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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自清/

    诗是精粹的语言。因为是“精粹的”,便比散文需要更多的思索、更多的吟味;许多人觉得诗难懂,便是为此。但诗究竟是“语言”,并没有真的神秘;语言,包括说的和写的,是可以分析的;诗也是可以分析的。只有分析,才可以得到透彻的了解;散文如此,诗也如此。有时分析起来还是不懂,那是分析得还不够细密,或者是知识不够,材料不足;并不是分析这个方法不成。这些情形,不论文言文、白话文、文言诗、白话诗,都是一样。不过在一般不大熟悉文言的青年人,文言文,特别是文言诗,也许更难懂些罢了。

    我们设《诗文选读》[5]这一栏,便是要分析古典和现代文学的重要作品,帮助青年诸君的了解,引起他们的兴趣,更注意的是要养成他们分析的态度。只有能分析的人,才能切实欣赏;欣赏是在透彻的了解里。一般的意见将欣赏和了解分成两橛,实在是不妥的。没有透彻的了解,就欣赏起来,那欣赏也许会驴唇不对马嘴,至多也只是模糊影响。一般人以为诗只能综合地欣赏,一分析诗就没有了。其实诗是最错综的、最多义的,非得细密的分析工夫,不能捉住它的意旨。若是囫囵吞枣地读去,所得着的怕只是声调辞藻等一枝一节,整个儿的诗会从你的口头眼下滑过去。

    本文选了《古诗十九首》作对象,有两个缘由。一来《十九首》可以说是我们最古的五言诗,是我们诗的古典之一。所谓“温柔敦厚”“怨而不怒”的作风,《三百篇》之外,《十九首》是最重要的代表。直到六朝,五言诗都以这一类古诗为标准;而从六朝以来的诗论,还都以这一类诗为正宗。《十九首》影响之大,从此可知。

    二来《十九首》既是诗的古典,说解的人也就很多。古诗原来很不少,梁代昭明太子(萧统)的《文选》里却只选了这十九首。《文选》成了古典,《十九首》也就成了古典;《十九首》以外,古诗流传到后世的,也就有限了。唐代李善和“五臣”给《文选》作注,当然也注了《十九首》。嗣后历代都有说解《十九首》的,但除了《文选》注家和元代刘履的《选诗补注》,整套作解的似乎没有。清代笺注之学很盛,独立说解《十九首》的很多。近人隋树森先生编有《古诗十九首集释》一书(中华版),搜罗历来《十九首》的整套的解释,大致完备,很可参看。

    这些说解,算李善的最为谨慎、切实;虽然他释“事”的地方多,释“义”的地方少。“事”是诗中引用的古事和成辞,普通称为“典故”。“义”是作诗的意思或意旨,就是我们日常说话里的“用意”。有些人反对典故,认为诗贵自然,辛辛苦苦注出诗里的典故,只表明诗句是有“来历”的,作者是渊博的,并不能增加诗的价值。另有些人也反对典故,却认为太麻烦、太琐碎,反足为欣赏之累。

    可是,诗是精粹的语言,暗示是它的生命。暗示得从比喻和组织上作工夫,利用读者联想的力量。组织得简约紧凑;似乎断了,实在连着。比喻或用古事成辞,或用眼前景物;典故其实是比喻的一类。这首诗、那首诗可以不用典故,但是整个儿的诗是离不开典故的。旧诗如此,新诗也如此;不过新诗爱用外国典故罢了。要透彻地了解诗,在许多时候,非先弄明白诗里的典故不可。陶渊明的诗,总该算“自然”了,但他用的典故并不少。从前人只囫囵读过,直到近人古直先生的《靖节诗笺定本》,才细细地注明。我们因此增加了对于陶诗的了解;虽然我们对于古先生所解释的许多篇陶诗的意旨并不敢苟同。李善注《十九首》的好处,在他所引的“事”都跟原诗的文义和背景切合,帮助我们的了解很大。

    别家说解,大都重在意旨。有些是根据原诗的文义和背景,却忽略了典故,因此不免望文生义,模糊影响。有些并不根据全篇的文义、典故、背景,却只断章取义,让“比兴”的信念支配一切。所谓“比兴”的信念,是认为作诗必关教化;凡男女私情、相思离别的作品,必有寄托的意旨————不是“臣不得于君”,便是“士不遇知己”。这些人似乎觉得相思、离别等等私情不值得作诗;作诗和读诗,必须能见其大。但是原作里却往往不见其大处。于是他们便抓住一句两句,甚至一词两词,曲解起来,发挥开去,好凑合那个传统的信念。这不但不切合原作,并且常常不能自圆其说;只算是无中生有、驴唇不对马嘴罢了。

