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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看小说网 www.izxs.net,最快更新金明馆丛稿初编最新章节!

雖渻去,而唐義浄譯本則依梵文全譯之也。然則種民之義,實可兼賅道德之善惡及階級之高下而言,吾國古代經典中「君子」「小人」之解釋亦與此不異。寇謙之本出秦雍豪家大族,其所持義固應如是,而此點尤與崔浩之政治理想,適相符合者也。

    魏書壹壹肆釋老志又云:

    崔浩獨異其言,因師事之,受其法術。於是上疏,讚明其事曰:臣聞聖王受命,則有大應,而河圖、洛書,皆寄言於蟲獸之文,未若今日人神接對,手筆燦然,辭旨深妙,自古無比。昔高祖雖復英聖,四皓猶或恥之,不爲屈節。今清德隱仙,不召自至,斯誠陛下侔蹤軒黄,應天之符也。豈可以世俗常談,而忽上靈之命。臣竊懼之。世祖欣然,乃使謁者奉玉帛牲牢祭嵩岳,迎致其餘弟子在山中者。於是崇奉天師,顯揚新法,宣布天下,道業大行。浩事天師,禮拜甚謹。人或譏之,浩聞之曰:昔張釋之爲王生結襪,吾雖才非賢哲,今奉天師,足以不愧於古人矣。

    寅恪案,崔浩之家世背景及政治理想與寇謙之之新道教尤相符合,下文當詳論之。别有可注意者,即浩上疏拓跋燾讚明其事,自言所以篤信不疑之故,乃在「人神接對,手筆燦然」。蓋六朝書法之藝術,與天師道有密切關係,寅恪昔已言之,(見拙著天師道與濱海地域之關係。並參清華學報第十五卷第一期周一良先生評燉煌秘籍留真一文。)兹不詳及。惟取浩本身及其家世與書法有關之記載録之於下:

    魏書貳肆崔玄伯傳(參北史貳壹崔宏傳)略云:

    玄伯尤善草隸行押之書,爲世摹楷。玄伯祖悦,與范陽盧諶並以博藝著名。諶法鍾繇,悦法衛瓘,而俱習索靖之草,皆盡其妙。諶傳子偃,偃傳子邈,悦傳子潛,潛傳玄伯,世不替業。故魏初重崔、盧之書。又玄伯之行押,特盡精巧,而不見遺迹。子浩。

    魏書叁伍崔浩傳(參北史貳壹崔宏傳)略云:

    太祖以其工書,常置左右。浩既工書,人多託寫急就章。從少至老,初無憚勞,所書蓋以百數。浩書體勢及其先人,而妙巧不如也。世寶其迹,多裁割綴連,以爲模楷。

    同書貳肆崔玄伯傳附簡傳(參北史貳壹崔宏傳附簡傳)略云:

    [玄伯]次子簡,一名覽。好學,少以善書知名。

    據此,可知清河崔氏書法在北方,與琅琊王氏書法在江左,俱居最高地位。上師李君手筆,及趙道覆所書,必皆精妙。否則崔浩不能於上疏時特著明此事,頗疑寇謙之一門亦有能書之人或别丐能書者爲之代筆,如拙著天師道與濱海地域之關係一文中所論王羲之寫經换鵝之故事及周一良先生文中引道藏正乙部傳受經戒儀注訣書經法第肆所謂「或拙秉毫,許得雇借」者是也。

    復次,崔浩以爲「人神接對,手筆燦然,自古無比。」則似北朝當時此事尚未經見者,梁陶弘景編集真誥摹擬佛經,其所取用之材料,要必非全出虚構,至少一部分乃其親見之東晉時代依託仙真者之手筆,自無可疑。由此推之,江左東晉時此種扶乩之風亦已盛行,而北方道教徒猶未習此事,豈東晉之末宋武滅姚秦,秦、雍、伊、洛之間天師教徒從此役北來之人士中同一信仰者傳授此術,寇謙之遂得摹竊之,藉此以自矜異,而崔浩亦以夙所未見,因而驚服歟?姑記此疑,以俟詳考。

