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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走的这一条路。在他自己是求仁得仁,一切圆满;但投之以仁者不忧之几,屈原又只能称为骚人了。

    仁者何以能不忧呢?孔子曰:“乐天知命故不忧。”自经沟渎的匹夫,大半是硁硁自守的狷者。若说到无入而不自得的境界,则自杀犹为苟免于时也。直是自强不息、与天合德,才得超凡入圣。古今诗人,只一渊明到此境界,但看“栖迟固多娱,淹留岂无成”,是何等自知?“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千里虽遥,孰收不至”,是何等自勉?“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又是何等自得?以视子美的“自断此尘休问天,杜曲幸有桑麻田”“问法看诗妄,观身向酒慵”,何啻霄壤!到此境界,诗人亦即是哲人了。

    本来,整个的宇宙人生即是艺术,圣贤豪杰、忠臣孝子,诗歌、戏曲、音乐、国画、建筑、雕刻,不过是表现的方法不同而已。诗人所用的工具便是有韵律的文字语言。有些人一生的历史便是可歌可泣的一篇诗,但我们不称他为诗人,就因为他不是用诗的文字表现自己的。所以诗人对于自己所使用的语言文字,必须令其技术精熟,得心应手。这也便是多识前言往行的自然收获,所谓“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也。能仁便能与物同体,杜子美的“黄莺并坐交愁湿,白鹭群飞太剧”[2],姜白石的“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皆是此境。识此则莺飞鱼跃,无物不活矣。此心能虚静则能体物入微,杜子美的“仰蜂粘落絮,行蚁上枯梨”“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绝不同于纤巧小家,即在其能静观自得,非刻意求之也。能写静态者必能写动态,杜子美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三句中用了八个动词;李太白的《战城南》,“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两句中用了四个动词,在他人罕能有此,实在都由静观而来,杜子美所谓“静者心多妙”也。能写物态者必能写事态,如子美的《新安吏》《石壕吏》《兵车行》,亦不过是写茅屋秋风的一副眼光。能写事境者必能写情境,子美的《无家别》《垂老别》,和《梦李白》比较,初无亲疏彼我之分,爱人如己故也。能写情境者必能写理境,子美的“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何遽不若“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也。

    所以,一切学问的入手处,如能从根本中来,则振本而末从,知一而万毕。学诗若先从词华技巧上着手,便是已落二乘,况下于此,其何以自致于高明?

    上来所讲,似乎陈义太高,使人不可企及;然取法乎上,仅得乎中,在此诗教废坠之秋,介绍一点先民典型,也是分内之事。所谓“中道而立,能者从之”,当仁不让,是在达者。

    思无邪

    /罗庸/

    几年前,在杭州,偶然和友人戴静山先生谈《诗经》,说起《论语·为政》篇“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这一章,觉得不容易用浅喻一语道破。古今善说此章者无如程子,那是再简要没有了;却被朱子引作旁参,集注里还是说使人得性情之正一类的话。清代汉学家说《鲁颂》,更多新解,但和《论语》此章大义,全无关涉;也许《鲁颂》的思无邪另有本义,但至少孔子引用时,已非旧义了。集注立意要圆成美刺法戒之说,却无意中已落到“道着用便不是”的地步。我以为最好还是程子的话:“思无邪者诚也。”这真是一语破的之论。以质静山先生,颇以为然。

    越年夏,住在北平的香山,记起数年前和友人谢似颜先生说过的一段戏谈,正不妨翻转来说明此义;当时便想把这一段意思写出来,却始终没有动笔。

    其后卧病西湖蓬庐家中,随手翻阅《朱子语类》,发现说此章的十几条中,先后颇不一致。如有一条是:

    问:思无邪,子细思之,只是要读诗者思无邪。曰:旧人说似不通,中间如许多淫乱之风,如何要思无邪得?如止乎礼义,中间许多不正诗,如何会止乎礼义?怕当时大约说许多中格诗,却不止许淫乱底说。