    据近人的考证,《十九首》大概作于东汉末年,是建安(献帝)诗的前驱。李善就说过,诗里的地名像宛、洛、上东门,都可以见出有一部分是东汉人作的;但他还相信其中有西汉诗。历来认为《十九首》里有西汉诗,只有一个重要的证据,便是第七首里“玉衡指孟冬”一句话。李善说,这是汉初的历法。后来人都信他的话,同时也就信《十九首》中一部分是西汉诗。不过李善这条注并不确切可靠,俞平伯先生有过详细讨论,载在《清华学报》里。我们现在相信这句诗还是用的夏历。此外,梁启超先生的意见,《十九首》作风如此相同,不会分开在相隔几百年的两个时代(《美文及其历史》[6])。徐中舒先生也说,东汉中叶,文人的五言诗还是很幼稚的;西汉若已有《十九首》那样成熟的作品,怎么会有这种现象呢!(《古诗十九首考》,中大语言历史研究所《周刊》六十五期)

    《十九首》没有作者,但并不是民间的作品,而是文人仿乐府作的诗。乐府原是入乐的歌谣,盛行于西汉。到东汉时,文人仿作乐府辞的极多;现存的乐府古辞,也大都是东汉的。仿作乐府,最初大约是依原调、用原题;后来便有只用原题的。再后便有不依原调、不用原题,只取乐府原意作五言诗的了。这种作品,文人化的程度虽然已经很高,题材可还是民间的,如人生不常、及时行乐、离别、相思、客愁等等。这时代作诗人的个性还见不出,而每首诗的作者,也并不限于一个人;所以没有主名可指。《十九首》就是这类诗;诗中常用典故,正是文人的色彩。但典故并不妨害《十九首》的“自然”;因为这类诗究竟是民间味,而且只是浑括的抒叙,还没到精细描写的地步,所以就觉得“自然”了。

    本文先抄原诗。诗句下附列数字,李善注便依次抄在诗后;偶有不是李善的注,都在下面记明出处,或加一“补”字。注后是说明;这儿兼采各家,去取以切合原诗与否为准。

    一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①。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②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③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④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⑤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⑥

    思君令人老⑦,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⑧。

    ①《楚辞》曰:“悲莫悲兮生别离。”

    ②《广雅》曰:“涯,方也。”

    ③《毛诗》曰:“溯洄从之,道阻且长。”薛综《西京赋注》曰:“安,焉也。”

    ④《韩诗外传》曰:“诗云:‘代马依北风,飞鸟栖故巢’,皆不忘本之谓也。”《盐铁论·未通》篇:“故代马依北风,飞鸟翔故巢,莫不哀其生。”(徐中舒《古诗十九首考》)《吴越春秋》:“胡马依北风而立,越燕望海日而熙,同类相亲之意也。”(同上)

    ⑤《古乐府歌》曰:“离家日趋远,衣带日趋缓。”

    ⑥浮云之蔽白日,以喻邪佞之毁忠良,故游子之行,不顾反也。《文子》曰:“日月欲明,浮云盖之。”陆贾《新语》曰:“邪臣之蔽贤,犹浮云之鄣日月[7]。”《古杨柳行》曰:“谗邪害公正,浮云蔽白日。”义与此同也。郑玄《毛诗笺》曰:“顾,念也。”

    ⑦《小雅》:“维忧用老。”(孙评《文选》语)

    ⑧《史记·外戚世家》:“平阳主拊其(卫子夫)背曰:‘行矣,强饭,勉之!’”蔡邕(?)《饮马长城窟行》:“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有‘加餐饭’,下有‘长相忆’。”(补)

