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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 糾合傖楚。

    同書玖柒島夷桓玄傳云:

    島夷桓玄,本譙國龍亢楚也。

    同書同卷島夷劉裕傳云:

    島夷劉裕,晉陵丹徒人也。其先不知所出,自云本彭城彭城人。或云本姓項,改爲劉氏,然亦莫可尋也。故其與叢亭、安上諸劉了無宗次。裕家本寒微,恒以賣履爲業。意氣楚剌,僅識文字。

    寅恪案,伯起於宋高祖不逕稱之爲楚者,實以其家世所出,至爲卑賤,特備述其籍貫來歷不明,所以極致其輕視之意。蓋猶未肯以南朝疆域内之北人,即彼所謂楚者許之,而遽與桓蕭諸家并列也。

    魏書玖捌島夷蕭道成傳云:

    島夷蕭道成,晉陵武進楚也。

    同書同卷島夷蕭衍傳云:

    島夷蕭衍,亦晉陵武進楚也。

    據此,可知伯起之所謂楚,即南朝疆域内北人之通稱矣。

    又楚爲民族之名。其見於南北朝史乘者如下:

    宋書捌陸殷孝祖傳略云:

    前廢帝景和元年,以本號督兗州諸軍事、兗州刺史。太宗初即位,四方反叛。孝祖忽至,衆力不少,并傖楚壯士,人情於是大安。

    寅恪案,宋書叁伍地理志云:

    兗州,[元嘉]三十年六月復立,治瑕丘。(元注:二漢山陽有瑕丘縣。)

    是殷孝祖所將之兵衆乃兗州之軍隊,故爲傖楚壯士也。而通鑑壹叁壹泰始二年紀此事,胡注釋[傖楚]二字之義云:

    江南謂中原人爲傖,荆州人爲楚。

    其釋「傖」字義固碻,而「楚」字義則非。蓋未注意兗州地域關係所致。否則,孝祖部下,何得有如許荆州人也。

    宋書捌叁黄回傳(南史肆拾黄回傳同)略云:

    黄回,竟陵郡軍人也。出身充郡府雜役。[戴明寶]啓免回,以領隨身隊,統知宅及江西墅事。回拳捷果勁,勇力兼人,在江西與諸楚子相結,屢爲劫盜。會太宗初即位,四方反叛。明寶啓太宗使回募江西楚人,得快射手八百。

    同書捌柒殷琰傳略云:

    義軍主黄回募江西楚人千餘。回所領并淮南楚子,天下精兵。

    南齊書肆伍始安王遥光傳(南史肆壹齊宗室始安王遥光傳略同)云:

    遥光召親人丹陽丞劉渢及諸傖楚,欲以討劉暄爲名。

    同書肆柒王融傳(南史貳壹王弘傳附融傳同)云:

    招集江西傖楚數百人,并有幹用。

    同書伍壹崔慧景傳云:

    慧景子覺及崔恭祖領前鋒,皆傖楚善戰。

    寅恪案,通鑑壹肆叁永元二年紀崔慧景迴兵襲建康事,即用蕭子顯書崔慧景傳元文,而改「傖楚」作「荒傖」,殊可不必。温公殆未甚明瞭「楚」字之涵義及界説也。

    梁書貳拾陳伯之傳(南史陸壹陳伯之傳同)云:

    陳伯之,濟陰睢陵人也。幼有膂力。年十三四,好著獺皮冠,帶刺刀,候伺鄰里稻熟,輒偷刈之。嘗爲田主所見,呵之云:楚子莫動!

    同書肆玖文學傳鍾嶸傳(南史柒貳文學傳鍾嶸傳同)略云:

    天監初,制度雖革,而日不暇給。嶸乃言曰:若僑雜傖楚,應在綏附,正宜嚴斷禄力,絶其妨正,直乞虚號而已。

    北齊書叁貳王琳傳(南史陸肆王琳傳同)云:

    琳乃繕艦,分遣招募,淮南傖楚,皆願戮力。

    依據上引史文,不獨楚民族所居地域及其界説得以明瞭,而其人之勇武善戰,足勝兵將之任,亦可從之推定。此點與南朝政治民族之演變殊有關係,俟後論之。

    越

    伯起所謂越者,即陳承祚書之山越。凡吴志中山寇、山賊、山民及山帥等名詞,亦俱指此民族及其酋長而言。其例證之見於吴志君臣文武諸傳者,殆不勝枚舉。兹止就孫權、陸遜、諸葛恪等傳略論之,足知山越民族問題,爲孫氏江東霸業所關之一大事。東晉南朝史乘,雖極罕見此民族之名,然其爲潛伏混同於江左民族之中,仍爲一有力之分子,則無疑也。關於山越事,吴志諸葛恪傳特詳,故較多迻寫其文,以備參考。

    吴志貳孫權傳略云:

    [建安]五年,[孫]策薨,以事授權。是時唯有會稽、吴郡、丹陽、豫章、廬陵,然深險之地猶未盡從。

    [權]分部諸將,鎮撫山越,討不從命。

    寅恪案,討撫山越,爲孫氏創業定霸之惟一要事。凡孫氏命號諸將如蔣欽爲討越中郎將(見吴志拾蔣欽傳),董襲爲威越校尉(見吴志拾董襲傳),諸葛恪爲撫越將軍(見吴志壹玖諸葛恪傳),皆可參證也。

    吴志壹叁陸遜傳略云:

    時吴會稽、丹陽多有伏匿,遜陳便宜,乞與募焉。會稽山賊大帥潘臨,舊爲所在毒害,歷年不禽,遜以手下召兵,討治深險,所向皆服,部曲已有二千餘人。鄱陽賊帥尤突作亂,復往討之。[孫]權數訪世務,遜建議曰:方今英雄棊跱,豺狼闚望,克敵寧亂,非衆不濟。而山寇舊惡,依阻深地。夫腹心未平,難以圖遠,可大部伍,取其精鋭。權納其策。會丹陽賊帥費棧受曹公印綬,扇動山越,爲作内應。權遣遜討棧,應時破散,遂部伍東三郡。(寅恪案,通鑑陸捌建安二十二年紀此事條胡注云:東三郡,丹陽、新都、會稽也。)强者爲兵,羸者補户,得精卒數萬人。

    同書壹玖諸葛恪傳略云:

    恪以丹陽山險,民多果勁,雖前發兵,徒得外縣平民而已。其餘深遠,莫能禽盡,屢自求乞,爲官出之,三年可得甲士四萬。衆議咸以丹陽地勢險阻,與吴郡、會稽、新都、鄱陽四郡鄰接,周旋數千里,山谷萬重,其幽邃民人,未嘗入城邑,對長吏,皆仗兵野逸,白首於林莽。逋亡宿惡,咸共逃竄。山出銅鐵,自鑄甲兵。俗好武習戰,高尚氣力。其升山赴險,抵突叢棘,若魚之走淵,猨狖之騰木也。時觀間隙,出爲寇盜,每致兵征伐,尋其窟藏,其戰則蠭至,敗則鳥竄,自前世以來,不能羈也。皆以爲難。恪父瑾聞之,亦以事終不逮,歎曰:恪不大興吾家,將大赤吾族也。恪盛陳其必捷。[孫]權拜恪撫越將軍,領丹陽太守。恪到府,乃移書四部(通鑑柒叁青龍四年紀此事條胡注云:四部當作四郡,謂吴郡、會稽、新都、鄱陽,皆與丹陽鄰接。山越依阻出没,故令各保其疆界也。或曰:東西南北四部都尉也。寅恪案,胡氏前説似較勝。)屬城長吏,令各保其疆界,明立部伍,其從化平民,悉令屯居。乃分内諸將,羅兵幽阻,但繕藩籬,不與交鋒,候其穀稼將熟,輒縱兵芟刈,使無遺種。舊穀既盡,新田不收,平民屯居,略無所入,於是山民饑窮,漸出降首。恪乃復敕下曰:山民去惡從化,皆當憮慰,徙出外縣,不得嫌疑,有所執拘。於是老幼相攜而出,歲期,人數皆如本規。恪自領萬人,餘分給諸將。權嘉其功,遣尚書僕射薛綜勞軍。綜先移恪等曰:山越恃阻,不賓歷世。皇帝赫然,命將西征。元惡既梟,種黨歸義。蕩滌山藪,獻戎十萬。野無遺寇,邑罔殘姦。既埽兇慝,又充軍用。藜蓧稂莠,化爲善草。魑魅魍魎,更成虎士。功軼古人,勳超前世。

