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二:返乡的男人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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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一张丑陋的脸庞,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可她走起路来却像只黑豹。她走路时下巴扬起,臀部收紧,这种姿势的养成是因为她需要杂耍般地一次端着很多盘子,你必须这样走才能避免将鼻子伸进汤里。经过一段时间,这种走路姿势就变成了一种习惯。任何经验丰富的餐厅女招待都能教授走路课程,其专业程度绝不亚于东方礼仪学校的形体老师。
从博蒂·卡拉汉为特德端来半熟的烤牛排和“棒极了的”炸薯条这天起,她就主动充当起了他的监督人,管理特德的食物、衣服和品行。但愿我能找到合适的词汇来描写他那痛苦的孤独。他从不寻求别人陪伴。男人们尽管并非直接避开他,但似乎一出现在他的附近就有急事要办。女人们也不理睬他。丹克沃斯太太依然时髦,也依然是寡妇,有一天她从特德旁边经过,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头顶上方一英寸的地方。在我们这样的小镇里,哈利旅店就像一个热情的大型俱乐部。男人们每天早晨第一件事就是来这里一趟,每天晚上最后一件事也是来这里转一圈,要么听听别人闲谈,要么买一支雪茄,要么跟卖雪茄的姑娘开开玩笑。特德只在别人跟他说话时才开口,他的嘴巴周围逐渐形成了一条严峻的皱纹。乔·哈利远远地观察着他,观察时间越长,眼神就越和蔼,越深沉。渐渐地、但确定无疑地,人们心中对这个男孩生出一种新的尊重和敬佩,因为他一直在默默坚持自己的战斗。
特德养成了一个习惯,每顿饭都很晚才去吃,以便博蒂·卡拉汉有时间跟他说话。
“博蒂,”有一天,她给他端来汤时,他说,“你知不知道,你是唯一一个跟我说话的体面女人?如果我说,假如我能将脑袋搁在母亲怀里,让她弄乱我的头发,用各种可笑的名字呼唤我,我愿意用余生去交换,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吗?”
博蒂·卡拉汉清了清嗓子,突然说:“我昨天注意到,你的那些灰裤子急需熨一下,你明天早晨把它们带来,我会在洗衣房里给它们熨出漂亮的裤缝。”
就这样,特德在这里工作的前几周过去了,温彩尔小姐在这里的最后两个月也到了尽头。特德谢天谢地,竭力不让自己希望她是个男人,以便能在她的脑袋上猛击几拳。
在她预定离开的这一天,她跟乔·哈利私下密谈了很长时间。当她最终出现的时候,一个侍者晃晃悠悠地走过来告诉特德一个消息。
“温彩尔说老头子想见你。他在办公室里。对了,特里尔先生,你觉得他们今天能比赛吗?今天太潮湿了。”
乔·哈利深深地坐在他那把巨大的皮椅子里,特德进来时他没有抬眼看他。“坐下吧。”他说。特德坐下来等着,心里十分困惑。
“作为一个数字巫师,”终于,乔·哈利低声说,声音轻得仿佛在自言自语,“我是个彻底的失败者,写在纸上的一串数字就能让我头晕脑胀。可我的脑子能记住大量的数字,每次酒吧侍者偷拿一块钱我都知道。在最近的两个星期里,我一直在观察这件事,希望你悬崖勒马,来把问题告诉我。”他突然转过来面对特德。“特德,老伙计,”他悲哀地说,“到底是什么事让你重蹈覆辙?”