    诗中引用《诗经》《楚辞》,可见作者是文人。“生别离”和“阻且长”是用成辞;前者暗示“悲莫悲兮”的意思,后者暗示“从之”不得的意思。借着引用的成辞的上下文,补充未申明的含义;读者若能知道所引用的全句以至全篇,便可从联想领会得这种含义。这样,诗句就增厚了力量。这所谓词短意长;以技巧而论,是很经济的。典故的效用便在此。“思君令人老”脱胎于“维忧用老”,而稍加变化;知道《诗经》的句子的读者,就知道本诗这一句是暗示着相思的烦忧了。“冉冉孤生竹”一首里,也有这一语;歌谣的句子原可套用,《十九首》还不脱歌谣的风格,无怪其然。“相去”两句也是套用古乐府歌的句子,只换了几个词。“日已”就是“去者日以疏”一首里的“日以”,和“日趋”都是“一天比一天”的意思;“离家”变为“相去”,是因为诗中主人身份不同,下文再论。

    “代马”“飞鸟”两句,大概是汉代流行的歌谣;《韩诗外传》和《盐铁论》都引到这两个比喻,可见。到了《吴越春秋》,才改为散文,下句的题材并略略变化。这种题材的变化,一面是环境的影响,一面是文体的影响。越地滨海,所以变了下句;但越地不以马著,所以不变上句。东汉文体,受辞赋的影响,不但趋向骈偶,并且趋向工切。“海日”对“北风”,自然比“故巢”工切得多。本诗引用这一套比喻,因为韵的关系,又变用“南枝”对“北风”,却更见工切了。至于“代马”变为“胡马”,也许只是作诗人的趣味;歌谣原是常常修改的。但“胡马”两句的意旨,却还不外乎“不忘本”“哀其生”“同类相亲”三项。这些得等弄清楚诗中主人的身份再来说明。

    “浮云蔽白日”也是个套句。照李善注所引证,说是“以喻邪佞之毁忠良”,大致是不错的。有些人因此以为本诗是逐臣之辞;诗中主人是在远的逐臣,“游子”便是逐臣自指。这样,全诗就都是思念君王的话了。全诗原是男女相思的口气;但他们可以相信,男女是比君臣的。男女比君臣,从屈原的《离骚》创始;后人这个信念,显然是以《离骚》为依据。不过屈原大概是神仙家。他以“求女”比思君,恐怕有他信仰的因缘;他所求的是神女,不是凡人。五言古诗从乐府演化而出,乐府里可并没有这种思想。乐府里的羁旅之作,大概只说思乡;《十九首》中“去者日以疏”“明月何皎皎”两首,可以说是典型。这些都是实际的。“涉江采芙蓉”一首,虽受了《楚辞》的影响,但也还是实际的思念“同心”人,和《离骚》不一样。在乐府里,像本诗这种缠绵的口气,大概是居者思念行者之作。本诗主人大概是个“思妇”,如张玉谷《古诗赏析》所说;“游子”与次首“荡子行不归”的“荡子”同意。所谓诗中主人,可并不一定是作诗人;作诗人是尽可以虚拟各种人的口气,代他们立言的。

    但是“浮云蔽白日”这个比喻,究竟该怎样解释呢?朱筠说:“‘不顾返’者,本是游子薄幸;不肯直言,却托诸浮云蔽日。言我思子而子不思归,定有谗人间之;不然,胡不返耶?”(《古诗十九首说》)张玉谷也说:“浮云蔽日,喻有所惑,游不顾返,点出负心,略露怨意。”两家说法,似乎都以白日比游子,浮云比谗人;谗人惑游子是“浮云蔽白日”。就“浮云”两句而论,就全诗而论,这解释也可通。但是一个比喻往往有许多可能的意旨,特别是在诗里。我们解释比喻,不但要顾到当句当篇的文义和背景,还要顾到那比喻本身的背景,才能得着它的确切的意旨。见仁见智的说法,到底是不足为训的。“浮云蔽白日”这个比喻,李善注引了三证,都只是“谗邪害公正”一个意思。本诗与所引三证时代相去不远,该还用这个意思。不过也有两种可能:一是那游子也许在乡里被“谗邪”所“害”,远走高飞,不想回家;二也许是乡里中“谗邪害公正”,是非黑白不分明,所以游子不想回家。前者是专指,后者是泛指。我不说那游子是“忠良”或“贤臣”;因为乐府里这类诗的主人,大概都是乡里的凡民,没有朝廷的达官的缘故。