    照此解释,如何还是“诗三百一言以蔽之”呢?但后来说法就变了,如另一条说:

    思无邪乃是要使读诗人思无邪耳。读三百篇诗,善为可法,恶为可戒,故使人思无邪也。若以为作诗者思无邪,则《桑中》《溱洧》之诗,果无邪耶?某诗传去小序,以为此汉儒所作,如《桑中》《溱洧》之类,皆是淫奔之人所作,非诗人作此以讥刺其人也。圣人存之,以见风俗如此不好,至于作出此诗来,使读者有所愧耻而以为戒耳。

    此外如说“淫奔之诗囿邪矣;然反之则非邪也。故某说其善者可以感发人之善心,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夫”。如说“集注说要使人得情性之正,情性是贴思,正是贴无邪,此如作时文相似,只恁地贴方分晓”。都是要维持那一贯的法戒之说,实在和三百篇当谏书相去无几。集注虽不废程子之说,但语类[3]里对于问程子之说的,却不免支离其词,泛然答应。如说:

    思无邪不必说是诗人之思及读诗之思,大凡人思皆当无邪。如毋不敬不必说是说礼者及看《礼记》者当如此,大凡人皆当毋不敬。

    便几乎与本题无关了。只有一条似略近程子之意,但嫌用力太过,然法戒之说没有了却是好的:

    问:《诗》说思无邪,与《曲礼》说毋不敬意同否?曰:毋不敬是用功处,所谓正心诚意也。思无邪思至此自然无邪,功深力到处,所谓心正意识也。

    这便比以前的许多话直接平易得多了。尤其是自然无邪四个字,当颇有所见。可惜为三百的作者未必都是功深力到者,则此段所说,还是贴读者一面为多,集注既成显学,连这些话都少人注意了,致令法戒之说,一脉独传,历数百年而无异论。

    说古书只要少存些春秋为汉制法的意思,葛藤便会剪除不少;况且《论语》本文只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并未说“其义使读者归于无邪”,则美刺法戒之说,于何安立?

    所以思无邪最好就是思无邪,不须旁征博引,更不须增字解经,若必须下一转语的话,那么,“思无邪者,诚也”。

    记得几年前有一位学体育而嗜好文学的朋友谢似颜先生和我谈文学,他说:读一篇好的文章,确有如珠走盘之感;坏的文章便只觉得直率呆板,没一点灵活。我道:我从前有一种说法,我戏称它为“几何文学论”:那有句无章的文字,譬如许多点,勉强联起来也不成贯串,《文心雕龙·附会》篇所谓“尺接寸附”者是也。有章无篇的文字譬如线,《文心·章句》[4]篇所谓“跗寻相衔,首尾一体”,只是不脱节而已。成篇的文章譬如面,《文心·熔裁》篇所谓“三准既定”的文字便是。等到横看成岭侧成峰,那便是立体的文字了。工夫再深些,笔势圆转到成了球体,那就如珠走盘了。

    这原是一段笑谈,但不妨借来说明文学外形的工拙;至于思无邪,诚,却是文学内在的境界,其方向与此恰相背驰。

    我们读一篇好的作品,常常拍案叫绝,说是“如获我心”,或“如我心中之所欲言”,那便是作者与读者间心灵合一的现象,正如几何学上两点同在一个位置等于一点一般。扩而充之,凡旷怀无营,而于当境有所契合,便达到一种物我相忘的境界,所谓“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这便是文学内在的最高之境,此即诚也。诚则能动,所以文境愈高,感人愈深。

    思无邪便是达此之途,那是一种因感求通而纯直无枉的境界。正如几何学上的直线是两点之间最短的距离一般。凡相感则必求通,此即思也,无邪就是不绕弯子。思之思之,便会立刻消灭那距离而成为一点。孔子说:“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孟子说:“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思得仁至,必须两点之间没有障碍不绕弯子才行。

