后评骘又遇一随园,于是神韵一派在乾嘉以后,便不闻继响。

    大抵渔洋之失,即在标举神韵。标举神韵即立一门庭,门庭一立,趋附者固然来了,而攻击者也有一目标。这还是小问题。最重要的,乃在立了门庭之后,趋附者与攻击者都生了误会,误会一生,流弊斯起。所以我以前说过,由这一点言,王船山便比王渔洋为聪明。

    在这里,我们不能不先引一篇比较长一些的文字。这即是杨绳武《资政大夫经筵讲官刑部尚书王公神道碑铭》。

    公之诗既为天下所宗,天下人人能道之,然而公之诗非一世之诗,公之功非一世之功也。公之诗笼盖百家,囊括千载,自汉魏六朝以及唐宋元明人,无不有咀其精华,探其堂奥,而尤浸淫于陶、孟、王、韦诸公,有以得其象外之音,意外之神,不雕饰而工,不锤铸而炼,极沉郁排奡之气,而弥近自然,尽镵刻绚烂之奇,而不由人力。尝推本司空表圣味在酸咸之外,及严沧浪以禅喻诗之旨,而益伸其说,盖自来论诗者或尚风格,或矜才调,或崇法律,而公则独标神韵,神韵得而风格、才调、法律三者悉举诸此矣。……公于书无所不窥,于学无所不贯。……而或者但执诗以求公之诗,又或执一家之诗以求公诗,其亦终不足以语于知公也明矣。(《清文录》五十五)

    在此文中,固然不免充满了揄扬的气分,然而却说明了两点:(一)执一家之诗以论渔洋之诗为不得要领;(二)执一端之诗以论渔洋之诗论也为不得要领,因为“神韵得而风格、才调、法律三者悉举诸此矣”。神韵中有风格、有才调、有法律,这是向来论神韵者所不曾提到的一点。

    我们假使再欲证实此说,则有王渔洋自己所说的言论在。俞兆晟《渔洋诗话序》中曾有一节记载,说他晚居长安,位益尊、诗益老,每勤勤恳恳以教后学,时于酒酣烛炧,兴至神王,从容述说下边的话:

    吾老矣,还念生平论诗凡屡变,而交游中亦如日之随影,忽不至于转移也。少年初筮仕,惟务博综该洽,以求兼长,文章江左,烟月扬州,人海花场,比肩接迹,入吾室者俱操唐音,韵胜于才,推为祭酒,然亦空存昔梦,何堪涉想。中岁越三唐而事两宋,良由物情压故,笔意喜生,耳目为之顿新,心思于焉避熟。明知长庆以后已有滥觞,而淳熙以前俱奉为正的,当其燕市逢人,征途揖客,争相提倡,远近翕然宗之。既而清利流为空疏,新灵浸以佶屈,顾瞻世道惄然心忧,于是以大音希声,药淫哇锢习,《唐贤三昧》之选,所谓乃造平淡时也。然而境亦从兹老矣。

    则可知神韵之说到晚年始成为定论。考渔洋选《三昧集》在康熙二十七年,时渔洋已五十五岁。按俞氏序中所言,渔洋诗格与其论诗主张凡经三变,早年宗唐,中年主宋,晚年复归于唐,这是论渔洋诗与其诗论者,不可不注意之点。此点在渔洋生前,已经引起了争论。汪季甪与徐健庵二人对于渔洋的认识,便不相一致。当在一个文酒之会,徐健庵称新城之诗度越有唐,而季甪却说:“诗不必学唐;吾师之论诗未尝不兼取宋元。辟之饮食,唐人诗犹粱肉也,若欲尝山海之珍错,非讨论眉山、山谷、剑南之遗篇,不足以适志快意。吾师之弟子多矣,凡经指授斐然成章,不名一格。吾师之学无所不该,奈何以唐人比拟!”而健庵则龂龂置辨,以为渔洋诗惟七言古颇类韩苏,自余各体体制风格未尝废唐人绳尺。这段争论,直到后来季甪卒后,徐氏为渔洋《十种唐诗选书后》,犹且旧事重提,以伸渔洋宗唐之说。所以一般人以神韵之说,与才调无关,此种误会,原不起于后世。

    尤其应该注意的,他们争论之焦点,还在对于唐诗之认识。渔洋之标举神韵,一见于其所选《神韵集》。渔洋在扬州,尝选《唐律绝句五七言》若干卷授其子启涑兄弟读之,名曰《神韵集》。时在顺治十八年,渔洋仅二十八岁。(1)可知渔洋标举神韵并不是晚年之说。又一,见于其所撰《池北偶谈》。书中曾引汾阳孔文谷说,论诗以清远为尚,而其妙则在神韵(见卷十八)。《池北偶谈》之成书,在康熙二十八年,时渔洋已五十六岁,此在他选《唐贤三昧集》之后。若参以俞兆晟《渔洋诗话序》所言,则此言神韵,实可视为晚年定论。早年晚年并标举神韵,同时也并宗唐诗,可惜我们现在不曾见到《神韵集》,假使能得到此种选本,以与《唐贤三昧集》相比较,那么渔洋所谓神韵之说,更容易澈底了解。徐、汪之争,在康熙二十二年,时《唐贤三昧集》与《十种唐诗》均未选定,所以我以为他们争论之点,还在对于唐诗之认识。徐氏《十种唐诗选书后》一文中又说过:“季甪但知有明前、后七子剽窃盛唐,为后来士大夫讪笑,尝欲尽祧去开元大历以前,尊少陵为祖,而昌黎、眉山、剑南以次昭穆。先生亦曾首肯其言,季甪信谓固然,不寻诗之源流正变,以合乎国风、雅、颂之遗意,仅取一时之快意,欲以雄词震荡一时,且谓吾师之教其门人者如是。”这一点,实是他们争论的焦点。季甪之不欲宗唐,即因避免前、后七子的习气,所以一般人以神韵之说与法律无关,此种误会原亦不起于后世。

    论述到此,我们对于渔洋神韵之说,应当分别看出他所以标举神韵之动机。其一,是由于格调说的影响,早年之标举神韵,恐即起因于此。其二,是对于宋诗流弊的纠正,即所谓“清利流为空疏,新灵浸以佶屈”,于是“以大音希声,药淫哇恶习”,晚年之标举神韵,则又起因于此。此二种动机不同,于是所谓神韵也者,即使是同一意义,也不能不异其作用。后人只见到他晚年定论,所以一说到神韵,便与盛唐王、孟之诗相联系,而似乎觉得与才调、格律等等全无关系了。我们假使不看到他们弟子中如俞兆晟、汪懋麟(秀甪)诸人的话,恐怕谁也不会相信渔洋于诗也曾兼事两宋。知道他诗非一家之诗,然后知道他的诗论也非一端之说。后人只以神韵为王、孟家数的理论,而且以此为渔洋诗论之中心,赞成者主是,反对者诋是,纷纷纭纭,何从更见渔洋诗论之真。所以我说这是建立门庭以后最易引起的误会。标举神韵好似喊出口号,口号容易号召党徒,容易引起人们注意,然而却不易令人深切了解。

    第二目 从格调说的转变

    渔洋生在书香门第,家学渊源,自有其传统的习惯。在当时,前、后七子之绪论,成为众矢之的,公安派攻击他,竟陵派也压迫他,最后钱牧斋复以东南文坛主盟的资格,加以诋誐,李、何、李、王的气焰,至是可谓声销灰烬,我们假使在此时而欲求其遗风余韵,恐怕只有李攀龙的故乡而又是世家如渔洋的十七叔祖季木其人者,为最足以代表了。而渔洋于诗便是深受八叔祖伯石、十七叔祖季木的启迪。所以钱牧斋在《王贻上诗集序》中便这样说:“季木殁三十余年,从孙贻上复以诗名鹊起,闽人林古度论次其集,推季木为先河,谓家学门风渊源有自,新城之坛繹大振于声销灰烬之余,而竟陵之光焰熸矣。”(《有学集》十七)正因渔洋之诗有此渊源关系,所以牧斋赠诗,有“瓦釜正雷鸣,君其信所操,勿以独角麟,媲彼万牛毛”之句(《有学集》十一,《古诗赠新城王贻上》),而于序中犹且再提到以前规劝季木的话。

    渔洋之诗既出季木,那么何以又能邀牧斋的赏识呢?则以才情激发,渔洋原有自得之处。渔洋对于牧斋批评季木之语,谓“季木如西域婆罗门教,邪师外道,自立门庭,终难皈依正法”(见《列朝诗集》小传丁下),也未尝不以此言为确。盖季木之诗真有些像文太清的赠诗所谓“空同尔独师”者(见钱谦益《王贻上诗集序引》),所以即在渔洋也以为《问山亭》前后集中有芜杂可汰,而渔洋则于前七子之中,所取乃在边、徐二家。边贡字廷实,历城人,是济南诗派的首创者;徐祯卿字昌谷,一字昌国,吴人,二人与李、何又称弘正四杰。渔洋论诗不宗李、何,而推边、徐,此中消息值得注意。何良俊《丛说》谓:“世人独推何、李为当代第一,余以为空同关中人,气稍过劲,未免失之怒张,大复之俊节亮语,出于天性,亦难到,但工于言句,而乏意外之趣。独边华泉兴象飘逸,而语尤清圆,故当共推此人。”此语大可玩味。渔洋推尊边氏之故,恐怕也在兴象飘逸,语尤清圆上面。姑且退一步说,渔洋之选刻《华泉集》,是为乡国文献的关系,那么,看他再选刻徐祯卿的《迪功集》。他把徐氏《迪功集》与稍后高叔嗣的《苏门集》合刻,称为《二家诗选》。在其序中引王閅州兄弟的话,谓:“閅州诗评谓昌谷如白云自流,山泉泠然,残雪在地,掩映新月;子业如高山鼓琴,沉思忽往,木叶尽脱,石气自青。谈艺家迄今奉为笃论。其弟敬美又云,更百千年李、何当所废兴,徐、高必无绝响,其知言哉!”据是,可知渔洋于诗自是宗主唐音的正统派,不过他是这些正统派中间的修正者而已。

