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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里去,便得另造新辞。筮法里的六十四卦,就相当于一百二十体的兆象。那断定吉凶的辞,原叫作繇辞,“繇”是抽出来的意思。《周易》里一卦有六画,每画叫作一爻————六爻的次序,是由下向上数的。繇辞有属于卦的总体的,有属于各爻的;所以后来分称为卦辞和爻辞。这种卦、爻辞也是卜筮官的占筮记录,但和甲骨卜辞的性质不一样。

    从卦、爻辞里的历史故事和风俗制度看,我们知道这些是西周初叶的记录,记录里好些是不连贯的,大概是几次筮辞并列在一起的缘故。那时卜筮官将这些卦、爻辞按着卦、爻的顺序编辑起来的,便成了《周易》这部书。“易”是“简易”的意思,是说筮法比卜法简易的意思。本来呢,卦数既然是一定的,每卦、每爻的辞又是一定的,检查起来,引申推论起来,自然就“简易”了。不过这只在当时的卜筮官如此。他们熟习当时的背景,卦、爻辞虽“简”,他们却觉得“易”。到了后世就不然了,筮法久已失传,有些卦、爻辞简直就看不懂了。《周易》原只是当时一部切用的筮书。

    《周易》现在已经变成了儒家经典的第一部,但早期的儒家还没注意这部书。孔子是不讲怪、力、乱、神的。《论语》里虽有“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的话,但另一个本子作“五十以学,亦可以无大过矣”(《古论证》作“易”,《鲁论语》作“亦”);所以这句话是很可疑的。孔子只教学生读《诗》《书》和《春秋》,确没有教读《周易》。《孟子》称引《诗》《书》,也没说到《周易》。《周易》变成儒家的经典,是在战国末期。那时候阴阳家的学说盛行,儒家大约受了他们的影响,才研究起这部书来。那时候道家的学说也盛行,也从另一面影响了儒家。儒家就在这两家学说的影响之下,给《周易》的卦、爻辞作了种种新解释。这些新解释并非在忠实地、确切地解释卦、爻辞,其实倒是借着卦、爻辞发挥他们的哲学。这种新解释存下来的,便是所谓《易传》。

    《易传》中间较有系统的是彖辞和象辞。彖辞断定一卦的含义————“彖”就是“断”的意思。象辞推演卦和爻的象,这个“象”字相当于现在所谓“观念”。这个字后来成为解释《周易》的专门名词。但彖辞断定的含义,象辞推演的观念,其实不是真正从卦、爻里探究出来的;那些只是作传的人附会在卦、爻上面的。这里面包含着多量的儒家伦理思想和政治哲学;象辞的话更有许多和《论语》相近的。但说到“天”的时候,不当作有人格的上帝,而只当作自然的道,却是道家的色彩了。这两种传似乎是编纂起来的,并非一人所作。此外有《文言》和《系辞》。《文言》解释乾坤两卦;《系辞》发挥宇宙观、人生观,偶然也有分别解释卦、爻的话。这些似乎都是抱残守缺、汇集众说而成。到了汉代,又新发现了《说卦》《序卦》《杂卦》三种传。《说卦》推演卦象,说明某卦的观念象征着自然界和人世间的某些事物,譬如乾卦象征着天,又象征着父之类。《序卦》说明六十四卦排列先后的道理。《杂卦》比较各卦意义的同异之处。这三种传据说是河内一个女子在什么地方找着的,后来称为《逸易》;其实也许就是汉代人作的。

    八卦原只是数目的巫术,这时候却变成数目的哲学了。那整画“”是奇数,代表天;那断画“”是偶数,代表地。奇数是阳数,偶数是阴数,阴阳的观念是从男女来的。有天地,不能没有万物,正和有男女就有子息一样,所以三画才能成一卦。卦是表示阴阳变化的,《周易》的“易”,也便是变化的意思。为什么要八个卦呢?这原是算学里错列与组合的必然,但这时候却想着是万象的分类。乾是天,是父等;坤是地,是母等;震是雷,是长子等;巽是风,是长女等;坎是水,是心病等;离是火,是中女等;艮是山,是太监等;兑是泽,是少女等。这样,八卦便象征着也支配着整个的大自然,整个的人间世了。八卦重为六十四卦,卦是复合的,卦象也是复合的,作用便更复杂、更具体了。据说伏羲、神农、黄帝、尧、舜一班圣人看了六十四卦的象,悟出了种种道理,这才制造了器物,建立了制度、耒耜以及文字等等东西;“日中为市”等等制度,都是他们从六十四卦推演出来的。

    这个观象制器的故事,见于《系辞》。《系辞》是最重要的一部《易传》。这传里借着八卦和卦、爻辞发挥着的融合儒、道的哲学,和观象制器的故事,都大大地增加了《周易》的价值,抬高了它的地位。《周易》的地位抬高了,关于它的传说也就多了。《系辞》里只说伏羲作八卦;后来的传说却将重卦的,作卦、爻辞的,作《易传》的人,都补出来了。但这些传说都比较晚,所以有些参差,不尽能像“伏羲画卦说”那样成为定论。重卦的人,有说是伏羲的,有说是神农的,有说是文王的。卦、爻辞有说全是文王作的,有说爻辞是周公作的;有说全是孔子作的。《易传》却都说是孔子作的。这些都是圣人。《周易》的经传都出于圣人之手,所以和儒家所谓道统,关系特别深切;这成了他们一部传道的书。所以到了汉代,便已跳到六经之首了。(《庄子·天运》篇和《天下》篇所说六经的次序是:《诗》《书》《礼》《乐》《易》《春秋》,到了《汉书·艺文志》变成了《易》《诗》《书》《礼》《乐》《春秋》了。)但另一面阴阳八卦与五行结合起来,三位一体地演变出后来医卜、星相种种迷信,种种花样,支配着一般民众,势力也非常雄厚。这里面儒家的影响却很少了,大部分还是《周易》原来的卜筮传统的力量。儒家的《周易》是哲学化了的;民众的《周易》倒是巫术的本来面目。