    “古之愚也直”,所以愚人是不会绕弯子的;“诗之失愚”,所以不绕弯子也便是好诗。绕弯子就是有邪,有邪就是未尝真思。

    “唐棣之华,翩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孔子曰:

    “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其病就在绕了一个弯子。假如孔子有删诗的一回事,则此诗之逸,必是为了有邪无疑。

    所以文字的标准只须问真不真,不必问善不善,以真无有不善故。天下事唯伪与曲为最丑,此外只要是中诚之所发抒,都非邪思,一句“修辞立其诚”而善美异矣。

    性情的界域到直线为止,文学内容的界域也到直线为止,一入于面便是推理的境界,举一反三,告往知来,便都是推理之境,非复性情之所涵摄了。

    理智到成了立体便是过胜,俗语说“八面玲珑”,即言其人之巧黠。成了球体便是小人之尤,元次山之所以“恶圆”,恶其滑也。

    故文学内在之境以点为极则,文学外形之标准却要成球体,看似相反而实相成。盖文笔不能如珠走盘只是无力,而无力之故,由于内境之不诚,倘使一片真诚,未有不达者,达则如珠走盘矣。

    所以思无邪不只就内容说,外形之能达实亦包括在内,此所以“一言以蔽之”也。

    诗的境界

    /罗庸/

    各位,今晚的讲题是“诗的境界”。

    什么是诗的境界呢?我们平常游览一处名山胜迹,或是看到一所园林的布置,遇到赏心悦意的时候,常常赞美着说:这地方颇有诗意。苏东坡称赞王维,说:“观摩诘之诗,诗中有画;味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这“有诗意”“画中有诗”,即言其园林或绘画中含有诗的境界。

    境界就是意象构成的一组联系。意象是一切艺术的根源,没有意象就没有艺术。照相馆里普通的摄影,虽然毫发毕肖,但我们不把它算作艺术品,就因为它缺乏意象。凡艺术必本于现实,而一切现实不得称为艺术者,就因为艺术是在现实上加了一番删汰练绎的工夫,又加了一番组织配合的想象。鉴赏艺术的人,所得的快慰,是在那一段表现的手法,而不在具体事物的本身。艺术家本领之高下,也就是手法的高下,这手法即是意象。意象构成一组的联系,浑全不可分地表现岀来,便是境界。

    现实有具体的存在,而境界则存于艺术家的想象中,所以它可以神变无方,不拘一格。尽管有美的现实,倘无艺术家的创造,便可以转神奇为臭腐;反之,尽管很平凡的事物,经过艺术家的创造,也可以化臭腐为神奇。所以,在一初的艺术中,现实的地位不过占十分之一,艺术家的手法却占十分之九。因此,我们可以说,境界是一切艺术生命的核心。

    广义地说,文学也是艺术的一部门,只不过表现的工具不同而已。造型艺术所利用的材料是颜料或石膏,文学所利用的是语言文字,工具虽异,其所表现的境界则同。但是一切造型艺术非有具体的意境就无法表现出来,而语言文字则可以在不够具体或超过具体的程度中有所表现。所以,文学不离语言文字,而语言文字不就是文学。诗是最纯粹的文学,所以诗的境界也就是最纯粹的艺术境界。照此而论,诗就是艺术,应该没有问题的了,却不料问题更多。

    原来诗除了意象以外,还有音律、格式,许多原素。意象的创造很难,而音律、格式则学会甚易,许多没有境界的语言文字,也可以假借诗的形式表现出来。最明显的如《马医歌括》之类不用说了;便是略有境界而不够诗的程度的作品,也可以用诗的形式出现。因此,诗境的问题,也就头绪纷繁。