    怎样修正呢?我在以前论严羽的诗论时已曾说过:渔洋之与七子,其论诗主张虽多出于沧浪,然而七子所得是第一义之悟,而渔洋所得是透澈之悟;七子所宗是沉着痛快之神,而渔洋所宗是优游不迫之神。有这一些的不同,所以渔洋可以出于前、后七子而不囿于七子。

    论到此,不得不一引旧作《中国文学批评史上之神气说》一文。(《小说月报》十九卷一号)在此文中我把神与韵两字分说,以为沧浪论诗拈出神字,而渔洋更拈出韵字。只拈神字,故论诗以李、杜为宗;更拈韵字,故论诗落王、孟家数。因此说:“沧浪只论一个神字,所以是空廓的境界,渔洋连带说个韵字,则超尘绝俗之韵致,虽犹是虚无缥渺的境界,而其中有个性寓焉。假使埋没个性徒事模拟,则继武诗佛者固将与学步诗圣、诗仙者同其结果。”此以神与韵两字分说,与向来论神韵者不同,因此,有人以为未必合渔洋本意。实则渔洋所谓神韵,单言之也只一韵字而已。《师友诗传续录》中说“格谓品格,韵谓风神”。谓风神可,谓韵致可,谓神韵也可,单言之,只称为韵,也何尝不可。所以以神与韵两字分说,不过取其比较容易看出前、后七子与渔洋所论有些不同而已。这些不同,正是所谓第一义之悟与透澈之悟,沉着痛快之神与优游不迫之神的分别。

    再有,此文以神韵之韵为寓有个性的意义,启随园性灵之说,这也与向来言神韵者不同,易启人家的误会。实则渔洋之所以由格调而变为神韵,与此也有关系。我以为渔洋神韵之说,有先天、后天二义。由先天言,前一文中也已说过:

    王氏《蚕尾文》中有云:“诗以言志,古之作者,如陶靖节、谢康乐、王右丞、杜工部、韦苏州之属,其诗具在,尝试以平生出处考之,莫不各肖其为人。”其《分甘馀话》中亦极赏刘节之诗“不如求真至,辛澹皆可味”之句。所以王氏神韵之说,在食人间烟火食者,虽觉得他如仙人五城十二楼缥渺俱在天际,而在王氏自己,则正非学步得来,所以能肖其为人。(《中国文学批评史上之神气说》)

    这样说,格调之说启人模拟,而神韵之说却令人无从效颦。所以《渔洋诗话》对于云门禅师之话“汝等不记己语,反记吾语,异日稗贩我耶”,谓得诗家三昧。因此,可知渔洋神韵之说不能谓与个性无关,不过所表现的不是个性,而是个性所表现的风神态度而已。我们再看张九征《与王阮亭书》中称颂渔洋诗之语。他说:

    窃怪诸名士序言,犹举历下、瑯琊、公安、竟陵为重。夫历下诸公分代立疆,矜格矜调,皆后天事也。明公御风以行,飞腾缥渺身在五城十二楼,犹复与人间较高深乎?譬之绛、灌、随、陆,非不各足英分,对留侯则成伧父;嵇锻、阮酒,非不骨带烟霞,对苏门先生则成笨伯。留仙之裾、霓裳之舞,非不绝代,对洛神之惊鸿游龙,则掩面而泣;屋漏之痕、古钗之脚,非不名世,对右军之鸾翔凤翥,则卧被不敢与争。然则明公之独绝者先天也。弟知其然而不能言其然。杜陵云:“自是君身有仙骨,世人那得知其故。”此十四字足以序大集矣。(周亮工《尺牍新钞》四)

    这一节话正说到渔洋诗神韵独绝之处。“自是君身有仙骨”,所以学步不得。才是别才、趣是别趣,所以粘着不得。“蓝田日暖,良玉生烟”,烟固非玉而不能离玉。沧浪所谓别才、别趣,正应在这些上注意,才能悟出一个“韵”字。这样讲韵,易言之,即是这样讲神韵,当然不必分别唐宋,矜格矜调,逐逐于诗之后天的事。这是由先天方面阐说神韵之义,所以可以成为格调说的修正。

    由后天言,所谓神韵,又是所谓神韵天然不可凑拍之意。工力到此,不矜才、不使气,无荺义,无废语,如初写《黄庭》,恰到好处。蓝田生玉自有烟雾,方其未成为良玉的时候,便不会有烟雾。因此,神韵还在于工夫。工夫到家,自然有韵。一样走枱步,枱步好似格调,人人得而摹仿,然而走得从容不迫,安详有致,那便关工夫,那便是神韵。此义,在前一文中也曾说过:

    《居易录》云:“陈后山云:‘韩文、黄诗有意故有工,若左、杜则无工矣,然学左、杜先由韩、黄。’此语可为解人道。”又《香祖笔记》云:“《朱少章诗话》云:‘黄鲁直独用崑体工夫而造老杜浑成之地,禅家所谓更高一着也。’此语入微,可与知者道,难为俗人言。”前一节是谓神韵的境界虽重在无意自得,然须从有意中来;后一节是谓从人工的雕琢中亦可到浑成自然的境界。(《中国文学批评史上之神气说》)

    这样说,也是格调可以模仿,而神韵无从效颦的地方。诗欲合格易,欲有韵则难;欲动人易,而令人玩味则难。所以“神韵得,而风格、才调、法律三者悉举诸此矣”。

    由此二义以言,所以渔洋虽宗唐音,而不会与前、后七子一样,徒成肤廓之音。从这方面说,可以说是渔洋早年标举神韵的意旨。

    第三目 对宋诗的态度

    在前一节,说明了渔洋早年标举神韵的意旨;在这一节,又企图着说明渔洋晚年标举神韵之旨。渔洋诗风之变,不仅在俞兆晟《渔洋诗话》序中说过,即渔洋门人张云章所撰《蚕尾诗集序》也说明此意。他说:

    云章尝见向之为诗者,人尽曰我师盛唐,而规摹声响,汩丧性灵已甚。自有先生之诗,唐人之真面目乃出,而又上推汉魏,下究极于宋元明以博其旨趣,而发其固蔽。以迄于今,海内才人辈出,则又往往自放于矩矱,以张皇谲诡为工,滔滔而莫之反。先生近年遂多为淡泊之音,以禁其嚣嚣无益者。

    可知渔洋早年之为唐,原不十分偏向淡泊之音,虽则性分所近,原与王、孟为合,但至少可看出与晚年所主有些不同。渔洋于《鬲津草堂诗集序》中也曾说及此种思想转变之故。他说:“三十年前予初出交当世名辈,见称诗者无一人不为乐府,乐府必汉铙歌,非是者弗屑也;无一人不为古选,古选必十九首公䜩,非是者弗屑也。予窃惑之,是何能为汉魏者之多也,历六朝而唐宋,千有馀岁,以诗名其家者甚众,岂其才尽不今若耶?是必不然。故尝著论以为唐有诗不必建安、黄初也;元和以后有诗,不必神龙、开元也;北宋有诗,不必李、杜、高、岑也。”(《蚕尾集》七)这是他从格律而转变到才调的主张。然而时风众势,原自捉摸不定,扶得东来西又倒。所以他再说此种主张所生的影响:“二十年来海内贤知之流,矫枉过正,或乃欲祖宋而祧唐,至于汉魏乐府古选之遗音,荡然无复存者。江河日下,滔滔不返,有识者惧焉。”他原不是反对汉魏盛唐,他只是为一般规抚汉魏盛唐者下一针砭;而一般人不知此意,又以向之规抚汉魏盛唐者规抚两宋,这简直谈不到透澈之悟,即所谓第一义之悟而无之了。这那里是渔洋的意思。袁子才之论渔洋诗云:“清才未合长依傍,雅调如何可诋誐。”所谓清才,所谓雅调,颇能得渔洋诗一部分的真相。渔洋此种论诗主张之转变,也可说是以清才救一般人宗唐之弊,以雅调救一般人学宋之弊。施愚山于《渔洋续诗集序》中也说明此意。他说:“阮亭盖疾夫肤附唐人者了无生气,故间有取于子瞻,而其所为《蜀道》诸诗,非宋调也。诗有仙气者,太白而下,惟子瞻能之,其体制正不相袭。学《五经》、《左》、《国》、秦汉者,始能为唐宋八家学;三百篇汉魏八代者,始能为三唐,学三唐而能自竖立者,始可以读宋元:未易为拘墟鲜见者道也。”所以渔洋之有取于宋元,不过博其旨趣,至其所作,依旧不违于唐音。昧者不察,望风而靡,又相率提倡宋诗,以为清新。雅调沦亡,如何不使“有识者惧焉”。“新灵浸以佶屈”,即因着力为之,矜才使气,愈变愈怪,亦愈变而愈俗。所以他以为学宋人诗而从其支流余裔,未能追其祖之自出,以悟其以俗为雅、以旧为新之妙理,则亦未得为宋诗之哲嗣也。(见金居敬《渔洋续诗集序》引先生言)这是他对于宋诗的态度,所以他的诗不会落于宋格。

