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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釋證

    貉子

    魏書玖陸僭晉司馬叡傳云:

    中原冠帶呼江東之人皆爲貉子,若狐貉類云。巴、蜀、蠻、獠、谿、俚、楚、越,鳥聲禽呼,言語不同,猴、蛇、魚、鼈,嗜欲皆異。江山遼闊,將數千里,叡羈縻而已,未能制服其民。

    寅恪案,三國志蜀志陸關羽傳裴注引典略略云:

    羽圍樊,[孫]權遣使求助之。羽忿其淹遲,乃駡曰:貉子敢爾,如使樊城拔,吾不能滅汝邪?

    世説新語惑溺篇云:

    孫秀降晉,晉武帝厚存寵之,妻以姨妹蒯氏,室家甚篤。妻嘗妒,乃駡秀爲貉子。秀大不平,遂不復入。

    此條劉注引太原郭氏録曰:

    秀,字彦才,吴郡吴人。

    寅恪案,三國志吴志陸孫匡傳附載秀傳,秀即孫權弟全之孫也。劉注又引晉陽秋曰:

    蒯氏,襄陽人。祖良,吏部尚書。父鈞,南陽太守。

    然則孫秀是江東土著,蒯氏復出中原冠帶之族,宜蒯之駡秀爲貉子。魏伯起之説於此可證。至關羽爲中原人(河東解),孫權爲江東人(吴郡富春),亦與伯起所言之地域民族相符也。又晉書伍肆陸機傳略云:

    初,宦人孟玖弟超並爲[成都王]穎所嬖寵。超領萬人爲小都督。未戰,縱兵大掠。機録其主者。超將鐵騎百餘人,直入機麾下奪之,顧謂機曰:貉奴能作督不!

    寅恪案,陸機爲江東士族,孟玖兄弟雖出自寒微,然是中原人,故超亦以貉奴之名詈機也。

    巴

    古史民族名稱,其界説頗涉混淆,不易確定。今論巴族,依據杜君卿通典之解釋,即是南蠻中廩君一種。杜氏用范蔚宗後漢書之文,而删除其神話一節,以爲「是皆怪誕,以此不取」。其實蔚宗述巴郡南郡蠻事,其神話採自世本,亦與其述槃瓠種蠻事,其神話採自風俗通者相同。范氏文才之士,家世奉天師道,受其教義薰習,識解如此,不足深怪也。故兹迻寫通典删節范書之文,參會晉書、魏書關於巴賨之記述,並附録杜氏所下論斷之語於下,庶幾解釋魏氏巴族之定義,即不中亦不遠矣。通典壹捌柒邊防典叁南蠻類上廩君種條(參考水經注夷水篇引盛弘之荆州記)云:

    廩君種不知何代,初,巴氏、樊氏、瞫氏、相氏、鄭氏五姓皆出武落鍾離山。(原注:在今夷陵郡巴山縣。)其山有赤黑二穴,巴氏之子生於赤穴,四姓之子皆生黑穴。未有君長,共立巴氏子務相,是爲廩君。從夷水下至鹽陽,(原注:今夷陵郡巴山縣清江水,一名夷水,一名鹽水。其源出清江郡清江縣西都亭山。)廩君於是君乎夷城,四姓皆臣之。(寅恪案,此上爲君卿節録後漢書南蠻傳之文。)巴梁間諸巴皆是也。(原注:即巴漢之地。按范曄後漢史云云,是皆怪誕,以此不取。)

    寅恪案,「巴梁間諸巴皆是也」一語,爲後漢書原文所無,乃杜氏依其民族姓氏及地域之名考證所得之結論,宜可信從也。

    又關於杜氏之結論,更可取晉書壹貳拾李特載記及魏書玖陸賨李雄傳參證之。晉書載記之文同於後漢書南蠻傳巴郡南郡蠻條,並載廩君神話。魏書之文亦同此條,而省去其神話。晉書壹貳拾李特載記略云:

    李特,巴西宕渠人。其先廩君之苗裔也。其後種類遂繁。秦并天下,以爲黔中郡。薄賦斂之,口歲出錢四十。巴人呼賦爲賨,因謂之賨人焉。漢末,張魯居漢中,以鬼道教百姓,賨人敬信巫覡,多往奉之。值天下大亂,自巴西之宕渠遷於漢中楊車坂,號爲楊車巴。魏武帝克漢中,特祖將五百餘家歸之。魏武帝遷於略陽。北土復號之爲巴氐。

    魏書玖陸賨李雄傳略云:

    賨李雄,蓋廩君之苗裔也。其先居於巴西宕渠。秦并天下,爲黔中郡,薄賦其民,口出錢三十。巴人謂賦爲賨,因爲名焉。後徙櫟陽。祖慕,魏東羗獵將。慕有五子:輔、特、庠、流、驤。晉惠時,關西擾亂,頻歲大饑。特兄弟率流民數萬家就穀漢中,遂入巴蜀。

    寅恪案,晉、魏二書之文,當俱源出十六國春秋。而崔書元本今已失傳,不易詳證。但崔鴻、魏收之書,俱北朝著述。其作者之環境及資料既同,書中巴族之定義,自無差異。若復取與通典論斷之語相參校,益信君卿所説爲不謬也。

    又魏書柒玖董紹傳(參北史肆陸董紹傳)略云:

    董紹,新蔡鮦陽人也。蕭寶夤反於長安也,紹上書求擊之,云:臣當出瞎巴三千,生噉蜀子。肅宗謂黄門徐紇曰:此巴真瞎也?紇曰:此是紹之壯辭,云巴人勁勇,見敵無所畏懼,非實瞎也。帝大笑。

    及宋書玖柒夷蠻傳豫州蠻傳(參南史柒玖蠻傳豫州蠻條)略云:

    豫州蠻,廩君後也。西陽有巴水、蘄水、希水、赤亭水、西歸水,謂之五水蠻。所在並深岨,種落熾盛,歷世爲盜賊。北接淮、汝,南極江、漢,地方數千里。[元嘉]二十八年,新蔡蠻二千餘人破大雷戍,略公私船舫,悉引入湖。

    寅恪案,董紹既是新蔡人,又自稱爲巴,疑其族乃五水蠻中巴水蠻也。紹所謂蜀子者,殆指與寶夤相應援之薛鳳賢脩義等而言(見通鑑壹伍壹梁武帝大通元年正平民薛鳳賢反條等),此即所謂蜀薛者也。見下文論蜀薛條。

    蜀

    蜀在古代本爲一民族之名,見於尚書牧誓篇。然其問題屬於上古史之範圍,非寅恪所敢置詞。兹所論者即魏伯起既以蜀爲江東,即南朝領域内一民族之名,而於北朝史籍中,亦得下列之旁證:

    魏書貳太祖紀云:

    天興元年夏四月,鄜城屠各董羗、杏城盧水郝奴、河東蜀薛榆、氐帥苻興,各率其種内附。

    [天興]二年八月,西河胡帥護諾干、丁零帥翟同、蜀帥韓礱,並相率内附。

    同書叁太宗紀云:

    [永興]三年夏四月戊寅,河東蜀民黄思、郭綜等率營部七百餘家内屬。

    [永興]五年夏四月,河東民薛相率部内屬。

    [泰常]三年正月,河東胡、蜀五千餘家相率内屬。

    寅恪案,綜合上列諸條,得一結論,即蜀爲一民族之名,與胡氐丁零等同。此可與魏伯起之言相印證也。又在文義上天興元年條「蜀薛」下及永興五年條「河東」下似俱有脱文,以不能得善本校勘,姑識所疑於此。

    又北史叁陸薛辯傳附聰傳云:

    [河東汾陰人。]又除羽林監。[魏孝文]帝曾與朝臣論海内姓地人物,戲謂聰曰:世人謂卿諸薛是蜀人,定是蜀人不?聰對曰:臣遠祖廣德,世仕漢朝,時人呼爲漢。臣九世祖永,隨劉備入蜀,時人呼爲蜀。臣今事陛下,是虜,非蜀也。帝撫掌笑曰:卿幸可自明非蜀,何乃遂復苦朕?聰因投戟而出。帝曰:薛監醉耳!其見知如此。

    資治通鑑壹肆拾齊建武三年魏主雅重門族條述蜀薛事,不取北史,而採元行冲後魏國典,其文云:

    衆議以薛氏爲河東茂族。[魏孝文]帝曰:薛氏蜀也,豈可入郡姓?直閣薛宗起執戟在殿下,出次對曰:臣之先人漢末仕蜀,二世復歸河東,今六世相襲,非蜀人也。伏以陛下黄帝之胤,受封北土,豈可亦謂之胡邪?今不預郡姓,何以生爲?乃碎戟於地。帝徐曰:然則朕甲卿乙乎?乃入郡姓。仍曰:卿非宗起,乃起宗也。

    寅恪案,蜀薛之自以爲薛廣德後裔,疑與拓跋魏之自稱源出黄帝,同爲可笑之附託,固不足深論。即爲蜀漢薛永之子孫一事,恐亦有問題(參考新唐書柒叁下宰相世系表薛氏條)。總之,當時世人皆知二族之實爲蜀,爲鮮卑,而非華夏高門,則無可解免也。然拓跋之部遂生孝文帝,蜀薛之族亦産道衡,俱爲北朝漢化之代表人物。聖人「有教無類」之言,豈不信哉!

    復次,北朝史中尚有紀載蜀民族之事,可與上列諸條參證者,兹並録於下:

    通鑑壹伍壹梁武帝普通七年六月條(參魏書貳伍長孫道生傳附稚傳、北史貳貳長孫道生附承葉傳)云:

    魏絳蜀陳雙熾聚衆反,自號始建王。魏以假鎮西將軍長孫稚爲討蜀都督。

    胡注云:

    蜀人徙居絳郡者,謂之絳蜀。

    又北史肆伍李苗傳(今魏書柒壹李苗傳本闕,即取北史所補)云:

    孝昌中,兼尚書左丞,爲西北道行臺,與大都督宗正珍孫討汾、絳蜀賊,平之。

    同書叁捌裴延儁傳附慶孫傳(參魏書陸玖裴延儁傳附慶孫傳)云:

    於是賊復鳩集,北連[劉]蠡升,南通絳蜀,兇徒轉盛。

    同書伍拾費穆傳(參魏書肆肆費穆傳)云:

    孝昌中,以都督討平二絳。(寅恪案,「二絳」之義見下引魏書爾朱榮傳。)

    同書陸拾李弼傳(參周書壹伍李弼傳)云:

    初爲别將,從爾朱天光西討,破赤水蜀。

    同書同卷侯莫陳崇傳(參周書壹陸侯莫陳崇傳)云:

    從(賀拔)岳入關,破赤水蜀。

    魏書柒肆爾朱榮傳云:

    兩絳狂蜀漸已稽顙。

    蠻

    蠻爲南方非漢族之通稱,今傳世魏書壹佰壹蠻等傳卷末附宋人校語云:

    魏收書列傳第八十九亡,史臣論蓋略北史。

    是傳論出於北史,固無疑義。及詳繹蠻傳之文,復與北史不盡符同,殆採自高峻小史之類。若果如是,則此卷蠻傳亦源出魏收本書,似可據以推定伯起所謂江東領域内之蠻族,究何所指也。今魏書壹佰壹蠻傳略云:

    蠻之種類,蓋槃瓠之後,其來自久。習俗叛服,前史具之。在江淮之間,依託險阻,部落滋蔓,布於數州。東連壽春,西通上洛,北接汝潁,往往有焉。其於魏氏之時,不甚爲患,至晉之末,稍以繁昌,漸爲寇暴矣。自劉、石亂後,諸蠻無所忌憚,故其族類,漸得北遷,陸渾以南,滿於山谷。宛洛蕭條,略爲丘墟矣。

    據後漢書壹壹陸南蠻傳巴郡南郡蠻廩君種條(後漢書壹下光武紀通鑑肆肆建武二十三年條同)略云:

    建武二十三年,南郡潳山蠻雷遷等始反叛,寇掠百姓,遣武威將軍劉尚將萬餘人討破之,徙其種人七千餘口置江夏界中,今沔中蠻是也。

    又通典壹捌柒邊防典南蠻傳上序略云:

    東晉時,沔中蠻因劉、石亂後,漸徙於陸渾以南,徧滿山谷。

    然則依杜氏之考釋,今魏書及北史所言北徙之蠻即沔中蠻之一族,實爲東漢初從南郡遷來者,本廩君種,而非長沙武陵之槃瓠種也。其長沙武陵槃瓠種之蠻在伯起意中既指谿族(見論谿族條),而巴郡廩君種之蠻又是伯起所謂巴族(見論巴族條),則伯起之所謂蠻,即與北朝最有關之一族,應舍范蔚宗書中南郡蠻廩君種者莫屬,乃逕指爲槃瓠種,似頗疏誤,但考之前史,民族之以蠻爲通名者,其錯雜遷徙,本難分别。若有混淆,亦不足深論。杜君卿於通典南蠻上板楯蠻條自注中所下之斷語最爲通識,附録於此,以促起讀者之注意,其言曰:

    按後漢史,其在黔中五溪長沙間,則爲槃瓠之後。其在硤中巴梁間,則爲廩君之後。其後種落繁盛,侵擾州郡,或移徙交雜,亦不可得詳别焉。

    獠

    華陽國志玖李壽志云:

    晉康帝建元二年(西曆三四四年),蜀土無獠,至是始從山出。自巴至犍爲、梓潼,布滿山谷,大爲民患。加以饑饉,境内蕭條。

    晉書壹貳壹李勢載記云:

    改年嘉寧。初,蜀土無獠,至此,始從山而出,北至犍爲、梓潼,布在山谷,十餘萬落,不可禁制,大爲百姓之患。

    魏書壹佰壹僚傳已闕,今本爲後人所補,其文既與北史獠傳悉符,則與伯起本書異同如何,未能決定。但諸史籍所紀獠事大抵相類,伯起元著當亦不至大相懸遠也。今本魏書壹佰壹獠傳(周書肆玖獠傳略同,北史玖伍獠傳同)略云:

    獠者,蓋南蠻之别種,自漢中達於邛笮川洞之間,所在皆有。(通典壹捌柒南蠻類獠條元注云:「此自漢中西南及越巂以東皆有之。」)建國中,李勢在蜀,諸獠始出巴西、渠川、廣漢、陽安、資中,攻破郡縣,爲益州大患。勢内外受敵,所以亡也。自桓温破蜀之後,力不能制。又蜀人東流,山險之地多空,獠遂挾山傍谷。與夏人參居者,頗輸租賦。在深山者,仍不爲編户。

    南齊書肆壹張融傳(南史叁貳張邵傳附融傳同)略云:

    [宋孝武]帝曰:融殊貧,當序以佳禄。出爲封溪令。廣越嶂嶮,獠賊執融,將殺食之(此條應入論俚條)。

    陳書玖侯瑱傳(南史陸陸侯瑱傳同)略云:

    [梁益州刺史鄱陽王]範委以將帥之任。山谷夷獠不賓附者,竝遣瑱征之。

    同書同卷歐陽頠傳(南史陸陸歐陽頠傳同)略云:

    [蘭]欽南征夷獠,擒陳文徹(此條應入論俚條)。

    據張融傳及歐陽頠傳,廣越之地似亦有獠族,但南齊書壹肆州郡志廣州及越州條,又陳書捌杜僧明傳(南史陸陸杜僧明傳同),及周文育傳(南史陸陸周文育傳同),所謂俚獠(見論俚條所引)皆俚獠二字連綴,實是聯詞。爲審慎之故,移置於論俚條中,可參互觀之也。至隋書貳玖地理志揚州條之論俚,荆州條之論蠻,捌貳南蠻傳之論俚及獠,亦可供旁證,兹不復一一徵引。

    綜合言之,凡史籍之止言獠或夷獠聯文,而屬於梁益地域者,蓋獠之專名初義。伯起書之所謂獠,當即指此。至屬於廣越諸州範圍,有所謂獠,或以夷獠俚獠等連綴爲詞者,當即伯起書之俚也。獠之一名後來頗普徧用之,竟成輕賤南人之詞,如武曌之斥褚遂良,(新唐書壹佰伍褚遂良傳云:「武氏從幄後呼曰:何不撲殺此獠!」通鑑壹玖玖永徽五年九月條同。)唐德宗之詈陸贄,(異聞集上清條云:「德宗至是大悟,因怒陸贄曰:老獠奴云云。」)則不過因二人俱爲南人,(褚杭州錢塘人,陸蘇州嘉興人。)遂加以獠名耳,實與種族問題無關也。

    谿

    伯起所謂谿,在他書則俱作溪,實即指後漢書南蠻傳之槃瓠種蠻而言也。據後漢書壹壹陸南蠻傳略云:

    [帝高辛氏之畜狗]槃瓠得[帝]女,負而走入南山,經三年,生子一十二人,六男六女。槃瓠死後,因自相夫妻。語言侏離,今長沙武陵蠻是也。(寅恪案,此節實採自風俗通,又可參考水經注沅水篇。)

    同書同卷章懷注引干寶晉紀云:

    武陵、長沙、廬江、郡夷,槃瓠之後也。雜處五溪之内。

    此支蠻種所以號爲溪者,與五溪地名至有關係。江左名人如陶侃及淵明亦出於溪族,最使人注意。兹特稍詳論之於下:

    晉書陸陸陶侃傳略云:

    陶侃,本鄱陽人也。吴平,徙家廬江之尋陽。侃早孤貧,爲縣吏。[廬江太守張]夔察侃爲孝廉,至洛陽,數詣張華。華初以遠人,不甚接遇。伏波將軍孫秀以亡國支庶,府望不顯,中華人士恥爲掾屬,以侃寒宦,召爲舍人。時豫章國郎中令楊晫,侃州里也,爲鄉論所歸。侃詣之,與同乘見中書侍郎顧榮。吏部郎温雅謂晫曰:奈何與小人共載?尚書樂廣欲會荆楊士人,武庫令黄慶進侃於廣。人或非之,或云:侃少時漁於雷澤,網得一織梭,以挂於壁。有頃雷雨,自化爲龍而去。侃有子十七人。以夏爲世子。及送侃喪還長沙,夏與[弟]斌及稱各擁兵數千以相圖。既而解散,斌先往長沙,悉取國中器仗財物。夏至,殺斌。庾亮上疏曰:斌雖醜惡,然骨肉至親,親運刀鋸,以刑同體,應加放黜。表未至都,而夏病卒。詔復以[侃子]瞻息弘襲侃爵,卒,子綽之嗣。[侃子]旗性甚兇暴,卒,子定嗣。卒,子襲之嗣。卒,子謙之嗣。[侃子]稱,性虓勇不倫,與諸弟不協。輕將二百人下見[庾]亮,亮大會吏佐,責稱前後罪惡,使人於閣外收之,棄市。亮上疏曰:稱父亡,不居喪位。荒耽於酒,昧利偷榮。故車騎將軍劉弘曾孫安寓居江夏,及將楊恭、趙韶,竝以言色有忤,稱放聲當殺。安、恭懼,自赴水而死。韶於獄自盡。將軍郭開從稱往長沙赴喪。稱疑開附其兄弟,乃反縛,懸頭於帆檣,仰而彈之,鼓棹渡江二十餘里,觀者數千,莫不震駭。不忠不孝,輒收稱伏法。