    明白了本诗主人的身份,便可以回头吟味“胡马”“越鸟”那一套比喻的意旨了。“不忘本”是希望游子不忘故乡。“哀其生”是哀念他的天涯漂泊。“同类相亲”是希望他亲爱家乡的亲戚故旧乃至思妇自己。在游子虽不想回乡,在思妇却还望他回乡。引用这一套彼此熟习的比喻,是说物尚有情,何况于人?是劝慰,也是愿望。用比喻替代抒叙,作诗人要的是暗示的力量;这里似是断处,实是连处。明白了诗中主人是思妇,也就明白诗中套用古乐府歌“离家”那两句时,为什么要将“离家”变为“相去”了。

    “衣带日已缓”是衣带日渐宽松;朱筠说:“与‘思君令人瘦’一般用意。”这是就果显因,也是暗示的手法;带缓是果,人瘦是因。“岁月忽已晚”和“东城高且长”一首里“岁暮一何速”同意,指的是秋冬之际岁月无多的时候。“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两语,解者多误以为全说的诗中主人自己。但如注⑧所引,“强饭”“加餐”明明是汉代通行的慰勉别人的话语,不当反用来说自己。张玉谷解这两句道,“不恨己之弃捐,惟愿彼之强饭”,最是分明。我们的语言,句子没有主词是常态,有时候很容易弄错;诗里更其如此。“弃捐”就是“见弃捐”,也就是“被弃捐”;施受的语气同一句式,也是我们语言的特别处。这“弃捐”在游子也许是无可奈何,非出本愿,在思妇却总是“弃捐”,并无分别;所以她含恨地说:“反正我是被弃了,不必再提罢;你只保重自己好了!”

    本诗有些复沓的句子。如既说“相去万余里”,又说“道路阻且长”,又说“相去日已远”,反复说一个意思;但颇有增变。“衣带日已缓”和“思君令人老”也同一例。这种回环复沓,是歌谣的生命;许多歌谣没有韵,专靠这种组织来建筑它们的体格,表现那强度的情感。只看现在流行的许多歌谣,或短或长,都从回环复沓里见出紧凑和单纯,便可知道。不但歌谣,民间故事的基本形式,也是如此。诗从歌谣演化,回环复沓的组织也是它的基本;《三百篇》和屈原的“辞”,都可看出这种痕迹。《十九首》出于本是歌谣的乐府,复沓是自然的;不过技巧进步,增变来得多一些。到了后世,诗渐渐受了散文的影响,情形却就不一定这样了。

    二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娥娥红粉粧,纤纤出素手。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这显然是思妇的诗;主人公便是那“荡子妇”。“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是春光盛的时节,是那荡子妇楼上所见。荡子妇楼上开窗远望,望的是远人,是那“行不归”的“荡子”。她却只见远处一片草,近处一片柳。那草沿着河畔一直青青下去,似乎没有尽头————也许会一直青青到荡子的所在罢。传为蔡邕作的那首《饮马长城窟行》开端道:“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正是这个意思。那茂盛的柳树也惹人想念远行不归的荡子。《三辅黄图》说:“灞桥在长安东,……汉人送客至此桥,折柳赠别。”“柳”谐“留”音,折柳是留客的意思。汉人既有折柳赠别的风俗,这荡子妇见了“郁郁”起来的“园中柳”,想到当年分别时依依留恋的情景,也是自然而然的。再说,河畔的草青了,园中的柳茂盛了,正是行乐的时节,更是少年夫妇行乐的时节。可是“荡子行不归”,辜负了青春年少;及时而不能行乐,那是什么日子呢!况且草青、柳茂盛,也许不止一回了,年年这般等闲地度过春光,那又是什么日子呢!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粧,纤纤出素手。”描画那荡子妇的容态姿首。这是一个艳妆的少妇。“盈”通“嬴”。《广雅》:“嬴,容也。”就是多仪态的意思。“皎”,《说文》:“月之白也。”说妇人肤色白皙。吴淇《选诗定论》说这是“以窗之光明,女之丰采并而为一”,是不错的。这两句不但写人,还夹带叙事;上句登楼,下句开窗,都是为了远望。“娥”,《方言》:“秦晋之间,美貌谓之娥。”“粧”又作“妆”“装”,饰也,指涂粉画眉而言。“纤纤女手,可以缝裳”,是《韩诗·葛屦》篇的句子(《毛诗》作“掺掺女手”)。《说文》:“纤,细也。”“掺,好手貌。”“好手貌”就是“细”,而“细”说的是手指。《诗经》里原是叹惜女人的劳苦,这里“纤纤出素手”却只见凭窗的姿态————“素”也是白皙的意思。这两句专写窗前少妇的脸和手;脸和手是一个人最显著的部分。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叙出主人公的身份和身世。《说文》:“倡,乐也。”就是歌舞伎。“荡子”就是“游子”,跟后世所谓“荡子”略有不同。《列子》里说:“有人去乡土游于四方而不归者,世谓之为狂荡之人也。”可以为证。这两句诗有两层意思。一是昔既做了倡家女,今又做了荡子妇,真是命不由人。二是做倡家女热闹惯了,做荡子妇却只有冷清清的,今昔相形,更不禁身世之感。况且又是少年美貌,又是春光盛时。荡子只是游行不归,独守空床自然是“难”的。