“你开什么玩笑?”特德问道。
“听着,特德,”乔·哈利告诫他说,“这样讲话无助于解决问题。我刚才说过,我对数字很不在行。但你是我第一笔失败的投资,不过我来告诉你,我应付过一些糟透了的投资。唉,孩子,要是你只是悄悄跑来向我借100美元左右,那————”
“你在开什么玩笑,乔?”特德缓缓地说。
“我没有跟你开玩笑,”乔·哈利简短地答道,“我们少了300美元。”
特德·特里尔旧日光芒的最后一点儿火花似乎闪烁了一下,接着就彻底熄灭了,这时的他看起来灰白、苍老。
“少了?”他重复道。然后,“我的上帝啊!”声音干巴巴的,听起来很古怪。“我的上帝啊!”他低下头,漠然地注视他的手指,仿佛那是别人的手。然后,他的手紧紧地抓住了乔·哈利的胳膊,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乔!乔!那东西整日整夜地缠着我,都快把我逼疯了。那就是我害怕再次那样做。别笑话我,好吗?以前,我常常晚上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回想那种该死的银行业务————一遍又一遍地想————直到浑身都是冷汗。我以前常常把那件事从头到尾地想一遍,一步一步地想,直到————乔,会不会有人偷了东西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想这样的事会不会把人给逼疯?因为要是那样可能的话————要是那样可能的话————那么————”
“我不知道,”乔·哈利说,“但这事听起来太可疑了。”他一只手放在特德颤抖的肩膀上,看着那张苍白拉长的脸。“我本来对你期望很大的,特德。但明妮·温彩尔用一些纸条打消了我的计划。我干脆再叫她进来,我们来把这件该死的事情弄清楚。”
明妮·温彩尔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些纸条和账簿,特德看了它们一眼,看见了他亲笔写的一些东西,那些东西本不应该在那里的。他双手捂住了自己羞愧的脸,衷心感谢母亲已经死了。
突然,办公室门上响起三声尖利的敲门声,屋里三个精神紧张的人都神经质地跳了起来。
“待在外面!”乔·哈利喊道,“不管你是谁。”但门开了,博蒂·卡拉汉镇定自若地走了进来。
“出去,博蒂·卡拉汉,”乔吼道,“你来错地方了。”
博蒂平静地随手带上门,往屋子中间走了几步。“面点厨师皮特告诉我,明妮·温彩尔告诉值白班的文员,文员又告诉了酒吧侍者,酒吧侍者又告诉了看门人,看门人又告诉了大厨,大厨又告诉了皮特,说明妮逮到特德偷了300美元。”
特德迅速向前踏出一步。“博蒂,看在老天的份上,你别掺和进来,那样不会帮上任何忙的。你可以相信我,可是————”
“那些钱在哪儿?”博蒂问道。
特德瞪着她看了片刻,嘴巴滑稽地张着。
“噢,我——不——知道。”他表情痛苦但发音清楚地说,“我从没想过这事。”
博蒂轻蔑地哼了一声。“我也这样想。你知不知道,”她和颜悦色地说,“昨天晚上我去看我的姑妈马尔卡希小姐了。”
明妮·温彩尔的方向传来一阵迅速的丝绸摩擦声。
“嘿,我说————”乔·哈利不耐烦地说。
“闭嘴,乔·哈利!”博蒂厉声说,“我刚才说了,我去看我的姑妈马尔卡希小姐了。她为上流人物洗涤和熨烫昂贵的衣服。明妮·温彩尔根本不是什么上流人物,可她竟然雇我姑妈为她打理她结婚用的亚麻衣物。马尔卡希小姐说,衣服她见得多了,但那样糟糕的手工刺绣和和爱尔兰钩针制品她还从没见过。作为对那个可怜老小姐的特别款待,明妮·温彩尔给她看了她的结婚礼服。但凡有机会,每个女人都会向另一个女人炫耀她的结婚礼服,没有哪个女人能抵挡住这样的诱惑。于是马尔卡希小姐见识了那身礼服,说她从没见过比那更好的礼服。真是好衣服!哼,单单是她的蜜月礼服就值80美元,因为那是摩尔考斯基,那个小个子波兰裁缝缝制的。她的结婚礼服是绸缎做的,想不到吧?噢,对我的姑妈马尔卡希小姐来说,那的确是种款待。”
博蒂走到明妮·温彩尔的座位旁,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脸白得像张纸。博蒂用一根又短又粗的红色手指戳了戳她的脸。“你真是个了不起的经理啊,温彩尔小姐,你的薪水竟然买得起绸缎和裁缝特制的衣服。只有女人才能看穿女人的把戏,明妮·温彩尔。”
“嘿,我可要发火了!”乔·哈利终于爆发了。
“你最好发火!”博蒂·卡拉汉不甘示弱地说。
明妮·温彩尔站起来,牙齿咬着下嘴唇。
“我是不是该这样理解,乔·哈利,你竟敢指控我偷了你的脏钱,而不是这个坐过牢的卑鄙家伙?”