    寅恪案,吴士鑑晉書斠注亦引異苑陶侃釣魚得梭化龍事。晉書士行本傳當即取之劉敬叔書也。世説新語賢媛篇載陶侃少時作魚梁吏事。劉孝標注引幽明録復有侃在尋陽取魚事,然則侃本出於業漁之賤户,無怪當日勝流初俱不以士類遇之也。又世説新語容止篇石頭事故朝廷頃覆條記庾亮畏見陶侃,而温嶠勸亮往之言曰:

    溪狗我所悉,卿但見之,必無憂也。

    夫太真目士行爲溪人,或沿中州冠帶輕詆吴人之舊習,非别有確證,不能遽信爲實。然據後漢書南蠻傳章懷注引干寶晉紀,知廬江郡之地即士行鄉里所在,原爲溪族雜處區域,而士行後裔一代逸民之桃花源記本屬根據實事,加以理想化之作,(詳見拙著桃花源記旁證,兹不贅論。)所云:

    武陵人捕魚爲業,緣溪行。

    正是一篇溪族紀實文字。士行少時既以捕魚爲業,又出於溪族雜處之廬江郡,故於太真溪狗之誚終不免有重大之嫌疑。或謂士行自鄱陽徙居廬江之尋陽,則其種族當與干寶所言無關。然晉書士行傳載其徙居在吴平之後,據晉書玖柒匈奴傳郭欽疏請徙北方戎狄,以爲「宜及平吴之威,謀臣猛將之略。」則晉之平吴,必有遷徙吴境内少數民族之舉。郭氏遂欲仿效已行於南方之政策,更施之於北方耳。由此言之,士行之家,當是鄱陽郡内之少數民族。晉滅吴後,始被徙於廬江。令升所記,乃指吴平後溪族分處之實況。晉書陶侃傳特標「吴平」二字,殊非偶然。讀史者不必以士行之家本出鄱陽,而謂其必非溪族也。又士行本身既爲當日勝流以小人見斥,終用武功致位通顯於擾攘之際,而其諸子之凶暴虓武,爲世所駭惡。明非士族禮法之家,頗似善戰之溪人(見下引殷闡之言及論吴興沈氏條)。然則其氣類復與溪族相近,似更爲可疑也。

    復次,續搜神記中載有桃花源記一篇,寅恪嘗疑其爲淵明之初稿本(見拙著桃花源記旁證),其文著録武陵捕魚爲業之溪人姓名爲黄道真,黄氏乃溪洞顯姓,周君引李綽尚書故實云:

    有黄生者,擢進士第,人問與頗同房否?對曰:别洞。黄本溪洞豪姓,故以此對。人雖咍之,亦賞其真實也。

    亦可供參考。(見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柒本第肆分周一良「南朝境内之各種人及政府對待之政策」。)至道真之名頗有天師道色彩(見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叁本第肆分拙著天師道與濱海地域之關係),而陶侃後裔亦多天師道之名,如綽之、襲之、謙之等。又襲之、謙之父子名中共有「之」字,如南齊溪人胡廉之、翼之、諧之三世祖孫父子之例,尤爲特證(見下引南史胡諧之傳),吴氏晉書斠注轉疑其有誤。蓋未思晉代最著之天師道世家琅邪王氏羲之、獻之父子亦同名「之」也。然則溪之一族似亦屬天師道信徒,與巴賨爲同教者。此點與淵明生值晉宋之際佛教最盛時代,大思想家如釋惠遠,大文學家如謝靈運,莫不歸命釋迦,傾心鷲嶺,而五柳先生時代地域俱與之連接,轉若絶無聞見者,或有所關涉。但其事既爲推測之餘論,又不屬本文範圍,兹姑置不言可也。

