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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怎么爱您来着。”
他的脸又涨红了,泪水夺眶欲出,双眉紧蹙,重又踱起步来。
“一切都会过去的,我的朋友。”他喃喃地说,“爱情、青春,一切的一切都是这样。那不过是一段庸俗的、平平常常的往事。随着岁月的流逝,一切都会过去。《约伯记》里是怎么说的?啊,是这样说的:‘如你忆起此事,应如东逝之流水。’”
“上帝赐给每个人的气质是不一样的,尼古莱·阿列克席耶维奇!每个人的青春都会消逝,但爱情却是另一回事了。”
他抬起了头,站着不动,苦笑了一下,说道:“你总不能爱我一辈子吧?”
“您说错了,我恰恰能够这样。不管时光流逝了多久,我只爱一个人。我也知道,您早已不是原来的您了,对您来说,就好像并没有发生过这么一回事,可是我……现在来责备您为时已晚了,然而想当年您无情无义,那么狠心把我扔掉了,这也是事实。我蒙受了这样的羞辱和欺凌,单凭这个,我就几次想寻短见,更不用说我的其他各种遭遇了。曾几何时,尼古莱·阿列克席耶维奇,我曾唤您为尼科林卡[2]。您还记得您叫我什么吗?您经常念诗给我听,记得是《昏暗的林荫幽径》[3]这一类的诗。”她又冷笑着补充说。
“啊!那时你多漂亮!”他说,一面摇着头,“你多么热情、多么迷人,身段是那样窈窕,眼睛是那样晶莹明亮!还记得吗?谁见了你都为之倾倒!”
“记得,先生!您那时也是一表人才。我把我的美貌和热情都给了您。这怎么能够忘记呢?”
“啊!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忘记的。”
“一切都会过去,然而不是一切都能够忘掉。”
“请你走开吧!”
他掏出了手帕去擦眼睛,一面很快地又说了一句:“愿上帝宽恕我。看来,你已经原谅我了。”
此刻,她已走到门前,又停住了脚步,说道:
“没有,尼古莱·阿列克席耶维奇,我没有原谅您。既然说起过去的感情,那么我直截了当地告诉您:我永远不能原谅您。是呀,回忆这些事又有什么意思呢?死了的人是不能从坟墓里招回来的。”
“是的,是的,说这些没有什么用处,请你去招呼一下把马车备好。”他一面从容地走开,脸上已经是一副森严的神色了,“有一点我想告诉你:我一生中从来没有幸福过,你不要认为我是幸福的。我说这些也许会伤害你的自尊心,那么请原谅我。但是我还是要坦白地告诉你:我曾狂热地爱过我的妻子,可是她背叛了我,抛弃了我,她使我蒙受的耻辱,比我带给你的凌辱和痛苦还要多得多。我爱我的儿子,爱之如掌上明珠,对他寄托了多大的希望呵!可是他长大成人,变成了一个无赖,一个挥金如土的败家子、无耻之徒,他无心无肝,毫无廉耻,丧尽天良……然而这一切也不过是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一段庸俗的往事而已。愿你健康,我的亲爱的朋友。我想,我丢了你,我也丢掉了我一生中最宝贵的东西。”
她走近他的身旁,吻了他的手,他也吻了她的手。
“让人备车去吧……”
上了路之后,他心情忧郁地想着:“是的,她当年是那么漂亮、迷人!”他回忆着这次和她的最后一席对话,回忆吻了她的手,觉得羞愧万分。“她曾把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都给了我,难道这不是事实吗?”
暗淡的残阳已经西沉。车夫从容不迫地赶着马,不时地把马从一道黑乎乎的车辙赶进另一道车辙,选择着泥泞少一点的路面,也仿佛若有所思。后来,他神情严肃、瓮声瓮气地说:
“大人!咱们这马车一上路,她就一直在窗口望着咱们。大概您早就认识她吧!”
“早就认识,克里木!”
“这妇道人家真是精明伶俐,能干得很哪!听说她越来越有钱了。还放债呢!”
“这算不了什么!”
“怎么算不了什么?谁不想日子过得好一点呢?如果放债的人心术好,是为了帮忙,就不算是坏事。听人说,她放债取息倒是公公道道的,就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如果到时候不想还债,那只好怨自己。”
“是啊,是啊,就只好怨自己……把车赶快一点吧,不然我们要赶不上车了……”
在夕阳的残照里,空旷的田野一片金黄。拉车的三匹马有节奏地踏着路上的泥水。他凝视着眼前一闪一闪的马蹄铁[4],紧锁着双眉,想道:
“是的,只好怨自己。是的,当然是这样!那确是最好的时光。而且岂止是最好的时光,简直是美妙销魂的时刻!‘火红的野蔷薇在争芳吐艳,昏暗的林荫幽径蜿蜒在菩提林间……’啊,我的上帝,如果当时我没有把她抛弃,那么以后会发生些什么情况呢?这真是胡思乱想!那么,这个纳杰日达现在就不会是小旅店的老板娘,而是我的妻子,我彼得堡家中的主妇,我孩子的母亲。会是这样的吗?”
他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
写于1938年10月20日
[1]帝俄时代,主人解放农奴时,发给一张解放证,以证明他是自由人。
[2]尼古莱的爱称。
[3]这是奥加辽夫的诗。
[4]在俄国的风俗里,马蹄铁是幸福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