    有人以为诗中少妇“当窗”“出手”,未免妖冶,未免卖弄,不是贞妇的行径。《诗经·伯兮》篇道:“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贞妇所行如此。还有说“空床难独守”,也不免于野,不免于淫。总而言之,不免放滥无耻,不免失性情之正,有乖于温柔敦厚、怨而不怒的诗教。话虽如此,这些人却没胆量贬驳这首诗,他们只能曲解这首诗是比喻。这首诗实在看不出是比喻。《十九首》原没有脱离乐府的体裁。乐府多歌咏民间风俗,本诗便是一例。世间是有“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的女人,她有她的身份,有她的想头,有她的行径。这些跟《伯兮》里的女人满不一样,但别恨离愁却一样。只要真能表达出来这种女人的别恨离愁,恰到好处,歌咏是值得的。本诗和《伯兮》篇的女主人公其实都说不到贞淫上去,两诗的作意只是怨。不过《伯兮》篇的怨浑含些,本诗的怨刻露些罢了。艳妆登楼是少年爱好,“空床难独守”是不甘岑寂,其实也都是人之常情;不过说“空床”也许显得亲热些。“昔为倡家女”的荡子妇,自然没有《伯兮》篇里那贵族的女子节制那样多。妖冶,野,是有点儿;卖弄,淫,放滥无耻,便未免是捕风捉影的苛论。王昌龄有一首《春闺》诗[8]道:“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正是从本诗变化而出。诗中少妇也是个荡子妇,不过没有说是倡家女罢了。这少妇也是“春日凝妆上翠楼”,历来论诗的人却没有贬驳她的。潘岳《悼亡》诗[9]第二首有句道:“展转眄枕席,长簟竟床空。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这里说“枕席”,说“床空”,却赢得千秋的称赞。可见艳妆登楼跟“空床难独守”并不算卖弄,淫,放滥无耻。那样说的人只是凭了“昔为倡家女”一层,将后来关于“娼妓”的种种联想附会上去,想着那荡子妇必有种种坏念头、坏打算在心里。那荡子妇会不会有那些坏想头,我们不得而知,但就诗论诗,却只说到“难独守”就戛然而止,还只是怨,怨而不至于怒。这并不违背温柔敦厚的诗教。至于将不相干的成见读进诗里去,那是最足以妨碍了解的。

    陆机《拟古》诗[10]差不多亦步亦趋,他拟这一首道:“靡靡江离草,熠燿生河侧。皎皎彼姝女,阿那当轩织。粲粲妖容姿,灼灼美颜色。良人游不归,偏栖独只翼。空房来悲风,中夜起叹息。”又,曹植《七哀诗》道:“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借问叹者谁?言是客子妻。君行逾十年,贱妾常独栖。”这正是化用本篇语意。“客子”就是“荡子”,“独栖”就是“独守”。曹植所了解的本诗的主人公,也只是“高楼”上一个“愁思妇”而已。“倡家女”变为“彼姝女”,“当窗牖”变为“当轩织”,“粲粲妖容姿,灼灼美颜色”还保存原作的意思。“良人游不归”就是“荡子行不归”,末三语是别恨离愁。这首拟作除“偏栖独只翼”一句稍稍刻露外,大体上比原诗浑含些、概括些;但是原诗作意只是写别恨离愁而止,从此却分明可以看出。陆机去《十九首》的时代不远,他对于原诗的了解该是不至于有什么歪曲的。