    寇謙之事蹟之可攷者,已略論證如上,兹請論崔浩事蹟之與謙之有關者。崔浩者,東漢以來儒家大族經西晉末年五胡亂華留居北方未能南渡者之代表也。當時中國北部之統治權雖在胡人之手,而其地之漢族實遠較胡人爲衆多,不獨漢人之文化高於胡人,經濟力量亦遠勝於胡人,故胡人之欲統治中國,必不得不借助於此種漢人之大族,而漢人大族亦欲藉統治之胡人以實現其家世傳統之政治理想,而鞏固其社會地位。此北朝數百年間胡族與漢族互相利用之關鍵,雖成功失敗其事非一,然北朝史中政治社會之大變動莫不與此點即胡人統治者與漢人大族之關係有關是也。東漢時代,其統治階級除皇室外戚外,要不出閹宦及儒士兩類之人,其士人大抵先從師受經傳,游學全國文化中心首都洛陽之太學,然後應命徵辟,歷任中央地方郎吏牧守,以致卿相之高位。中晚以後,此類仕宦通顯之士人逐漸歸併於少數門族,如汝南袁氏四世三公之例,故東漢末年之高門必具備儒生與大族之二條件,如世説新語政事類山公以器重朝望條劉注引虞預晉書曰:

    [濤]宗人謂宣帝(司馬懿)曰:濤當與景(司馬師)文(司馬昭)共綱紀天下者也。帝戲曰:卿小族,那得此快人邪!

    及晉書貳拾禮志載晉武帝詔曰:

    本諸生家,傳禮來久。

    可證也。據晉書壹宣帝紀(參三國志魏志壹伍司馬朗傳裴注引司馬彪序傳)略云:

    [征西將軍]鈞生豫章太守量,量生潁川太守儁,儁生京兆尹防,帝即防之第二子也。

    可知河内司馬氏雖不及汝南袁氏弘農楊氏之累代三公,但亦家世二千石,其爲東漢中晚以後之儒家大族無疑也。東漢末年政紊世亂,此種家族往往懷抱一種政治理想,以救時弊,雖一時不必期諸實行,而終望其理想得以達到,如三國志魏志壹伍司馬朗傳略云:

    朗以爲天下土崩之勢,由秦滅五等之制,而郡國無蒐狩習戰之備故也。今雖五等未可復行,可令州郡並置兵,外備四夷,内威不軌,於策爲長。又以爲宜復井田。往者以民各有累世之業,難中奪之,是以至今。今承大亂之後,民人分散,土業無主,皆爲公田,宜及此時復之。議雖未施行,然州郡領兵,朗本意也。

    司馬朗爲防之子,异之兄,此種政治理想,至司馬氏握政權時,如三國志魏志肆陳留王奂傳所載:

    咸熙元年五月庚申,相國晉王(司馬昭)奏復五等爵。

    及晉武帝平吴混一區宇以後,減罷州郡兵,皆是司馬氏實行其家傳之政治理想,此復五等爵罷州郡兵二事俱有關一代之興亡,然其遠因當求諸數十年或百年前之家世社會背景,非一朝一夕偶然應付時變之措施,其所從來久矣。

    漢祚將傾,以常情論,繼之者似當爲儒士階級「四世三公」之汝南袁氏,而非宦寺階級「墜閹遺醜」(見三國志魏志陸袁紹傳裴注引魏氏春秋載陳琳檄文)之沛國曹氏,然而建安五年官渡之戰,以兵略運糧之偶然關係,袁氏敗而曹氏勝,遂定後來曹魏代漢之局,論史者往往以此戰爲紹、操二人或漢、魏兩朝成敗興亡之關鍵,斯固然矣,而不知此戰實亦決定東漢中晚以後掌握政權儒士與閹宦兩大社會階級之勝負昇降也。東漢儒家大族之潛勢力極大,雖一時暫屈服於法家寒族之曹魏政權,然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故必伺隙而動,以恢復其舊有之地位。河内司馬氏,雖即承曹叡之庸弱,漸握政權,至殺曹爽以後,父子兄弟相繼秉政,不及二十年,遂成帝業。當司馬氏作家門時,自亦有本出身寒族依附曹魏之人,投機加入司馬氏之黨,如賈充(見三國志魏志壹伍賈逵傳及晉書伍拾庾純傳純戲賈充言「有小市井事不了」及「世言充之先有市魁者」等文。)石苞(見晉書叁叁石苞傳)及陳矯(見三國志魏志貳貳陳矯傳裴注引魏氏春秋及晉書叁伍陳騫傳)等。但司馬氏佐命功臣大都屬於東漢之儒家大族,觀司馬氏將移魏鼎之際,其三公爲王祥、何曾、荀顗,(見三國志魏志肆陳留王奂傳咸熙元年三月丁丑以王祥爲太尉條及同月己卯進晉公爵爲王條。)而此三人者,當時皆以孝行著稱。(見晉書叁叁王祥傳同書同卷何曾傳引傅玄稱曾及荀顗之孝語及同書叁玖荀顗傳。)蓋東漢儒家以孝治天下,非若魏武帝出自閹宦寒門,其理國用人以才能爲先,而不仁不孝亦在拔擢之列者可比。(見三國志魏志壹武帝紀建安十五年十九年令及二十二年裴注引魏書所載令文。)東漢與曹魏,社會風氣道德標準改易至是,誠古今之鉅變。(參日知録壹貳兩漢風俗及正始等條。)而所以致此者,固由於魏武一人之心術,而其所以敢冒舉世之大不韙者,則又因其家世傳統少時薰習有以成之也。又攷三國志魏志拾賈詡傳裴注引荀勗别傳曰:

    晉司徒闕,武帝問其人於勗,答曰:三公具瞻所歸,不可用非其人。昔魏文帝用賈詡爲三公,孫權笑之。

    蓋孫吴在江東其統治階級亦爲大族,與典午之在中原者正復相似,而與曹魏之治殊異,宜孫權以此譏曹丕,此非仲謀、子桓二主用人之標準不同,實吴、魏兩國統治階級有大族寒門之互異故也。

    司馬氏之帝業,乃由當時之儒家大族擁戴而成,故西晉篡魏亦可謂之東漢儒家大族之復興。典午開國之重要設施,如復五等之爵,罷州郡之兵,以及帝王躬行三年之喪禮等,皆與儒家有關,可爲明證。其最可注意者,則爲釐定刑律,增撰周官爲諸侯律一篇(見晉書叁拾刑法志)。兩漢之時雖頗以經義折獄,又議論政事,解釋經傳,往往取儒家教義,與漢律之文比傅引伸,但漢家法律,實本嬴秦之舊,雖有馬、鄭諸儒爲之章句(見晉書叁拾刑法志),並未嘗以儒家經典爲法律條文也。然則中國儒家政治理想之書如周官者,典午以前,固已尊爲聖經,而西晉以後復更成爲國法矣,此亦古今之鉅變,推原其故,實亦由司馬氏出身於東漢儒家大族有以致之也。

    西晉之統治階級,雖以儒家大族爲其主體,然既雜有一小部分之寒族投機者於其中,則兩種不同之集團混合,其優點難於摹仿,而劣點極易傳染,斯固古今通例也。如禮法爲儒家大族之優點,奢侈爲其劣點(如晉書叁叁何曾傳所言)。節儉爲法家寒族之優點,(如三國志魏志壹貳崔琰傳裴注引世語曰,[臨淄侯]植妻衣繡,太祖登臺見之,以違制命還家賜死,此可見魏武之崇法治尚節儉也。)放蕩爲其劣點,(如三國志魏志壹武帝紀言太祖「任俠放蕩,不治行業」之類。)若西晉惠賈皇后南風者,法家寒族賈充之女也,與儒家大族司馬家兒之惠帝衷相配偶,不但絶無禮法節儉之美德,且更爲放蕩奢侈之惡行,斯其明顯之一例也。故西晉一朝之亂亡,乃綜合儒家大族及法家寒族之劣點所造成者也。

    自東漢末年至五胡亂華時代,中原之儒家大族與政治之關係,已略如上述,兹節録崔浩事蹟與寇謙之有關者證釋之如下:

    魏書叁伍崔浩傳(參北史貳壹崔宏傳附子浩傳)云:

    崔浩,字伯淵,清河人也,白馬公玄伯之長子。

    寅恪案,魏書貳肆崔玄伯傳(參北史貳壹崔宏傳)云:

    崔玄伯,清河東武城人也,名犯高祖廟諱,魏司空林六世孫也。祖悦,仕石虎,官至司徒左長史、關内侯。父潛,仕慕容暐,爲黄門侍郎。

    三國志魏志貳肆崔林傳裴注引晉諸公贊曰:

    [林子]述弟隨,晉尚書僕射。爲人亮濟。趙王倫篡位,隨與其事。倫敗,隨亦廢錮而卒。林孫瑋,性率而疎,至太子右衛率也。

    可知魏晉以來,雖經五胡之亂,清河崔氏在政治上仍居最高地位,爲北朝第一盛門,如北齊書貳叁崔?傳(參北史貳肆崔逞傳附?傳)所言:

    崔?,清河東武城人也。每以籍地自矜,謂盧元明曰:天下盛門,唯我與爾,博崔趙李何事者哉。

    足爲例證,然魏書叁伍崔浩傳(參北史貳壹崔宏傳附子浩傳)云:

    始浩與冀州刺史頤、滎陽太守模等年皆相次,浩爲長,次模,次頤。三人别祖,而模、頤爲親。浩恃其家世魏、晉公卿,常侮模、頤。模謂人曰:桃簡正可欺我,何合輕我家周兒也。浩小名桃簡,頤小名周兒。世祖頗聞之,故誅浩時,二家獲免。

    則有二事可注意,一爲清河崔氏爲北朝第一盛門,而崔浩一支又爲清河崔氏門中最顯之房,此點不待多論。二爲崔氏心目中最理想之門房之新定義,此點兹不能詳論,姑略言之。蓋有自東漢末年之亂,首都洛陽之太學,失其爲全國文化學術中心之地位,雖西晉混一區宇,洛陽太學稍復舊觀,然爲時未久,影響不深。故東漢以後學術文化,其重心不在政治中心之首都,而分散於各地之名都大邑。是以地方之大族盛門乃爲學術文化之所寄託。中原經五胡之亂,而學術文化尚能保持不墜者,固由地方大族之力,而漢族之學術文化變爲地方化及家門化矣。故論學術,只有家學之可言,而學術文化與大族盛門常不可分離也。然此種變遷乃逐漸形成者,在六朝初期所謂高門,不必以高官爲唯一之標準(如魏書肆柒盧玄傳論所言),即寒士有才,亦可目爲勝流,(如晉書玖叁外戚傳褚裒傳所載裒祖爲縣吏將受鞭事之類。)寒女有德亦得偶配名族,(如世説新語賢媛類王汝南少無婚條劉注引汝南别傳所言之類。)非若六朝後期魏孝文之品目門第專以官爵之高下爲標準也。(如魏書陸拾韓麒麟傳附子顯宗傳,同書陸叁宋弁傳同書壹壹叁官氏志等所言。)此兩種新舊不同之觀念及定義,自然因世局之推演而漸改變,在崔浩之時社會風氣似尚多留滯於前期之舊觀念,而浩心目中或以具備高官及才學二條件者爲其理想之第一等門第,豈即以具備此二條件自矜詡於模、頤耶?寇謙之既爲秦雍大族,其藝術復爲浩所推服,故亦約略具備此二條件者,疑浩之特有取於謙之也。據魏書叁伍崔浩傳(參北史貳壹崔宏傳附子浩傳)云:

    浩從太宗幸西河、太原。登憩高陵之上,下臨河流,傍覽川域,慨然有感,遂與同寮論五等郡縣之是非,考秦始皇、漢武帝之違失。好古識治,時伏其言。天師寇謙之每與浩言,聞其論古治亂之迹,常自夜達旦,竦意歛容,無有懈倦。既而歎美之曰:斯言也惠,皆可底行,亦當今之臯繇也。但世人貴遠賤近,不能深察之耳。因謂浩曰:吾行道隱居,不營世務,忽受神中之訣,當兼修儒教,輔助泰平真君,繼千載之絶統。而學不稽古,臨事闇昧。卿爲吾撰列王者治典,並論其大要。浩乃著書二十餘篇,上推太初,下盡秦漢變弊之迹,大旨先以復五等爲本。

    可見浩爲舊儒家之領袖,謙之爲新道教之教宗,互相利用,相得益彰,故二人之契合,殊非偶然也。浩之原書今雖不傳,其大旨既以先復五等爲本,則與司馬朗之學説及司馬昭炎父子所施行者實相符合,斯蓋東漢儒家之共同理想。司馬氏崔氏既同屬於一社會階級,故其政治之理想自不能違異也。謙之自稱受真仙之命,以爲末劫垂及,唯有種民即種姓之民,易言之,較高氏族之人民,得以度此末劫,此與東漢末年天下擾亂之際儒家大族所感受之印象所懷抱之理想正復相同,不必純從佛教學説摹襲而來也。