    不仅如此,他正因恐怕人家落于宋格,所以标举平淡之旨。《鬲津堂草诗集序》中再说:“昔司空表圣作《诗品》凡二十四,有谓冲淡者曰,遇之匪深,即之愈稀;有谓自然者曰,俯拾即是,不取诸邻;有谓清奇者曰,神出古异,淡不可收:是三者品之最上。”以此论诗,当然不会张皇谲诡而滔滔不返,当然更不会雷同挦扯,以生吞活剥为能事。后人对于渔洋诗之认识,对于神韵说之认识,全着眼在这一点,而各种误会,却也正从这一点生出。

    随园诗云:“清才未合长依傍,雅调如何可诋誐。我奉渔洋如貌执,不相菲薄不相师。”又《仿元遗山论诗》三十八首之一云:“不相菲薄不相师,公道持论我最知,一代正宗才力薄,望溪文集阮亭诗。”上文我们引及袁诗的时候,便说他仅得渔洋诗一部分的真相,即因随园对于渔洋的认识,恐怕也近于耳食,只知其晚年所造的平淡之境,而不曾理会到渔洋诗之全部。林昌彝说得好:“阮亭诗用力最深,诸体多入汉魏唐宋金元人之室;七绝情韵深婉,在刘宾客、李庶子之间。其丰神之蕴藉,神味之渊永,不得谓之薄,所病者微多妆饰耳。若谓阮亭诗不喜纵横驰骤者为之薄,阮亭岂不能纵横驰骤乎?简斋之论,阮亭有所不受。”(《射鹰楼诗话》七)阮亭正不欲为宋诗之纵横驰骤,所以“以大音希声,药淫哇恶习”,谓为才薄,岂得为当!

    论到此,觉得渔洋之主张宋诗,似乎有些矛盾了。汪懋麟与徐乾学的争论,也即为这似乎矛盾的问题。但是假使知道上文所述他对宋诗的态度,那么,他之主张宋诗原不足为奇。渔洋之《跋陈说岩太宰丁丑诗卷》云:“自昔称诗者,尚雄浑则鲜风调,擅神韵则乏豪健,二者交讥。”(《蚕尾续文》二十)

    神韵也,风调也,二而一,一而二者也。他便想于神韵风调之中,内含雄浑豪健之力,于雄浑豪健之中,别具神韵风调之致。这才是他理想的诗境,这才是所谓神韵的标准。清利流为空疏,恐怕又是一般误解神韵,只以半吞半吐为超超元著者流所最易犯的弊病。渔洋所谓神韵,原不是如此。现在可即以渔洋自己所说的话为证。他于《芝廛集序》中说:

    芝廛先生刻其诗若干卷,既成,自江南寓书命给事君属予为序。予抗尘走俗,且多幽忧之疾,久之,未有以报也。一日,秋雨中,给事自携所作杂画八帧过予,因极论画理,久之,大略以为画家自董巨以来,谓之南宗,亦如禅教之有南宗云。得其传者,元人四家,而倪、黄为之冠。明二百七十年,擅名者唐、沈诸人称具体,而董尚书为之冠,非是则旁门魔外而已。又曰:凡为画者,始贵能入,继贵能出,要以沉着痛快为极致。予难之曰:吾子于元推云林,于明推文敏,彼二家者画家所谓逸品也,所云沉着痛快者安在?给事笑曰:否,否,见以为古淡闲远,而中实沉着痛快,此非流俗所能知也。

    予闻给事之论,嗒然而思,涣然而兴,谓之曰:子之论画也至矣。虽然,非独画也,古今风骚流别之道,固不越此。请因子言而引伸之可乎?唐宋以还,自右丞以逮华原、营邱、洪谷、河阳之流,其诗之陶谢、沈宋、射洪、李杜乎?董巨,其开元之王、孟、高、岑乎?降而倪、黄四家,以逮近世董尚书,其大历、元和乎?非是则旁出,其诗家之有嫡子正宗乎?入之出之,其诗家之舍筏登岸乎?沉着痛快,非惟李、杜、昌黎有之,乃陶、谢、王、孟而下莫不有之。子之论,论画也,而通于诗,诗也而几于道矣。子之家先生,方属予论次其诗,请即以此言为之序,不亦可乎?(《蚕尾集》七)

    这样,所以渔洋之有取于少陵,乃至有取昌黎、子瞻,于其标举王、孟之旨初不冲突。人家以其标举神韵,宗主王、孟,便以为神韵说是这般简单,渔洋诗亦这般单调,可谓大误。陆嘉淑之《序渔洋续诗集》云:“今操觚之家好言少陵者,以先生为原本拾遗;言二谢、王、韦者,又以为康乐、宣城、右丞、左司;其欲为昌黎、长庆及有宋诸家者,则又以为退之、乐天、坡谷复出。而先生之诗其为先生者自在也。”可知渔洋之诗在当时人原还知道他是多方面的。诗非一家之诗,论亦非一端之论。所谓“神韵得,而风格、才调、法律三者悉举诸此矣”,也可作如是观。

    第四目 所谓神韵

    现在,才可论到渔洋所谓神韵之说。

    翁方纲之论神韵,与王渔洋不全同,然而他说:“神韵彻上彻下,无所不该,其谓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其谓镜花水月,空中之象,亦皆即此神韵之正旨也,非堕入空寂之谓也。其谓雅人深致,指出‘稺谟定命,远犹辰告’二句以质之,即此神韵之宗旨也,非所云理字不必深求之谓也。”(《复初斋文集》八,《神韵论》上)此文即举渔洋论诗之语以说明神韵彻上彻下无所不该之义,便与一般人所见不同。翁氏之论渔洋之所谓神韵,固未必全合渔洋意思,然而他说:“渔洋变格调曰神韵,其实即格调耳。而不欲复言格调者,渔洋不敢议李、何之失,又惟恐后人以李、何之名归之,是以变而言神韵,则不比讲格调者之流弊矣。”(同上,《格调论》上)则也与一般人对于渔洋神韵说之认识,有些不同。一般人只以三昧兴象云云,为渔洋之所谓神韵,所以不免堕入空寂。翁氏在这方面便较一般人为高,不过翁氏却欲以肌理实之,又不免矫枉过正。翁氏之论所以有些似是而非之处,都在于是。

    我以为渔洋神韵之说确是有些空寂,不过我们说到神韵之说却不必堕于迷离恍惚之境,而且要看出渔洋所论并非全属空际缥渺之谈。神韵之说,渔洋还说得明白,覃溪却说得模糊。渔洋之讲神韵,并没有写成一篇系统的论文,然而随处触发,都见妙义,只须我们细心钩稽,自可理出系统。覃溪之论神韵,除零星散见者不计外,特地写了三篇《神韵论》。然而归结一句话,“在善学者自领之,本不必讲也”,则反而有些使人模糊了。

    神韵之说何以堕入空寂?则因(一)神韵只指出一种诗的境界,与一般诗论之就平地筑起者不同。《渔洋诗话》曾述施愚山语,称渔洋诗论“如华严楼阁弹指即现,又如仙人五城十二楼缥渺俱在天际”。而愚山自己之诗论则如“作室者瓴甓水石,须一一就平地筑起”。其实何止愚山如此,其他各种诗论,如所谓性灵说、格调说等等,全是如此。因为不从一种诗的境界立论,则一切诗论当然都是脚踏实地,从平地筑起了。(二)即就诗的境界立论,如所谓自然也、绮丽也、豪放也、典雅也,似乎也都有由入之途,独所谓神韵也者,真如东坡所谓“道可致而不可求”。越处女之与勾践论剑术曰:“妾非受于人也,而忽自有之。”忽自有之,则正无由入之途。司马相如之答盛览曰:“赋家之心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不可得而传,则思维路绝。云门禅师曰:“汝等不记己语,反记吾语,异日稗贩吾耶?”不用记人家的话,则又言语道断。而这数语偏偏是《渔洋诗话》中所称谓诗家三昧者。论诗到此,如何不堕入空寂。(三)何况建立在这种境界的诗论,如所谓作诗方法也,读诗方法也,又都重在语中无语、重在偶然欲书、重在须其自来、重在笔墨之外、重在不着一字、重在得意忘言、重在不可凑拍、重在兴会风神。这些方法,又都待于悟,都待于领会。逞才则为才蔽,说理则成理障,讲学问则易变堆砌,稍刻画便流于排比,欲如初写《黄庭》,恰到好处,真是难之又难。这简直是指出一种标准而不是说明一种方法,无从捉摸,亦无从修养,论诗到此,又如何不堕入空寂!