    大概没有艺术修养的人,眼中所见,唯有物境。这和初有知识的小孩差不多,只会看见个别的具体事物,而不会说明物与物之间的关系。《声律启蒙》里的“云对雨,雪对风,大陆对长空”,便是一类。在坏一方面说,只会堆砌事物的绝不能叫作诗;在好一方面说,文人的本领有时也偏爱在此处出奇制胜。王褒的《僮约》,韩愈的《画记》,其所根据的只是一些具体的事物,但他们用一种巧妙的手法,把这些事物联络起来,便成为有组织的文章。然而毕竟无意味之可言。

    比物境略高一筹的是事境,那是较为注意到物与物之间的关系而说明其联系者。笑话中说的:“檐前飞四百,楼上补万草。墙高猫跳‘咚’,篱密狗钻‘吭’。”便是这一类。大致长篇的赋往往利用这些字句铺陈篇幅,但在诗中便不容许了。有些作家在没有办法的时候,便用一些华丽字句遮掩事境,如秦少游的“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东坡讥笑他说:“十三个字不过说有车马从楼前过。”便是这一类。事境虽非诗境,但在语言文字上已经要费安排。相传欧阳修在史馆,和宋郊、宋祁同记马踏犬的事。或说:“适有奔马,一犬遇之而毙。”或说:“有犬死于奔马之下。”最后还是欧阳修说:“适有奔马,踏死一犬。”这故事正说明散文所需要的是事相的说明,而不是意境的创造。也就是说:只到语言的组织,而不到艺术的构成。

    写景的句子,本也属于事境,但能入诗的写景语必须兼有感情,至少也要能在景中表出作者的感觉,或是事物的动态。唐人咏瀑布有句云:“一条界破青山色。”大为宋人所讥,就因为它既无感觉,又非动态。像王维的“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便被称为体物甚工,就因为写得岀动态来。到了“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已经入于情景交融之境了;至若“数峰清苦,商路黄昏雨”,便是以情语为景语,超出事境的范围了。

    比事境再高一筹的是情境,原来一切的感情必有所托才能表现,所谓“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单纯的歌哭是不容易表现的,此所以情语必须兼是景语。彼此分数的多少,便有刻露与含蓄之分,而在艺术的原则上说,含蓄高于刻露。也就是说,寄托越深远,便是表情越深远。“何不策高足,先摅要路津。无为守穷贱,坎坷常苦辛”,固然有一段率真之致;但比“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便觉后者婉约多了。北朝乐府的“驱羊入谷,白羊在前,老女不嫁,蹋地唤天”,固然质朴可喜;但比白居易《上阳人》的“惟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便觉《上阳人》的格调高多了。文学本来以表情为主,情不虚设,所以情景交融,便是最高之境,再加以寄托深远,便是诗境的极则了。

    驾于情境之上,而求超出,便是理境,文学的界域与哲学的界域就在这里分途。守住文学界域而参入理境,可以使意境更高;但太高了,也可以使文学的温情变为枯冷,使人读了有高处不胜寒之感。若舍弃情境而单纯说理,那就脱离文学的范围了。陶渊明的“日暮天无云,春风扇微和”,王船山说有灵台无滓之意,但仍旧是诗,不是说教的口号。像王维的“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虽然有“白石清泉万古心”之意,但已近于幽寂了。至于像邵康节的《击壤集》有“初分大道非常道,才有先天未后天”一类的话,那简直不是诗了。唐朝的王梵志喜用白话作诗说教,看了只令人有标语口号之感,如说:“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可谓情景俱无。

    诗境的最后是无言之境,非但情景交融,兼且物我两忘,所以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传为千古名句。后世唯李白的“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惟有敬亭山”,约略似之。而说理诗反倒无法到此境界,就因为说理诗完全在那里运用理智,而真诗所需要的是感情。感情期于合,理智期于分,情景交融,物我两忘之境,由理智岀发是无法达到的。理事无碍,仍须经过感情也。

