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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盆里加水,泡满了泥土,手扶着泥土一搓,拔出圆柱,十指慢慢向下,塑出一只惟妙惟肖的偶人。

    她刚才还好好的,突然就坐在这条长椅上,捂着胸口絮絮私语,要不是盛君殊表情镇定,他们差点掏出手机当场报警。

    衡南不耐地打断他的忏悔:“照片带来了吗?”

    橘色的阳炎灵火,顺着盛君殊的手臂一路向下,瞬间笼罩了偶,那一对大眼睛在火浪中慢慢闭上。

    面前拄着一双腿,笔直漂亮的腿,腿面上仿佛凝出晶亮的油脂。她穿着超短裤,腿内层有一行陈年的刺青,随着步伐若隐若现。大约是因为熟悉,这刺青在她眼里也显得安宁温暖。

    这个女人的情绪急躁,越说越气,拍粉把额头怼得一倒一倒:“妈妈不是在努力赚钱吗?你到底懂不懂体谅我?我就不明白那种弱智玩意儿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仿佛是在印证他的说法,一旁的徐云云发出了一声嘶力竭的吼叫,几个护士死死按住她的手脚,叫大夫的声音此起彼伏。

    “怀‘她’的时候是意外,我男朋友砍人进监狱,我们分手,我退学。那时我在清河当太妹,拉扯一个孩子,比我想象中难得多。”

    连妈妈也忘记了,还有谁会记得鬼娃娃呢?

    三毛“卡啦,卡啦”地点头。因化疗仅剩的三根毛发,柔和地盘桓在发顶。

    衡南又踹一脚。

    她有新的男人,新的家庭,新的孩子。

    “干什么。”

    “笑笑,再见。”

    这具小身体的脑袋总是垂着,张开汗津津的手心,悄悄睨一眼,手心里有一团纸,展开一看,是地上捡的半张票根。

    “我也算是她舅舅了。”徐舟说,“我今年二十三,我姐有她的时候,我才十三,满脑子都是打游戏,我姐有时让我看孩子,我烦得很,让她自己在家里,很少搭理她……”

    图图嘴里咕哝了一声,嘤嘤哭起来。徐云云的神情忽然碎裂。

    显而易见,在她醒来的这段时间里,徐云云遭受了鬼娃娃的戏弄。

    它周身萦绕着淡淡的白光,窟窿眼里重新孕生乌黑的眼睛,面颊鼓起,嘴唇恢复红润,肋骨上大片的紫癜消去。

    “五年前,你们也知道,网店童装正盛行,我第一次有自己的事业,我太想挣钱了,有时候,我忘记她是一个孩子,以忘记她要吃饭,也有喜好,要人陪伴……”

    “怎么了?”衡南瞟了他一眼,“活着的时候舍得打她骂她用她,变成鬼反而舍不得驱赶了?惺惺作态。”

    她也喜欢妈妈。但妈妈不会陪她玩耍,有时她在外面拍门,妈妈就装睡。可她知道妈妈一定抱着手机,妈妈在房间里笑声越过半个客厅,但对她的时候,总是皱眉和大喊。

    那边徐云云宛如鬼上身,这边衡南也差不了多少。蒋胜和实习生面面相觑。

    女人头顶是一盏明晃晃的灯,照得她的面目模糊不清:“你跟你爸一样自私。”

    不是他刻意敷衍,而是椅子上坐着的衡南正在撕扯自己的羽绒服,他情急之下,按住她一双手,电话就此掉落。

    只有一次,走亲戚的时候顺路去剧场看了小兔邦尼,戴礼帽的邦尼出来的时候,妈妈下意识欢呼着抓住了她的手,她没有放开,一直牵到了剧院外。妈妈还买了一大一小两个小兔发箍戴着,和她一起吹泡泡,那一天她好开心,恨不得太阳不往山下落。

    盛君殊一走,偶人倏忽动了,跳下桌子,一跳一跳地跟在他步子后。

    踹完南瓜车以后,衡南弯腰系鞋带。

    原来三毛叫做笑笑。

    盛君殊单手将衡南拎起来坐直,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他的拇指,他立即反握她的手,抵上衡南的额头。衡南的睫毛簌簌地抖,似乎嘟囔了一句什么:“……”

