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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人生最高理想,重在其人之"是什么",而不重人之"作什么"。人恒由作什么而是什么,然人亦恒先是什么而作什么。西方人言道德生活,恒重在要人之自觉的作什么,以成为是什么。而中国人之言道德修养,则除此以外,尤重在赖人之各种文化之陶冶,内心之涵养等,以使其气质习惯之日益迁化于不自觉,自然能随处流露性情,表现善行。故在中国之道德教育中,首重礼乐。实则中国古所谓礼本身,即含艺术之意味,而有乐意。中国古所谓礼乐之教,重在于人最平常之日常生活,人之饮食、衣服、宫室、男女居室、父子、夫妇、兄弟之相处、宾客应对之际、冠、婚、丧、祭、射、乡、朝、聘之事中,皆养成一种顺乎中和之性情。礼乐之教之精义,与其说注重人之如何行为之合规则,不如说重在求人行为时之颜色、声音、态度、仪表、气象之可敬爱。故礼乐之教育乃自然的陶养人之道德性情之教育。礼乐之教育,始于人未能有自觉的理性思维之幼年。人在能有自觉的理性思维之后,人仍当在明显之行为所自发之态度、仪表、颜色、气象上加意。圣人之德必须脺面盎背,施于四体。故孔子言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皆关涉于吾人纯粹之态度者。礼乐之生活,乃超乎自觉的理性之运用者。亦可谓礼乐之生活,为吾人用自觉理性于超理性生活之感性生活,而使之美化,以合乎善者。此非直接用理性于抽象道德标准之思维,亦非用理性于有目的之行为之各种规画上。夫然,故礼乐能陶养人德性于明显道德行为之先。礼记谓"礼之教化也微,其止邪也于未形,使人日徒善远罪而不自知也。易曰,差以毫釐,谬以千里,此之谓也。"以中国言道德,重平日生活之礼乐陶养,与西方人言道德之重立规律,尚在神前忏悔,求其原恕救度者相较,则西方人言道德犹不免近乎法律上之立法与审判,一方含一种事前猜防之意味,一方又为求补救于事后。盖未及以礼乐言道德修养者,事先无猜防人之犯罪之心,而恒能自然绝人过恶于几先也。

    中国儒者言道德修养重礼乐,意即谓人之能有合道德之行事,必须立于无明显之内心冲突之地,赖各种文化生活,以培养人之德性。物有本末,事有终始,中国儒者言人生问题之最高智慧,即知一切事在本上、始上下工夫则易,在末上、终上谋补救则难。所谓重建本教始是也。礼乐陶养人之德性于人之幼年、于未感明显道德上疑难问题之先、于个人或家庭之平常生活中,是培养人之道德之本原至简易之道也。而即在人之有自觉理性之运用时,中国先哲言内心之道德修养,亦重在于过恶之机初动时,即加觉察,不俟其发出而泛滥,再加以阻遏。此重省察之工夫,亦在本始上用工夫之一端。故论语中曾子日三省其身。易传贵研几以成天下之务。又谓"颜氏之子,其殆庶几乎。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也。""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大学所谓诚意、正心。中庸所谓慎独。所谓"君子内省不疚,无恶于志,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惟人之所不可见乎"。及以后宋儒之言省察,言涵养,皆无不是从此心地之隐微处下手。阳明所谓"杀人当在咽喉上著刀"。此种鞭辟近里工夫,构成宋明二代之道学、理学,或心学。而其中如程明道之识仁,直言"仁者与物无对"。陆象山所谓"先立乎其大者",直自"宇宙即吾心,吾心即宇宙"之超越而涵盖之胸襟度量开始。王阳明之直自至善而无善无恶,与天地同体之良知灵明上指点。王龙溪之直自先天正心之学中立根,所谓在混吨中立根基。罗近溪之自"性体平常处"之乾知坤能上提撕。皆所以使人先立于一至善无过之心地。一直顺此流行,则可不以机械之道德规律自束。所谓"不须防检,不须穷索","不须安排"于善恶之念,"才动即觉,才觉即化";更能备极高明,而致简易。人诚依此用功,真有自得,则性情之自然流露,亦恒能合理,以几于圣人之不思而中,不勉而得之境界矣。以此视人之唯在过恶之发出上,与之辛苦奋斗,立于冲突之地,以求和协。则本末之道迥殊,而为效之难易,如天渊之别矣。