“够了,明妮,”乔·哈利温柔地说,“那可是一大笔钱呢。”
“那就拿出证据来。”明妮继续说,但她的表情仿佛她并不想那样。
“商科学校的教育无所不包,”博蒂说,“温彩尔小姐就是商科学校毕业的。他们什么都教,从画有尾羽的鸟儿到正楷字和花体字。事实上,他们教书写行业的所有东西,但就是不教造假。我确信他们没有造假这门课。”
“我不管,”明妮·温彩尔突然呜呜地哭起来,身子瘫倒在地板上。“我必须这样做。我要嫁给一个上流社会的绅士,一个姑娘必须有几件漂亮衣服,它们不能看起来像‘鸟类中心’的裁缝做出来的衣服。他有三个姐妹,我见过她们的照片,她们会来参加我的婚礼。她们那种姑娘晚上通常穿低胸连衣裙,头发和指甲都做成城里的样式。除了容貌,我一无所有。我能穿得像个土包子似的去纽约吗?坦白说,乔,我在这里工作了六年,一分钱都没有拿过。但后来发生的事情超出了我的控制范围。除非我支付50美元定金,否则裁缝就会拒绝做完我的礼服。一开始我只拿了50美元,可我本打算还回去的。千真万确,乔,我真打算还回去的。”
“别说了,”乔·哈利说,“起来吧。我本打算给你一笔结婚礼金,可我从没想过要给你300美元。这样就算扯平了吧。我祝愿你幸福,虽然我对这事并不看好。我想你们婚后不出一年,你就会掏空你丈夫的钱包的。你可以拿着你的帽子走了,我真不知道该怎样跟特德和博蒂摆平这件事。”
“我在这里胡扯,餐厅里的那些傻姑娘连桌子都摆不好,再过不到十分钟就该开饭了。”博蒂一面嚷一面往外冲。特德嘟哝了一句,也跟着她往外走。
“博蒂!我想跟你谈谈。”
“那就快说,”博蒂回头说,“再过三分钟餐厅就要开门了。”
“我说不出我对你是多么的感激。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今晚下班后可以让我送你回家吗?”
“我会吗?”博蒂转过脸来看着他说,“不会的。那个衣着时髦的小偷动摇了你的决心,这是件好事。当初你是跟一群赛跑者比赛,那时你的体格限制了你的速度。现在你有机会重新开始了,你觉得我会让你跟我这样一个厨娘一起出去散步,毁了你的美好开端吗?”
“别那样说,博蒂。”特德插话道。
“这是实话,”博蒂肯定地说,“我并不是说我不是一个足够体面的姑娘,你知道我是。可我就是个女汉子,他们会忍不住借机嘲笑你,说你除了我这样的姑娘,没有女人陪你散步。要是我今晚让你送我回家,你可能会要求下周来我家做客。在半年内,要是你还感到孤独,你可能会向我求婚。而且,老实说,”她低头看着她那双不怎么漂亮的红手轻声说,“我生怕自己会答应你。回去干活吧,特德·特里尔,把你的脑袋抬高点儿,今天晚上祈祷的时候,谢谢你的幸运星,亏得我还不是个荡妇。”
[1] 阿方斯·贝蒂荣(Alphonse Bertillon,1853——1914),法国警官和摄影家,他研发了一种被称为“人体测定学”或“贝蒂荣识别法”的罪犯识别系统,是世界公认的“指纹鉴定之父”和“西方刑侦技术的鼻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