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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节 文章原始

    积字成句,积句成文。欲溯文章之缘起,先穷造字之源流。上古之时,有语言而无文字。凡字义皆起于右旁之声,任举一字,闻其声,即知其义。凡同声之字,但举右旁之声,不必举左旁之迹,皆可通用。且字义既起于声,并有不举右旁为声之本字;任举同声之字,即可用为同义。故一义仅有一字。其有一义数字,一物数名者,半由方言不同。由语言而造文字,而同义之字,声必相符。文字者,基于声音者也。上古未造字形,先有字音,以言语流传,难期久远,乃结绳为号,以辅言语之穷。相传黄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蹄迒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乃易结绳为书契,而文字之用以兴。字训为饰,《广雅》《玉篇》并云:“字,饰也。”《广韵》注引《春秋纬说题词》亦云:“字,饰也。”与文之为绣训同。足证上古之初,言与字分:宣之在口曰言,饰之以文为字。然文字初兴,勒书简毕,有漆书刀削之劳,抄写匪易,传播维艰;故学术授受,胥借口耳相传。又虑其艰于记忆也,原本歌谣,杂以韵偶,寡其辞,协其音,以文其言,以便记诵,而语言之中有文矣。

    上古之时,先有语言,后有文字。有声音,然后有点画。有谣谚,然后有诗歌。谣谚二体,皆为韵语。谣训徒歌,《尔雅》:“徒歌谓之谣。”歌者,永言之谓也。谚训传言,《说文》:“谚,传言也。”言者,直言之谓也。生民之初,文字未著,感物吟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徒有讴歌吟咏;纵令和以土鼓苇籥,必无文字雅颂之声;如此则时虽有乐,容或无诗;搢绅士夫莫得而载其辞焉;厥为有音无辞之世。及书契既兴,唐虞文章,则焕乎始盛,乃有依声按韵,诵其言,咏其声,播之文字而为声诗者。然而文字之起,以代结绳,记事而已,不以抒情。故文字之用,记载最先,而声诗次之;载籍可考,厥有明征。《史记》托始黄帝,而咏歌则征虞舜;以歌咏出之天籁,无假文字;而记载尤切人事,必亟著录也。然则文章肇始,不出二体:大抵言志者为诗,出之永言,婉转抑扬而托于文;记事者为史,杂以俪句,简劲奥质而略近语。其大较也。

    第二节 六经

    欲观二帝唐、虞三王夏、商、周之文,六经其灿然者已。独乐微眇,以音律为节,又为郑卫所乱,故无遗法。其可考论者,大抵《易》《书》二经,媲于《诗》而饰以文者也。《礼》及《春秋》,托于史而略近语者也。试陈其略:

    (甲)《易》 宓戏氏仰观象于天,俯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至于殷周之际,纣在上位,逆天暴物。文王以诸侯顺命而行道,天人之占,可得而效;于是重《易》六爻,作上下篇。孔子为之《彖》、《象》、《系辞》、《文言》、《序卦》之属十篇,明天之道,察民之故。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一阴一阳之谓道;道有变动,故曰爻;爻有等,故曰物;物相杂,故曰文。义出于沉思,辞归于翰藻;音韵克谐,奇偶相生。试诵《蒙》卦之辞曰:

    蒙,亨。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初筮告韵,再三渎韵;渎则不告韵。利贞。

    又《震》卦之辞曰:

    震,亨。震来虩虩韵,笑言哑哑韵。震惊百里,不丧匕鬯。

    此音韵克谐也。其在《系辞传》曰:

    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下二句与上二句相为偶。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两句偶。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两偶句。变化见矣。此“在天成象”三句,与上“方以类聚”三句,亦自为偶。是故刚柔相摩,八卦相荡。以下皆两句为偶。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韵。日月运行,一寒一暑韵。乾道成男,坤道成女韵。乾知大始,坤作成物。