    通鑑壹壹伍義熙六年載殷闡説何無忌之言曰:

    [盧]循所將之衆,皆三吴舊賊。始興溪子,拳捷善鬥,未易輕也。

    寅恪案,盧循、徐道覆之部衆,乃孫恩領導下之天師道宗教軍隊。據續搜神記本桃花源記,在晉孝武帝太元時捕魚溪人之名,已是天師道教名,則溪族夙爲天師道信徒,宜其樂爲其同教效死也。

    南史肆柒胡諧之傳略云:

    胡諧之,豫章南昌人也。祖廉之,書侍御史。父翼之,州辟不就。諧之仕宋爲邵陵王左軍諮議。齊武帝爲江州,以諧之爲别駕,委以事任。建元二年,爲給事中、驍騎將軍。上方欲奬以貴族盛姻,以諧之家人語傒音不正,乃遣宫内四五人往諧之家,教子女語。二年後,帝問曰:卿家人語音已正未?諧之答曰:宫人少,臣家人多,非唯不能得正音,遂使宫人頓成傒語。帝大笑,徧向朝臣説之。[諧之]就梁州刺史范柏年求佳馬,[柏年]接使人薄,使人致恨,歸謂諧之曰:柏年云:胡諧是何傒狗,無厭之求。諧之切齒致忿。

    寅恪案,傒音不正可證伯起「語言不同」之説也。通鑑壹叁伍建元元年紀胡諧之求馬事採自南史本傳,而誤改「傒狗」爲「何物狗」,已爲周君指出。尚有一事爲温公所不知而誤增,周文復未之及者,即通鑑於南史元文使人僞作范柏年駡詞中「胡諧」之下補足「之」字,實未瞭解天師道命名之義。凡天師教名中「之」者皆可省略。試取晉書與真誥參校,其例自見。此天師道名家如琅邪王氏所以容許父子名中共有「之」字,而不以爲諱之故也。今觀胡氏祖孫三世之名俱繫「之」字,溪人之爲天師道信徒於此可證。又傒即溪字,所以從人旁者,猶俚族之俚字,其初本只作里,後來始加人旁,見論俚條下所引後漢書南蠻傳章懷注。

    梁書拾楊公則傳略云:

    和帝即位,授持節、都督湘州諸軍事、湘州刺史。高祖命衆軍即日俱下,公則受命先驅,直造京邑。公則所領多湘溪人,性怯懦,城内輕之,以爲易與。

    寅恪案,今通行本南史伍伍楊公則傳作「公則所領多是湘溪人,性怯懦。」與梁書之文幾無不同,惟多一「是」字耳。大德本南史「溪人」二字互易,疑爲誤倒,不必從也。至通鑑壹肆肆中興元年乃作「公則所領皆湘州人,素號怯懦。」則由不解「溪」字之義而誤改,其爲不當,固無待辨。又溪人之勇怯問題,周文已論及之,兹以未能别具勝解,姑從闕疑可也。

    俚

    後漢書壹下光武紀云:

    是歲(建武十二年),九真徼外蠻夷張遊率種人内屬,封爲歸漢里君。

    同書壹壹陸南蠻傳云:

    建武十二年,九真徼外蠻里張游,率種人慕化内屬,封爲歸漢里君。

    章懷注云:

    里,蠻之别號,今呼爲俚人。

    同書同卷(參後漢書壹下光武帝紀)又云:

    [建武]十六年,交阯女子徵側反,於是九真、日南、合浦蠻里皆應之。[建武十九年]夏四月,[馬]援破交阯,斬徵側等,餘皆降散。進擊九真賊都陽等,破降之。徙其渠帥三百餘口於零陵。

