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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因心有所不安与不忍,即挺身而出,以担当世运,或捨身而去,以自求其志。有豪杰精神之人物,当无人闻风兴起之时,恒黄泉道上,独来独往。豪杰性人物,不必是政治上、军事上之人物,可只为一社会文化中之人物。在一切社会文化领域中,无论学术上、文学艺术上、宗教上,凡能依其真知灼见,排一世之所宗尚,以开闢人类精神,与社会文化之新生机者,皆赖一种豪杰之精神。豪杰之行迹,不必相同,而可相反。故伐纣之文王、武王是豪杰。而天下宗周之后,愿独饿死首阳山之伯夷、叔齐,亦是豪杰。推倒秦朝之项羽、刘邦,有豪杰之气概。张良之独得力士,以椎秦始皇于博浪沙,后辅刘邦称帝,功盖天下,乃独与赤松子游,悠然长往,亦是豪杰。酾酒临江,横槊赋诗,以"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自况之桓桓曹孟德,有豪杰之气概。而当时"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与刘玄德结肝胆,以抗曹操八十万大军之诸葛亮,亦是豪杰。未见涅盘经,而认定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与当时之僧徒相抗,不得已而向顽石说法之道生,是豪杰。西度流沙,历千辛万苦,以求佛法之真相,归来译经千余卷之玄奘,是豪杰。而不识一字,倡即心即佛,轮刀上阵,当下一念,见性成佛之慧能,亦是豪杰。在宋而反对数百年之禅学之朱子,在明反对"此亦一述朱,彼亦一述朱"之王阳明,在明末反对满天下之王学末流之王船山,皆在滔滔者天下皆是之环境,独求其心之所安,此皆学术界之圣贤而豪杰者。

    吾人知中国人之尊尚豪杰,乃主要尊其自平地兴起,以拔乎流俗之上之精神。则知豪杰之人格价值,不以其失败或成功而有所增减。当豪杰之士奋然而起之时,彼心中乃先自反而无所馁,故虽千万人而吾往矣。然亦正唯其能以一人之是,胜千万之非,故当他人闻风兴起之时,则其胸量亦足以涵盖千万人。故豪杰式之学者与豪杰式之政治家,虽一则恒独来独往,一则恒待风云际会,然其精神,则无二无别,盖皆能不以成功失败动其心者。西方人所崇尚之英雄,虽其坚执之意志,能为求成功而不顾生死,然恒不能忘情于失败,故亚历山大征印度不成,四顾茫茫,而沧然泣下。拿破仑囚于岛上,亦未能解缆放船,对海忘机。人亦必俟其失败,见其坚执之意志,毁于一悲剧之命运下,其所以为英雄之超越的风姿,乃显于人前,而堪为人所繫念。中国所崇尚之豪杰,则可成功,亦可失败。其成功而有宏纳众流,功成不居之气概,则其超越的风姿,即冒溢乎其成功之上;其失败而踽踽凉凉,未尝有寂寞孤独之感,则其超越的风姿,即横逸其孤独寂寞之外。其生也荣,其死也哀,英雄如之何能及也。

    (六)侠义之士

    豪杰恒兼侠义之行,侠义之士亦恒兼豪杰之行。而豪杰、侠义二名,涵义固不同。豪杰之精神,重在由推宕以显阔大。而侠义之精神,则由宅心公平,欲报不平,以显正直,而归平顺。豪杰之士,涤荡一世之心胸,而使百世以下,闻风兴起。侠义之士,则伸展人间社会之委屈,而使千里之外,闻风慕悦。二者皆以其个人之精神,担当世运,而初无假借群众之意。此即与西方与中国今日之政党领袖,恒存心投群众之所好而利用之,乃截然不同者。中国侠义之精神,始于战国。太史公游侠列传谓,游侠捨生取义,急于为人而不为己,单身提剑入虎穴,身较鸿毛犹轻;不顾父母之恩,不幸妻子之爱,常欲为国士酬知己,一诺坚于千金。然其酬知己者,皆所以伸知己所受之委屈,亦即所以显正直、归平顺,今所谓伸张社会之正义是也。以一人之身,而欲伸张社会之正义,故或单身提剑入虎穴,以与权势相抗,或则置身家性命于不顾,而不惜犯法之所禁。故荆轲之提匕首,入不测之强秦,见侠义而豪杰之精神。鲁仲连之义不帝秦,宁蹈东海而死,见豪杰而侠义之精神。而游侠列传中,朱家、郭解之流,则纯侠义之精神。刘、关、张之意气相感召,以反曹操,是豪杰。而彼等之相与,则有侠义之精神寓乎其中。侠义之精神,宁自己经理困苦艰难,或受委屈,必不负信义,以使他人之委屈得伸。故关羽蒙曹操之厚恩,过五关,斩六将,终不忘以肝胆相结之刘备。而刘备宁兵败身亡于白帝城,不忍关羽之受委屈。朱家必护季布,宁冒危险而不悔。而豫让吞炭为哑,以委屈自己,而伸其君所受之委屈,亦表现同样之精神。故由中国之侠义之士,即转成后之帮会中人。中国帮会,后来虽流弊甚大,然其初亦依于各人之绝对之平等独立,各成一顶天立地之汉子之精神,互相帮助,使大家在社会同不受委屈,而本信义以互相连结以组织而成者也。