    通体俪偶,独首两句单领起,则是奇偶相生也。

    (乙)《书》 《书》之所起远矣。黄帝首立史官,以仓颉为左史,沮诵为右史,左史记言,右史记动。惟至唐虞,益臻明备。尧、舜二典,备载一君终始,是纪传体之权舆也。而《禹贡》推表山川以叙九州,为地理志之滥觞。《甘誓》详叙事由以起誓辞,为记事本末之滥觞。周室微而《书》缺有间。至孔子观书周室,得虞、夏、商、周四代之典,乃删其善者,上断于尧,下讫秦缪,凡百篇。而为文章,奇偶相生,音韵克谐,亦无不与《易》同。其在《尧典》曰:

    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勋韵,钦明韵,文思,安安,允恭,克让二字为偶;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克明俊德,以亲九族韵。九族既睦韵,平章百姓韵。百姓昭明韵。此“平章百姓,百姓昭明”两句,与上“以亲九族,九族既睦”两句相为偶。协和万邦韵。黎民于变,时雍韵。

    (丙)《诗》 舜之命夔曰:“诗言志,歌永言。”是诗教之始也,有夏承之,篇章泯弃,靡有孑遗。迩及商王,不风不雅。周尚文,妇人女子,亦解歌讴,动中律吕;于是太史采于十国者谓之《风》,出自王朝者谓之《雅》《颂》;其文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席;故曰:“《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凡三百五篇,其体为风、雅、颂,其辞有赋、比、兴。赋者,直陈其事者也。如《出其东门》之诗曰: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出其阇,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芦,聊可与娱。

    此夫告其妻以矢无他,言有女虽则如云,与娱自有我思也。又如《无衣》之诗曰: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此君不恤民以怨其上,言平日不恤饥寒,有急则厉兵役也。比者,以物取譬者也。如《蝃》之诗曰:

    蝃在东,莫之敢指。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

    朝于西,崇朝其雨。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

    乃如之人兮,怀婚姻也;大无信也,不知命也。

    此以蝃之人莫敢指,喻女子有遗行之必为父母兄弟所远也。又如《相鼠》之诗曰: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

    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此以鼠之有皮有体,喻人之不可无礼无仪也。兴者,感物抒兴者也。如《淇奥》之诗曰: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此睹绿竹之猗青,而兴怀君子之有匪也。又如《蒹葭》之诗曰: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此睹蒹葭之苍,白露之霜,而兴怀伊人之不见也。赋易知而比兴难别。比切事而兴触绪。不惟《诗》三百篇有之,其他《易》、《书》、《礼》、《春秋》亦有之。《书》之记言,《春秋》之记事,《礼》之记礼,直书所记;此辞之媲于赋者也。然《易》之《系辞》,《乾》象云龙,《坤》利牝马,语多取譬;有比有兴,与三百篇同矣,而音韵相和,三百篇于不规律中渐有规律,尤为后世一切诗体之宗。而其叶韵之法有三:首句次句连用韵,而自第三句以下,隔句用韵者,如《蒹葭》及《关雎》之一章曰:

    关关雎鸠韵,在河之洲韵。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韵。

    是也。凡汉以下诗及唐人律绝近体诗之首句用韵者源于此。自首至末,隔句为韵者,如《蝃》之一章二章,及《卷耳》之一章曰: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韵。嗟我怀人,寘彼周行韵。

    是也。凡汉以下诗及唐人律绝近体诗之首句不用韵者源于此。自首至末,句句用韵者,如《出其东门》、《相鼠》,及《卷耳》之二章三章四章曰:

    陟彼崔嵬韵,我马虺韵。我姑酌彼金罍韵,维以不永怀韵。

    陟彼高冈韵,我马玄黄韵。我姑酌彼兕觥韵,维以不永伤韵。此章与上章为偶。

    陟彼砠韵矣。我马瘏韵矣两句为偶。我仆痡韵矣。云何吁韵矣。

    是也。凡汉以下诗若魏文《燕歌行》之类句句用韵源于此。自此而变,则转韵矣。转韵之始,亦有连用隔用之别,而不可以一体拘。于是有上下各自为韵者,如《采薇》之一章四章曰:

    采薇采薇,薇亦作韵止。曰归曰归,岁亦莫韵止。靡室靡家,狁之故韵。不遑启居,狁之故韵。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韵。彼路斯何?君子之车韵。四句两两作偶。戎车既驾,四牡业业韵。岂敢定居,一月三捷韵。