    宋書伍肆羊玄保傳附希傳(南史叁陸羊玄保傳同)略云:

    泰始三年,出爲寧朔將軍、廣州刺史。希以沛郡劉思道行晉康太守,領軍伐俚。思道違節度,失利,希遣收之。思道不受命,率所領攻州。希踰城走,思道獲而殺之。時龍驤將軍陳伯紹率軍伐俚還,擊思道,定之。

    同書玖貳良吏傳徐豁傳略云:

    元嘉初,爲始興太守。三年,遣大使巡行四方,并使郡縣各言損益,豁因此陳表三事,其一曰:[郡]既遏接蠻俚,去就益易。其三曰:中宿縣俚民課銀,一子丁輸南稱半兩。尋此縣自不出銀,又俚民皆巢居鳥語,不閑貨易之宜。每至買銀,爲損已甚。又稱兩受入,易生姦巧。山俚愚怯,不辨自申。

    寅恪案,徐豁俚民鳥語之言,亦可證伯起鳥聲禽呼之説也。

    南齊書壹肆州郡志廣州條略云:

    雖民户不多,而俚獠猥雜。

    同書同卷州郡志越州條略云:

    元徽二年,以[陳]伯紹爲刺史,始立州鎮,穿山爲城門,威服俚獠。

    吴春俚郡。(原注:永明六年立,無屬縣。)

    梁書叁貳蘭欽傳(南史陸壹蘭欽傳同)云:

    經廣州,因破俚帥陳文徹兄弟,並擒之。

    陳書捌杜僧明傳(南史陸陸杜僧明傳同)略云:

    梁大同中,盧安興爲廣州南江督護,僧明與兄天合及周文育並爲安興所啓,請與俱行。頻征俚獠有功。

    同書同卷周文育傳(南史陸陸周文育傳同)略云:

    盧安興爲南江督護,啓文育同行。累征俚獠,所在有功。

    同書壹貳胡穎傳略云:

    梁世仕至武陵國侍郎,東宫直前。出番禺,征討俚洞。

    同書同卷沈恪傳略云:

    [梁新渝侯蕭]映遷廣州,以恪兼府中兵參軍,常領兵討伐俚洞。

    同書貳壹蕭允傳附引傳(南史壹捌蕭思話傳附引傳同)略云:

    [陳高宗]時廣州刺史馬靖甚得嶺表人心,而兵甲精練,每年深入俚洞,又數有戰功。

    綜考上引史料,俚人之居處區域及其民族界説可藉以推知矣。

    楚

    魏伯起之所謂楚,即指今江北淮徐地域之人。在南朝史乘往往稱爲江西或淮南,亦與太史公書貨殖傳所言西楚之一部相當也。又北朝之人詆娸南朝,凡中原之人流徙南來者,俱以楚目之,故楚之一名乃成輕蔑之詞,而爲北朝呼南朝疆域内北人之通稱矣。

    世説新語豪爽篇云:

    王大將軍年少時舊有田舍名,語音亦楚。

    寅恪案,王敦爲琅邪王覽之孫,雖出顯宦之家,而不能操當日洛陽都市語音,其故頗不易知。據晉書叁叁王祥傳(祥即敦伯祖)有:

    漢末遭亂,扶母攜弟覽避地廬江,隱居三十餘年。

    雖史載時間之長短有所未諦(見錢大昕廿二史考異貳壹、晉書王祥傳條),然敦之家世與廬江即楚地有關,則爲事實。或者即以此段因緣,其語音遂亦漸染楚化耶?此點不涉兹篇本旨,可不詳論,聊識於此,以資旁證。至關於南朝語音問題,寅恪别有所論。(見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柒本第壹分東晉南朝之吴語及嶺南學報第玖卷第貳期從史實論切韻。鄙見與周君之説微異,讀者可參閲之,兹不備論。)

    魏書玖伍僭僞傳總序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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