    (十)一切人生活动皆可为一目的

    儒家人生思想根本精神,吾人亦可谓在肯定全幅之人生。于人生之一切活动,一切遭遇,皆能发现其价值。依儒家之随所感之差别而应以差别之人生态度,则人人皆为一太极,事事皆为一太极,而皆有其绝对唯一之本身价值。不特无人可被视为他人之手段与工具。凡当人之利用他人为手段工具时,吾人恒视他人为无本身价值。此时,吾人之心即冒过他人,而不真见其为人。由是他人对我,遂非真实之存在,而为一空虚之存在。故如吾人能直达某目的,或已达某目的,他人即显为可有可无者。又凡为手段工具者之价值,唯在其对结果之效用。如其他物有可致同一结果之效用,吾亦可以他物代之。因而手段工具之物,乃只表现一抽象的普遍效用性,而不表现具体的特殊性或个性者。故人而一朝真认识一切人,同有超越之自我,同有自发之理性,而一切人又同为一有真实的具体的特殊性,或个性时,人即知"视人人各为一目的",为吾人对人之根本道德。然吾人如知吾人每一具体之活动,皆有其不可代替之特殊之价值,且皆为依于吾人自发之理性活动,或超越自我而有;则一种具体活动,不能只为另一活动之手段,正当与一人不能为另一人手段同。如吾人以前一具体活动,为后一具体活动之手段,亦即同于以"前一活动之我"为"后一活动之我"之手段。如今日之我可为明日之我之手段,则他人之我又何不可为我之手段?故最高之尊重人生之态度,必不特不当使此一人之我为另一人之我之手段,抑且不当以作一时活动之我,为作另一时活动之我之手段。吾人如以一时之活动为另一时活动之手段,则吾人即使此时之活动为失其本身之价值,而使吾人人生之此一段活动为空虚。吾人如能直达后一段之活动,此一时之我之活动,亦为非必须有而可有可无者。而此一段之我之任何活动,只须能达某目的,吾人亦将无所别择。由是而此一段之我之活动,亦只对以后之目的有一抽象之普遍效用,而无具体的特殊性或个性者。夫然,故吾人人生中,如为手段之活动愈多,或本身堪为目的之活动愈少,吾人一朝加以反省时,必愈感吾人生命空虚,觉吾人之生命为可存在可不存在者,或在存在与不存在间摇摆者,而将生一无所依之感。同时愈觉自我之存在,非一具体而有特殊性、个性之存在矣。

    大率吾人在日常生活中,通常只觉某一类之活动,只可为一手段。而另一类之活动,则可本身为一目的。其所视为手段或目的者,则以人而异。通常人恒谓,吾人以较低之活动为手段,以较高之活动为目的,斯为足贵。如为求真理而谋生存,为人类而求真理是也。反之,如以较低之活动为目的,而以较高之活动为手段,则不足贵。如为名利而求学问,以人类之幸福作试验,而求证一主义之真伪是也。通常,人当有一目的在前时,于手段之事,虽本不感趣味;亦可由对目的之希望,而或增加作手段之活动之趣味,忍耐作手段之活动之苦痛,而赋手段之活动以意义与价值。似亦未尝由此手段之活动无本身价值,便于从事之时,生空虚感。故在西哲之中如功利主义、快乐主义者,恒以快乐为唯一有本身价值,以人生一切活动皆人之求快乐之手段。亚里士多德,亦以一切道德活动皆为术,所以达幸福之目的者。康得则以道德意志为本身之善,而其他之日常经验中之活动,则多隻可为求快乐之手段;而不识道德,唯乐是求之人,则其一切活动,皆为一手段。西方宗教家又不免以上达天国为人生之目的,人在世间之一切事,皆若为人上升天国之手段。西方大哲中,唯斯宾诺萨,重废除目的之观念而深论自然之无目的。自然万物,乃无一物可为他物之手段,人心灵之活动与身体之活动,亦并行而不能互为手段。道德即幸福,非幸福之手段。真智慧真观念即真理,亦非显真理之手段。现实生活上之求生存等,亦非得智慧之手段,因得智慧即得生存也。西方自然主义者,则虽知自然本身无目的,又恒视人之生命精神活动为自然达其目的之手段。至西方黑格尔之理想主义,则使人有一印象:即人生之一切手段活动在一阶段皆可为目的,而在另一阶段则又为手段。手段之活动与目的之活动恒互相转化,互相依赖,而在本质上为一。即绝对精神自身,亦是一方为目的,一方以其自身为手段,--客观化为自然,再返于其自身,即复现为精神,而完成其目的。黑格尔之哲学所注重者为一切"过渡"()之思维。凡被过渡者皆一时之手段,而所过渡及者则可谓为一时之目的。宇宙人生如是而为一辨证之历程,以使一存在、一切人生活动,则皆在目的与手段内轮转。自形上学言之,黑氏智慧固甚高。然自人生哲学言之,则其说使人觉整个人生历程无真正之贞定处。黑氏整个之历史哲学,尤使人不免有一切文化之事变、英雄人物,皆若只为绝对精神表现其自身之手段,而不见人之一一文化活动、一一个体人格之可贞定为一具内在之目的者也。