    所以空寂不足为渔洋病,不足为神韵说之病。问题乃在如何说明此种建立在诗的境界上面的诗论。

    徐寅谓诗是儒中之禅(见《雅道机要》),诗原不能与禅无关。禅义可以入诗,禅义可以论诗,禅义亦可以喻诗,这在以前讲沧浪诗论的时候,也已经说过。七子之格调说,是以禅喻诗,渔洋之神韵说,是以禅论诗,而有时也可以以禅义入诗。以禅喻诗,则诗是诗,而禅是禅,工夫还在诗上面;以禅论诗,则禅通诗,而诗通禅,工夫乃在悟上面;至以禅义入诗,则诗即禅,而禅即诗,神韵天然,不可凑拍,却没有可以加以工夫的余地。工夫在诗上面者,所以成为格调说,因为求之于绳墨之中;工夫不在诗上面者,所以成为神韵说,因为须求之于蹊径之外。格调与神韵之分别乃如此。覃溪所论,可谓全不曾说到是处。

    因此,我们分别渔洋之神韵说,须知其有以禅义言诗者。如云:

    严沧浪以禅喻诗,余深契其说,而五言尤为近之。如王、裴《辋川绝句》,字字入禅。他如“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以及太白“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常建“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浩然“樵子暗相失,草虫寒不闻”,刘眘虚“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妙谛微言,与世尊拈花,迦叶微笑,等无差别。通其解者,可语上乘。(《蚕尾续文》二,《昼溪西堂诗序》)

    唐人如王摩诘、孟浩然、刘眘虚、常建、王昌龄诸人之诗,皆可语禅。(《居易录》二十)

    类此之例,不能备举。本来渔洋幼年学诗,即从王、孟、常建、王昌龄、刘眘虚、韦应物、柳宗元数家入手,结习难忘,原不足怪。此种诗所以可以语禅者,即因语中无语,即因其在笔墨之外。《居易录》引《林间录》载洞山语云:“语中有语,名为死句;语中无语,名为活句。”自谓此即选《唐贤三昧集》之旨。《香祖笔记》又引王楙《野客丛书》所称:“《史记》如郭忠恕画,天外数峰,略有笔墨,然而使人见而心服者,在笔墨之外也。”(卷六)以为此语得诗文三昧,即司空表圣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之意。根据此种见解,所以渔洋论诗,重逸品而不重神品。

    神品还可于绳墨中求之,只须能化,便是入神。逸品则只能求之于蹊径之外,稗贩旧语,根本不成。此中有性分焉,有兴会焉,又是使人无可着力之处。刘公腀《与渔洋书》称:“尝与同人言:读同时他人作,虽心知其什倍于我,窃复漫臆,傥假以问学,似若可追;至吾阮亭,即使吾更读诗三十年,自觉去之愈远。正如仙人啸树,其异在神骨之间;又如天女微妙,偶然动步,皆中音舞之节。当使千古后谓我为知言。”这正是就性分说的。毛西河谓“天下惟雅须学,而俗不必学”,以纠沧浪“诗有别才非关学”之语,实则天下惟俗能学,而雅不能学。雅便无从学起,强学风雅,便成笑柄。所以渔洋所谓性情,虽与性灵说有几分相似,毕竟犹有虚实之分。《池北偶谈》中引宋时吴中孚绝句:“白发伤春又一年,闲将心事卜金钱。梨花落尽东风软,商略平生到杜鹃。”(卷十七)谓此诗竟使当时能成诵九经注疏的糜先生无从效颦。这即所谓“诗有别才非关学”之说。

    有了性分,还须伫兴。渔洋诗话中引萧子显“有来斯应,每不能已,须其自来,不以力搆”及王士源序孟浩然诗“每有制作,伫兴而就”诸语,以为“生平服膺此言,故未尝为人强作,亦不耐为和韵诗也”。不强作,不和韵,在随园说来,是求诗之真;在渔洋说来,便是伫诗之兴。所以他以为兴来便作,意尽便止,而当兴会神到之时,雪与芭蕉不妨合绘,地名之寥远不相属者,亦不妨连缀,所谓“古人诗只取兴会超妙,不似后人章句,但作记里鼓也”(《渔洋诗话》上)。这即所谓“诗有别趣非关理”之说。而所谓别才别趣,都是无可致力的。

    这些都是与性灵相近而终究不近的地方。我在旧作《中国文学批评史上之神气说》一文中说过:“若于此种消息参得透徹,则知袁枚性灵之说,盖亦即从渔洋神韵说一转变而来者,世有会心者当不以吾言为妄耳。”实则何止如此。性灵之说,袁中郎诸人亦早已说过,中郎论诗亦颇杂以禅义;神韵之说,原亦是从性灵说转变得来。假使说七子之诗论为正,则公安之诗论为反,而渔洋之诗论为合。因此,知覃溪谓神韵为格律说之转变,犹不过得其一端。“神韵得,而风格、才调、法律三者悉举诸此矣。”也可作如是观。

    这些富有禅义的诗,在作的方面性分兴会,既都难力搆,于是在读的方面,亦尚领会而不宜执着。他说:“古人诗画只取兴会神到,若刻舟缘木求之,失其指矣。”(《池北偶谈》十八,“王右丞诗”条)作诗之法,须其自来,读诗之法,又重神会。这是他所以赞同沧浪“空中之音,相中之色”以及“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诸语的理由。然而这样说,读者不免仍有空寂之感吗?那真没法。无已,我们只能再说明为什么必须这样说得不着边际的理由。我们要知道他所以说盛唐人诗往往入禅,即因可以一言契道的关系。可以一言契道,然而所说的却不是道。所说的虽不是道,而可以一言契道,所以为无迹可求,所以如镜中之象,水中之月,可以领会而不可执着。这是所谓语中无语,这是所谓在笔墨之外。要是不然,如寒山诗之“泯时万象无痕迹,舒处周流遍天下”,所能说出的是什么?如邵康节诗之“诗扬心造化,笔发性园林”,所能扬所能发的又是什么?他们果能把造化天机具体地表现出来吗?康节虽说“天且不言人代之”,实则他何尝代来!在康节,或者确有他自得之处,但是他何曾举以示人。他只是嚷嚷而已,造化天机,几曾在他的笔端露出!因为这是所谓“语中有语,名为死句”。唐人诗之可以语禅者,正不如此。诗人所言本不曾拖泥带水,杂以禅义,不过于情景融洽之中,妙造自然,读者却不妨因此一言契道。这正是优游不迫一类诗之入神的境界,何尝特特注意在空寂。作者有意求之,“学我者死”,斯成笨伯;读者有意求之,疑神疑鬼,遂见空寂。这样说非空寂不足以说明神韵,空寂又何足为渔洋病。

    以上是就其以禅义言诗一点而言。我们须知渔洋之神韵说更有以禅理论诗者。以禅理论诗,只以诗禅有相通之处,诗句却不必入禅,不必带禅义。固然说话不能这般仔细,这般担板;以禅义言诗与以禅理论诗,也不能有多大分别。不过如这般分别以后却便于说明。渔洋所说,如:

    舍筏登岸,禅家以为悟境,诗家以为化境,诗禅一致,等无差别。大复《与空同书》引此,正自言其所得耳。顾东桥以为英雄欺人,误矣。岂东桥未能到此境地,故疑之耶?(《香祖笔记》八)

    这便是以禅理论诗的地方。禅家行脚名山,遍访大师,求善智识,也是从工夫上来。一旦顿悟,得到自己应付生死的智慧,便是舍筏登岸,而工夫便成为陈迹。悟境化境原无二致,所以不可相提并论。到此地步,无工可言,无法可言,浑成天然,色相俱全,才是渔洋理想的诗境。何大复告空同以舍筏登岸,而李空同亦病昌谷诗之蹊径未化。是七子于诗原重在化,与渔洋论诗并无分别,然而后人于此,多归罪七子,而不以病渔洋者,何也?则以(一)七子所宗是沧浪所谓第一义之悟。由第一义之悟言,所以李空同有宗汉魏盛唐之说,所以李沧溟有唐无五言古之说,他们先悬了高格以论诗,于是知其正而不知其变,取径既狭如何能化!王渔洋便不是如此,兼取宋元以博其趣,“波澜愈阔,格律愈精,变化愈极其致”(见陆嘉淑《渔洋续诗集序》),所以不蹈七子覆辙。(二)渔洋所宗,是沧浪所谓透澈之悟。由透澈之悟言,故以色相俱空、无迹可求者为极致,而诗格遂近于王、孟。他知道神品难到,逸品易至,能使逸品入妙,自然也入神境。这便是所谓化。翁方纲谓:“少陵、供奉之诗,纵横出没不主故常;彼空同者,未能知其故也,然亦未尝不自以为纵横出没,不主故常也。”(《复初斋文集》八,《徐昌谷诗论》一)彼李、何、李、王之所以自以为化而终不能化者在是。看到此,知道昌谷之所以较为成功,知道渔洋之所以更为成功。

    这又是神韵说与格调相近而终究不近的地方。

    格调之说,何自起乎?起于《沧浪诗话》之所谓气象。翁方纲之《格调论》上谓:“夫诗岂有不具格调者哉!《记》曰,‘变成方谓之音’,方者音之应节也,其节即格调也。又曰‘声成文谓之音,’文者音之成章也,其章即格调也,是故噍杀啴缓直廉和柔之别由此出焉。是则格调云者非一家所能概,非一时一代所能专也。”此话极是。可是明人所谓格调其意义并不如此。翁氏再说:“唐人之诗未有执汉魏六朝之诗以目为格调者,独至明李、何辈乃泥执《文选》体以为汉魏六朝之格调也,泥执盛唐诸家以为唐格调焉。于是不求其端,不讯其末,惟格调之是泥,于是上下古今只有一格调,而无递变递承之格调矣。”(《复初斋文集》八)这即是明人泥于格调之失,也可谓是误解格调之失。盖明人所谓格调,是合沧浪所谓第一义之悟与气象之说体会得来。重在第一义,所以只宗汉魏盛唐;重在气象,所以又于汉魏盛唐中看出他的格调。这是格调之说之所自起。