    寅恪案,陸遜、諸葛恪皆孫氏才傑之臣。史傳讚美其綏撫收編山越之功績,誠不誣也。吾人依此類紀述,得知越之民族,分佈於丹陽、吴郡、會稽、新都、鄱陽諸郡之地。且爲善戰之民族,可充精兵之選者。此二事亦與南朝後期民族之演變頗有關係,俟於下章論之,今暫不涉及。至東晉南朝史乘紀述山越者甚少,(如陳書叁世祖紀亦言及山越,然此爲稀見之例也。)故兹亦從略焉。

    (下)推論

    趙翼廿二史劄記壹貳江左世族無功臣條,其中頗多疏誤。如以齊高帝遺詔,自稱素族,即是寒族,及目顧榮爲寒人之類。兹以其事非本篇範圍,可置不辨。但趙書此條却暗示南朝政治史及社會史中一大問題,惜趙氏未能闡發其義,即江左歷朝皇室及武裝統治階級轉移演變之傾向是也。夫趙氏之所謂功乃指武功而言,故其所謂功臣,易言之,大抵爲南朝善戰民族,或武裝階級之健者。宋齊梁陳四朝創業之君主,皆當時之功臣。其與其他功臣之差别,僅在其爲功臣中最高之首領,以功高不賞之故,遂取其舊來所擁護之皇室而代之耳。是以謂江左世族無功臣,與言南朝帝室止出於善戰之社會階級無異。此善戰之階級,在江左數百年間之變遷,與南朝境内他種民族之關係,治史之人,固應致意研求者也。

    江左諸朝之皇室中,始渡江建國之東晉司馬氏及篡位而旋失之之楚桓氏。其爲北人名族,事實顯著,且以時代較前,姑置不論。若宋皇室劉氏,則南史壹宋本紀上(宋書壹武帝紀上略同)略云:

    宋高祖武皇帝諱裕,彭城縣人,姓劉氏。晉氏東遷,劉氏移居晉陵丹徒。

    若齊皇室蕭氏,則南史肆齊本紀上(南齊書壹高帝紀上略同)略云:

    齊太祖高皇帝諱道成,姓蕭氏。其先本居東海蘭陵縣。晉元康元年,惠帝分東海郡爲蘭陵,故復爲蘭陵郡人。中朝喪亂,皇高祖淮陰令整,過江居晉陵武進縣。寓居江左者,皆僑置本土。加以南名,更爲南蘭陵人也。

    若梁皇室蕭氏,則南史陸梁本紀上(梁書壹武帝紀上略同)略云:

    梁高祖武皇帝諱衍,南蘭陵人,姓蕭氏,與齊同承淮陰令整。

    若陳皇室陳氏,則南史玖陳本紀上(陳書壹高祖紀上略同)略云:

    陳高祖武皇帝諱霸先,吴興長城人,姓陳氏。其本甚微。永嘉中南遷。咸和中土斷,故爲長城人。

    是皆與東晉皇室同時南渡之北人也。劉陳二族,出自寒微,以武功特起。二蕭氏之家世,雖較勝於宋陳帝室,然本爲將家,(詳見南齊書壹高祖紀上所述皇考承之及南史陸梁本紀上所紀皇考順之事蹟。)亦非文化顯族,自可以善戰之社會階級視之。然則南朝之政治史概括言之,乃北人中善戰之武裝寒族爲君主領袖,而北人中不善戰之文化高門,爲公卿輔佐。互相利用,以成此江左數百年北人統治之世局也。觀於宋書壹武帝紀上所云:

    海鹽令鮑陋遣子嗣之以吴兵一千,請爲前驅。高祖曰:吴人不習戰,若前驅失利,必敗我軍。嗣之追奔,爲賊所没。

    又同書捌壹顧覬之傳(南史叁伍顧覬之傳同)所云:

    嘗於太祖坐論江左人物,言及顧榮,袁淑謂覬之曰:卿南人怯懦,豈辦作賊。

    則在南朝前期北人善戰,吴人不善戰一點可以證明,而北人江左數百年統治之權所以能確立者,其主因亦在於此,又不待言也。

    然江左僑寓之寒族北人,至南朝後期,即梁代亦成爲不善戰之民族。當時政府乃不能不重用新自北方南來之降人以爲將帥。及侯景變起,梁室恃以抗禦及平定此亂者,固爲新來之北人,而江陵朝廷所倚之紓難救急之將領,亦竟舍囚繫待決之逆羯降酋莫屬。斯誠江左世局之一大變。無怪乎陳室之興起,其所任大將多爲南方土豪洞主,與東晉劉宋之時,情勢迥異。若非隋文滅陳,江左偏安之局於是告終,否則,依當時大勢所趨推之,陳室皇位,終必爲其武將首領所篡奪。江東大寶或不免輪轉而入於南方土族之手耶?

    考南朝史乘,侯景變前南人之任將帥以武功顯名者,其最著則有吴興沈氏一族,如田子、林子(見宋書壹佰自序),慶之、攸之、文季,(見宋書柒柒沈慶之傳,柒肆沈攸之傳,南齊書肆肆沈文季傳及南史叁柒沈慶之傳附攸之、文季傳。)及王敬則(見南齊書貳陸南史肆伍王敬則傳)、陳顯達(見南齊書貳陸南史肆伍陳顯達傳)、陳慶之(見梁書叁貳南史陸壹陳慶之傳)諸人。通常言之,凡一原則不能無少數例外,即如陳慶之者,史言其爲義興國山人,乃梁武所謂「本非將種,亦非豪族」者,南人中得此誠屬例外者也。至於王敬則,雖僑居晉陵南沙縣,及接士庶以吴語,(見南齊書王敬則傳。寅恪别有東晉南朝之吴語一文論及此點,兹不涉及。)然其家實自臨淮射陽遷來(見南史王敬則傳),臨淮地域之人正魏伯起之所謂楚也。意者敬則或本是寒門北人,而非南人耶?至其接士庶悉以吴語者,由於出自卑下社會階級之故。蓋南朝疆域内北語吴語乃士庶階級之表徵,非南北籍貫之分别。其説詳見拙著東晉南朝之吴語及從史實論切韻兩文中,殊不足據以斷定其南人也。如陳顯達之爲南彭城人,疑本從彭城遷來,亦猶齊梁皇室蕭氏之爲南蘭陵人,其先本自江北之蘭陵遷來者也(見前引史文)。惟吴興沈氏一族,則宋書自序言之極詳。其爲吴人,自無可疑。但其家歷世名將,尤爲善戰之族類,似與南朝吴人不習戰之通則不合。

    考世説新語雅量篇王僧彌謝車騎共王小奴許集條載王珉駡謝玄之詞云:

    汝故是吴興溪中釣碣耳。

    劉孝標注云:

    玄叔父安曾爲吴興,玄少時從之遊,故珉云然。

    寅恪案,「釣碣」之「碣」,今所得見善本俱無異讀,但其義實不可解,頗疑是「?」字,即「狗」字之譌寫(如荀子貳榮辱篇「乳?不遠遊」及「有?彘之勇者」之例)。正如温嶠目陶侃爲溪狗之例(見前論溪條)。吴氏晉書斠注及周君均引太平御覽之文,以證謝玄喜漁釣之事,合以劉氏玄曾居吴興之言,其説似亦可通。然必須吴興本有溪人,乃可爲王珉之語作滿意之解釋也。又溪人爲天師道信徒及善戰之民族(亦見前論溪條),而吴興沈氏世奉天師道(見宋書壹佰自序及南史叁柒沈慶之傳附僧昭傳。寅恪嘗撰天師道與濱海地域之關係一文,其論吴興沈氏條遺沈僧昭事,後已增入。特附識於此。)并以將門見稱於世(見南齊書南史沈文季傳),則頗有源出於溪族之嫌疑。此吴興沈氏,雖累世貴顯,復文采昭著(如沈約之例),而北來世族如褚淵,則以「門户裁之」,如王融,則以蛤蜊同類相譏(見南史貳壹王弘傳附融傳融答沈昭略之語)。所以終不能比數於吴中著姓如朱張顧陸諸家之故歟?若此假定果確,則不獨於南朝史事有所闡發,且於難通之世説新語中「釣碣」一語亦得一旁證矣。