    《尚书》

    /朱自清/

    《尚书》是中国最古的记言的历史。所谓记言,其实也是记事,不过是一种特别的方式罢了。记事比较的是间接的,记言比较的是直接的。记言大部分照说的话写下来,虽然也须略加剪裁,但是尽可以不必多费心思。记事需要化自称为他称,剪裁也难,费的心思自然要多得多。

    中国的记言文是在记事文之先发展的。商代甲骨卜辞大部分是些问句,记事的话不多见。两周金文也还多以记言为主。直到战国时代,记事文才有了长足的进展。古代言文大概是合一的,说出的、写下的都可以叫作“辞”。卜辞我们称为“辞”,《尚书》的大部分其实也是“辞”。我们相信这些辞都是当时的“雅言”(“雅言”见《论语·述而》),就是当时的官话或普通话。但传到后世,这种官话或普通话却变成诘屈聱牙的古语了。

    《尚书》包括虞、夏、商、周四代,大部分是号令,就是向大众宣布的话,小部分是君臣相告的话。也有记事的,可是照近人的说法,那记事的几篇,大都是战国末年人的制作,应该分别地看。那些号令多称为“誓”或“诰”,后人便用“誓”“诰”的名字来代表这一类。平时的号令叫“诰”,有关军事的叫“誓”。君告臣的话多称为“命”;臣告君的话却似乎并无定名,偶然有称为“谟”(《说文》言部,“谟,议谋也。”)的。这些辞有的是当代史官所记,有的是后代史官追记;当代史官也许根据亲闻,后代史官便只能根据传闻了。这些辞原来似乎只是说的话,并非写出的文告;史官记录,意在存作档案,备后来查考之用。这种古代的档案,想来很多,留下来的却很少。汉代传有《书序》,来历不详,也许是周、秦间人所作。有人说,孔子删《书》为百篇,每篇有序,说明作意。这却缺乏可信的证据。孔子教学生的典籍里有《书》,倒是真的。那时代的《书》是个什么样子,已经无从知道。“书”原是记录的意思(《说文》书部,“书,著也。”);大约那所谓“书”只是指当时留存着的一些古代的档案而言;那些档案恐怕还是一件件的,并未结集成书。成书也许是在汉人手里。那时候这些档案留存着的更少了,也更古了,更稀罕了;汉人便将它们编辑起来,改称《尚书》。“尚”,“上”也;《尚书》据说就是“上古帝王的书”(《论衡·正说》篇)。“书”上加一“尚”字,无疑的是表示着尊信的意味。至于《书》称为“经”,始于《荀子》(《劝学》篇);不过也是到汉代才普遍罢了。

    儒家所传的“五经”中,《尚书》残缺最多,因而问题也最多。秦始皇烧天下诗书及诸侯史记,并禁止民间私藏一切书。到汉惠帝时,才开了书禁;文帝接着更鼓励人民献书。书才渐渐见得着了。那时传《尚书》的只有一个济南伏生。(裴骃《史记集解》引张晏曰:“伏生名胜,《伏氏碑》云。”)伏生本是秦博士[30]。始皇下诏烧诗书的时候,他将《书》藏在墙壁里。后来兵乱,他流亡在外。汉定天下,才回家;检查所藏的《书》,已失去数十篇,剩下的只二十九篇了。他就守着这一些,私自教授于齐、鲁之间。文帝知道了他的名字,想召他入朝。那时他已九十多岁,不能远行到京师去。文帝便派掌故官晁错来从他学。伏生私人的教授,加上朝廷的提倡,使《尚书》流传开去。伏生所藏的本子是用“古文”写的,还是用秦篆写的,不得而知;他的学生却只用当时的隶书抄录流布。这就是东汉以来所谓《今尚书》或《今文尚书》。汉武帝提倡儒学,立“五经”博士;宣帝时每经又都分家数立官,共立了十四博士。每一博士各有弟子员[31]若干人。每家有所谓“师法”或“家法”,从学者必须严守。这时候经学已成利禄的途径,治经学的自然就多起来了。《尚书》也立下欧阳(和伯)、大小夏侯(夏侯胜、夏侯建)三博士,却都是伏生一派分出来的。当时去伏生已久,传经的儒者为使人尊信的缘故,竟有硬说《尚书》完整无缺的。他们说,二十九篇是取法天象的,一座北斗星加上二十八宿,不正是二十九吗(《论衡·正说》篇)!这二十九篇,东汉经学大师马融、郑玄都给作过注;可是那些注现在差不多亡失干净了。

    汉景帝时,鲁恭王为了扩展自己的宫殿,去拆毁孔子的旧宅。在墙壁里得着“古文”经传数十篇,其中有《书》。这些经传都是用“古文”写的;所谓“古文”,其实只是晚周民间别体字。那时恭王肃然起敬,不敢再拆房子,并且将这些书都交还孔家的主人、孔子的后人叫孔安国的。安国加以整理,发现其中的《书》比通行本多出十六篇;这称为《古文尚书》。武帝时,安国将这部书献上去。因为语言和字体的两重困难,一时竟无人能通读那些“逸书”,所以便一直压在皇家图书馆里。成帝时,刘向、刘歆父子先后领校皇家藏书。刘向开始用《古文尚书》校勘今文本子,校出今文脱简及异文各若干。哀帝时,刘歆想将《左氏春秋》《毛诗》《逸礼》及《古文尚书》立博士;这些都是所谓“古文”经典。当时的“五经”博士不以为然,刘歆写了长信和他们争辩(《汉书》本传)。这便是后来所谓今古文之争。