    又據魏書肆柒盧玄傳(參北史叁拾盧玄傳)云:

    [崔]浩大欲齊整人倫,分明姓族。玄勸之曰:夫創制立事,各有其時,樂爲此者,詎幾人也?宜其三思。浩當時雖無異言,竟不納,浩敗頗亦由此。

    並參以魏書肆捌高允傳(參北史叁壹高允傳)云:

    初,崔浩薦冀、定、相、幽、并五州之士數十人,各起家郡守。恭宗謂浩曰:先召之人,亦州郡選也,在職已久,勞勤未答。今可先補前召外任郡縣,以新召者代爲郎吏。又守令宰民,宜使更事者。浩固争而遣之。允聞之,謂東宫博士管恬曰:崔公其不免乎!苟逞其非,而校勝於上,何以勝濟。

    同書肆陸李訢傳(參北史貳柒李訢傳)略云:

    李訢,范陽人也。初,李靈爲高宗博士、諮議,詔崔浩選中書學生器業優者爲助教。浩舉其弟子箱子與盧度世、李敷三人應之。給事高讜子佑、尚書段霸兒侄等,以爲浩阿其親戚,言於恭宗。恭宗以浩爲不平,聞之於世祖。世祖意在於訢,曰:云何不取幽州刺史李崇老翁兒也?浩對曰:前亦言訢合選,但以其先行在外,故不取之。世祖曰:可待訢還,箱子等罷之。訢爲世祖所識如此。遂除中書助教博士。

    及同書叁陸李順傳(參北史叁叁李順傳)略云:

    李順,趙郡平棘人也。長子敷,真君二年,選入中書教學。以忠謹給事東宫。又爲中散,與李訢、盧遐、度世等並以聰敏内參機密,出入詔命。

    則知崔浩實藉鮮卑統治力以施行其高官與博學合一之貴族政治者,不幸其志未遂,而竟以此被禍也。至其被禍之由,則不得不略加辨釋,考宋書柒柒柳元景傳(參南史叁捌柳元景傳及資治通鑑壹貳陸宋文帝元嘉二十八年二月魏中書學生盧度世亡命條考異)云:

    元景從祖弟光世,先留鄉里,索虜以爲折衝將軍、河北太守,封西陵男。光世姊夫僞司徒崔浩,虜之相也。元嘉二十七年,虜主拓跋燾南寇汝、穎,浩密有異圖,光世要河北義士爲浩應。浩謀泄被誅,河東大姓坐連謀夷滅者甚衆。

    及北史貳壹崔宏傳附浩傳云:

    始宏因苻氏亂,欲避地江南,爲張願所獲,本圖不遂。乃作詩以自傷,而不行於時,蓋懼罪也。浩誅,中書侍郎高允受敕收浩家書,始見此詩,允知其意。允孫綽録於允集。

    則似浩以具有民族意識,因而被禍者,論者或更據魏書叁伍崔浩傳(參北史貳壹崔宏傳附浩傳)所言:

    會聞劉裕死,太宗欲取洛陽、虎牢、滑臺。浩曰:陛下不以劉裕欻起,納其使貢,裕亦敬事陛下。不幸今死,乘喪伐之,雖得之不令。今國家亦未能一舉而定江南,宜遣人弔祭,存其孤弱。裕新死,黨與未離,兵臨其境,必相率拒戰,功不可必,不如緩之,待其惡稔。如其强臣争權,變難必起,然後命將揚威,可不勞士卒,而收淮北之地。

    以證宋書柳元景傳而謂浩實心袒南朝者,鄙意以爲此正浩之善於爲鮮卑謀,非有夷夏之見存乎其間也。蓋鮮卑當日武力雖强,而中國北部漢族及其他胡族之人數遠超過於鮮卑,故境内未能統一,且西北方柔然及其他胡族部落勢力强盛,甚爲魏之邊患,此浩所謂未能一舉而定江南者也。若欲南侵,惟有分爲數階段,節級徐進,此浩所謂命將揚威收淮北之地者也,觀浩神瑞二年諫阻遷都於鄴之議,以爲:

    東州之人,常謂國家居廣漠之地,民畜無算,號稱牛毛之衆。今留守舊都,分家南徙,恐不滿諸州之地。參居郡縣,處榛林之間,不便水土,疾疫死傷,情見事露,則百姓意沮。四方聞之,有輕侮之意,屈丐、蠕蠕必提挈而來,雲中、平城則有危殆之慮,阻隔恒代千里之險,雖欲救援,赴之甚難,如此則聲實俱損矣(見魏書叁伍崔浩傳)。