    (七)气节之士

    中国社会,除圣君、贤相、豪杰、侠义之士外,尤尊气节之士。东汉之末、明之末,气节之士,固多能以冷风热血,洗涤乾坤。而历朝衰乱之秋,亡国之际,亦有气节之士,或隐遁山林,或身死患难,彪炳史乘,流芳百世。气节之士,与豪杰、侠义之士,同表示一风骨,而为义不同。豪杰之精神,乃一身载道,平地兴起,以向上开拓之精神。侠义之精神,乃横面的主持社会正义之精神。气节之士,则为一以身守道,与道共存亡之精神。夫豪杰之起,必起于可起之时势。侠义之士,必先在社会有容身之地。而当人道、国家、民族、文化存亡绝续之秋,人命悬于呼吸之际,则豪杰、侠义之行,皆将无以自见于世,而唯有气节之士,愿与人道、国家、民族、文化共存亡绝续之命。患难之来,气节之士,或隐或死,死气节者,乃当绝无可奈何之时,而人所唯一可以奈何之道。死气节者,以身殉道,非消极的离开人世间,乃以身随道之往以俱往,抱道而入于永恒世界之谓也。烈女死夫,忠臣死国,君死社稷,义士死难,同为中国古所谓气节。夫人当死气节之际,其心中一念,唯是所以不负平生之志,匪特可不念及其当留名后世,抑且可不念及其死之是否有益于后世。此种精神似同于西方或今日所谓为理想而牺牲,而又不相同。其不同在理想必为人之所向往,而昭陈于心目之前。人为理想牺牲时,心恒祈望于理想之实现于未来。而中国古人之死气节,其高者,乃唯是不负平生之志。其所以能有气节,皆由于过去之文化生活上、志愿上之陶养。当其死气节之时,明见天地之变色,日月之无光,知一切皆已无可挽回,因而其对未来,可全无所希望或企慕。其死也,所以酬国家文化之恩泽,而无愧于读圣贤书,所学何事之问。故其全部精神,皆所以求自慊而自足。"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平生未报恩,留作忠魂补"。专诚所注,唯是不负平生之志。此中国气节之士,所以贞人道于永恒,呜呼至矣。

    上四节所言之人物,如以易经元亨利贞言之,豪杰之士,突破屯艰而兴起,乃由贞下起元之精神。圣君贤相,则元而亨者。侠义之士,其利也。气节之士,其贞也。知元亨利贞,终始不二,则亡国时之气节之士,亦即开拓世界之豪杰;而社会中在下之侠义之士,亦即在政治上之圣君贤相。姑妄言之,以俟解人。