    评论这首诗的都称赞前六句连用叠字。顾炎武《日知录》说:“诗用叠字最难。《卫风·硕人》:‘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鳣鲔发发。葭菼揭揭,庶姜孽孽。’连用六叠字,可谓复而不厌,赜而不乱矣。《古诗》‘青青河畔草,……纤纤出素手’,连用六叠字,亦极自然。下此即无人可继。”连用叠字容易显得单调,单调就重复可厌了。而连用的叠字也不容易处处确切,往往显得没有必要似的,这就乱了。因此说是最难。但是《硕人》篇跟本诗六句连用叠字,却有变化————《古诗源》说本诗六叠字从“河水洋洋”章化出,也许是的。就本诗而论,青青是颜色兼生态,郁郁是生态。

    这两组形容的叠字,跟下文的盈盈和娥娥,都带有动词性。例如开端两句,译作白话的调子,就得说,河畔的草青青了,园中的柳郁郁了,才合原诗的意思。盈盈是仪态,皎皎是人的丰采兼窗的光明,娥娥是粉黛的妆饰,纤纤是手指的形状。各组叠字,词性不一样,形容的对象不一样,对象的复杂度也不一样,就都显得确切不移;这就重复而不可厌,繁赜而不觉乱了。《硕人》篇连用叠字,也异曲同工。但这只是因难见巧,还不是连用叠字的真正理由。诗中连用叠字,只是求整齐,跟对偶有相似的作用。整齐也是一种回环复沓,可以增进情感的强度。本诗大体上是顺序直述下去,跟上一首不同,所以连用叠字来调剂那散文的结构。但是叠字究竟简单些;用两个不同的字,在声音和意义上往往要丰富些。而数句连用叠字见出整齐,也只在短的诗句,像四言、五言里如此;七言太长,字多,这种作用便不显了。就是四言、五言,这样许多句连用叠字,也是可一而不可再。这一种手法的变化是有限度的;有人达到了限度,再用便没有意义了。只看古典的四言、五言诗中只各见了一例,就是明证。所谓“下此即无人可继”,并非后人才力不及古人,只是叠字本身的发展有限,用不着再去“继”罢了。

    本诗除连用叠字外,还用对偶,第一二句、第七八句都是的。第七八句《初学记》引作“自云倡家女,嫁为荡子妇”。单文孤证,不足凭信。这里变偶句为散句,便减少了那回环复沓的情味。“自云”直贯后四句,全诗好像曲折些。但是这个“自云”凭空而来,跟上文全不衔接。再说“空床难独守”一语,作诗人代言已不免于野,若变成“自云”,那就太野了些。《初学记》的引文没有被采用,这些恐怕也都有关系的。

    三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

    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

    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

    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

    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

    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本诗用三个比喻开端,寄托人生不常的慨叹。陵上柏青青,(通涧)中石磊磊,都是长存的。青青是常青青。《庄子》:“仲尼曰:‘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在冬夏常青青。’”磊磊也是常磊磊。磊磊,众石也。人生却是奄忽的,短促的;“人生天地间”,只如“远行客”一般。《尸子》:“老莱子曰:‘人生于天地之间,寄也。’”李善说:“寄者固归。”伪《列子》:“死人为归人。”李善说:“则生人为行人矣。”《韩诗外传》:“二亲之寿,忽如过客。”“远行客”那比喻大约便是从“寄”“归”“过客”这些观念变化出来的。“远行客”是离家远行的客,到了那里,是暂住便去,不久即归的。“远行客”比一般“过客”更不能久住;这便加强了这个比喻的力量,见出诗人的创造工夫。诗中将“陵上柏”和“中石”跟“远行客”般的人生对照,见得人生是不能像柏和石那样长存的。“远行客”是积极的比喻,柏和石是消极的比喻。“陵上柏”和“中石”是邻近的,是连类而及;取它们做比喻,也许是即景生情,也许是所谓“近取譬”————用常识的材料做比喻。至于李善注引的《庄子》里那几句话,作诗人可能想到运用,但并不必然。