    今古文之争是西汉经学一大史迹。所争的虽然只在几种经书,他们却以为关系孔子之道即古代圣帝明王之道甚大。“道”其实也是幌子,骨子里所争的还在禄位与声势;当时今古文派在这一点上是一致的。不过两派的学风确也有不同处。大致今文派继承先秦诸子的风气,“思以其道易天下”(语见章学诚《文史通义·官公》上),所以主张通经致用。他们解经,只重微言大义;而所谓微言大义,其实只是他们自己的历史哲学和政治哲学。古文派不重哲学而重历史,他们要负起保存和传布文献的责任;所留心的是在章句、训诂、典礼、名物之间。他们各得了孔子的一端,各有偏畸的地方。到了东汉,书籍流传渐多,民间私学日盛。私学压倒了官学,古文经学压倒了今文经学;学者也以兼通为贵,不再专主一家。但是这时候“古文”经典中《逸礼》即《礼》古经已经亡佚,《尚书》之学,也不昌盛。

    东汉初,杜林曾在西州(今新疆境)得漆书《古文尚书》一卷,非常宝爱,流离兵乱中,老是随身带着。他是怕“《古文尚书》学”会绝传,所以这般珍惜。当时经师贾逵、马融、郑玄都给那一卷《古文尚书》作注,从此《古文尚书》才显于世(《后汉书·杨伦传》)。原来“《古文尚书》学”直到贾逵才真正开始,从前是没有什么师说的。而杜林所得只一卷,绝不如孔壁所出的多,学者竟爱重到那般地步,大约孔安国献的那部《古文尚书》,一直埋没在皇家图书馆里,民间也始终没有盛行,经过西汉末年的兵乱,便无声无息地亡失了吧。杜林的那一卷,虽经诸大师作注,却也没传到后世;这许又是三国兵乱的缘故。《古文尚书》的运气真够坏的,不但没有能够露头角,还一而再地遭到了些冒名顶替的事儿。这在西汉就有。汉成帝时,因孔安国所献的《古文尚书》无人通晓,下诏征求能够通晓的人。东莱有个张霸,不知孔壁的书还在,便根据《书序》,将伏生二十九篇分为数十,作为中段,又采《左氏传》及《书序》所说,补作首尾,共成《古文尚书百二篇》。每篇都很简短,文意又浅陋。他将这伪书献上去,成帝教用皇家图书馆藏着的孔壁《尚书》对看,满不是的。成帝便将张霸下在狱里,但却还存着他的书,并且听它流传世间。后来张霸的再传弟子樊并谋反,朝廷才将那书毁废。这第一部伪《古文尚书》就从此失传了。

    到了三国末年,魏国出了个王肃,是个博学而有野心的人。他伪作了《孔子家语》《孔丛子》(《孔子家语》托名孔安国,《孔丛子》托名孔鲋),又伪作了一部孔安国的《古文尚书》,还带着孔安国的传。他是个聪明人,伪造这部《古文尚书》孔传,是很费了心思的。他采辑群籍中所引“逸书”,以及历代嘉言,改头换面,巧为连缀,成功了这部书。他是参照汉儒的成法,先将伏生二十九篇分割为三十三篇,另增多二十五篇,共五十八篇(桓谭《新论》作五十八,《汉书·艺文志》自注作五十七),以合于东汉儒者如桓谭、班固所记的《古文尚书》篇数。所增各篇,用力阐明儒家的“德治主义”,满纸都是仁义道德的格言。这是汉武帝罢黜百家,专崇儒学以来的正统思想,所谓大经、大法,足以取信于人。只看宋以来儒者所口诵心维的“十六字心传”(见真德秀《大学衍义》。所谓十六字是:“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在伪《大禹谟》里,是舜对禹的话),正在他伪作的《大禹谟》里,便见出这部伪书影响之大。其实《尚书》里的主要思想,该是“鬼治主义”,像《盘庚》等篇所表现的。“原来西周以前,君主即教主,可以为所欲为,不受什么政治道德的拘束。逢到臣民不听话的时候,只要抬出上帝和先祖来,自然一切解决。”这叫作“鬼治主义”。“西周以后,因疆域的开拓,交通的便利,富力的增加,文化大开。自孔子以至荀卿、韩非,他们的政治学说都建筑在人性上面。尤其是儒家,把人性扩张得极大。他们觉得政治的良好只在诚信的感应;只要君主的道德好,臣民自然风从,用不到威力和鬼神的压迫。”这叫作“德治主义”。〔以上引顾颉刚《盘庚中篇今译》(《古史辨》第二册)。〕看古代的档案,包含着“鬼治主义”思想的,自然比包含着“德治主义”思想的可信得多。但是王肃的时代早已是“德治主义”的时代,他的伪书所以专从这里下手,他果然成功了。只是词旨坦明,毫无诘屈聱牙之处,却不免露出了马脚。

    晋武帝时候,孔安国的《古文尚书》曾立过博士(《晋书·荀嵩传》);这《古文尚书》大概就是王肃伪造的。王肃是武帝的外祖父,当时即使有怀疑的人,也不敢说话。可是后来经过怀帝永嘉之乱,这部伪书也散失了,知道的人很少。东晋元帝时,豫章内史梅赜发现了它,便拿来献到朝廷上去。这时候伪《古文尚书》孔传便和马、郑注的尚书并行起来了。大约北方的学者还是信马、郑的多,南方的学者才是信伪孔的多。等到隋统一了天下,南学压倒了北学,马、郑《尚书》,习者渐少。唐太宗时,因章句繁杂,诏令孔颖达等编撰《五经正义》;高宗永徽四年(公元653年),颁行天下,考试必用此本。《正义》成了标准的官书,经学从此大统一。那《尚书正义》便用的伪《古文尚书》孔传。伪孔定于一尊,马、郑便更没人理睬了;日子一久,自然就残缺了,宋以来差不多就算亡了。伪《古文尚书》孔传,如此这般冒名顶替了一千年,直到清初的时候。