    顔氏家訓慕賢篇云:

    侯景初入建業,臺門雖閉,公私草擾,各不自全。太子左衛率羊侃坐東掖門,部分經略,一宿皆辦,遂得百餘日抗拒兇逆。於是城内四萬許人,王公朝士,不下一百,便是恃侃一人安之,其相去如此!

    南史陸叁羊侃傳(梁書叁玖羊侃傳略同)略云:

    羊侃,泰山梁父人也。初爲尚書郎,以力聞。魏帝常謂曰:郎官謂卿爲虎,豈羊質虎皮乎?試作虎狀!侃因伏,以手抉殿,没指。魏帝壯之,賜以珠劍。侃以大通三年至建鄴,累遷太子左衛率、侍中。車駕幸樂游苑,侃預宴。時少府奏:新造兩刃矟成,長二丈四尺,圍一尺三寸。[梁武]帝因賜侃河南國紫騮,令試之。侃執矟上馬,左右擊刺,特盡其妙。觀者登樹,帝曰:此樹必爲侍中折矣!俄而果折,因號此矟爲「折樹矟」。北人降者,唯侃是衣冠餘緒,帝寵之踰於他者。謂曰:朕少時捉矟,形勢似卿,今失其舊體,殊覺不奇。侃少雄勇,膂力絶人,所用弓至二十石,馬上用六石弓。嘗於兗州堯廟蹋壁,直上至五尋,横行得七跡。泗橋有數石人,長八尺,大十圍。侃執以相擊,悉皆破碎。

    寅恪案,羊侃之勇力如此,豈當日南人所能企及,無怪梁武帝特加寵任,不僅以其爲衣冠餘緒也。侯景之圍建鄴,全恃侃一人,以資抗禦。迨侃一死,而臺城不守矣。庾子山云:「大事去矣,人之云亡。」(哀江南賦語)豈不信哉!又梁武與侃言捉矟事,可參考顔氏家訓涉務篇及梁書壹肆任昉傳(南史伍玖任昉傳同)。足證梁武本是將種。平生特長騎矟之技,江左同時輩流,迥非其比。固宜文武兼資,卒取齊室之帝位而代之也。

    顔氏家訓涉務篇云:

    梁世士大夫,皆尚褒衣博帶,大冠高履。出則車輿,入則扶侍。郊郭之内,無乘馬者。周弘正爲宣城王所愛,給一果下馬,常服御之,舉朝以爲放達。至乃尚書郎乘馬,則糾劾之。及侯景之亂,膚脆骨柔,不堪行步,體羸氣弱,不耐寒暑。坐死倉猝者,往往而然。建康令王復性既儒雅,未嘗乘騎,見馬嘶歕陸梁,莫不震懾,乃謂人曰:正是虎,何故名爲馬乎?其風俗至此!

    梁書壹肆任昉傳云:

    高祖克京邑,霸府初開,以昉爲驃騎記室參軍。始高祖與昉遇竟陵王西邸,從容謂昉曰:我登三府,當以卿爲記室。昉亦戲高祖曰:我若登三事,當以卿爲騎兵。謂高祖善騎也。

    南朝不獨倚新自北來之降人羊侃,以抗禦侯景。更賴新自北來之降人王僧辯,以破滅侯景。下引史文,足資證明。

    梁書叁玖王神念傳(南史陸叁王神念傳同)略云:

    王神念,太原祁人也。仕魏起家州主簿,稍遷潁川太守,遂據郡歸款。魏軍至,與家屬渡江。神念少善騎射,既老不衰,嘗於高祖前手執二刀楯,左右交度,馳馬往來,冠絶羣伍。時復有楊華者,(本傳附楊華事略云:「楊華,武都仇池人也。父大眼,爲魏名將。華少有勇力,率其部曲來降。」寅恪案,楊華本氐族,其勇力非當時南人所能及,固不待言也。)能作「驚軍騎」,並一時妙捷,高祖深歎賞之。