    综合上面所说,诗的境界,下不落于单纯的事境,上不及于单纯的理境,其本身必须是情景不二的中和。而一切物态、事相,都必须透过感情而为表现;一切理境,亦必须不脱离感情,所以感情是文学的根本。“诗以理性情”,其意在此,音律格式,不过是诗的皮毛而已。

    《礼记·孔子闲居》篇,孔子谓“夙夜基命宥密”为无声之乐,懂得了无声之乐,便懂得了诗的境界;懂得了诗的境界,才算懂得文学。

    欣遇

    /罗庸/

    王羲之在《兰亭集叙》[5]里有这样的几句话: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取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

    这“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八个字,括尽了东晋人的生活风度,更括尽了一部陶诗。

    宇宙人生本来是纯美的,一沙一石,皆得天全,随其所遇,无不可以欣然自足。但假如你不会领略,你便当面错过,所谓“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或是看朱成碧,随处失真。整个的宇宙在你的境界里,是支离破碎,毫无是处。你方愁眉苦脸之不暇,还谈得到什么欣然?

    或许你不甘心于这破碎支离,而要在你的宇宙中追求一个全美的所在。于是,你有许多听来的或想出来的原则和理论,帮助你构造成一个理想的天国,你便终日神游于其中。这样,也许你不十分苦脸愁眉了,但又变成整天做梦,做梦的结局,也一定不怎样欣然。

    不能欣然便是无所得,虚度此生,枉自愁苦,人生可哀,无过于是!此其故说来太长,简单地说,就为了众生的习心不能“无住”。一有所住,便有所蔽,把一个周流六虚无所不在的心弄成有所不在,重者使天地为之变色,轻者也是东面立而不见西墙。

    记得《韩非子》里有一段故事:说有一个人丢掉一把斧子,疑心是邻家的孩子偷去了,岀来进去越看越觉得邻家之子像偷了斧子的人。过后自己把斧子找着了,再看邻家之子,怎么看怎么不像偷斧子的人了。这个人当其失掉斧子的时候,他的心住在斧子上,斧子便是他的宇宙。说也难怪,大概他的所有也只是一把斧子。孔子是三四十岁便已超凡入圣的了,他老人家在齐闻韶,还三月不知肉味呢,何况一般具缚凡夫!

    人心所住,千差万别,所谓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于是各人眼中的世界,也便万有不齐。高一点说是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说坏了便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同然之不得,物论之不齐,矛盾纷争,都由此起,所谓“辩也者有不见也”。最可悲的是那么一个真实纯美的宇宙,法尔现前,反倒熟视无睹,古今哲人所最痛心的,无过于此!因为宇宙人生之实相即是自性,不见宇宙人生便是不见自性。糊里糊涂活了几十年,竟和自己的本来面目见面不相识,未免太辜负此生了。

    世尊当日在舍卫国只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长老须菩提殷勤请问:“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世尊于是为说一部《般若》,归纳起来,不过是一句话:“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善哉善哉!若心有住,即为非住,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诸佛出世唯此一大事因缘,但是“或有人闻,心即狂乱,狐疑不信”。不得已而求其次,则在中土有孔老二家。

    孔子那一副“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的精神,凌厉无前,万夫莫御,直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当其一旦豁然贯通之际,才真是一了百了,一全一切全。乃知“朝闻道,夕死可矣”,绝非一句空洞的话。但在未达巅顶,直不容你有息肩喘息之余暇,更何况驻足中途,玩弄光景?以颜渊之贤,犹有喟然之叹,无怪宰我、子贡要半道告劳了。

    不能在先难后获中体味那一段“与点”之怀,便有老子那一套虚静观复之说。那是藏身于沌沌闷闷而把整个的宇宙看得个原始要终。长处是静观而有所得,短处呢,这静观自得也是一个“所住”。并且执着转深,过分吹求的结果,把一个纯全的宇宙追求得疵病百岀。本来只在有为法上着眼便没有完全无病的,你越吹求,疵病自然越多,结果反使自己陷于不退不遂。因为,你到底是口说方外,身在环中的呀!