    格调之说重在气象,而神韵之说,更是建筑在气象上的。二者都是给人以朦胧的印象。于是翁方纲便以为“渔洋变格调曰神韵,其实即格调耳”,此则似是而非,不能不说其辨析之未细了。实则格调说所给人以朦胧的印象的是风格,神韵说所给人以朦胧的印象的是意境。读古人诗而得朦胧的印象,这是格调;对景触情而得朦胧的印象,这是神韵。悬一风格而奔赴之,所以成为模拟;悬一意境而奔赴之,则只有能到与否的问题,不会有能似与否的问题。这也是第一义之悟与透澈之悟的分别。

    论到此,我觉得翁方纲之论徐昌谷诗,颇足以说明其关系。他说:“夫李虽与徐同师古调,而李之魄力豪迈,恃其拔山扛鼎辟易万夫之气,欲举一世之雄才而掩蔽之;为徐子者乃偶拈一格具体古人,以少胜多,以静摄动,藉使同居蹈袭之名,而气体之超逸据其上矣。”(《徐昌谷诗论》一)这是徐昌谷所以胜李空同的地方。他再说:“迪功诗七古不如五古,七律不如五律,七古七律又不如七绝,盖能用短不能用长也。夫势短字少则可以自掩其凿痕,故蹈袭者弗病也,篇长则将何展接乎?是以凡能用短不能用长者,皆执一而废百者也。然而陶、韦之短篇则真短篇也,岂其袭之云乎?由所病在袭,则短亦袭也。”(《徐昌谷诗论》二)这又是说同一蹈袭,也是昌谷较空同高明的地方。同一模拟,而拈一格者胜,用短者胜,这是渔洋所以用清角之音易黄钟大吕之音的缘故。说神韵为格调,原不能谓为大错误,不过其间有个分别。我们以前说沧浪诗论是以神韵说的骨干而加上了一件格调说的外衣,那么,可以说渔洋诗论即使有同于格调的地方,也是以格调说的骨干加上了一件神韵说的外衣。这是渔洋较七子聪明的地方。

    何况渔洋诗还不出于模拟。不出于模拟,而用荆浩论山水所谓“远人无目,远水无波,远山无皴”的方法,给人以朦胧的印象,当然觉其味在酸咸之外,而与仅主格调者有别了。

    何况渔洋诗还不尽在于朦胧。朦胧,有时可以以短取胜,即所谓如郭忠恕画天外数峰,略有笔墨,意在笔墨之外者。这好似漫画,寥寥数笔,神态毕现,然而此中也有学问,也见本领。正如翁方纲所谓:“陶、韦之短篇则真短篇也。”同样的性情,同样的用短,同样的欲以朦胧见长,然而学问根柢既有差别,工力等第又有区分,所以后人之追迹渔洋者,不免有枯寂之感了。

    这是所谓以禅理论诗。

    兼此二义而渔洋神韵之说始全;兼此二义而渔洋前后提倡神韵之旨亦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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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此据惠栋所撰《渔洋山人年谱》。又案金荣《精华录笺注》所撰《年谱》,系此事于康熙元年,时渔洋二十九岁。

    第三章 格调说

    第一节 申涵光与毛先舒

    第一目 性情与风教

    明末清初,钱牧斋以诗坛主盟之资格,大声疾呼,将以转移风气。可是,风气虽转,而其说与其诗卒不能厌天下人之心,于是变而为神韵,更变而为格调。此种转变固不免也受牧斋的影响,但与牧斋诗论却不相一致,因为他们不必一定转移明人的风气。

    先言申涵光。涵光字孚孟,号凫盟,永年人,顺治中恩贡生。所著有《聪山集》、《荆园小语》诸书,事见《清史稿》四百八十九卷。

    邓汉仪序申氏《聪山集》云:“世之学者,不深原夫性情风教之际,而徒弹射夫历下、竟陵,追逐夫华亭、娄上,庸知为大雅之所斥而不见收也哉!”这是邓氏论申氏诗的话,但是也可看出申氏论诗之主张。盖申氏论诗主旨,也同其作风一样,不外“深原夫性情风教之际”而已。彼处明末清初之际,满腔哀愤无可发泄,一以寄之于诗,故论诗颇主性情。又他本是道学家,所著有《荆园小语》、《荆园进语》诸书,故论诗又颇主风教。

    性情与风教,由申氏以前言,是诗人之诗论与道学家之诗论之所由分;由申氏以后言,又是性灵说与格调说之所由分,袁子才与沈归愚的辩难即是为此问题。所以此二者似乎绝不易沟通。然而他竟能沟通之,他竟能“深原夫性情风教之际”。

    性灵说与格调说的冲突,在申氏前,即公安、竟陵与前、后七子之争。而申氏之主张,却仍是七子之主张。如其《青箱堂近诗序》所谓:

    诗之必唐,唐之必盛,盛必以杜为宗,定论久矣。近乃创为无分唐宋之说,于是少陵、青莲、眉山、放翁相提并论。其意谓不必专宗唐耳。久之潜移默化,恐遂专于宋而不觉。夫唐自大家名家而外,亦非一格,如郊、岛之孤僻,温、李之骈丽,元、白之轻便,流弊所至,渐亦启宋之端,然而唐之诗自在也。宋贤自眉山、放翁而外,如永叔、山谷、圣俞、子美非不峥嵘一代,然而唐法荡然。至须溪、沧浪枕藉少陵字栉句比而去之愈远。此其故难言也,所争在风神气象之间,而造语疏密,立意显晦不与焉。至何、李诸公专宗盛唐,遂已超宋而上,则后之从事于诗者可知矣。……夫诗之日变,如巾服綦履,长短阔狭互为变更,惟大雅者择中以为矩,若宋诗日盛,则渐入杂芜。(《聪山文集》一)

    又其《荆园小语》中云:

    学问以先入为主,故立志欲高,如文必秦汉,字必锺王,诗必盛唐之类,骨气已成,然后顺流而下,自能成家,若入手便学近代,欲逆流而上,难矣。

    此种主张,简直全是七子理论。然而毕竟与七子不同,即因深原夫性情风教的关系。诗之必唐,唐之必盛,盛之必以杜为宗,他以为早成定论。不过七子流弊,亦是事实。其《蕉林诗集序》云:“诗至济南而调始纯。……故自唐以来,语音节者以济南为主,后之学者莫能过也。乃其黄金白雪,自立蹊径,慕者效之,抑又甚焉。满目苍黄,至不解意欲道何事,性情之灵障于浮藻,激而为竟陵,势使然耳。”(《聪山文集》一)于是他欲以性情济格调之穷,却不欲重扬竟陵之波,所以说“就彼音节,舒我性情”(同上)。这即是折衷于群贤的态度与主张。

    不仅如此,他更欲折衷诗人之诗论与道学家之诗论使合而为一。盖他以为如何“就彼音节,舒我性情”呢?即因标举温柔敦厚兼主风教之故。以温柔敦厚论性情,而性情不佻;以温柔敦厚论格调,而格调也不流于肤廓。后来沈归愚之论诗,一方面重格调,一方面讲温柔敦厚,恐即受此影响。然而袁子才与沈归愚终究不免因性情风教的分歧而打笔墨官司,所以申氏之合二者为一,便有值得注意的地方。

    他在《王清有诗引》中说过:“理学风雅,同条共贯。”(《聪山文集》二)他在《马旻徕诗引》中又说过:“夫理学与诗判而不一也久矣。儒者斥诗为末技,比于雕虫之属,而太白嘲诮鲁儒,备极丑诋。……予谓世俗所谓理学与诗皆非也。……三百篇多忠臣孝子之章,至性所激,发而成声,不烦雕绘而恻然动物。是真理学即真诗也。”(《聪山文集》二)是则理学风雅所以同条共贯的缘故,即因真理学即真诗的关系。何以真理学即真诗呢?盖他所谓真理学也即是真性情之流露。他说:“诗之精者必真。夫真而后可言美恶。……貌谨愿而心浇刻,性情之伪,延于风教,而诗其兆焉。”(《聪山文集》二,《乔文衣诗引》)那么,假理学便只成为假心情,所以也不成为真诗。何以真诗又即真理学呢?盖他所谓真诗,也不能不达于理。他说:“三百篇皆理学也,敷情陈事而理寓焉。理之未达,无为贵诗矣。”(《王清有诗引》)那么,只有达理者,才有“吾与点也”之意;也只有达理者,才能触绪成咏。