    有首末自为一韵,中间自为一韵者,如《车攻》之五章曰:

    决拾既佽,韵。与末句柴为韵。弓矢既调韵。调读如同。射夫既同韵,助我举柴韵。柴音恣。

    有隔半章自为韵者,如《生民》之卒章曰:

    卬盛于豆,于豆于登韵。其香始升韵,上帝居歆韵。胡臭亶时韵?后稷肇祀韵。庶无罪悔,以迄于今韵。

    有首提二韵,而下分二节承之者,如《有瞽》之诗曰:

    有瞽有瞽,韵。与下虚、羽、鼓、圉、举诸句为韵。在周之庭。韵。与下声、鸣、听、成诸句为韵。设业设虡韵,崇牙树羽韵。应田县鼓韵,鞉磬柷圉韵。既备乃奏,箫管备举韵。喤喤厥声韵,肃雍和鸣韵。先祖是听韵。我客戾止,永观厥成韵。

    此皆诗之变格。惟是声律之用,本于性初,发之天籁。故古人之文,化工也;自然而合于音,则虽无韵之文,而往往有韵,《易》《书》是也。苟其不然,则虽有韵之文,而时亦不用韵,如《诗》是也。《诗》为有韵之文,而三百篇之中,有二三句不用韵者,有全章不用韵者,亦有全篇无韵者,难更以仆数。而文则四言单行,时出俪偶,体格略与《书》同。然则后世有作,韵文多为偶,而散文多用奇。而在三代以上,韵文不尽偶,而散文不必奇。观《易》《书》《诗》三经,文章之美,凝重多出于偶,流美多出于奇;体虽骈,必有奇以振其气;势虽散,必有偶以植其骨。仪厥错综,致为微妙已。

    (丁)《礼》 殷因夏礼,损益可知。周因殷礼,损益可知。武王崩,成王少,周公乃摄行政当国,兴正礼乐,制度于是改,而曲为之防,事为之制,故曰:“礼经三百,威仪三千。”监于二代,郁郁乎文,详六官之官属职掌,而作《周礼》。损益前代之冠、昏、丧、祭、朝、聘、射、飨之礼而记之,名之曰《仪礼》。一王大法,一朝掌故,洪纤毕举,条理井然。凡后世史、志、通典、通考等之作,皆此为其权舆也。惟其辞简质,不杂偶语韵文,与《易》《书》《诗》不同;则以昭书简册,悬布国门,犹后世律例公文,义取通俗,故不为文也。

    (戊)《春秋》 《春秋》者,鲁史记之名也。记事者,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时,以时系年,年有四时,故错举以为所记之名。仲尼因鲁史策书成文,断自隐公,下迄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约其文辞而指博,其微显阐幽,裁成义类者,皆经国之常制,周公之垂法;约言示制,推以知例;大事书之于策,小事简牍而已。此如后世会典之有事例,律之有例案,直书其事,记载有定式,而无取偶语韵文以厕其间,故亦与《易》《书》《诗》不同。

    大抵文能宗经,体有六义: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直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故论说辞序,则《易》统其旨;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书志六典,则《礼》总其端;纪传编年,则《春秋》为根;并穷高以树表,极远以启疆,所以百家腾跃,终入环内者也。然周之衰,诸侯将逾法度,恶其害己,皆灭去其籍,自孔子时而不具。于是七十二弟子之徒,知今温古,考前代之宪章,参当时之得失,俱以所见,各记旧闻,错综鸠聚,《礼记》之目,于是乎在。虽标题记礼,而义贯六经,其间众家纷纭,反复申论;惟以单行之语,述经叙理,动辄千言,不休;此则论难之语,又于《礼》及《春秋》之外,别出一格,而以弥纶群言,研精一理者已。

    佛书三科曰经、论、律。而籀我古籍,亦不越此三者:一曰文,藻绘成文,杂以韵偶,垂之不刊,以资讽诵,如《易》《书》《诗》是也,是即佛书之经科。一曰语,辞有论难,义贵畅发,多用单行之语,如《礼记》之属,是即佛书之论科也。一曰例,明法布令,语简事赅,义取共晓,以便遵行,如《周礼》《仪礼》及《春秋》,是即佛书之律科也。后世以降,排偶之文,皆经科也。单行之文,皆论科也。典制之文,皆律科也。故经、律、论三者,可以赅古今文体之全焉。