    这一千年中间,却也有怀疑伪《古文尚书》孔传的人。南宋的吴棫首先发难。他有《书稗传》十三卷(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四),可惜不传了。朱子因孔安国的“古文”字句皆完整,又平顺易读,也觉得可疑(见《朱子语类》七十八)。但是他们似乎都还没有去找出确切的证据。至少朱子还不免疑信参半;他还采取伪《大禹谟》里“人心”“道心”的话解释“四书”,建立道统呢。元代的吴澄才断然地将伏生今文从伪古文分出;他的《尚书纂言》只注解今文,将伪古文除外。明代梅著《尚书考异》,更力排伪孔,并找出了相当的证据。但是严密钩稽决疑定谳的人,还得等待清代的学者。这里该提出三个可尊敬的名字。第一是清初的阎若璩,著《古文尚书疏证》;第二是惠栋,著《古文尚书考》。两书辨析详明,证据确凿,教伪孔体无完肤,真相毕露;但将作伪的罪名加在梅赜头上,还不免未达一间。第三是清中叶的丁晏,著《尚书余论》,才将真正的罪人王肃指出。千年公案,从此可以定论。这以后等着动手的,便是搜辑汉人的伏生《尚书》说和马、郑注。这方面努力的不少,成绩也斐然可观;不过所能做到的,也只是抱残守缺的工作罢了。伏生《尚书》从千年迷雾中重露出真面目,清代诸大师的劳绩是不朽的。但二十九篇固是真本,其中也还该分别地看。照近人的意见,《周书》大都是当时史官所记,只有一二篇像是战国时人托古之作。《商书》究竟是当时史官所记,还是周史官追记,尚在然疑之间。《虞》[32]《夏书》大约多是战国末年人托古之作,只《甘誓》那一篇许是后代史官追记的。这么着,《今文尚书》里便也有了真伪之分了。

    《春秋》三传

    /朱自清/

    “春秋”是古代记事史书的通称。古代朝廷大事,多在春、秋二季举行,所以记事的书用这个名字。各国有各国的春秋,但是后世都不传了。传下的只有一部《鲁春秋》,《春秋》成了它的专名,便是《春秋经》了。传说这部《春秋》是孔子作的,至少是他编的。鲁哀公十四年,鲁西有猎户打着一只从没有见过的独角怪兽,想着定是个不祥的东西,将它扔了。这个新闻传到了孔子那里,他便去看。他一看,就说:“这是麟啊。为谁来的呢!干什么来的呢!唉唉!我的道不行了!”说着流下泪来,赶忙将袖子去擦,泪点儿却已滴到衣襟上。原来麟是个仁兽,是个祥瑞的东西;圣帝、明王在位,天下太平,它才会来,不然是不会来的。可是那时代哪有圣帝、明王?天下正乱纷纷的,麟来得真不是时候,所以让猎户打死;它算是倒了运了。

    孔子这时已经年老,也常常觉着生得不是时候,不能行道;他为周朝伤心,也为自己伤心。看了这只死麟,一面同情它,一面也引起自己的无限感慨。他觉着生平说了许多教;当世的人君总不信他,可见空话不能打动人。他发愿修一部《春秋》,要让人从具体的事例里,得到善恶的教训。他相信这样得来的教训,比抽象的议论深切著明[33]得多。他觉得修成了这部《春秋》,虽然不能行道,也算不白活一辈子。这便动起手来,九个月书就成功了。书起于鲁隐公,终于获麟;因获麟有感而作,所以叙到获麟绝笔,是纪念的意思。但是《左传》里所载的《春秋经》,获麟后还有,而且在记了“孔子卒”的哀公十六年后还有:据说那却是他的弟子们续修的了。

    这个故事虽然够感伤的,但我们从种种方面知道,它却不是真的。《春秋》只是鲁国史官的旧文,孔子不曾掺进手去。《春秋》可是一部信史,里面所记的鲁国日食,有三十次和西方科学家所推算的相合,这绝不是偶然的。不过书中残缺、零乱和后人增改的地方,都很不少。书起于隐公元年,到哀公十四年止,共二百四十二年(前722——前481);后世称这二百四十二年为春秋时代。书中纪事按年月日,这叫作编年。编年在史学上是个大发明;这教历史系统化,并增加了它的确实性。《春秋》是我国现存的第一部编年史。书中虽用鲁国纪元,所记的却是各国的事,所以也是我们第一部通史。所记的齐桓公、晋文公的霸迹最多;后来说“尊王攘夷”是《春秋》大义,便是从这里着眼。

    古代史官记事,有两种目的:一是证实,二是劝惩。像晋国董狐不怕权势,记“赵盾弑其君”(《左传》宣公二年);齐国太史记“崔杼弑其君”(《左传》襄公二十五年),虽杀身不悔,都为的是证实和惩恶,作后世的鉴戒。但是史文简略,劝惩的意思有时不容易看出来,因此便需要解说的人。《国语》记楚国申叔时论教太子的科目,有“春秋”一项,说“春秋”有奖善、惩恶的作用,可以戒劝太子的心。孔子是第一个开门授徒,拿经典教给平民的人,《鲁春秋》也该是他的一种科目。关于劝惩的所在,他大约有许多口义传给弟子们。他死后,弟子们散在四方,就所能记忆的又教授开去。《左传》《公羊传》《穀梁传》,所谓《春秋》三传里,所引孔子解释和评论的话,大概就是捡的这一些。

    三传特别注重《春秋》的劝惩作用;证实与否,倒在其次。按三传的看法,《春秋》大义可以从两方面说:明辨是非,分别善恶,提倡德义,从成败里见教训,这是一;夸扬霸业,推尊周室,亲爱中国,排斥夷狄,实现民族大一统的理想,这是二。前者是人君的明鉴,后者是拨乱反正的程序。这都是王道。而敬天事鬼,也包括在王道里。《春秋》里记灾,表示天罚;记鬼,表示恩仇,也还是劝惩的意思。古代记事的书常夹杂着好多的迷信和理想,《春秋》也不免如此;三传的看法,大体上是对的。但在解释经文的时候,却往往一个字一个字地咬嚼;这一咬嚼,便不顾上下文穿凿附会起来了。《公羊》《穀梁》,尤其如此。

