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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夫深浅各有不同,所得见解,也彼此歧异,这也是事实上必有的。理,仿佛是目的地,各人所由的路,既不能尽同,所见的理,也必不能尽同;不尽同和根源上并无不合呢。佛家内证功夫最精深,那些堕落的就专在语言文字上讲了。西洋哲学,文字虽精,仍是想象如此,未能证之于心,一无根据,还不能到宋学的地步,所以彼此立论,竟可各走极端的。这有理论无事实的学问,讲习而外,一无可用了。近代法国哲学家柏格森渐注重直觉,和直观自得有些相近了。总之,讲哲理决不可像天文家讲日与地球的距离一样,测成某距离为已精确了。因为日的距离,是事实上决不能量,只能用理论推测的,那心像是在吾人的精神界,自己应该觉得的。所以,不能直观自得,并非真正的哲理,治哲学不能直观自得便不能进步。

    文学如何能求进步?我以为要“发情止义”。何为发情止义?如下述:“发情止义”一语,出于《诗序》。彼所谓“情”是喜怒哀乐的“情”,所谓“义”是礼义的“义”。我引这语是把彼的意义再推广之:“情”是“心所欲言,不得不言”的意思,“义”就是“作文的法度”。桐城派的文章,并非没有法度,但我们细读一过,总觉得无味,这便因他们的文,虽止乎义,却非发乎情。他们所作游记论文,也不过试试自己的笔墨罢了。王渔洋的诗,法度非不合,但不能引人兴趣,也因他偶到一处,即作一诗,仿佛日记一般,并非有所为而作的。清初侯方域、魏叔子以明代遗民,心有不平,发于文章,非无感情,但又决无法度。明末大儒黄梨洲、王船山,学问虽博,虽有兴亡感慨,但黄文既不类白话,又不类语录,又不类讲章,只可说是像批语,王船山非常生硬,又非故意如此,都可说是不上轨道的。所以文学非但要“止乎义”,还要“发乎情”。那初作文,仅有法度,并无情,用以练习则可,用以传世则不可,仿佛习字用九宫格临帖,是不可以留后的。韩昌黎自以为因文生道,顾亭林对于这话有所批评。实在昌黎之文,并非无情无义,若《书张中丞传后》,自是千古必传的,可惜他所作碑志太多,就多止于义不发于情的了。苏东坡的史论,有故意翻案的,有不必作的,和场屋文一般,也非发于情之作。古文中非无此流,比较的少一些,诗关于情更深,因为诗专以写性情为主的。若过一处风景,即写一诗,诗如何能佳?宋代苏、黄的诗,就犯此病。苏境遇不佳,诗中写抑郁不平的还多,而随便应酬的诗也很多,就损失他的价值了。唐代杜工部身遇乱世,又很穷困,诗中有情之作,可居半数,其他也不免到一处写一首的。杜以前诸诗家,很少无情之作,即王、孟也首首有情的。至古代诗若《大风歌》《扶风歌》全是真性情流出,一首便可传了!

    诗文二项中:文有有法无情的,也有无法有情的;诗却有情无法少,有法无情多;近代诗虽浅鄙,但非出乎轨外。我们学文学诗,初步当然要从法上走,然后从情创出。那初步即欲文学太史公,诗学李太白的,可称狂妄之人呢!我们还要知文学作品忌多,太多必有无情之作,不足贵了。

    二三十年前,讲文学,只怕无情,不怕无义。梁任公说我是正统派,这正统派便能不背规则的。在现在有情既少,益以无义,文学衰堕极了。我们若要求进步,在今日非从“发情止义”下手不可。能发情止义,虽不必有超过古人之望,但诗或可超过宋以下诸诗家,文或可超过清以下诸文家!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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