    及泰常元年議劉裕假道伐姚秦事謂:

    假令國家棄恒山以南,裕必不能發吴、越之兵,與官軍争守河北也(見魏書叁伍崔浩傳)。

    可謂深悉當時南北兩方情勢,其爲鮮卑謀者可謂至矣。浩之父宏,對於鮮卑其心與浩有無異同,今不可知,但宏之欲南奔江左,在東晉之世,北朝士族心目中以門第高下品量河内司馬氏與彭城劉氏之價值,頗相懸遠,如魏收作魏書,其於東晉則尚題曰「僭晉司馬叡」,而於劉宋則斥爲「島夷劉裕」,以爲「與叢亭安上諸劉了無宗次」。此非伯起一人之偏見,蓋亦數百年間中原士族共同之品題,何況清河崔氏自許爲天下第一盛門,其必輕視「挺出寒微」(浩目宋武帝之語,見魏書北史浩傳。)之劉宋而不屑詭言於鮮卑以存其宗社,其理甚明。柳光世之言不過虚張夷夏之見以自託於南朝,本不足據。司馬君實紀浩之避禍從魏書而不從宋書,其識卓矣。

    然則浩之被禍果以何爲主因乎?依盧玄傳所言,浩之被禍,以「整齊人倫,分明姓族」,浩之貴族政治理想,其最不樂者,僅爲李訢等非高門之漢族,當時漢人中得鮮卑之寵信者,無逾於浩,此類寒族之漢人,其力必不能殺浩,自不待言。故殺浩者必爲鮮卑部落酋長,可以無疑。據魏書叁捌王慧龍傳(參北史叁伍王慧龍傳)云:

    初,崔浩弟恬聞慧龍王氏之子,以女妻之。浩既婚姻,及見慧龍,曰:信王家兒也。王氏世齇鼻,江東謂之齇王。慧龍鼻大,浩曰:真貴種矣。數向諸公稱其美。司徒長孫嵩聞之,不悦,言於世祖,以其嘆服南人,則有訕鄙國化之意。世祖怒,召浩責之。浩免冠陳謝,得釋。

    及同書貳柒穆崇傳附亮傳(參北史貳拾穆崇傳附亮傳)略云:

    高祖曰:世祖時,崔浩爲冀州中正,長孫嵩爲司州中正,可謂得人。

    是當時漢人士族之首領爲浩,鮮卑部酋之首領爲長孫嵩。浩既主張高官博學二者合一之貴族政治,鮮卑有政治勢力而無學術文化。浩之國記「備而不典」(見魏書叁伍崔浩傳),蓋鮮卑本無文化可言,其爲不典,固亦宜然。浩與拓跋嗣論近世人物謂「太祖(拓跋珪)用漠北醇樸之人,南入中地,自與羲農齊烈」(見魏書叁伍崔浩傳)。其語直斥鮮卑之野僿,幸當日鮮卑漢化不深,否則亦如周延儒之以羲皇上人目崇禎帝(見明史叁佰捌奸臣傳周延儒傳),而早死於刊布國記之前矣。總之,浩之於社會階級意識,甚於其民族夷夏意識,故利用鮮卑鄙視劉宋,然卒因胡漢民族内部之仇怨致死,亦自料所不及,自食其惡果,悲夫。

    魏書叁伍崔浩傳(參北史貳壹崔宏傳附崔浩傳)云:

    初,浩父疾篤,乃剪爪截髮,夜在庭中仰禱斗極,爲父請命,求以身代,叩頭流血,歲餘不息,家人罕有知者。及父終,居喪盡禮,時人稱之。浩能爲雜説,不長屬文,而留心於制度、科律及經術之言。作家祭法,次序五宗,蒸嘗之禮,豐儉之節,義理可觀。性不好老莊之書,每讀不過數十行,輒棄之,曰:此矯誣之説,不近人情,必非老子所作。老聃習禮,仲尼所師,豈設敗法之書,以亂先王之教。袁生所謂家人筐篋中物,不可揚於王庭也。