    第三节 孔子

    孔子之时,周室微而礼乐废,诗书缺。追迹三代之礼,叙《书》传,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缪,编次其事,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观殷夏所损益,曰:“虽百世可知也!”“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故《书》传、《礼记》自孔氏。孔子语鲁太史:“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皦如也,绎如也以成。”“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古者诗三千余篇,孔子纯取周诗,上采殷,下取鲁,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二人。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颜渊死,孔子曰:“天丧予!”及西狩见麟,反袂拭面,涕沾袍,曰:“孰为来哉!”“吾道穷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以鲁,周公之国,礼文备物,史官有法。故据行事而作《春秋》,因兴以立功,败以成罚,假日月以定历数,借朝聘以正礼乐。孔子在位听讼,文辞有可与人共者,弗独有也。至于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孔子曰:“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孔子以六艺题目不同,指意殊别,恐道离散,后世莫知根源,故作《孝经》以总会之,明其枝流虽分,本萌于孝者也。孔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接于夫子之语,为《论语》二十篇。盖继往开来,而集二帝三王文学之大成者也。而孔子之所以有造于中国文学者又有五焉。

    (甲)正文字 仓颉之初作书,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著于竹帛谓之书;书者,如也。以迄五帝三王之世,改易殊体,封于泰山者七十有二代,靡有同焉。及周宣王太史籀著大篆十五篇,与古文或异。至孔子将从事于删述,则先考正文字。春秋之时,文字虽秉仓史之遗,而古之作字者多家,其文往往犹在,或相诡异。至于别国,殊体尤众。孔子之至是邦也,必闻其政,又观于旧史氏之藏,百二十国之书,佚文秘记,远俗方言,尽知之矣。于是修定六经,择其文之近雅驯者用之,而书以古文。以六经文字极博,指义万端,间有仓史文字所未赡者,则博稽于古,不主一代;刑名从商,爵名从周之例也。春秋异国众名,则随其成俗曲期;物从中国,名从主人之例也。其后太史公书屡称孔氏古文,以虽出仓史文字,而经孔子考定以书六经,则谓孔氏古文焉。子所雅言,《诗》《书》执礼。六经不经孔子删定,其文不雅驯也。意孔子当日必有专论文字之书,其见引于许慎《说文》书者,如“一贯三为王”;“推十合一为士”;“黍可为酒,禾入水也”;“儿,仁人也,在人下故诘屈”;“乌,呼也,取其助气,故以为乌呼”;“牛羊之字,以形举也”;“狗,叩也,叩气吠以守”;“视犬之字如画狗也”;“貉之为言恶也”;“粟之为言续也”;如此之类,其说皆引出孔子,此孔子正文字之证。

    (乙)订诗韵 古诗皆被弦歌;诗,即乐也;故知诗为乐心,声为乐体;乐以协律,诗以持志。而《诗》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是所以订《诗》之韵谱也。以三百五篇之《诗》,地涉江汉,时亘殷周,作之非一人,采之非一国,殊时异俗,其韵安能尽合?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而于韵之未安者,则正之使合于《雅》《颂》,故曰:“乐正《雅》《颂》,各得其所。”乐正《雅》《颂》者,乐以《雅》《颂》为正也,即所谓“求合《韶》《武》《雅》《颂》之音”也。《雅》《颂》之音,宗周之正韵也,故以为正。然则孔子未正以前,或不协于弦歌;既正以后,学者即据之为韵谱,故《易象》、《楚辞》、秦碑、汉赋,用韵与《诗》三百合,皆以孔子为准矣。

    (丙)用虚字 上古文运初开,虚字未兴,罕用语助之辞,故《书》典、谟、誓、诰,无抑扬顿挫之文,木强寡神。至孔子之文,虚字渐备。赞《易》《彖》《象》《系辞》,用“者”“也”二字特多;而《论语》二十篇,其中“之”“乎”“也”“者”“矣”“焉”“哉”无不具备。浑噩之语,易为流利之词,作者神态毕出,此实中国文学一大进步。盖文学之大用在表情,而虚字,则情之所由表也,文必虚字备而后神态出。