    (八)高僧

    中国人所崇敬之人物,尚有二种与西方宗教性人物相当者,即高僧与隐逸之士。吾人读中国之高僧传,则知中国高僧中之行谊,亦不乏与西方中世纪苦行者同类之人物。离尘绝俗,遁迹深山,古寺茅庵,青灯黄卷,木鱼锺磬之音,与虎啸猿啼相和答,固为一般僧徒之常。而其坚苦、勇猛、精进、慈悲之事迹,亦不烦一一举。当西方基督教,受迫害于罗马帝国之时,其徒或开会于墓穴,随鬼蜮以凄清;或从容以饲狮,望天国而唱诗。此精神诚中国僧徒之所未表现。然此乃由中国社会,对僧徒原未有甚大之迫害之故。至于如西方基督教徒之传教异域,远播福音,埋骨蛮荒,死而不悔之事,中国佛教徒之传教精神,亦似略逊。然当六朝隋唐之际,中国之西行求法者,流沙跋涉,风涛万里,死于道路者,不可胜数;而去者接踵,其精神亦复相类。所不同者,唯在基督教徒之传教,乃以其所信之坚,向外传播,以开拓教区之精神。而僧徒之求法,则是本于一廓然无我之大虚怀,以向外求法,摄受之为我有,而安顿我之身心性命。此皆表现吾上所谓中西精神之不同。然尤重要者,则在基督教与佛教精神之不同。基督教徒之上帝,原于犹太教之耶和华。耶和华曾创造天地,乃首表现一君临世界,为天下主之气象者。基督教兴,上帝虽与化身为人子之耶稣为一体,然上帝之超越性,仍过于其内在性。上帝高而人愈须卑以自牧。故原始基督教徒,恒富于谦卑祈望之情绪;而佛教则呵斥梵王,以人成佛而同神,故上天下地,唯我独尊。基督尚爱,佛尚慈悲,未尝不同依于仁。然基督教尚爱,乃以人自下承上帝之爱以爱人。而我佛之慈悲,则苦口婆心,悯念众生,乃自上而下之势。故基督教徒以佛徒为慢(如旧俄名哲 lossky 价值与存在一书,即本基督教义,而以佛教徒为最大之傲慢者),而佛徒则以基督教徒,外自心而求神佑,疑若自卑自贱之行。故吾人观佛之言,六度万行之菩萨行,虽一方有似于矜夸,一方亦见一高卓与庄严之气概。中国传统思想,复素有人德齐天之思想,故佛学得见重于中土。佛学入中国后,复济以中国固有之性善论思想,融入其中,本我欲仁而仁至之训,遂有顿悟成佛之论。由道生至慧能,而开为中国之禅宗。中国禅宗之大德,其学道固未尝不历艰苦,持戒亦未尝不谨严,然其教人与说法之气概,则特以恢廓而亲切见长,而亦不失庄严与高卓。此实为一世界宗教徒之一特殊之典型。夫西方之基督教徒,以己身与一切人类皆有罪,必待上帝耶稣之救渡,故吾人立身处世,亦当忘人对我所加之伤害,而予以宽恕。吾人又必须能承担苦痛与死亡,乃能入天国,此固为一伟大精神。然禅宗则告人以本来无罪,即心即佛,而不须待在我之外者,原恕我之罪,人所当直下承担者,唯是此本无一切罪恶,本无一切烦恼,不见有生死之心。能见此心,则人皆即于烦恼而证菩提,于生死中脱离生死。此正是一种直接使人先自登于佛位、神位,而提高其人格精神之道。禅宗之教,出自一既恢廓而亲切,亦庄严而高卓之精神,固无疑义。此精神中有一豪杰气概,而又包含一宗教徒之虔诚,与"无对之形上境界"之直接体现。禅宗不视一切人为真有罪,亦即表现一最伟大之原恕一切人之罪恶之精神。其所谓一切功德,皆自性具足,全不须自外假借。悟得时,千圣一心,更无高下之别,亦无永不能成佛之一阐提,更表现禅宗对一切人之平等心。西方基督教,以耶稣为人而神,其位高于一切人之上。圣徒之精神,略近于耶稣,而高于一般教徒。一般教徒,又高于不信教者。不信教之人,又高于异教徒。中古基督教徒视异教徒,乃必然入地狱者。此种人之差等观,虽亦可使人依层级而上升,不能谓其无理论之根据,然将不免过于执定人与人之地位分别,由是而不免过求人对之恭敬奉持,下沦而为求世俗之权力者。此即若干中世纪教皇精神下坠之关键。夫西方人之人生理想,求超越人之现实之私欲是也。然人之私欲实有八类:一曰怠惰,此乃依人体物质之惰性来。二曰好货利,此由生物性之物质欲望来。三曰好色,此由生物性之男女之欲来。四曰好胜,此由生物成为一特殊之个体,即有一凌驾于他个体之上之权力意志来。五曰好名,此由吾人权力意志,欲使他人之精神,赞同拥护我个人之精神之活动来。六曰好权,此由吾欲以吾个人之精神,支配控制他人之精神来。七曰好位,此由吾人欲他人精神,拱戴支撑我个人精神来。八曰贪生怕死,此由生物本能及对一切生命之享受之依恋不舍来。此八欲者如有节制,亦可助人之向善,然皆不免有私在。人之精神欲求上升,终必视之为阻碍。而求超化之者。然一一加以超化,诚大难事。西方之社会实业家,能超越人之怠惰性,亦能不好色、好权等,而或不免于好利、好货。文学家,恒能不好利、好权,而多不免好名、好色。学者能不好色、好名,而恒不免于好胜。军事家、政治家能不好利、好色,亦恒能自然的忘生死之计较,而不免好权。而西方宗教家,则能不好货、不好色、不好名、不好权、能自觉的求不贪生、不怕死,而恒不免于好位。其重谦卑原于所以去好位之心,然差等之人类观,或又增其好位之意识。佛家之自居于佛位,与禅宗之要人发心即自居于佛位,诚亦易生慢。然佛家视一切人与一切众生平等,禅宗以人人皆即心即佛,则正足以去人高自位置之私心,而归于谦顺者。此则禅宗之精神与基督教之精神似相反,而亦相成之一点也。