    本诗主旨可借用“人生行乐耳”一语表明。“斗酒”和“极宴”是“娱乐”,“游戏宛与洛”也是“娱乐”;人生既“忽如远行客”,“戚戚”又“何所迫”呢?《汉书·东方朔传》:“销忧者莫若酒。”只要有酒,有酒友,落得乐以忘忧。极宴固可以“娱心意”,斗酒也可以“相娱乐”。极宴自然有酒友,“相”娱乐还是少不了酒友。斗是舀酒的器具,斗酒为量不多,也就是“薄”,是不“厚”。极宴的厚固然好,斗酒的薄也自有趣味————只消且当作厚不以为薄就行了。本诗人生不常一意,显然是道家思想的影响。“聊厚不为薄”一语似乎也在模仿道家的反语如“大直若屈”“大巧若拙”之类,意在说厚薄的分别是无所谓的。但是好像弄巧成拙了,这实在是一个弱句;五个字只说一层意思,还不能透彻地或痛快地说出。这句式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是一个要不得罢了。若在东晋玄言诗人手里,这意思便不至于写出这样累句,也是时代使然。

    游戏原指儿童。《史记·周本纪》说后稷“为儿时”,“其游戏好种树麻菽”,该是游戏的本义。本诗“游戏宛与洛”却是出以童心,一无所为的意思。洛阳是东汉的京都。宛县是南阳郡治所在,在洛阳之南;南阳是光武帝发祥的地方,又是交通要道,当时有“南都”之称,张衡特为作赋,自然也是繁盛的城市。《后汉书·梁冀传》里说:“宛为大都,士之渊薮。”可以为证。聚在这种地方的人多半为利禄而来,诗中主人公却不如此,所以说是“游戏”。既然是游戏,车马也就无所用其讲究,“驱车策驽马”也就不在乎了。驽马是迟钝的马;反正是游戏,慢点儿没有什么的。说是“游戏宛与洛”,却只将洛阳的繁华热热闹闹地描写了一番,并没有提起宛县一个字。大概是因为京都繁华第一,说了洛就可以见宛,不必再赘了吧?歌谣里本也有一种接字格,“月光光”是最熟的例子。汉乐府里已经有了,《饮马长城窟行》可见。现在的歌谣却只管接字,不管意义;全首满是片段,意义毫不衔接————全首简直无意义可言。推想古代歌谣当也有这样的,不过没有存留罢了。本诗“游戏宛与洛”下接“洛中何郁郁”,便只就洛中发挥下去,更不照应上句,许就是古代这样的接字歌谣的遗迹,也未可知。

    诗中写东都,专从繁华着眼。开首用了“洛中何郁郁”一句赞叹,“何郁郁”就是“多繁盛呵”“多热闹呵”!游戏就是来看热闹的,也可以说是来凑热闹的,这是诗中主人公的趣味。以下分三项来说,冠带往来是一;衢巷纵横,第宅众多是二;宫阙壮伟是三。“冠带自相索”,冠带的人是贵人,贾逵《国语》注:“索,求也。”“自相索”是自相往来不绝的意思。“自相”是说贵人只找贵人,不把别人放在眼下,同时也有些别人不把他们放在眼下,尽他们来往他们的————他们的来往无非趋势利、逐酒食而已。这就带些刺讥了。“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罗就是列,《魏王奏事》说:“出不由里门,面大道者。名曰第。”第只在长衢上。“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蔡质《汉宫典职》说:“南宫北宫相去七里。”双阙是每一宫门前的两座望楼。这后两项固然见得京都的伟大,可是更见得京都的贵盛。将第一项合起来看,本诗写东都的繁华,又是专从贵盛着眼。这是诗,不是赋,不能面面俱到,只能选择最显著、最重要的一面下手。至于“极宴娱心意”,便是上文所谓凑热闹了。“戚戚何所迫”,《论语》:“小人长戚戚”,戚戚,常忧惧也。一般人常怀忧惧,有什么迫不得已呢?————无非为利禄罢了。短促的人生,不去饮酒、游戏,却为无谓的利禄自苦,未免太不值得了。这一句不单就“极宴”说,是总结全篇的。

    本诗只开头两句对偶,“斗酒”两句跟“极宴”两句复沓;大体上是散行的。而且好像说到哪里是哪里,不嫌其尽的样子,从“斗酒相娱乐”以下都如此————写洛中光景虽自有剪裁,却也有如方东澍[11]《昭昧詹言》说的:“极其笔力,写到至足处。”这种诗有点散文化,不能算是含蓄蕴藉之作,可是不失为严羽《沧浪诗话》所谓“沉着痛快”的诗。历来论诗的都只赞叹《十九首》的“优柔善入,婉而多讽”,其实并不尽然。

    四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

    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

    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具未申[12]。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