    (丁)作《文言》 《文言》者,孔子之所作也。孔子以前,有言有文。直言者谓之言,修辞者谓之文。而孔子则以直言之语助,错综于用韵比偶之文,奇偶相生,亦时化偶为排,特创文言一体,以赞《易》《乾》《坤》二卦;堆垛之迹,尽化烟云,晓畅流利,自成一格。其在《乾·文言》曰:

    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以上八句,四句一组,化偶为排。君子行此四德者,故曰:“乾,元、亨、利、贞。”初九曰“潜龙勿用”,何谓也?子曰:“龙德而隐者也。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韵。两句偶。遁世无闷,韵。不见是而无闷;乐则行之,忧则违之,两句偶。确乎其不可拔,‘潜龙’也。”九二曰“见龙在田,利见大人”,何谓也?子曰:“龙德而正中者也。庸言之信,韵,庸行之谨;韵。两句偶。闲邪存其诚,韵。善世而不伐,德博而化。两句偶。《易》曰:‘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君德也。”九三曰“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何谓也?子曰:“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韵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韵也。两句为偶。知至至之,可与几韵也。知终终之,可与存义韵也。四句两两为偶。是故居上位而不骄,在下位而不忧。两句为偶。故乾乾因其时而惕,虽危,无咎矣。”九四曰“或跃在渊,无咎”,何谓也?子曰:“上下无常,非为邪也。进退无恒,非离群也。四句两两为偶。君子进德修业,欲及时也,故无咎。”九五曰“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何谓也?子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两句偶。水流湿,火就燥。两句偶。云从龙,风从虎。韵。两句偶。圣人作而万物睹。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韵。两句偶。则各从其类也。”上九曰“亢龙有悔”,何谓也?子曰:“贵而无位,高而无民,贤人在下位而无辅,三句排。是以动而有悔也。”潜龙勿用,下韵也。见龙在田,时舍韵也。终日乾乾,行事韵也。或跃在渊,自试韵也。飞龙在天,上治韵也。亢龙有悔,穷之灾韵也。乾元用九,天下治也。潜龙勿用,阳气潜藏。见龙在田,天下文明。韵。终日乾乾,与时偕行。韵。或跃在渊,乾道乃革。韵。飞龙在天,乃位乎天德。韵。亢龙有悔,与时偕极。韵。乾元用九,乃见天则。韵。乾元者,始而亨韵者也。利贞韵者,性情韵也。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大矣哉!大哉乾乎!刚健中正,纯粹精韵也;六爻发挥,旁通情韵也。时乘六龙,以御天也。云行雨施,天下平韵也。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韵也。潜之为言也,隐而未见,行而未成,两句偶。是以君子弗用也。君子学以聚之,问以辨之,宽以居之,仁以行之。排句。《易》曰“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君德也。九三重刚而不中,上不在天,下不在田,两句偶。故乾乾因其时而惕,虽危无咎矣。九四重刚而不中,上不在天,下不在田,中不在人,三句排。故或之。或之者,疑之也,故无咎。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四句排。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两句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两句偶。亢之为言也,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韵,知得而不知丧韵。三句排。其惟圣人乎,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圣人乎!

    自孔子作《文言》以昭模式,于是孔门著书,皆用文言。子夏序《诗》以明六义,文言也;左丘明受经仲尼,著《春秋传》,文言也;有子曾子之门人,记夫子语,成《论语》一书,亦文言也;《礼记》有《檀弓》《礼运》两篇,皆子游之门人所记,亦文言也。时春秋百二十国,孔门弟子三千,所占国籍不少,言语异声,文字异形,如使人人各操国语著书,征之载记,齐语鲁语,已形扞格,更何论南蛮舌,如所称吴楚诸国。故曰:“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此孔子于《易》所以著《文言》之篇,而昭弟子式者欤。盖自孔子作《文言》,而后中国文章之规模具也。文言者,折衷于文与言之间。在语言,则去其方音俚俗,而力求简洁,而于文,则取其韵语偶俪,而不为典重。音韵铿锵以为节,语助吟叹以抒情,流利散朗,蕲于辞达而已。后世议论叙述之文,胥仍其体。自文言而益藻密,则为齐梁之骈体。自文言而益疏纵,则为唐宋之古文。此其大较也。