    (九)隐逸与仙道

    中国宗教性人物,除高僧以外,即为隐逸与仙道之徒。其精神远原于先秦之道家。先秦道家,如庄子、列子之徒,其人格精神,皆在游心自然之万化,而超越人间世之政治上、礼教上、道德上种种观念之执著,然又未尝不与人为徒。大率佛家,重视一切法之空,以证心之如如不动。而道家则重视万物之自化而游心其中,以见无适而非我。故佛家终须出世,而道家则能游世。然道家精神之高处,正在其直下忘却一切人之位之差别,而去人之一切自高位置之心。庄子秋水篇曰:"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动不为利,不贱门隶,货财弗争,不多辞让,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不贱贪污,行殊乎俗,不多辟异。"又曰:"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若两忘与化道"。大宗师篇曰:"齑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逍遥游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穀,吸风饮露……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由此以观,庄子心中之境界实至高。此境界即为超越出一切善恶、美丑之计较,贵贱、贤不肖之位分差别之人生境界。庄子之述此境界,如其文之表面而言,似只指一种尚不知善恶美丑等一切价值之差等,而无价值分别之境界。然实以指一种既有价值之差等之观念,或既具备美善于其人格者,再忘"其人格在人上之高自位置感",所达之一种境界。夫人之高自位置感,恒植根于人心深处,恒随人之精神之上达与进步而与之俱往,为古今之人物罕能自免者。此乃人心最深之私欲。然人之精神之真正求上达,必须越过此一步。基督教之谦卑,佛家一切众生之平等教,及儒家之礼让,皆所以使人越过此一步。道家之所以越过此一步之道,则在使人超越善恶美丑之分别,而游心万化以平齐物我,使人忘其所居之不同位分,而各自得其得,自适其适。吾人若谓庄子竟不知人生价值中善恶美丑之别,以庄子之智慧之高,固不至此。庄子之此种精神,盖即中国后世之高士、隐逸、及仙道之徒所表现之精神。此种精神之客观化于社会者,唯是敝屣社会之尊位。故高士隐逸之行,传于社会者,亦唯在其辞尊居卑,辞富居贫,而入山学仙、学道,莫知所终等等之上。此种人物之心灵之境界如何,人恒无得而知之。然终亦为后世所仰慕崇敬。四皓隐于商山,张良与赤松子游,严子陵卧于钓台,吕洞宾三过岳阳人不识,陈抟初年志王业,及闻宋太祖黄袍加身,即撒手入华山为道士,及今惟留手书"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之一对联于人间。诸人行事,留落人间者,皆如鸿爪,恒在依稀仿佛间,此皆中国所谓神龙见首不见尾之人物,而自成中国人格世界之一格者也。