    一切法都是致远恐泥,过犹不及,中和虽似平庸,乃真有其可贵者在。东晋人物的生活风度,于佛、于孔、于老,哪一家都不够;而卒其所就,乃为他人之所不及,则在他们有那一点中和。

    那就是说:他们能在入世的生活中,保有一段出世的心情,便时时在超悟中体会到一些人生真意。东晋人的生活风度其可爱在此。

    东晋的世族本来都是些阀阅高门,但过江后却都努力接近自然,这便是儒道交融的现象。这里所谓接近自然不徒是纵情山水,乃是指的他们能虚心会理,调理性情。泛应是儒家态度,而虚静是道家态度。东晋人所有的乃是于泛应万事当中常常保有那一段虚静,使此心时时有一点无住的意味,迨其旷怀无营,刹那虚寂,便会有一段真意,油然现前。这在晋人叫作“遇”,或叫作“会意”“会心”。如渊明说:“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又如:“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世说》[6]记简文入华林园,谓:“会心处不在远,翳然林木,便尔有濠濮间想。”都是此境。遇者非出营求;无前后际,会心者心与物化,内外两忘,这都是真意之所在。这一种态度很近于道家,但能没有道家的毛病,就在是暂非常,事过即舍,不至于执持不释,转成客尘。如上文所引的“凉风暂至”“暂得于己”,都是此意。此得于己者虽为时很“暂”,但毕竟是“得于己”,故能“欣然”。盖在不得之时,虽历亿劫终究是黑漆皮灯笼,一旦遇而有得,则虽一弹指顷亦三大阿僧只刦也。以是之故,其乐初与孔颜不殊。所谓“不知老之将至”“欣然忘食”,绝非唐大无验之谈,盖可知矣。

    暂得于己之境绝非难得之境,所谓“俯拾即是,不取诸邻”者也,道在矢溺,奚待复求?若不现成在前,即不足证明法尔如是。而见与不见,显晦有时,又非人力之所能为。南山飞鸟,振古如斯,而必待东篱采菊乃始悠然见之,则以此时之心无所住也。心无所住则鱼跃鸢飞,活泼泼地,虽属臭腐,亦是神奇。到此乃体会到全妄即真,不遗一法,全体大用,一旦现前,安得不欣然快然?

    跟着欣然快然而来的便是那事过境迁的一段惋惜之情,这便是感慨系之的“慨”,渊明所谓“欣慨交集”者是也。忘言之后,首先感到的是那壑舟迁流的逝者如斯,转顾芸芸,弥复可悯。这一段心情,有惋惜,有慨叹,有低回吟味,有讽咏流连,此乃正是岀入天人,蹀躞圣凡之会。欣者乐其天,慨者悲其人,存乎己者恒有余,而存乎人者常不足,此圣哲所为欣慨也。

    由欣拓开去便是至乐,由慨拓开去便是大悲,但东晋人却只到欣慨而止,其可爱在此,其不究竟也在此。

    渊明喜说闲静,闲静是欣遇之根。而此闲静必仍寓于劳生,始不沉空住寂,转成坐驰。渊明所谓“勤靡余劳,心有常闲”者,实是一番居敬工夫,此又属儒生家业,盖以提掇息妄,与任运放倒又不同也。

    呜呼!行也布袋,坐也布袋,放下布袋,何等自在。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唯息心者知之。

    注释

    [1]即列宁的《论国家》。————编者注

    [2]应为“黄鹂并坐交愁湿,白鹭群飞大剧干”。————编者注

    [3]即上文《朱子语类》。————编者注

    [4]《文心》指《文心雕龙》。后不再一一注释。————编者注

    [5]即《兰亭集序》。————编者注

    [6]即《世说新语》。————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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