    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

    无为守穷贱,轗轲长苦辛。

    这首诗所咏的是听曲感心;主要的是那种感,不是曲,也不是宴会。但是全诗从宴会叙起,一路迤逦说下去,顺着事实的自然秩序,并不特加选择和安排。前八语固然如此,以下一番感慨,一番议论,一番“高言”,也是痛快淋漓,简直不怕说尽。这确是近乎散文。《十九首》还是乐府的体裁,乐府原只像现在民间的小曲似的,有时随口编唱,近乎散文的地方是常有的。《十九首》虽然大概出于文人之手,但因模仿乐府,散文的成分不少;不过都还不失为诗。本诗也并非例外。

    开端四语只是直陈宴乐。这一日是“良宴会”,乐事难以备说;就中只提乐歌一件便可见。“新声”是歌,“弹筝”是乐,是伴奏。新声是胡乐的调子,当时人很爱听;这儿的新声也许就是“西北有高楼”里的“清商”,“东城一何高”里的“清曲”。陆侃如先生的《中国诗史》据这两条引证以及别的,说清商曲在汉末很流行,大概是不错的。弹唱的人大概是些“倡家女”,从“西北有高楼”“东城一何高”二诗可以推知。这里只提乐歌一事,一面固然因为声音最易感人————“入神”便是“感人”的注脚;刘向《雅琴赋》道:“穷音之至入于神”,可以参看————一面还是因为“识曲听真”,才引起一番感慨,才引起这首诗。这四语是引子,以下才是正文。再说这里“欢乐难具陈”下直接“弹筝”二句,便见出“就中只说”的意思,无须另行提明,是诗体比散文简省的地方。

    “令德唱高言”以下四语,歧说甚多。上二语朱筠《古诗十九首说》说得最好:“‘令德’犹言能者。‘唱高言’,高谈阔论,在那里说其妙处,欲令‘识曲’者‘听其真’。”曲有声有辞。一般人的赏识似乎在声而不在辞。只有聪明人才会赏玩曲辞,才能辨识曲辞的真意味。这种聪明人便是知音的“令德”。“高言”就是妙论,就是“人生寄一世”以下的话。“唱”是“唱和”的“唱”。聪明人说出座中人人心中所欲说出而说不出的一番话,大家自是欣然应和的,这也在“今日”的“欢乐”之中。“齐心同所愿”是人人心中所欲说,“含意俱未申”是口中说不出。二语中复沓着“齐”“同”“俱”等字,见得心同理同,人人如一。

    曲辞不得而知。但是无论歌咏的是富贵人的欢悰还是穷贱人的苦绪,都能引起诗中那一番感慨。若是前者,感慨便由于相形见绌;若是后者,便由于同病相怜。话却从人生如寄开始。既然人生如寄,见绌便更见绌,相怜便更相怜了。而“人生一世”不但是“寄”,简直像卷地狂风里的尘土,一忽儿就无踪影。这就更见迫切。“飙尘”当时是个新比喻,比“寄”比“远行客”更“奄忽”,更见人生是短促的。人生既是这般短促,自然该及时欢乐,才不白活一世。富贵才能尽情欢乐,“穷贱”只有“长苦辛”;那么,为什么“守穷贱”呢?为什么不赶快去求富贵呢?

    “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就是:“为什么不赶快去求富贵呢?”这儿又是一个新比喻。“高足”是良马、快马,“据要路津”便是《孟子》里“夫子当路于齐”的“当路”。何不驱车策良马快去占住路口渡口————何不早早弄些高官做呢?————贵了也就富了。“先”该是捷足先得的意思。《史记》:“蒯通曰:‘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高材捷足者先得焉。’”正合“何不”两句语意。从尘想到车,从车说到“轗轲”,似乎是一串儿,并非偶然。轗轲,不遇也;《广韵》:“车行不利曰轗轲,故人不得志亦谓之轗轲。”“车行不利”是轗轲的本义,“不遇”是引申义。《楚辞》里已只用引申义,但本义存在偏旁中,是不易埋没的。本诗用的也是引申义,可是同时牵涉着本义,和上文相照应。“无为”就是“毋为”,等于“毋”。这是一个熟语。《诗经·板》篇有“无为夸毗”一句,郑玄《笺》作“女(汝)无(毋)夸毗”,可证。

    “何不”是反诘,“无为”是劝诫,都是迫切的口气。那“令德”和在座的人说,我们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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