    这样一讲,两相冲突的理论,可以减少他的摩擦了。不仅减少摩擦,而且可以合而为一。盖他所谓温柔敦厚之说,含有二种意义:其一,以“和”字解释温柔敦厚,那即是传统的说法,如所谓“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以及“中声之所止”之类皆如此。其二,以“不和”解释温柔敦厚,如所谓“穷而后工”,如所谓“不得其平则鸣”,这在昔人不以为是温柔敦厚,而他以为也是温柔敦厚。由前一义言,是重在风教的立场讲的;由后一义言,又是重在性情的立场讲的。因此,在他的理论体系上便不见其冲突。他可以有传统的讲法,如《连克昌诗序》云:“凡诗之道以和为正。……乃太史公谓《诗》三百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夫发愤则和之反也,其间劳臣怨女悯时悲事之词诚为不少,而圣兼著之,所以感发善心而得其性情之正,故曰温柔敦厚诗教也。所以正夫不和者也。”(《聪山文集》一)这即是以“和”字解释温柔敦厚的例。他也可以有非传统的讲法,如《贾黄公诗引》云:“温柔敦厚诗教也,然吾观古今为诗者,大抵愤世嫉俗,多慷慨不平之音。……然则愤而不失其正,固无妨于温柔敦厚也欤?……夫流连光景以消侘傺,此善于处愤者也。第不失所谓敦厚者而温柔在是矣。”(《聪山文集》二)这又是以“不和”解释温柔敦厚的例。这样一讲,于是以温柔敦厚为媒介,而性情与风教得到联系了。《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这即是性情。然而愤而不失其正,这即是温柔敦厚。即使愤而失其正,然而性情不失,仍足感发善心,这即是温柔敦厚之诗教。

    不仅如此,他再本这一点以论杜甫之诗,而论调便与七子之学杜不同。如《乔文衣诗引》云:

    嗟乎!真之一字,为世所厌久矣。少陵不云乎?“畏人嫌我真。”其在当时,流离困踬,皆真之为害,故人嫌亦自嫌也。然而光焰万丈,至今益烈,真之取效颇长。(《聪山文集》二)

    如《屿舫诗序》云:

    古诗类尚和平。吾见古之能诗者,率沉毅多大节,即如杜陵一生褊性畏人,刚肠疾恶,芒刺在眼,除不能待,其人颇近严冷,与和平不类也。而古今言诗者宗之。恶恶得其正,性情不失,和平之音出矣。绕指之柔与俗相上下,其为诗必靡靡者,非真和平也。(《聪山文集》一)

    于是他所取于杜甫者,在其真,同时也在其温柔敦厚。这与上文所谓发愤之所为作而仍不失性情之正,正是同样意思。乡愿总成为乡愿,尽管八面玲珑,阿世取宠,决不能肝胆外露,也决不成为真诗。大概他所受到的时代刺激也不免太深刻了吧!所以对于张覆舆(盖)这样独行之士,反引为同调。其行不妨狂怪,其言不妨矫激,正须于不和平中乃见其真和平。为什么?时代便是一个反常的时代呀!他是在这种观点上联系性情与风教的,所以他的学唐宗杜,也不同于前后七子之学唐宗杜。

    第二目 性灵与格调

    申涵光是理学家,故所言与黄梨洲为近;毛先舒是诗人,故就诗论诗,其所见又与申氏不同。

    毛氏,钱塘人,初名先舒,字稚黄,后更名骙,字驰黄,事见《清史稿》四百八十九卷,其论诗之著,有《诗辨坻》四卷。

    《诗辨坻》卷四有《竟陵诗解驳议》,专攻锺、谭《诗归》论诗之谬。其序云:

    迨成弘之际,李、何崛起,号称复古。……及其敝也,庞丽古事,汩没胸情,以方幅啴缓为冠裳,以剟肤缀貌为风骨,剿说雷同,坠于浮滥,已运丁衰叶,势值末会,楚有锺惺、谭元春,因人心属厌之余,开纤儿狙喜之议,小言足以破道,技巧足以中人,而后学者乃始眩瞀杨歧,迟回襄辙;嚣然竞起,穿凿纷纭,救汤扬沸,莫之能阏。

    所以他也是欲调剂七子、竟陵之弊而兼取其长的。他以为古今谈诗家之持论,不外三弊:泥于六义者,或强咐比兴,或排斥丽辞,这是一弊。专尚气魄者,故作奇肆,致违矩度,这是二弊。专尚新变者流为鬼涩,致乖大雅,这是三弊。以象征解诗,以道学论诗者属第一弊;七子之失有一部分属第二弊,而公安、竟陵之失则属第三弊。因此,他驳性灵之说云:

    鄙人之论云,诗以写发性灵耳,值忧喜悲愉,宜纵怀吐辞,蕲快吾意,真诗乃见。若摸拟标格,拘忌声调,则为古所域,性灵斯掩,几亡诗矣。予案是说非也,标格声调古人以写性灵之具也,由之斯中隐毕达,废之则辞理自乖。夫古人之传者,精于立言为多;取彼之精,以遇吾心,法由彼立,杼自我成,柯则不远,彼我奚间!(卷一,《鄙论》篇)

    那么,主格调者仍可以有性灵,而主性灵者却先离于法度了。这是他主格调之理由。他又说:

    鄙人之论又云:夫诗必自辟门户以成一家,倘蹈前辙,何由特立,此又非也。……借如万历以来,文凡几变,诗复几更,哆口高谈,皆欲呵佛,然而文尚隽韵者则黄、苏小品,谈真率者近施、罗演义。诗之佻亵者,效吴歌之昵呢,龌龊者,拾学究之馀渖。嗤笑轩冕,甘侧舆台,未餐霞露,已饫粪壤。……岂若思古训以自淑,求高曾之规矩耶?若乃借旨酿蜜,取喻镕金,因变成化,理自非诬。(卷一,《鄙论》篇)

    那么,主格调者仍可有新变,而主性灵尚新变者,反不合于新变了。这也是他主格调之理由。当时钱塘王嗣槐亦有《与阮亭祭酒书》谓:“学之而似者李、王是也;失其神犹未失其形,以形求神,神可得也。学之而不似者,苏、黄是也,形既失矣,神于何有!失其形并失其神矣。”(《桂山堂文选》三)这与毛稚黄的论调也可说是相同的。

    稍后,施愚山(闰章)之论诗主温柔敦厚,与申涵光近;朱竹垞(彝尊)之论诗仍主唐音,又与毛先舒之说为近。

    第二节 叶燮

    第一目 诗的演变

    叶燮字星期,号横山,江南吴江人,著有《已畦集》,事见《清史稿》四百八十九卷。

    叶氏名位虽不高,然以沈归愚的关系,所谓“横山门下尚有诗人”,故其影响却不为不大。沈德潜的《说诗晬语》、薛雪的《一瓢诗话》,颇多称引横山诗教之处。即其不曾明言是横山言论者,亦多暗袭横山之说。

    叶氏论诗之著,有《原诗》内外篇四卷,即附《已畦集》中。沈珩序其书,称“自古宗工宿匠,所以称诗之说仅一支一节之琐者耳,未尝有创辟其识,综贯成一家言,出以砭其迷,开其悟”,这几句话,推颂得极为恰当。《原诗》之长,即在精心结构,可以当得起称著作的书。《四库存目提要》乃以为是作论之体,非平诗之体,可谓大误。

    横山论诗所以能“创辟其识,综贯成一家言”者,即在于用文学史家的眼光与方法以批评文学,所以能不立门户,不囿于一家之说,而却能穷流溯源独探风雅之本,以成为一家之言。

    我们研究《原诗》,首先应当注意他开宗明义的几句话。他说:

    诗始于三百篇,而规模体具于汉,自是而魏而六朝三唐,历宋元明以至昭代,上下三千馀年间,诗之质文体裁格律声调辞句,递升降不同,而要之诗有源必有流,有本必达末。又有因流而溯源,循末以返本,其学无穷,其理日出。乃知诗之为道,未有一日不相续相禅而或息者也。

    在这几句话中间,我们所应注意的,即是他一方面说诗变至剧,而一方面又说诗道未息。他能看出文学之演变,所以他不赞成李梦阳之不读唐以后书,李攀龙之谓唐无古诗。在别人只知奉不变者以为宗,而他却能知道“有源必有流,有本必达末”,根本没有盛衰优劣可言。正因他能知道文学之演变,所以他又能于演变中看出其有不变者存。因此,他又不赞成一般反对李、何、李、王的人之溺于偏畸之私说。所以他又要“因流而溯源,循末以返本”。正因他能这般明了诗之源流本末,正变盛衰,所以不满意于一般论诗之人,而不禁嘅叹地说:“称诗之人,才短力弱,识又矇焉而不知所衷,既不能知诗之源流本末正变盛衰,互为循环,并不能辨古今作者之心思才力深浅高下长短,孰为沿为革,孰为创为因,孰为流弊而衰,孰为救衰而盛,一一剖析而缕分之,兼综而条贯之。徒自诩矜张,为郛廓隔膜之谈,以欺人而自欺也。”在这种情况之下,“于是百喙争鸣,互自标榜,……是非淆而性情汨,不能不三叹于风雅之日衰”了。

    现在先就其言变者论之。他很能说明文学之演变。他以为诗变出于自然。“自有天地以来,古今世运气数,递变迁以相禅。古云,天道十年一变,此理也,亦势也,无事无物不然,宁独诗之一道胶固而不变乎?”于是他再说明必变的理由。(一)踵事增华,以后出者为精,所以应当变。他说:“大凡物之踵事增华,以渐而进,以至于极。故人之智慧心思,在古人始用之,又渐出之,而未穷未尽者,得后人精求之而益用之出之。乾坤一日不息,则人之智慧心思,必无尽与穷之日。”这是必变之理由一。不过此节还可说是昭明太子所已经说过的话。至于(二)陈言已多,则互相蹈袭,在势又不得不变。他又说:“唐诗为八代以来一大变,韩愈为唐诗之一大变。……开宝之诗,一时非不盛,递至大历、贞元、元和之间沿其影响字句者且百年。此百馀年之诗,其传者已少殊尤出类之作,不传者更可知矣。必待有人焉,起而拨正之,则不得不改弦而更张之。愈尝自谓陈言之务去,想其时陈言之为祸必有出乎目不忍见,耳不堪闻者。”由此义言,虽是本于韩愈,然而如此说明,则为叶氏的创见。近人每称王国维《人间词话》“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之语,殊不知《原诗》中早已说过了。这是必变之理由二。