    (戊)编总集 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关雎》以为《风》始,《鹿鸣》,《小雅》始,《文王》,《大雅》始;《清庙》,《颂》始。三百五篇,厥为诗之第一部总集。又删虞夏商周四代之典,为《尚书》百篇,所以宣王道之正义,发话言于臣下,故其所载皆典、谟、训、诰、誓、命之文,厥为文之第一部总集。则是总集之编,导源《诗》《书》,而出于孔子者也。惟《诗》者,风、雅、颂以类分;而《书》则虞、夏、商、周以代次。则是《诗》者,开后世总集类编之先河;而《书》则为后世总集代次之权舆焉。

    子以四教,而文居首,及游夏并称文学之彦;而子夏发明章句,开汉代经学之祖。懿欤休哉,此所以为六艺之宗,称百世之师欤!

    第四节 左丘明

    孔子明王道,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所贬损大人,当世君臣,有威权势力。约其辞文。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指,为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也。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论本事而作传,明夫子不以空言说经也。故传或先经以始事,或后经以终义,或依经以辩理,或错经以合异,随义而发其例之所重。旧史遗文,略不尽举,非圣人所修之要故也。身为国史,躬览载籍,必广记而备言之;纷者整之,孤者辅之,板者活之,直者婉之,俗者雅之,枯者腴之,剪裁运化之方,斯为大备。《春秋》文见于此,而起义在彼,左丘明能窥其秘,故其为文虚实互藏,两在不测,信圣人之羽翮,而述者之冠冕也。至文章之雄丽,从容委曲,词不迫切,而意独深至,反复低昂,辞气铿訇,使人精神振发,兴趣悠长,以采自列国史书,故其文有方言,又喜引《诗》《书》之辞,其文整齐,故多偶句;薄物细故,无不穷态尽妍;浮夸,尤喜说鬼,怪怪奇奇。而叙战事,纷纷错综,能令百世之下,颇见本末。试举数事以见例。

    北戎侵郑,郑伯御之,患戎师,曰:“彼徒我车,惧其侵轶我也。”公子突曰:“使勇而无刚者,尝寇而速去之。君为三覆以待之。戎轻而不整,贪而无亲;胜不相让,败不相救。先者见获,必务进;进而遇覆,必速奔。后者不救,则无继矣。乃可以逞。”从之。戎人之前遇覆者奔。祝聃逐之,衷戎师,前后击之,尽殪。戎师大奔。十一月甲寅,郑人大败戎师。隐九年传

    宋华父督见孔父之妻于路,目逆而送之,曰:“美而艳!”二年春,宋督攻孔氏,杀孔父而取其妻。公怒,督惧,遂弑殇公。君子以督为有无君之心而后动于恶,故先书弑其君。经书宋督弑其君与夷及其大夫孔父。会于稷,以成宋乱。为赂故,立华氏也。宋殇公立,十年十一战,民不堪命。孔父嘉为司马。督为大宰,故因民之不堪命,先宣言曰:“司马则然。”桓二年传

    晋侯梦大厉,被发及地,搏膺而踊曰:“杀余孙不义。余得请于帝矣!”坏大门及寝门而入。公惧,入于室。又坏户。公觉,召桑田巫。巫言如梦。公曰:“何如?”曰:“不食新矣。”公疾病,求医于秦。秦伯使医缓为之。未至,公梦疾为二竖子,曰:“彼,良医也;惧伤我,焉逃之?”其一曰:“居肓之上,膏之下;若我何?”医至,曰:“疾不可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达之不及,药不至焉,不可为也。”公曰:“良医也。”厚为之礼而归之。六月,晋侯欲麦,使甸人献麦,馈人为之。召桑田巫,示而杀之。将食,张,如厕,陷而卒。成十年传