    (十)独行人物

    中国人格世界尚有一类人物,即一生以极少特立独行之事,名于后世之人物。后汉书曾特为此种人物立独行传。然独行人物,可不限于后汉书之所论。凡行谊少而见称后世者,皆属之,孔子弟子如颜渊,其一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既无任何之功业可见,亦未尝留下若干之名言。唯孔子尝赞其好学,而彼亦尝偶自言其志在"无伐善,无施劳",并曾赞孔子之教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孟子即以颜子与禹稷并举,后人即称之为复圣。东汉之黄叔度,世人称之为似颜子,曰"叔度汪汪乎若万顷之波,澄之不清,揽之不浊。"亦即名垂后世。此外如鲍叔牙平生之事,唯在对管仲之友道。管仲曾叹曰:"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而后人即以管鲍之交,喻友道之笃。后汉书范式、张劭传,寥寥百十字,唯述张劭已死,而棺不能举,盖待其友范式之来。及范式乘素车白马至,抚棺言曰:"行矣巨卿,死生异路,请从此辞。"棺乃得举。此事使人感涕。而范式、张劭亦即永为人所不忘。此外如存鲁之义姑,存孤救孤之程婴、公孙杵臼,弦高之犒师,卜氏之牧羊散财,皆唯以一事而留芳百世。此外如申生以孝名,缇萦之以愿代父赎罪名,木兰以代父从军名,梁鸿、孟光以夫妻相敬如宾名,聂嫈以不忍没其弟之名名,武训以行乞而兴学名,皆足见中国人所崇敬之人物,不必由于其有若干之行事。吾人之崇敬一人,更不须观其如何奋斗以发展其精神,形成其人格之历程。可敬之人格,其行事不必多。而一人格之可爱处,由于天赋,由于学养,或由于奋斗,皆不必问。"或生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人之可贵者,唯在其有此可贵处。吾人见其有此可贵处,即贵之、爱之、敬之、心悦而诚服之。不待吾人知其何以有此可贵处之来源、所经之历程也。盖人之整个人格之形成,固为一历程。而任一言一事之本身,亦皆独特无二,圆满具足之一历程。人之德性见于其行事也,千百次不为多,一次不为少。不同之德性,皆依于同一之根而生。具全德者圣,具一德者贤。全德一德虽不同,而其为德之纯则无不同。中国人唯以德之纯为可贵,故具众德而杂驳者,不如具一德而纯粹,如精金美玉者。此即中国人之所以崇尚只有极少之事称于后世,以一德名之人物也。