    这样,所以必须能变才是作家;同时,也必须作家才敢言变。变多出于豪杰之士,弱者则随波逐流而已。萧子显云:“若无新变,不能代雄。”所以叶氏又说:“从来豪杰之士,未尝不随风会而出,而其力则常能转风会。即如左思去魏未远,其才岂不能为建安诗邪?观其纵横踯踏,睥睨千古,绝无丝毫曹、刘馀习。鲍昭之才,迥出侪偶,而杜甫称其俊逸。夫俊逸则非建安本色矣。千载后,无不击节此两人之诗者,正以其不袭建安也。奈何去古益远,翻以此绳人邪?”力大者大变,力小者小变,总之,变多出于豪杰之士,所以能转风会。于是又说:“历考汉魏以来之诗,循其源流升降,不得谓正为源而长盛,变为流而始衰。惟正有渐衰,故变能启盛。”这才是叶氏重要的见解。

    他既这样说明演变的关系,所以不主张摹仿,不主张复古;既不可谓古盛而今衰,又不能因伸正而诎变。因此,他说:

    彼虞廷喜起之歌,诗之土簋击壤穴居俪皮耳。一增华于三百篇,再增华于汉,又增于魏,自后尽态极妍,争新竞异,千状万态,差别井然。苟于情、于事、于景、于理随在有得,而不戾乎风人永言之旨,则就其诗论工拙可耳,何得以一定之程格之而抗言风雅哉。如人适千里者,唐虞之诗如第一步,三代之诗如第二步,彼汉魏之诗,以渐而及,如第三、第四步耳。作诗者知此数步,为道途发始之所必经,而不可谓行路者之必于此数步焉为归宿,遂弃前途而弗迈也。且今之称诗者,祧唐虞而禘商周,宗祀汉魏于明堂是也。何以汉魏以后之诗,遂皆为不得入庙之主,此大不可解也。譬之井田封建,未尝非治天下之大经,今时必欲复古而行之,不亦天下之大愚也哉。且苏李五言与亡名氏之十九首,至建安、黄初,作者既已增华矣。如必取法乎初,当以苏李与十九首为宗,则亦吐弃建安、黄初之诗可也。诗盛于邺下,然苏李十九首之意则浸衰矣。使邺中诸子,欲其一一摹仿苏、李,尚且不能,且亦不欲,乃于数千载之后,胥天下而尽仿曹、刘之口吻,得乎哉!

    横山真是健者。他真能把当时争辨不决的问题一扫而空之。沈楙德《原诗跋》称:“自有诗以来,求其尽一代之人取古人之诗之气体、声辞、篇章、字句节节摹仿而不容纤毫自致其性情,盖未有如前明者。国初诸老,尚多沿袭,独横山起而力破之。”由这一点言,沈氏所说是极合《原诗》的宗旨的。叶氏有两句名言:“相似而伪,无宁相异而真。”(《原诗》二)叶氏又有两句名言:“古人之诗,可似而不可学,学则为步趋,似则为吻合。”(《已畦文集》八,《黄叶邨庄诗序》)

    第二目 不变之质

    然则沿流失源,是否为叶氏之所许呢?则又不然。他以为:“执其源而遗其流者,固已非矣;得其流而弃其源者,又非之非者乎?”(《原诗》二)所以他不主张推崇宋元而菲薄唐人,节取中晚以遗置汉魏。沈德潜《清诗别裁集》谓:“先生初寓吴时,吴中称诗者多宗范、陆,究所猎者范、陆之皮毛,几于千手雷同矣。先生著《原诗》内外篇四卷,力破其非。吴人士始多訾謷之,先生殁后,人转多从其言者。”他所说与沈楙德《跋》所言,正不相同。实则我们假使从这不欲沿流失源的一点言,则沈德潜所言,固也未尝不得横山的意旨。二沈所言,正是各得横山之一端。

    叶氏先分析变的关系,有二种:一是时变而诗因之的变,一是诗变而时随之的变。前者是历史的关系,后者是文学本身的关系。他说:

    且夫风雅之有正有变,其正变系乎时,谓政治风俗之由得而失,由隆而污。此以时言诗,时有变而诗因之,时变而失正,诗变而仍不失其正,故有盛无衰,诗之源也。吾言后代之诗,有正有变,其正变系乎诗,谓体格、声调、命意、措辞新故升降之不同。此以诗言时,诗递变而时随之,故有汉魏六朝唐宋元明之互为盛衰,惟变以救正之衰,故递衰递盛,诗之流也。从其源而论,如百川之发源,各异其所从出,虽万派而皆朝宗于海,无弗同也。从其流而论,如河流之经行天下,而忽播为九河,河分九而俱朝宗于海,则亦无弗同也。

    由诗之源言,即所谓历史的关系,时异故诗异————内容异,说话的态度异,然而说话的方法与技巧,却并无所异。要之,都不曾离诗之本,所以有盛无衰。由诗之流言,则是所谓文学本身的关系,由体制之不同以分别时代,由风格之不同以分别时代,由作诗技巧之不同以分别时代,所以对于诗之本有合有离,因此,其诗也有盛有衰。这是他的所谓源流正变本末盛衰的关系。

    明白这些意思,然后知道他所谓变,有小变焉,有大变焉。在共同潮流之中而能矫然自成一家者是小变。能矫然自成一家而转变一时潮流者是大变。大变是“正”之“反”,小变则是由“正”至“反”中间的过程。所以有因变而得盛者,亦有因变而益衰者。变是文学演进自然的趋势,在变的本身无所谓盛衰。变而与本有合有离,才有所谓盛衰。

    于是他为要说明与本有合有离的关系,再拈出体、用二字,体是意,用是文。文有体制技巧各种的关系,一时代尽管有一时代的写作的形式,但尽不妨各时代有各时代共同的写作宗旨。意可以不变,文则不妨变。他说:

    或曰温柔敦厚,诗教也。汉魏去古未远,此意犹存,后此者不及也。不知温柔敦厚,其意也,所以为体也;措之于用,则不同辞者其文也,所以为用也。返之于体,则不异。汉魏之辞有汉魏之温柔敦厚;唐宋元之辞,有唐宋元之温柔敦厚。譬之一草一木,无不得天地之阳春以发生;草木以亿万计,其发生之情状,亦以亿万计,而未尝有相同一定之形,无不盎然皆具阳春之意,岂得曰若者得天地之阳春,而若者为不得者哉!且温柔敦厚之旨,亦在作者神而明之,如执而泥之,则《巷伯》“投畀”之章,亦难合于斯言矣。

    这样说,文岂但不妨变,简实是应当变。他曾设两个很妙的比喻。他以为汉魏诗如画家之落墨,于太虚中初见形象;六朝诗始知烘染设色,微分浓淡了;盛唐诗则浓淡远近层次方一一分明;宋诗则能事益精,诸法变化无所不极。他又以为汉魏诗如初架屋,栋梁柱础门户已具;六朝诗始有牕櫺楹槛屏蔽开阖;唐诗则于屋中设帐帏床榻器用诸物,而加丹垩雕刻之工;宋诗则制度益精,室中陈设种种玩好,无所不蓄。(均见《原诗》四)这样说,踵事增华,正是愈变而愈盛,愈变而愈工。不过他再说:“大抵屋宇初建,虽未备物,而规模弘敞,大则宫殿,小亦厅堂也;递次而降,虽无制不全,无物不具,然规模或如曲房奥室,极足赏心,而冠冕阔大,逊于广厦矣。”(《原诗》四)所以变亦不能渐离其本。变是应当变的,趋新本不足以为病;本也是应当顾到的,穷古也是应有的条件。变之有盛有衰,其关键即在这上面。说得最明白的,莫如下边的一节话:

    不读《明良》、《击壤》之歌,不知三百篇之工也;不读三百篇,不知汉魏诗之工也;不读汉魏诗,不知六朝诗之工也;不读六朝诗,不知唐诗之工也;不读唐诗,不知宋与元诗之工也。夫惟前者启之,而后者承之而益之;前者创之,而后者因之而广大之。使前者未有是言,则后者亦能如前者之初有是言;前者已有是言,则后者乃能因前者之言而另为他言。总之,后人无前人,何以有其端绪;前人无后人,何以竟其引伸乎?譬诸地之生木然,三百篇则其根,苏李诗则其萌芽由蘖,建安诗则生长至于拱把,六朝诗则有枝叶,唐诗则枝叶垂荫,宋诗则能开花,而木之能事方毕。自宋以后之诗,不过开花而谢,花谢而复开,其节次虽层层积累,变换而出,而必不能不从根柢而生者也。故无根则由蘖何由生,无由蘖则拱把何由?不由拱把则何自而有枝叶垂荫而花开花谢乎?若曰,审如是,则有其根斯足矣。凡根之所发,不必问也;且有由蘖及拱把成其为木,斯足矣,其枝叶与花,不必问也。则根特蟠于地而具其体耳,由蘖萌芽仅见其形质耳,拱把仅生长而上达耳!而枝叶垂荫,花开花谢,可遂以己乎?故止知有根芽者,不知木之全用者也;止知有枝叶与花者,不知木之大本者也。(《原诗》三)