    宋人或得玉,献诸子罕。子罕弗受。献玉者曰:“以示玉人,玉人以为宝也,故敢献之。”子罕曰:“我以不贪为宝,尔以玉为宝。若以与我,皆丧宝也;不若人有其宝。”稽首而告曰:“小人怀璧,不可以越乡;纳此,以请死也。”子罕寘诸其里,使玉人为之攻之,富而后使复其所。襄十五年传

    公薨之月,子产相郑伯以如晋。晋侯以我丧故,未之见也。子产使尽坏其馆之垣而纳车马焉。士文伯让之曰:“敝邑以政刑之不修,寇盗充斥,无若诸侯之属辱在寡君者何;是以令吏人完客所馆,高其闬闳,厚其墙垣,以无忧客使。今吾子坏之。虽从者能戒,其若异客何?以敝邑之为盟主,缮完葺墙以待宾客。若皆毁之,其何以共命?寡君使匄请命。”对曰:“以敝邑褊小,介于大国,诛求无时,是以不敢宁居,悉索敝赋以来会时事。逢执事之不闲,而未得见;又不获闻命,未知见时;不敢输币,亦不敢暴露。其输之,则君之府实也;非荐陈之,不敢输也。其暴露之,则恐燥湿之不时而朽蠹,以重敝邑之罪。”

    “侨闻文公之为盟主也,宫室卑庳,无观台榭;以崇大诸侯之馆,馆如公寝。库厩缮修,司空以时平易道路,圬人以时塓馆宫室。诸侯宾至:甸设庭燎,仆人巡宫;车马有所,宾从有代;巾车脂辖,隶人牧圉各瞻其事;百官之属,各展其物。公不留宾,而亦无废事;忧乐同之,事则巡之;教其不知,而恤其不足。宾至如归,无宁菑患,不畏盗寇,而亦不患燥湿。今铜鞮之宫数里,而诸侯舍于隶人,门不容车,而不可逾越;盗贼公行,而夭疠不戒。宾见无时,命不可知,若又勿坏,是无所藏币以重罪也。敢请执事将何以命之?虽君之有鲁丧,亦敝邑之忧也。若获荐币,修垣而行,君之惠也。敢惮勤劳。”文伯复命。

    赵文子曰:“信。我实不德,而以隶人之垣以赢诸侯;是吾罪也。”使士文伯谢不敏焉。晋侯见郑伯有加礼,厚其宴好而归之。乃筑诸侯之馆。叔向曰:“辞之不可以已也如是夫!子产有辞,诸侯赖之;若之何其释辞也!”襄三十一年传

    楚公子围聘于郑,且娶于公孙段氏。伍举为介。将入馆,郑人恶之。使行人子羽与之言,乃馆于外。既聘,将以众逆。子产患之,使子羽辞曰:“以敝邑褊小,不足以容从者;请听命。”令尹命大宰伯州犁对曰:“君辱贶寡大夫围,谓围将使丰氏抚有而室。围布几筵,告于庄、共之庙而来。若野赐之,是委君贶于草莽也,是寡大夫不得列于诸卿也;不宁唯是,又使围蒙其先君,将不得为寡君老。其蔑以复矣。唯大夫图之。”子羽曰:“小国无罪,恃实其罪。将恃大国之安静已,而无乃包藏祸心以图之?小国失恃,而惩诸侯,使莫不憾者,距违君命而有所壅塞不行是惧。不然,敝邑,馆人之属也,其敢爱丰氏之祧!”伍举知其有备也,请垂櫜而入。许之。正月,乙未,入逆而出,遂会于虢。昭元年传

    郑徐吾犯之妹美,公孙楚聘之矣。公孙黑又使强委禽焉。犯惧,告子产。子产曰:“是国无政,非子之患也。唯所欲与。”犯请于二子,请使女择焉。皆许之。子晳盛饰入,布币而出。子南戎服入,左右射,超乘而出。女自房观之曰:“子晳信美矣。抑子南夫也。夫夫妇妇,所谓顺也。”适子南氏。子晳怒;既而櫜甲以见子南,欲杀之而娶其妻。子南知之,执戈逐之,及冲,击之以戈。子晳伤而归,告大夫曰:“我好见之,不知其有异志也,故伤。”大夫皆谋之。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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