    视线地面很近,这个视角,无论是柜子、镜子还是面前的米老鼠,都大得可怕,扭曲变形。

    在这情境里,她异常弱小。

    “食偶使其满足,然后,刺偶代刺鬼,敲其心。埋偶代埋鬼,正立而埋……”她的声音幽幽地,“最后,焚偶以驱鬼。”

    鬼娃娃默默地陪着她,由青涩走向成熟,可等她明白怎么做一个妈妈的时候,鬼娃娃的生命也日趋衰减。

    她连自己都还照顾不好,连独立生活都未曾习惯,却有了一个孩子。

    她两口吃掉面包——又从嘴里拽出来一小块,捏在手里,耐心地等女人走过来。

    衡南被用力地拉到凳子上坐下,潮湿的粉扑胡乱扑在脸上,带着腻腻的发霉脂粉味。

    偶人的眼珠咕噜噜转了一圈,眼睛眨了眨,似乎很是新奇。

    盛君殊顺手将它墩在桌上,端着盆子去洗手。

    “玄学门派,以偶代小鬼。说起来也很好笑。对付小鬼,就像对付小孩一样,恩威并施。”

    妹妹可以由妈妈和舅舅两个人带着,去它最喜欢的游乐场。鬼娃娃想看的兔子邦尼,却在永远的周末。所以鬼娃娃才不让他们去游乐场的。

    衡南却仰头,凝神,目光跟随着天花板上的黄色影子一起下落。透明的鬼娃娃轻轻地、轻轻地落在图图身上。

    “不是。”盛君殊借着身体的遮挡,手从衣摆下方钻进去,压住天书。

    “妈妈,吃面包——”

    站定,像以前一样,用黑黑的两个窟窿眼,仰头看着她。

    由于太害怕,徐舟完全没意识到衡南的电话是盛君殊接的:“睡了个午觉做噩梦了,到现在都叫不醒……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但太阳还是落山了。

    衡南低头,三毛穿着紫色的新裙子走过来,爱不释手地抚摸着恐龙的腰带扣。

    “捏得恶心死了。”女人心不在焉地斜瞥一眼,挥开门帘,“张工好了没有?”

    那时候的徐云云,和现在完全不同,她喜欢打游戏,劲舞通宵,去夜店群魔乱舞,她唱歌到喉咙发炎,随便吃点药在家里蒙头昏睡,母亲拿钥匙开门,边拿衣架打她,边给她烧水、做饭、洗衣。

    “没有你我早就找个好工作,嫁个好男人,你为我付出一点又怎么了?”

    鬼娃娃乐了。

    焚偶驱鬼,烧到尽头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

    鬼娃娃记得世界,世界上谁还记得鬼娃娃呢?

    她跟那女人气场不合,却对着徐云云叫了一路妈妈,真够窝心。

    通灵不是第一回 ,安抚天书也不是第一回。但身后站着两个男人盯着,他莫名地觉得喉头发紧,背后发烫:“你们……先回避一下?”

    她不知道这具体是什么意思,但她一看女人的脸沉下去,就知道不好。

    女人紧张地掰起衡南的下眼睑看,松一口气:“没事没事,揉揉就掉了。”

    这双腿的主人手上拿了很多杂物,先是把一只墨镜用力戳在衡南脸上:“抬头。”

    她被推出去了。

    盛君殊将她拉开一点。

    衡南忘记告诉她了——这个颜色其实是温柔的香芋紫,比基佬紫浅得多。

    “受不了了,真麻烦。”这双腿的主人拿着衣架走远了。

    三毛捂着脑袋,细细的眉毛垂成忧愁的八字。

    响过十几声以后,电话终于通了。

    听见吱呀门响,徐云云转过头来。

    徐舟说,“比如我姐,三十岁又有了图图,才荷尔蒙爆发,明白怎么当个妈妈。”

    “白血病。儿科的护士都知道,白血病就喜欢找聪明漂亮的小孩子。”

    眼睛眨着,右眼一直在掉眼泪,眼泪打在米老鼠的脸上,眼睛很痛,肚子也很饿。

    “不是,我……”男人低下头,眼圈有点红。

    “妈呀!”他跳到了衡南背后,“这是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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