    然依究极之义言之,则上列诸说,至少在文字上看,皆有病在。如实言之,宇宙一切存在与一切人,实当先直接视其本身为一目的。人生一切活动,亦皆当一一本身各视为一目的,无一自然物可只视为人类之手段。人生活动亦非自然达其目的之手段。无一人可为他人之手段,亦无一个人可为自然、国家,或集体社会之手段,亦无一人生活动,真可视为其他人生活动之手段。孟子谓: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非只谓人当选择手段,不可视他人为手段而已;手段须选择,则手段之选择,可为一目的明矣。手段选择可为目的,则手段本身即亦可为目的。吾人试观人生有何活动,不曾被人视其本身即目的者乎?既知任何一活动皆可被人视之为目的,即知人之精神可贞定于当下一事,而不须以此事为他事手段矣。孟子曰:"哭死而哀,非为生者也。经德不回,非以干禄也。言语必信,非以正行也。"其辨利义者,正以凡当为者本身即为一目的,而不可以之为求得其他利益,获得任何效果之手段之谓也。诚然,人之行为不能不讲方法,则似不能不有手段。然实则当吾人讲方法,而表面自觉是以作一事为手段之时;吾人在肯定此手段为必须有而应当有时;吾人当下即须扩大原先之目的,而包括作此手段事,为我之一当下之目的。且转移吾人之原先之目的,而以作此手段事,为直接而切近之目的。吾人之所以由有一目的在前,而对吾人原不感兴趣而为手段之事有兴趣,而若将目的之意义与价值赋与手段,似不觉有空虚感者;正以手段于不自觉间已半转为一当下目的之故也。若吾人进而真知此手段为必须有,非先经此手段之间接,不能达目的。吾人依此真知,以自己规定吾人之行为;谓此手段,为当前之我所唯一能採取,当採取,而非可任意变换者;或者于每一变换,亦视为对当前之我,为唯一能採取者当採取者;则当前之手段,即为一不可代替之具体特殊之活动。吾人之精神即可全贞定于其中,无摇摆之馀地,而得所止息。而此时,此手段之活动,亦即成非有不可,而不可无之"充实的存在",为吾人之精神当集中意念以从事,而不当冒之而过者。果此手段之活动,成为必有而当有之具体特殊之活动,为吾人精神意念集中之所,则此手段之活动,即全转成吾人当下之一目的。而吾人之从事于此,为有本身之意义与价值者矣。若吾人不能依此措思以使最初视为手段之活动,全化为当下之目的,则所谓不觉空虚者,仍实有一半为空虚。唯吾人疏于反省,或未能觉察耳。

    至于人之以低下之活动,作达较高尚之目的之手段,虽为世所嘉许。然其所以较堪嘉许,唯在由此而可提升增大低下活动之价值意义,而非谓此手段之活动本身,决不可视为一目的,而无其本身之价值意义之谓。吾在一甚长之时间,皆以为人之男女、饮食之活动,社会工农业、经济、法律等事业,皆无本身价值,而唯是人过较高之精神文化生活之手段。然吾今乃知此意之偏颇。如实言之,人诚必须志于精神文化之生活。人亦因有精神文化之生活,人乃配利用万物以养其生。然吾人亦不能谓人之生存,一切生命之生存,及一切物之变化历程中,无其本身价值之存在。谓价值有高下,为高者之实现而牺牲低者则可,然以低者毫无其本身价值,则不可。饮食男女之生活,乃人与物,人与异性生命之感通,亦未尝非显人之性情之德者也。故吾人虽不能以饮食男女之生活,为人生之最高目的,然亦不能不谓之亦为一种可以独立存在之目的。夫然,而当下之见色闻声、一饮一啄、一呼一吸之活动,亦莫不本身可为目的,皆未尝不可任天而动,不必随处以思虑安排,而亦不须如自然主义者之以身体之保存、种族生命之延长,达自然之目的为说。若如此说,则又是今日之生命为明日生命之手段,父母为子女之手段,今人为未来人之手段,人为自然之手段之说,而使人之此种活动,成为空虚无实者矣。