    这样咬嚼出来的意义就是所谓“书法”,所谓“褒贬”,也就是所谓“微言”。后世最看重这个。他们说孔子修《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史记·孔子世家》),“笔”是书,“削”是不书,都有大道理在内。又说一字之褒,比教你作王公还荣耀;一字之贬,比将你作罪人杀了还耻辱。本来孟子说过,“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孟子·滕文公》下),那似乎只指概括的劝惩作用而言。等到褒贬说发展,孟子这句话倒像更坐实了。而孔子和《春秋》的权威也就更大了。后世史家推尊孔子,也推尊《春秋》,承认这种书法是天经地义;但实际上他们却并不照三传所咬嚼出来的那么穿凿附会地办。这正和后世诗人尽管推尊《毛诗传笺》里比兴的解释,实际上却不那样穿凿附会地作诗一样。三传,特别是《公羊传》和《穀梁传》,和《毛诗传笺》在穿凿解经这件事上是一致的。

    三传之中,公羊、穀梁两家全以解经为主,左氏却以叙事为主。公、穀以解经为主,所以咬嚼得更厉害些。战国末期,专门解释《春秋》的有许多家,公、穀较晚出而仅存。这两家固然有许多彼此相异之处,但渊源似乎是相同的;他们所引别家的解说也有些是一样的。这两种《春秋经传》经过秦火,多有残缺的地方;到汉景帝、武帝时候,才有经师重加整理,传授给人。公羊、穀梁只是家派的名称,仅存姓氏,名字已不可知。至于他们解经的宗旨,已见上文;《春秋》本是儒家传授的经典,解说的人,自然也离不了儒家,在这一点上,三传是大同小异的。

    《左传》这部书,汉代传为鲁国左丘明所作。这个左丘明,有的说是“鲁君子”,有的说是孔子的朋友;后世又有说是鲁国的史官的。(《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说是“鲁君子”;《汉书·刘歆传》说“亲见夫子”“好恶与圣人同”;杜预《春秋序》说是“身为国史”。)这部书历来讨论得最多。汉时有“五经”博士。凡解说“五经”自成一家之学的,都可立为博士。立了博士,便是官学;那派经师便可做官受禄。当时《春秋》立了公、穀二传的博士。《左传》流传得晚些,古文派经师也给它争立博士。今文派却说这部书不得孔子《春秋》的真传,不如公、穀两家。后来虽一度立了博士,可是不久还是废了。倒是民间传习的渐多,终于大行!原来公、穀不免空谈,《左传》却是一部仅存的古代编年通史(残缺又少),用处自然大得多。《左传》以外,还有一部分国记载的《国语》,汉代也认为左丘明所作,称为《春秋外传》。后世学者怀疑这一说的很多。据近人的研究,《国语》重在“语”,记事颇简略,大约出于另一著者的手,而为《左传》著者的重要史料之一。这书的说教,也不外尚德、尊天、敬神、爱民,和《左传》是很相近的。只不知著者是谁。其实《左传》著者我们也不知道。说是左丘明,但矛盾太多,不能教人相信。《左传》成书的时代大概在战国,比公、穀二传早些。

    《左传》这部书大体依《春秋》而作;参考群籍,详述史事,征引孔子和别的“君子”解经评史的言论,吟味书法,自成一家言。但迷信卜筮,所记祸福的预言,几乎无不应验;这却大大违背了证实的精神,而和儒家的宗旨也不合了。晋范宁作《穀梁传序》说:“左氏艳而富,其失也巫。”“艳”是文章美,“富”是材料多;“巫”是多叙鬼神,预言祸福。这是句公平话。注《左传》的,汉代就不少,但那些许多已散失;现存的只有晋杜预注,算是最古了。

    杜预作《春秋序》,论到《左传》,说“其文缓,其旨远”,“缓”是委婉,“远”是含蓄。这不但是好史笔,也是好文笔。所以《左传》不但是史学的权威,也是文学的权威。《左传》的文学本领,表现在记述辞令和描写战争上。春秋列国,盟会颇繁,使臣会说话不会说话,不但关系荣辱,并且关系利害,出入很大,所以极重辞令。《左传》所记当时君臣的话,从容委曲,意味深长,只是平心静气地说,紧要关头却不放松一步,真所谓恰到好处。这固然是当时风气如此,但不经《左传》著者的润饰功夫,也绝不会那样在纸上活跃的。战争是个复杂的程序,叙得头头是道,已经不易,叙得有声有色,更难;这差不多全靠忙中有闲,透着优游不迫神儿才成。这却正是《左传》著者所擅长的。

    “四书”

    /朱自清/

    “四书”“五经”到现在还是我们口头上一句熟语。“五经”是《易》《书》《诗》《礼》《春秋》;“四书”按照普通的顺序是《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前二者又简称《学》《庸》,后二者又简称《论》《孟》;有了简称,可见这些书是用得很熟的。本来呢,从前私塾里,学生入学,是从“四书”读起的。这是那些时代的小学教科书,而且是统一的标准的小学教科书,因为没有不用的。那时先生不讲解,只让学生背诵,不但得背正文,而且得背朱熹的小注。只要囫囵吞枣地念,囫囵吞枣地背;不懂不要紧,将来用得着,自然会懂的。怎么说将来用得着?那些时候行科举制度。科举是一种竞争的考试制度,考试的主要科目是八股文,题目都出在“四书”里,而且是朱注的“四书”里。科举分几级,考中的得着种种出身或资格,凭着这种资格可以建功立业,也可以升官发财;作好作歹,都得先弄个资格到手。科举几乎是当时读书人唯一的出路。每个学生都先读“四书”,而且读的是朱注,便是这个缘故。