    同書肆伍王僧辯傳(南史陸叁王神念傳附僧辯傳同)略云:

    王僧辯,右衛將軍神念之子也。以天監中隨父來奔。世祖命僧辯即率巴陵諸軍,沿流討[侯]景。於是逆寇悉平,京都剋定。

    梁室不獨倚新自北來之降人以破滅侯景,即從事内争,若不用侯景部下之北將,竟無其他可屬任之人。當日南朝將才之缺乏,於此可見,而永嘉渡江之寒族北人子孫,已與文化高門之士大夫諸族,同爲「膚脆骨柔」。觀下引史文,得一明證矣。

    梁書伍伍武陵王紀傳(南史伍叁梁武陵王紀傳同)略云:

    紀次於西陵,舳艫翳川,旌甲曜日,軍容甚盛。世祖命護軍將軍陸法和於硤口夾岸築二壘,鎮江以斷之。時陸納未平,蜀軍復逼,物情恇擾,世祖憂焉。法和告急,旬日相繼。世祖乃拔任約於獄,以爲晉安王司馬,撤禁兵以配之。紀築連城,攻絶鐵鏁。世祖復於獄拔謝答仁爲步兵校尉,配衆一旅,上赴法和。紀將侯叡率衆緣山,將規進取,任約、謝答仁與戰,破之。任約、謝答仁等因進攻侯叡,陷其三壘。於是兩岸十餘城遂俱降。獲紀,殺之於硤口。

    永嘉南渡之寒族北人既喪失其原來善戰之能力,江東土族遂起而代其任。此南朝後期之將帥,其先世名字所以多不見於南朝前期政治及社會史之故也。陳書叁伍熊曇朗等傳論(南史捌拾侯景熊曇朗等傳論後段同)云:

    梁末之災沴,羣凶競起,郡邑巖穴之長,村屯鄔壁之豪,資剽掠以致彊,恣陵侮而爲大。

    寅恪案,侯景之亂,不僅於南朝政治上爲鉅變,並在江東社會上,亦爲一劃分時期之大事。其故即在所謂巖穴村屯之豪長乃乘此役興起,造成南朝民族及社會階級之變動。蓋此等豪酋皆非漢末魏晉宋齊梁以來之三吴士族,而是江左土人,即魏伯起所謂巴蜀谿俚諸族。是等族類在此以前除少數例外,大抵爲被壓迫之下層民族,不得預聞南朝之大政及居社會高等地位者也。

    南朝當侯景亂興,中央政權崩潰之際,巖穴村屯之豪酋乘機競起,或把持軍隊,或割據地域,大抵不出二種方式:一爲率兵入援建鄴,因而坐擁大兵。一爲嘯聚徒衆,乘州郡主將率兵勤王之會,以依法形式,或勢力强迫,取代其位。此類之事甚多,不必悉舉,兹略引史文數條,已足爲例證也。

    陳書捌侯安都傳(南史陸陸侯安都傳同)略云:

    侯安都,始興曲江人也,世爲郡著姓。善騎射,爲邑里雄豪。梁始興内史蕭子範辟爲主簿。侯景之亂,招集兵甲,至三千人。高祖入援京邑,安都引兵從高祖,攻蔡路養,破李遷仕,克平侯景,并力戰有功。

    同書玖侯瑱傳(南史陸陸侯瑱傳同)略云:

    侯瑱,巴西充國人也。世爲西蜀酋豪。[梁鄱陽王蕭]範遷鎮合肥,瑱又隨之。侯景圍臺城,範乃遣瑱輔其世子嗣入援京邑。京城陷,瑱與嗣退還合肥,仍隨範徙鎮湓城。俄而範及嗣皆卒,瑱領其衆,據有豫章之地。

    同書同卷歐陽頠傳(南史陸陸歐陽頠傳同)略云:

    歐陽頠,長沙臨湘人也,爲郡豪族。以言行篤信著聞於嶺表。梁左衛將軍蘭欽之少也,與頠相善,故頠常隨欽征討。欽征交州,復啓頠同行。欽度嶺,以疾終。頠除臨賀内史。侯景構逆,[衡州刺史韋]粲自解還都征景,以頠監衡州。京城陷後,嶺南互相吞併。梁元帝承制,以始興郡爲東衡州,以頠爲刺史。蕭勃死後,嶺南擾亂。高祖授頠都督衡州諸軍事、安南將軍、衡州刺史。未至嶺南,頠子紇已克定始興。及頠至,嶺南皆懾伏。仍進廣州,盡有越地。改授都督廣交[等]十九州諸軍事、廣州刺史。

    紇累遷都督交廣等十九州諸軍事,在州十餘年,威惠著於百越。太建元年,下詔徵紇爲左衛將軍,遂舉兵[反]。兵敗,伏誅。家口籍没,子詢以年幼免。

    同書壹壹黄法傳(南史陸陸黄法傳同)略云:

    黄法,巴山新建人也。少勁捷有膽力,步行日三百里,距躍三丈。頗便書疏,閑明簿領。出入郡中,爲鄉閭所憚。侯景之亂,於鄉里合徒衆。太守賀詡下江州,法監知郡事。

    同書壹叁徐世譜傳(南史陸柒徐世譜傳同)略云:

    徐世譜,巴東魚復人也。世居荆州,爲主帥,征伐蠻、蜒。至世譜,尤敢勇有膂力,善水戰。梁元帝之爲荆州刺史,世譜將領鄉人事焉。侯景之亂,因預征討,累遷至員外散騎常侍。侯景平後,以功除衡州刺史,資鎮(南史「鎮」作「領」是)河東太守。江陵陷没,世譜東下依侯瑱。紹泰元年,徵爲侍中、左衛將軍。永定二年,遷護軍將軍。

    同書叁伍熊曇朗傳(南史捌拾熊曇朗傳同)略云:

    熊曇朗,豫章南昌人也。世爲郡著姓。有膂力。侯景之亂,稍聚少年,據豐城縣爲栅,桀黠劫盜多附之。梁元帝以爲巴山太守。荆州陷,曇朗兵力稍强,劫掠鄰縣,縛賣居民。山谷之中,最爲巨患。時巴山陳定亦擁兵立寨,曇朗僞以女妻定子。又謂定曰:周迪、余孝頃並不願此婚,必須以强兵來迎。定乃遣精甲三百,并土豪二十人往迎。既至,曇朗執之,收其馬仗,並論價責贖。紹泰二年,曇朗以南川豪帥,隨例除游騎將軍。

    同書同卷周迪傳(南史捌拾周迪傳同)略云:

    周迪,臨川南城人也。少居山谷,有膂力,能挽强弩,以弋獵爲事。侯景之亂,迪宗人周續起兵於臨川。梁始興王蕭毅,以郡讓續。迪召募鄉人從之,每戰必勇冠衆軍。續所部渠帥皆郡中豪族,稍驕横,續頗禁之。渠帥等並怨望,乃相率殺續,推迪爲主。迪乃擁有臨川之地,築城於工塘。梁元帝授迪高州刺史。

    同書同卷留異傳(南史捌拾留異傳同)略云:

    留異,東陽長山人也。世爲郡著姓。[異]爲鄉里雄豪,多聚惡少,守宰皆患之。梁代爲蟹浦戍主,歷晉安、安固二縣令。侯景之亂,還鄉里,召募士卒。東陽郡丞與異有隙,引兵誅之,及其妻子。太守沈巡援臺,讓郡於異。異使兄子超監知郡事,率兵隨巡出都。及京城陷,異隨臨城公蕭大連,大連委以軍事。會[侯]景將軍宋子仙濟浙江。異奔還鄉里,尋以其衆降於子仙。侯景署異爲東陽太守。侯景平後,王僧辯使異慰勞東陽,仍糾合鄉閭,保據巖阻。其徒甚盛,州郡憚焉。元帝以爲信安令。荆州陷,王僧辯以異爲東陽太守。世祖平定會稽,異雖轉輸糧饋,而擁擅一郡,威福在己。紹泰二年以應接之功,除州刺史,領東陽太守。

    同書同卷陳寶應傳(南史捌拾陳寶應傳同)略云:

    陳寶應,晉安侯官人也。世爲閩中四姓。父羽,有材幹,爲郡雄豪。寶應性反覆,多變詐。梁代晉安數反,累殺郡將,羽初並扇惑合成其事,後復爲官軍鄉導破之。由是一郡兵權皆自己出。侯景之亂,晉安太守、賓化侯蕭雲以郡讓羽。羽年老,但治郡事,令寶應典兵。是時東境饑饉,會稽尤甚,死者十七八,平民男女並皆自賣,而晉安獨豐沃。寶應自海道寇臨安、永嘉及會稽、餘姚、諸暨,又載米粟與之貿易,多致玉帛子女。其有能致舟乘者,亦並奔歸之。由是大致貲産,士衆强盛。侯景平,元帝因以羽爲晉安太守。高祖輔政,羽請歸老,求傳郡於寶應。高祖許之。高祖受禪,授閩州刺史。世祖嗣位,仍命宗正録其本系,編爲宗室。

    據上引諸人之性質、才力及籍貫事蹟推測,則侯安都以宋書徐豁傳證之,頗有俚族之嫌疑。侯瑱本巴地酋豪,徐世譜源出巴東,殆即所謂巴族。江陵陷後,世譜往依於瑱,或與同族有關。黄法、熊曇朗、周迪諸人,若依南史胡諧之傳出生地域之關係言,恐與「溪狗」同類。續搜神記本桃花源記載溪人之姓爲黄,尚書考實復言黄爲溪洞豪姓。黄法之姓,豈亦共源耶?留異、陳寶應,據地域論,當是越種,未可知也。獨歐陽頠一族,史雖稱爲長沙臨湘人,然與嶺南殊有關係。周君疑其「少時嘗居始興」,甚有理據。蓋陳書貳壹蕭允傳附引傳及南史壹捌蕭思話傳附引傳,俱有「始興人歐陽頠」之語。豈長沙之歐陽一族,本自始興遷來,其目頠爲始興人者,乃以原籍言之耶?

    考劉餗隋唐嘉話載歐陽頠孫詢形貌醜怪事(孟棨本事詩同)其文略云:

    國初長孫太尉(無忌)見歐陽率更(詢)姿形甚陋,嘲之曰:聳膊成山字,埋肩畏出頭,誰言麟閣上,畫此一獼猴。

    據此,詢之形貌,當與猿猴相似。至若太平廣記肆肆肆引續江氏傳記詢父紇梁末隨蘭欽南征,其妻爲白猿竊去,有身後,復奪還,因而生詢,故詢爲猿種云云。其語之不經,本無待辨。然舊唐書壹捌玖儒學傳上歐陽詢傳(新唐書壹玖捌儒學傳上歐陽詢傳同)略云:

    歐陽詢,潭州臨湘人,陳大司空頠之孫也。父紇,陳廣州刺史,以謀反誅。詢當從坐,僅而獲免。陳尚書令江總與紇有舊,收養之,教以書計。雖貌甚寢陋,而聰悟絶倫。高麗甚重其書,嘗遣使求之。高祖歎曰:不意詢之書名遠播夷狄,彼觀其迹,固謂其形魁梧邪?

    又同書捌貳許敬宗傳(新唐書貳貳叁姦臣傳許敬宗傳同)略云:

    [貞觀]十年文德皇后崩,百官縗絰。率更令歐陽詢狀貌醜異,衆或指之,敬宗見而大笑,爲御史所劾,左授洪州都督府司馬。

    則是信本形貌之醜怪,史乘固有明徵。雖其遺傳所自,源於父系,或母系或父母二系,皆不可知。若取歐陽氏本出始興一事,參以宋書所載徐豁之言,或通鑑所載殷闡之語,殆是俚或溪之種歟?夫歐陽氏累世之文學藝術,實爲神州文化之光輝,而究其種類淵源所出,乃不得不疑其爲蠻族。然則聖人「有教無類」之言,豈不信哉!寅恪嘗於拙著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及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中,詳論北朝漢人與胡人之分别在文化,而不在種族。兹論南朝民族問題,猶斯旨也。故取歐陽氏事,以結此篇焉。

    (原刊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十一本第一分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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