    木之全用与大本,是一样的重要。因此崇源与崇流,皆不免错误。

    第三目 所谓本

    所谓本,实在也即是横山诗教的根本。除掉了这“本”的观念,横山诗教,即找不到一个中心思想。这是横山诗教的基本观念,也是横山诗教中最有精采的理论。

    他先分析所谓“本”是什么?他说:

    曰理、曰事、曰情,此三言者足以穷尽万有之变态,凡形形色色,音声状貌,举不能越乎此;此举在物者而为言,而无一物之或能去此者也。曰才、曰胆、曰识、曰力,此四言者所以穷尽此心之神明,凡形形色色,音声状貌,无不待于此而为之发宣昭著;此举在我者而为言,而无一不如此心以出之者也。以在我之四,衡在物之三,合而为作者之文章,大之经纬天地,细而一动一植,咏叹讴吟,俱不能离是而为言者矣。(《原诗》二)

    在此节中所谓在物之三————理、事、情,即是诗之本。诗不能离此三者而为言;离此三者而为言的诗,是模拟,是剽窃。所谓在我之四————才、胆、识、力,即是诗人之本。诗人不能无此四者以学诗作诗;诗人而无四者,其技俩当然只能出于模拟,出于剽窃。《原诗》中一切理论,都是建筑在这上面的,所发挥者是此,所反覆辨论者是此。

    由这诗之本与诗人之本,于是再推究到作诗之本。在物者是触兴,在我者是胸襟。“原夫作诗者之肇端而有事乎此也,必先有所触以兴起其意,而后措诸辞,属为句,敷之而成章。”(《原诗》一)所以触兴是作诗之本。“作诗者亦必先有诗之基焉:诗之基,其人之胸襟是也;有胸襟,然后能载其性情、智慧、聪明、才辨以出。”所以胸襟也是作诗之本。二者都是作诗之本,然而有在物在我之分。虽有在物在我之分,然而中间有物焉以联系其间,说得抽象些是“气”,说得具体些是“辞”。

    这是横山诗论的一个简单的轮廓。下文再就这轮廓上细细地钩勒。

    何以横山不主张摹仿呢?因为他知道变。何以他知道变呢?因为他知道不变之质。他知道了不变之质所以谓诗无定法,而无须模拟,而不能不变。他说:

    自开辟以来,天地之大,古今之变,万汇之赜,日星河岳,赋物象形,兵刑礼乐,饮食男女,于以发为文章,形为诗赋,其道万千,余得以三语蔽之,曰理,曰事,曰情,不出乎此而已。然则诗文一道岂有定法哉?先揆乎其理,揆之于理而不谬则理得;次征诸事,征之于事而不悖则事得;终絜诸情,絜之于情而可通则情得。三者得而不可易,则自然之法立。故法者当乎理,确乎事,酌乎情,为三者之平准而无所自为法也。(《原诗》一)

    这即是从诗之本,所谓理事情三者而言的。“三者得而不可易,则自然之法立”,所谓平平仄仄,所谓起承转合,以及一切字法句法章法云云,都是所谓死法。执此以论法,而胶着不变,则诗也不成为我的诗,不成为时代的诗。只有着眼在活法,所谓自然之法,而后作者可加以匠心变化,于是也便无所谓法。所以他说:“三者得则胸中通达无阻,出而敷为辞,则夫子所云辞达。达者通也,通乎理、通乎事、通乎情之谓,而必泥乎法,则反有所不通矣。辞且不通,法更于何有乎?”(《原诗》一)

    他再有一妙喻,说明自然之文之自然之法:

    天地之大文,风云雨雷是也。风云雨雷变化不测,不可端倪,天地之至神也,即至文也。试以一端论,泰山之云,起于肤寸,不崇朝而偏天下。吾尝居泰山之下者半载,熟悉云之情状,或起于肤寸,弥沦六合;或诸峰竞出,升顶即灭。或连阴数月,或食时即散,或黑如漆,或白如雪,或大如鹏翼,或乱如散鬊,或块然垂天后无继者,或联绵纤微相续不绝。又忽而黑云兴,土人以法占之曰将雨,竟不雨;又晴云出,法占者曰将晴,乃竟雨。云之态以万计,无一同也;以至云之色相,云之性情,无一同也;云或有时归,或有时竟一去不归,或有时全归,或有时半归,无一同也。此天地自然之文,至工也。若以法绳天地之文,则泰山之将出云也,必先聚云族而谋之曰,吾将出云,而为天地之文矣,先之以某云,继之以某云,以某云为起,以某云为伏,以某云为照应、为波澜,以某云为逆入,以某云为空翻,以某云为开,以某云为阖,以某云为掉尾,如是以出之,如是以归之,一一使无爽,而天地之文成焉,无乃天地之劳于有泰山,泰山且劳于有是云,而出云且无日矣。苏轼有言“我文如万斛源泉,随地而出”,亦可与此相发明也。(《原诗》一)

    所以得其本,则变化生心,无所往而不宜;不得其本,则死于法,而欲蕲望诗之成就,且无日矣。

    理、事、情三者,无所往而不在,所以他以为诗不仅是抒情。理有可言之理,有不可名言之理;事有可述之事,有不可施见之事。“可言之理,人人能言之,又安在诗人之言之;可征之事,人人能述之,又安在诗人之述之;必有不可言之理,不可述之事,遇之于默会意象之表,而理与事无不灿然于前。”(《原诗》二)这才尽诗人之能事。所以实写可言之理,可述之事,与可达之情,这犹是理事情之浅底。必须能写“不可名言之理,不可施见之事,不可迳达之情,则幽渺以为理,想象以为事,惝恍以为情,方为理至事至情至之语”(《原诗》二)。他在这方面说明得很妙:如举杜诗“碧瓦初塞外”句为例,以为于理于事都不可通,然设身而处当时之境会,则觉此五字之情景,恍若天造地设。又如“月傍九霄多”句,一“多”字也尽括此夜宫殿当前之景象。他如“晨钟云外湿”、“高城秋自落”诸句皆然。这些例,他从理、事、情三方面说明之,所以见为“本”,他人从诗眼各方面说明之,所以见为“法”。这其间,相差不过几微之间,然而一则在字面上用工夫,以为此字用得巧,用得活;一则在触兴上着眼,以为所以用此字,并不在巧与活上着眼,是其事如是,其理不能不如是,其辞也不能不如是。这是一个分别。所以在字面上用工夫者,可以生吞活剥,可以为模拟;而在触兴上注意者,可以为自然之法,可以生变化。这也可说是很大的分别,然而相差只在几微之间。

    以上是就诗之本,所谓理、事、情三者而言的。现在再说诗人之本。诗人之本,他分为才、胆、识、力四者。他以为一般人所以喜欢讲法、讲格、讲律,即因为缺少此四者。他说:“大凡人无才则心思不出,无胆则笔墨畏缩,无识则不能取舍,无力则不能自成一家,而且谓古人可罔,世人可欺,称格称律,推求字句,动以法度紧严,扳驳铢两,内既无具,援一古人为门户,借以压倒众口,究之何尝见古人之真面目,而辨其诗之源流本末、正变盛衰之相因哉。”(《原诗》一)所以他就诗之本言,法非所先;就诗人之本言,依旧是法非所先。

    他对这四者的关系,再分别其先后的次第。他以为识居乎才之先,“人惟中藏无识,则理、事、情错陈于前,而浑然茫然,是非可否,妍媸黑白,悉眩惑而不能辨”(见《原诗》二)。这样,先已不能得诗之本了。由是而作诗论诗,全无是处。“既不能知古来作者之意,并不自知其何所兴感触发而为诗;偶或亦闻古今诗家之诗,所谓体裁格力声调兴会等语,不过影响于耳,含糊于心,附会于口,而眼光从无着处,腕力从无措处。”(见《原诗》二)由是而因愚生妄,因妄生骄,因骄而愚且益甚,离诗且益远。所以他要“不但不随世人脚跟,并亦不随古人脚跟”。到此地步,“我之著作与古人同,所谓其揆之一;即有与古人异,乃补古人之所未足,亦可言古人补我之所未足,而后我与古人交为知己”。到此地步,“我之命意发言,一一皆从识见中流布”。(均见《原诗》二)

    “识明则胆张”,这是第二步。进到胆张,则横说竖说,左宜右有,动合自然。到此地步,何有于法!心无古人,故不怕不合于古人;目无今人,故也不怕受指摘于今人。惟无胆者笔墨畏缩不能自由,“强者则曰古人某某之作如是,非我则不能得其法也;弱者亦曰古人某某之作如是,今之闻人某某传其法如是,而我亦如是也。”于是这只成为文坛登龙术之法,而不成为作诗之法。

    胆既诎矣,才何由伸!所以他以为“惟胆能生才”。因此,他更驳斥所谓敛才就法之论。他只以理、事、情三者为准,而无所谓法。才而不从理、事、情三者得者,不得谓之才。“于人之所不能知而惟我有才能知之;于人之所不能言而惟我有才能言之。纵其心思之氤氲磅礴,上下纵横,凡六合以内外,皆不得而囿之,以是措而为文辞,而至理存焉,万事准焉,深情托焉,是之谓有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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