    将朱注“四书”定为科举用书,是从元仁宗皇庆二年(公元1313年)起的。规定这四种书,自然因为这些书本身重要,有人人必读的价值;规定朱注,也因为朱注发明书义比旧注好些、切用些。这四种书原来并不在一起,《学》《庸》都在《礼记》里,《论》《孟》是单行的。这些书原来只算是诸子书,朱子原来也只称为“四子”;但《礼记》《论》《孟》在汉代都立过博士,已经都升到经里去了。后来唐代的“九经”里虽然只有《礼记》,宋代的“十三经”却又将《论》《孟》收了进去。(“九经”:《易》、《书》、《诗》、三《礼》、《春秋》三传。十三经:《易》、《书》、《诗》、三《礼》、《春秋》三传、《论语》、《孝经》、《尔雅》、《孟子》。)《中庸》很早就被人单独注意,汉代已有关于《中庸》的著作,六朝时也有,可惜都不传了。(《汉书·艺文志》有《中庸说》二篇,《隋书·经籍志》有戴颙《中庸传》二卷,梁武帝《中庸讲疏》一卷。)关于《大学》的著作,却直到司马光的《大学通义》才开始,这部书也不传了。这些著作并不曾教《学》《庸》普及,教《学》《庸》和《论》《孟》同样普及的是朱子的注,“四书”也是他编在一起的,“四书”的名字也因他而有。

    但最初用力提倡这几种书的是程颢、程颐兄弟。他们说:“《大学》是孔门的遗书,是初学者入德的门径。只有从这部书里,还可以知道古人做学问的程序。从《论》《孟》里虽也可看出一些,但不如这部书的分明易晓。学者必须从这部书入手,才不会走错了路。”(原文见《大学章句》卷头)这里没提到《中庸》。可是他们是很推尊《中庸》的。他们在另一处说:“‘不偏’叫作‘中’,‘不易’叫作‘庸’;‘中’是天下的正道,‘庸’是天下的定理。《中庸》是孔门传授心法的书,是子思记下来传给孟子的。书中所述的人生哲理,意味深长;会读书的细加玩赏,自然能心领神悟,终身受用不尽。”(原文见《中庸章句》卷头)这四种书到了朱子手里才打成一片。他接受二程的见解,加以系统地说明,四种书便贯穿起来了。

    他说,古来有小学、大学。小学里教洒扫进退的规矩和礼、乐、射、御、书、数,所谓“六艺”的。大学里教穷理、正心、修己、治人的道理。所教的都切于民生日用,都是实学。《大学》这部书便是古来大学里教学生的方法,规模大,节目详;而所谓“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循序渐进的。程子说是“初学者入德的门径”,就是为此。这部书里的道理,并不是为一时一事说的,是为天下后世说的。这是“垂世立教的大典”(原文见《中庸章句》卷头),所以程子举为初学者的第一部书。《论》《孟》虽然也切实,却是“应机接物的微言”(朱子《大学或问》卷一),问的不是一个人,记的也不是一个人。浅深先后,次序既不分明,抑扬可否,用意也不一样,初学者领会较难。所以程子放在第二步。至于《中庸》,是孔门的心法,初学者领会更难,程子所以另论。

    但朱子的意思,有了《大学》的提纲挈领,便能领会《论》《孟》里精微的分别去处;融贯了《论》《孟》的旨趣,也便能领会《中庸》里的心法。人有人心和道心;人心是私欲,道心是天理。人该修养道心,克制人心,这是心法。朱子的意思,不领会《中庸》里的心法,是不能从大处着眼,读天下的书,论天下的事的。他所以将《中庸》放在第三步,和《大学》《论》《孟》合为“四书”,作为初学者的基础教本。后来规定“四书”为科举用书,原也根据这番意思。不过朱子教人读“四书”,为的成人;后来人读“四书”,却重在猎取功名;这是不合于他提倡的本心的。至于顺序变为《学》《庸》《论》《孟》,那是书贾因为《学》《庸》篇页不多,合为一本的缘故;通行既久,居然约定俗成了。

    《礼记》里的《大学》,本是一篇东西,朱子给分成经一章,传十章;传是解释经的。因为要使传合经,他又颠倒了原文的次序,并补上一段儿。他注《中庸》时,虽没有这样大的改变,可是所分的章节,也与郑玄注的不同。所以这两部书的注,称为《大学章句》《中庸章句》。《论》《孟》的注,却是融合各家而成,所以称为《论语集注》《孟子集注》。《大学》的经一章,朱子想着是曾子追述孔子的话;传十章,他相信是曾子的意思,由弟子们记下的。《中庸》的著者,朱子和程子一样,都接受《史记》的记载,认为是子思(《孔子世家》)。但关于书名的解释,他修正了一些。他说,“中”除“不偏”外,还有“无过无不及”的意思;“庸”解作“不易”,不如解作“平常”的好(《中庸或问》卷一)。照近人的研究,《大学》的思想和文字,很有和荀子相同的地方,大概是荀子学派的著作。《中庸》,首尾和中段思想不一贯,从前就有人疑心。照近来的看法,这部书的中段也许是子思原著的一部分,发扬孔子的学说,如“时中”“忠恕”“知仁勇”“五伦”等。首尾呢,怕是另一关于《中庸》的著作,经后人混合起来的;这里发扬的是孟子的天人相通的哲理,所谓“至诚”“尽性”,都是的。著者大约是一个孟子学派。