    (十一)人生一切活动与苦乐之遭遇皆充满价值意义

    吾人诚知人生之一切活动本身,皆可为当下之目的,而不须视之为手段;则通常所谓一活动之可以为另一活动之手段云者,实即一活动之价值意义可贯注于另一活动之谓。人生之一切活动之价值,实只当有互相贯通、互相照映、互相促进增益其意义之关系,而无所谓此只为彼之一手段,而其本身毫无价值之说。孝也者所以事长,慈也者所以使众,齐家而能治国,治国而能平天下。此非齐家为治国之手段,治国为平天下之手段之说也。通常所谓由一手段过渡至一目的之活动,或由一目的之活动过渡至更高之目的的活动;亦只当视为吾人之活动之不断升进,以成一层层上达之历程,而非一活动之价值之被否定而扬弃。吾人再由此人生活动之各具本身价值,以旷观人类社会文化历史之历程,与宇宙之根本原理,便真见其亦即一价值之继续不断实现,而日益充盈于事事物物之历程。此即为一"善"之周遍的流行也。

    儒家人生思想之肯定人生一切活动,皆具备本身价值,皆当视为一目的之说;亦不同于西方快乐主义、功利主义者之以"人生之一切活动满足时之快乐,皆为一善,人生应以快乐为目的"之说。儒家之人生思想,于苦乐之问题之主张,乃既不主张人生唯应以苦行自励,亦非以人生之目的唯在快乐。西方人生思想,则恒摇曳于此二端。希腊人之生活喜求乐,中世纪基督教则鄙弃一切世俗活动之快乐,唯求神加被吾人以道福( bless )。希腊斯多噶派及后来一切理性主义者、理想主义者均轻快乐。快乐主义、功利主义者乃起而矫其弊,谓快乐为自明之善,人生当以快乐为目的。夫快乐之自身,不足为人生之最高目的,西方人评之者已多。今世摩耳( g.e.moore )于其伦理学原理中驳快乐论曰,吾人试思一种境界,其中一切皆无有,唯有一无尽之快乐,再问其是否可为人生最高目的。又思一幸灾乐祸者,于他人愈苦痛时愈感快乐,试想此心境是否有道德。人便皆知快乐本身为唯一有价值说之妄。西方理想主义者如格林,更直就人生所求,乃一目的之实现,而非目的实现后之快乐,快乐唯是一附带情感以为说。康得尤严责求快乐之非道德。今西方快乐主义者,又以绝对不产生快乐之行为,不能为善,故乐为善之必须条件以为说。西方伦理学对此问题之辩论,乃迄今未有定论者。然在中国先哲除伪列子杨朱篇外,盖无以人生目的惟在快乐之论,道家教人为天人,儒家教人求仁义礼智,明善诚身,皆未言人唯以求快乐为目的。然儒、道、墨又皆未尝绝对鄙弃快乐。墨家自尚苦行,乃以求他人之乐。庄子言游心于万化者,则乐不可胜计,而主以知养恬,以恬养知。恬愉亦乐也。孔子之人格,一方"发愤忘食",一方亦"乐以忘忧"。论语第一句即"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孟子自道其三乐,言"礼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宋代理学始于周濂溪之教二程寻孔颜乐处。张横渠谓"和乐,道之端乎,和则可大,乐则可久"。阳明又有"乐为心之本体"之言。其弟子王心斋作乐学歌言"学是乐,乐是学,不学是不乐,不乐是不学。天下之学何如此乐,天下之乐何如此学"。是皆见儒、道二家不鄙弃快乐。而吾人试考中国儒、道二家所言之乐之所自来,则又见其与西方快乐主义、功利主义之言不同。西方快乐主义者言快乐之原,或谓在所欲物之获得而感满足,如近世之快乐主义者。或谓在心灵不为外物所干扰,而无所贪求与恐怖,如伊辟鸠鲁。前者之乐,由于得物,后者之乐,由于绝物,彼等盖皆由畏苦痛而求乐。然道家、儒家言快乐,则既皆不由于得物,亦不由于绝物,亦非以畏苦而求乐。庄子之乐在游心于万物,则非绝物。儒家更主与物感通,尤非绝物。庄子言无待,而超越于一切死生、得失、贫贱、利害、祸福、贵贱之计较外,其乐亦不由于外物而得。其乐唯生于心灵之解脱而无所执,游于万化而未始有极,以官天地而府万物。故此乐亦由心灵自身之积极活动来。儒家所言之乐与庄子异。此乃生机不息,生趣盎然之乐。然其不由外物来而来自内心,与庄子同。故颜渊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而不改其乐。原宪"捉襟而肘见,纳履而踵决,歌声若出金石"。孟子谓"天降大任,……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皆生于忧患之环境,死于内心之安乐者也。