    (十一)圣贤

    吾以上论中国之人格世界之人格型几尽,及论中国式之圣贤而迟疑。圣贤之人格,非吾之学养所能论也。宋明儒者,恒教学者体圣贤气象。气象者,心领神会而后可旦暮遇之,亦非吾之所得而论也。基督教徒之上帝与耶稣,可颂扬而不可论。佛教中之佛,亦可讚叹而不可论。道家之于其至人、真人、神人,儒者之于其圣人亦然。而吾之此文,又非颂赞而为论,吾将如何而论之?吾将曰:中国儒家之圣贤者,天人之际之人格,持载人文世界与人格世界之人格。儒家精神,乃似现实而实超越,既超越而又归于现实。然儒家之精神,在开始点,乃纯为一理想主义之超越精神。世之谓儒家为现实主义者,皆不知鹪鹩已翔于辽阔,而弋者唯视乎薮泽之类也。孔子念念在体天德之仁,最恶同乎流俗,合乎污世之乡愿,即超现实社会之精神。故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人学为圣贤,自古儒者,皆谓必自狂狷入。耿耿于怀,于当世少所许可,恒存隐居求志之心之谓狷;狷者精神之收敛凝摄,以自保其人格之价值。顺其精神之收敛凝摄,而极之,则为圣之清,为伯夷,为隐逸,为佛家之苦行僧,为仙道,为社会之反抗者,皆儒者之狷者所优为也。"其志嘐嘐然曰,古之人古之人。言不顾行,行不顾言。"理想远超溢于现实之谓狂。狂者之精神,恒发扬而超升,以期涵盖,而自任至重,以扩大其人格之价值。如陆象山所谓"仰首攀南斗,翻身倚北辰;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孟子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之概是也。则为圣之任,为伊尹,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贤相,为豪杰,以至不得意而为大侠,为禅门龙象,亦儒者之狂者所优为也。狷者如至阴之肃肃,狂者如至阳之赫赫;狷者如地静,狂者如天行。中国圣贤之教,人有所不为而后可以有为。故非天生之狂者,必先学狷以自别于乡愿,以拔乎流俗与污世。而当其学狷也,恒先有契合于伯夷之清、颜渊之默、仙道之返真、佛家之出世,故孔子特赞伯夷。论语终于载荷莜丈人、长沮桀溺,与楚狂接舆之事,以见孔子不胜眷恋隐者之情。司马子长作史记,序列传,亦以伯夷为列传之首。宋明理学家,亦皆由佛道而返于儒,颜渊亦最为理学初期之大师所敬也。若乎在今日之学儒者,则恒须兼有契于反现实社会之革命家之精神,与宗教精神,或形上学,乃可免于乡愿之伪儒。儒者之精神,反现实之世俗,而有超人间以隐遁之势。充之至极,必畸于人而侔于天。果全侔于天,则为道,为佛,为宗教家,或为形上学家,则非儒,儒者必能狷亦能狂。狂者为世间立理想,而担当世间之任。匪特隐居以求其志,抑且欲行义以达其道,故其精神不逃避世俗,而不能不与世俗相激扬。宏愿孤怀,若与天通,而所志不能骤实现于当今,此志乃亘时间之长流而过,以遥通古之人,兼寄望于来者。"建诸天地而不悖,考诸三王而不谬,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此狂者之所以自信也。夫然,故真正儒家之狂者之志,即为通贯天人与古今之人格精神,并以其人格精神,改造现实社会。其改造现实社会之志,乃自上而下,而不如西方社会革命家之自下而上。其前有所承,其后有所开,又不似西方社会革命家,徒寄望于未来之实现其理想。而狂者之过,则在其或不免高明自许,自视如神,而归于亢举或虚矜。果自视如神,高居人上,则成英雄、成先知、成超人、成天使,而非儒。故儒者之真狂者,必由狂者而进于中行或中庸。中行中庸者,由狂而再益以狷;于一往进取向上,以希涵盖之精神中,再去其英锐之气;于高明之外,再充之以博厚与宽阔,以归平易近人,斯成为具太和元气之圣德。圣德之精诚所注,乃既积刚大于内,而发于外者,皆如春风化雨。所存者神,而所过者化。其改造现实社会之事业,非自下而上,亦非自上而下,而唯是诚中形外,旁皇四达。由近而远,由暂而久,以感格于家国天下及百世以后。中者"在中",内心之称。庸者用也,通也,感通之谓。中庸之道,非折衷之道,乃由内心以感通世界之谓也。善感通者,以其善与人之善相接,故必乐道人之善。由狂狷之目空当世,转而为中庸之圣,乐道人善,则可与世俗共处。而柳下惠之和,亦为圣之一德。乐道人之善,则"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恭以下人之孔子,所以为至圣也。孔子非不能狷而避世,"道不行,乘差浮于海",孔子将何惮于悠然长往?孔子非不能狂而气足盖世,"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生德于予",此孟子之舍我其谁之概也。为狂为狷,皆在世而超世,而位居天人之际,而不免缺乏与世人亲和感。孔子所思在狂狷,存心亦恒在天人之际,而有予欲无言之感,知我其天之叹。而孔子道中庸,其接人遂唯是一片太和之气象。其称人溢美之辞多,而自称则唯是一好学不厌。孔子未尝如耶稣之言"我即是道路",亦未尝如释迦之言"上天下地,唯我独尊"。孔子之所称者,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伯夷、叔齐、柳下惠、蘧伯玉、管仲、晏平仲、子产、颜渊,实遍及于人格世界之各类之人物。孔子所学者,为历代所传之人文之全体。故孔子之人格精神非他,能狂能狷,而又持载人文世界、人格世界之全体之人格精神,以使人文世界、人格世界得所依止者也。"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成其深。"儒者所谓圣德非他,盖亦不外积人格世界之人物之德,以成其德,恒于人格世界之人格,致其讚叹仰慕之诚,而不胜愤非愿学之意而已。唯犹有进者,即今世之论者,恒谓孔、孟以后之儒家,盖不免过于推尊古人。尧、舜、禹、汤,当未尝如孔、孟所言之圣。然不知孔、孟之圣,亦正在其善于推尊古人。夫积德于中,必溢乎外,溢乎外者,不私其德之谓也。不私其德,必乐闻人之有德。乐闻人之有德,乃忘古人之小疵,信古人之大德。则尧、舜、禹、汤,不圣而亦圣。此正见孔、孟之圣,而不私其圣德之大圣。尧、舜、禹、汤,盖实未尝如孔、孟所言之圣也。而孔、孟既公其自心之圣,以信历代之有群圣,乃使圣德洋溢于历史人格之世界。此正孔、孟不世之功,而见圣贤人格,复创建历史人格之世界。孟子又曰:"人皆可以为尧舜",荀子曰:"途之人可以为禹",王阳明曰:"个个人心有仲尼",其徒乃见满街是圣人。此岂谀俗之论,实只是"圣心之洋溢而无尽,乃登凡人于圣域"之大慧。呜呼至矣。(拙著孔子与人格世界,刊于民主评论第二卷五期孔子圣诞号,与此文相出入,读者宜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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