    《论语》是孔子弟子们记的。这部书不但显示一个伟大的人格————孔子,并且让读者学习许多做学问、做人的节目:如“君子”“仁”“忠恕”;如“时习”“阙疑”“好古”“隅反”“择善”“困学”等,都是可以终身应用的。《孟子》据说是孟子本人和弟子公孙丑、万章等共同编定的。书中说“仁”兼说“义”,分辨“义”“利”甚严;而辩“性善”,教人求“放心”,影响更大。又说到“养浩然之气”,那“至大至刚”“配义与道”的“浩然之气”(《公孙丑》);这是修养的最高境界,所谓天人相通的哲理。书中攻击杨朱、墨翟两派,辞锋咄咄逼人。这在儒家叫作攻异端,功劳是很大的。孟子生在战国时代,他不免“好辩”,他自己也觉得的(《滕文公》)。他的话流露着“英气”,“有圭角”,和孔子的温润是不同的。所以儒家只称为“亚圣”,次于孔子一等(《孟子集注序》说引程子说)。《孟子》有东汉的赵岐注。《论语》有孔安国、马融、郑玄诸家注,却都已残佚,只零星地见于魏何晏的《集解》里。汉儒注经,多以训诂名物为重;但《论》《孟》词意显明,所以只解释文句,推阐义理而止。魏晋以来,玄谈大盛,孔子已经道家化;解《论语》的也多参入玄谈,参入当时的道家哲学。这些后来却都不流行了。到了朱子,给《论》《孟》作注,虽说融会各家,其实也用他自己的哲学作架子。他注《学》《庸》,更显然如此。他的哲学切于世用,所以一般人接受了,将他解释的孔子当作真的孔子。

    他那一套“四书”注实在用尽了平生的力量,改定至再至三;直到临死的时候,他还在改定《大学·诚意》章的注。注以外又作了《四书或问》,发扬注义,并论述对于旧说的或取或舍的理由。他在“四书”上这样下功夫,一面固然为了诱导初学者,一面还有一个用意,便是排斥老、佛,建立道统。他在《中庸章句序》里论到诸圣道统的传承,末尾自谦说,“于道统之传,不敢妄议”;其实他是隐隐在以传道统自期呢。《中庸》传授心法,正是道统的根本。将它加在《大学》《论》《孟》之后而成“四书”,朱子自己虽然说是给初学者打基础,但一大半恐怕还是为了建立道统,不过他自己不好说出罢了。他注“四书”在宋孝宗淳熙年间(1174——1189)。他死后,朝廷将他的“四书”注审定为官书,从此盛行起来。他果然成了传儒家道统的大师了。

    《战国策》

    /朱自清/

    春秋末年,列国大臣的势力渐渐膨胀起来。这些大臣都是世袭的,他们一代一代聚财养众,明争暗夺了君主的权力,建立起自己的特殊地位。等到机会成熟,便跳起来打倒君主自己干。那时候各国差不多都起了内乱。晋国让韩、魏、赵三家分了,姓姜的齐国也让姓田的大夫占了。这些,周天子只得承认了。这是封建制度崩坏的开始。那时候周室也经过了内乱,土地大半让邻国抢去,剩下的又分为东、西周;东、西周各有君王,彼此还争争吵吵的。这两位君王早已失去春秋时代“共主”的地位,而和列国诸侯相等了。后来列国纷纷称王,周室更不算回事;他们至多能和宋、鲁等小国君主等量齐观罢了。

    秦、楚两国也经过内乱,可是站住了。它们本是边远的国家,却渐渐伸张势力到中原来。内乱平后,大加整顿,努力图强,声威便更广了。还有极北的燕国,向来和中原国家少来往,这时候也有力量向南参加国际[34]政治了。秦、楚、燕和新兴的韩、魏、赵、齐,是那时代的大国,称为“七雄”。那些小国呢,从前可以仰仗霸主的保护,做大国的附庸;现在可不成了,只好让人家吞的吞、并的并,算只留下宋、鲁等两三国,给七雄当缓冲地带。封建制度既然在崩坏中,七雄便各成一单位,各自争存,各自争强;国际政局比春秋时代紧张多了,战争也比从前严重多了。列国都在自己边界上修起长城来。这时候军器进步了,从前的兵器都用铜打成,现在有用铁打成的了。战术也进步了。攻守的方法都比从前精明,从前只用兵车和步卒,现在却发展了骑兵了。这时候还有以帮人家作战为职业的人。这时候的战争,杀伤是很多的。孟子说:“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离娄》)可见那凶惨的情形。后人因此称这时代为战国时代。

    在长期混乱之后,贵族有的做了国君,有的渐渐衰灭。这个阶级算是随着封建制度崩坏了。那时候的国君,没有了世袭的大臣,便集权专制起来。辅助他们的是一些出身贵贱不同的士人。那时候君主和大臣都竭力招揽有技能的人,甚至学鸡鸣、学狗盗的也都收留着。这是所谓“好客”“好士”的风气。其中最高的是说客,是游说之士。当时国际关系紧张,战争随时可起。战争到底是劳民伤财的,况且难得有把握;重要的还是做外交的功夫。外交办得好,只凭口舌排难解纷,可以免去战祸;就是不得不战,也可以多找一些与国、一些帮手。担负这种外交的人,便是那些策士、那些游说之士。游说之士既然这般重要,所以立谈可以取卿相;只要有计谋,会辩说就成,出身的贵贱倒是不在乎的。

    七雄中的秦,从孝公用商鞅变法以后,日渐强盛。到后来成了与六国对峙的局势。这时候的游说之士,有的劝六国联合起来抗秦,有的劝六国联合起来亲秦。前一派叫“合纵”,是联合南北各国的意思;后一派叫“连横”,是联合东西各国的意思————只有秦是西方的国家。合纵派的代表是苏秦,连横派的是张仪,他们可以代表所有的战国游说之士。后世提到游说的策士,总想到这两个人;提到纵横家,也总是想到这两个人。他们都是鬼谷先生的弟子。苏秦起初也是连横派。他游说秦惠王,秦惠王老不理他;穷得要死,只好回家。妻子、嫂嫂、父母,都瞧不起他。他恨极了,用心读书,用心揣摩;夜里倦了要睡,用锥子扎大腿,血流到脚上。这样整一年,他想着成了,便出来游说六国合纵。这回他果然成功了,佩了六国相印,又有势又有钱。打家里过的时候,父母郊迎三十里,妻子低头,嫂嫂爬[35]在地上谢罪。他叹道:“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真是少不得的!”张仪和楚相喝酒,楚相丢了一块璧。手下人说张仪穷而无行,一定是他偷的,绑起来打了几百下。张仪始终不认,只好放了他。回家,他妻子说:“唉,要不是读书游说,哪会受这场气!”他不理,只说:“看我舌头还在吧?”妻子笑道:“舌头是在的。”他说:“那就成!”后来果然做了秦国的相;苏秦死后,他也大大得意了一番。