    大率凡人之情,皆畏苦而求乐。英人狄肯生( dickenson )希腊人之人生观一书,论希腊人之乐生,亦原于其初极怕死,以死为灭尽无馀,乃寻乐以自遣云。故快乐主义、功利主义之哲学,实是顺俗情之哲学。然人生精神生活之进一步,即当不求世俗之乐,而表现一不畏苦而愿受苦之精神。故西方中世宗教家之精神,及西哲中理性主义、理想主义者贱视快乐,诚较一般快乐主义、功利主义者,与希腊人之求欢乐者为高。西方近世文学家、艺术家有理想主义、浪漫主义精神者,亦恒表示鄙弃世俗快乐之趋向,而宁追求苦痛。如卡莱尔谓"能受苦即伟大"( tobecapableofsufferingistobegreat )。歌德之一生经无数恋爱,而当其将成功,即自行逃走。尝谓"我经验一切人生之享受,只所以为经其最后之空虚"。晚年又尝谓"一生快乐之日,不过四礼拜"。托尔斯泰晚年逃出其安乐之家庭,而死于风雪途中,亦正以不愿享乐之一念。罗曼罗兰著"米盖朗基罗传"引米氏言:"愈使我苦痛的,我愈欢喜,我的欢乐是悲哀。千万的欢乐,不及一单独的悲哀"。均可表示西方近代有理想主义、浪漫主义精神之文学家、艺术家,宁肯受苦之精神,而堪矜贵者。然人能知受苦之为伟大,惟在其不惧苦,而能安于苦,而以苦为乐。西方尼采之"欢乐的智慧"一书,亦发此义。然西方文学家、艺术家求苦痛者,恒不免出于精神之立意亢举,或谋以苦痛开拓人生经验。中世基督教徒之不畏苦,则由鄙弃世俗之观念。故其心皆未必能放平,而真安乐于困厄拂逆与死生之际。中国儒、道二家,则以于一切贫贱忧患之境,皆能安乐,为德之符验。故慷慨就义者遂不如从容就义者。其中儒家之所以高于道家及西方之宗教家,与斯多噶、伊辟鸠鲁学派与理性主义者,则在儒家之充量肯定人生之一切活动,与一切遭遇之价值之精神。于是儒者不仅能安于贫贱与世俗之忧患,亦能安乐于富贵与世俗之幸福。故洪范之五福中富、寿、康宁,亦为儒家所认为人当求者。是乃肯定一切世俗之幸福,对己对人之本身价值。孔子所谓"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张横渠所谓"富贵福泽,将厚吾之生也,贫贱忧戚,容玉女于成也。"此乃兼安于幸福与忧患,而肯定一切世俗之忧患与幸福之价值之精神也。西方宗教家之自苦精神,恒出自畏世俗之乐引诱之动机。道家之徒,遁迹山林,轻富贵,骄王公,弃天子而不为,亦恒由于其不能发现此世俗幸福之积极价值。斯多噶派以名誉、金钱、健康、寿命等为可有可无之物。而亚里士多德伦理学则谓此乃"无之不可,而有之不足"之物。然中国之儒者,则以此一切世俗之幸福之有无,对己皆不碍吾人精神生活道德生活之成就,亦皆可为进德之资。一切世俗之幸福,如肥马轻裘,宫室之美,妻子好合,如鼓琴瑟之乐,令闻广誉之施身,儒者亦认为未尝不可得之于己,而与人同乐。尤未尝不望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行其道于天下。然当富贵而"不以其道得之",则不处。贫贱虽所恶,"不以其道",亦在所不去。程伊川所谓"今日万锺,明日饿死,唯义所在。"此孔孟所以今日栖栖皇皇,明日得为卿相,亦不动心也。孟子言"舜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饭嗅茹草,若将终身焉。及其为天子也,披畛衣,鼓琴,二女果,若固有之。"善哉,此固有之之言也。夫然故瞽叟杀人,皋陶为士,舜即当弃天子如敝屣,"窃父而逃,遵海滨而处,终身訢然,乐而忘天下。"后人如文天祥未起兵勤王时,其生活之豪华,固无殊一般之富贵之家。而当其一朝决心许国,则历艰难,万死而无悔;"鼎镬甘如饴,求之不可得。"夫人诚心安理得,则可以当天下之至苦而无怨;悲愿宏深,则可以堪受世俗之洪福而不溺。能贫贱忧患,亦能富贵安乐,能乐生亦能不畏死。故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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