    苏秦使锥子扎腿的时候,自己发狠道:“哪有游说人主不能得金玉锦绣,不能取卿相之尊的道理!”这正是战国策士的心思。他们凭他们的智谋和辩才,给人家画策,办外交;谁用他们就帮谁。他们是职业的,所图的是自己的功名富贵;帮你的时候帮你,不帮的时候也许害你。翻覆,在他们看来是没有什么的。本来呢,当时七雄分立,没有共主,没有盟主,各干各的,谁胜谁得势。国际间没有是非,爱帮谁就帮谁,反正都一样。苏秦说连横不成,就改说合纵,在策士看来,这正是当然。张仪说舌头在就行,说是说非,只要会说,这也正是职业的态度。他们自己没有理想,没有主张,只求揣摩主上的心理,拐弯儿抹角投其所好。这需要技巧;《韩非子·说难》篇专论这个。说得好固然可以取“金玉锦绣”和“卿相之尊”,说得不好也会招杀身之祸;利害所关如此之大,苏秦费一整年研究揣摩不算多。当时各国所重的是威势,策士所说原不外战争和诈谋;但要因人、因地进言,广博的知识和微妙的机智都是不可少的。

    记载那些说辞的书叫《战国策》,是汉代刘向编定的,书名也是他提议的。但在他以前,汉初著名的说客蒯通,大约已经加以整理和润饰,所以各篇如出一手。《汉书》本传里记着他“论战国时说士权变,亦自序其说,凡八十一篇,号曰《隽永》”,大约就是刘向所根据的底本了〔罗根泽《战国策作于蒯通考》及《补证》(《古史辨》第四册)〕。蒯通那支笔是很有力量的。铺陈的伟丽,叱咤的雄豪,固然传达出来了;而那些曲折微妙的声口,也丝丝入扣,千载如生。读这部书,真是如闻其语,如见其人。汉以来批评这部书的都用儒家的眼光。刘向的序里说战国时代“捐礼让而贵战争,弃仁义而用诈谲,苟以取强而已矣”,可以代表。但他又说这些是“高才秀士”的“奇策异智”,“亦可喜,皆可观”。这便是文辞的作用了。宋代有个李文叔,也说这部书所记载的事“浅陋不足道”,但“人读之,则必乡其说之工,而忘其事之陋者,文辞之胜移之而已”。又道,说的还不算难,记的才真难得呢(李格非《书战国策后》)。这部书除文辞之胜外,所记的事,上接春秋时代,下至楚、汉兴起为止,共二百零二年(前403——前202),也是一部重要的古史。所谓战国时代,便指这里的二百零二年;而战国的名称也是刘向在这部书的序里定出的。

    注释

    [1]潛,应作“谮”。————编者注

    [2]管,应作“营”。————编者注

    [3]《史记》原文作:“武公九年,周厉王出奔,居彘。”此处保留底稿原貌。————编者注

    [4]应作“吉甫”。————编者注

    [5]另有“兼弱攻昧”一说。————编者注

    [6]即《公刘》篇。《诗经》篇名多取首句或其中二字,两种方法皆可找到对应篇目,后文不再一一说明。————编者注

    [7]与上文的《皇矣》是同一篇。————编者注

    [8]“二南”,指《周南》《召南》。————编者注

    [9]作风,在本文中指艺术家或作品的风格。————编者注

    [10]“乎”一为“夫”。————编者注

    [11]“氾附”一为“泛泭”。泭,古同“桴”,木筏。————编者注

    [12]“柄”应为“枘”。————编者注

    [13]指舂过的精米。————编者注

    [14]掔,同“揽”。————编者注

    [15]“狭”应为“铗”,剑柄,指代剑。————编者注

    [16]“娥”应为“蛾”。————编者注

    [17]“乎”一为“夫”。————编者注

    [18]从容,本义为舒缓、不急迫,这里形容文辞委婉曲折。————编者注

    [19]主文谲谏,泛指婉转陈词规劝,语出《诗经·序》。主文,在这里的意思是用配乐诗歌表达创作者的思想内容,引申为用譬喻来规劝。————编者注

    [20]此句为《汉书》引用司马迁对司马相如的评价,原文作:“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要其归引之于节俭,此亦《诗》之风谏何异?”————编者注

    [21]荀卿,指荀子。————编者注

    [22]即《史记·滑稽列传》。————编者注

    [23]驺忌子,即“邹忌”。————编者注

    [24]“请无离前”一为“请谨母离前”。————编者注

    [25]狶,今作“豨”,指大猪。————编者注

    [26]与前文《新序·杂事》二是同一篇。即前文中的《新序·杂事》二。————编者注

    [27]一为“何民众庶不誉之甚也”。————编者注

    [28]“凤皇”一为“凤凰”。————编者注

    [29]错列与组合,即数学中的排列组合。————编者注

    [30]博士,古代学官名,起源于战国。博士掌古通今,汉初以前为顾问性质,汉武帝之后专掌经学教授。————编者注

    [31]弟子员,汉代对太学生的称谓。————编者注

    [32]《虞》,即《虞书》。————编者注

    [33]著明:显明。————编者注

    [34]指东周末的诸侯国之间。————编者注

    [35]“趴”字更准确,为尊重原文风貌,未改。————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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