    寅恪案,清河崔氏爲天師道世家,已詳拙著天師道與濱海地域之關係文中,兹不贅論。所可注意者,即浩之通經律,重禮法,不長屬文,及不好老莊之書等,皆東漢儒家大族之家世傳統也,與曹操父子之喜詞賦慕通達(見後漢書捌肆楊震傳附賜傳及晉書肆柒傅玄傳等)爲東漢宦官寒族之傳統家學者迥異。寇謙之爲秦雍大族,其新教又專以禮度爲首,是特深有合於浩之家學而與孫秀、孫恩東西晉兩大天師道政治運動之首領出身寒族在浩心中專以門第衡量人物爲標準者又無此衝突也。(琅琊孫氏之爲寒族,詳見拙著天師道與濱海地域之關係文中。)以通常宗教之義言之,只問信仰,不分階級,如三國志魏志貳肆崔林傳裴注引晉諸公贊,知清河崔氏之崔隨即浩本宗,亦參預孫秀、趙王倫之政治運動,據魏書崔浩傳(參北史崔宏傳附浩傳)云:

    浩母盧氏,諶孫女也。

    及晉書壹佰盧循傳略云:

    盧循,司空從事中郎諶之曾孫也,娶孫恩妹。

    是浩與循爲中表兄弟,范陽盧氏與清河崔氏同爲北方盛門,而與寒族之琅琊孫氏爲婚,是只問信仰不論門第之明證。蓋孫秀爲一時之教主,求教主於大族高門,乃不可常見之事。今寇謙之以大族而兼教主,故能除去三張之僞法,以禮度爲首,此正是大族儒家之所應爲者。想浩當日必自以爲其信仰之遇合,超過於其家門之崔隨及中表之盧循也。故論宗教信仰雖可不分社會階級,但浩之政治理想乃以分明姓族爲第一義者,其得遇寇謙之藉其仙真藥物之術以取信於拓跋燾而利用之,更足堅定其非有最高之門第不能行最高之教義之信念,而不料其適以此被禍。謙之先浩而死,遂得免禍,亦云幸矣。

    魏書崔浩傳(參北史崔宏傳附浩傳)略云:

    浩上五寅元曆,表曰:臣稟性弱劣,力不及健婦人,更無餘能,是以專心思書,忘寢與食,至乃夢共鬼争義,遂得周公、孔子之要術,始知古人有虚有實,妄語者多,真正者少。自秦始皇燒書之後,經典絶滅。漢高祖以來,世人妄造曆術者有十餘家,皆不得天道之正,大誤四千,小誤甚多,不可言盡。臣愍其如此。今遭陛下太平之世,除僞從真,宜改誤曆,以從天道。是以臣前奏造曆,今始成訖。謹以奏呈。唯恩省察,以臣曆術宣示中書博士,然後施用。非但時人,天地鬼神知臣得正,可以益國家萬世之名,過於三皇五帝矣。

    寅恪案,魏書肆捌高允傳(參北史叁壹高允傳)略云:

    時浩集諸術士,考校漢元以來日月薄蝕、五星行度,并譏前史之失,别爲魏曆以示允。允曰:天文曆數,不可空論。夫善言遠者,必先驗於近。且漢元年冬十月,五星聚於東井,此乃曆術之淺。今譏漢史,而不覺此謬,恐後人譏今,猶今之譏古。浩曰:所謬云何?允曰:案星傳,金水二星常附日而行。冬十月,日在尾箕,昏没於申南,而東井方出於寅北。二星何因背日而行?是史官欲神其事,不復推之於理。浩曰:欲爲變者何所不可,君獨不疑三星之聚,而怪二星之來?允曰:此不可以空言争,宜更審之。時坐者咸怪,唯東宫少傅游雅曰:高君長於曆數,當不虚也。後歲餘,浩謂允曰:先所論者,本不注心,及更考究,果如君語,以前三月聚於東井,非十月也。又謂雅曰:高允之術,陽元之射也。衆乃歎服。

    可知浩雖精研天算,而其初尚有未合之處。寇謙之從成公興受蓋天周髀之術,爲當時西域輸入之新學,必勝於浩之家傳之舊學,浩之深服謙之,固非偶然也。道家之説,以曆元當用寅,否則天下大亂,如後漢書壹貳律曆志中云:

    靈帝熹平四年,五官郎中馮光、沛相上計掾陳晃言:曆元不正,故妖民叛寇,益州盜賊相續爲[害]。曆用甲寅爲元,而用庚申。

    浩以「精於天人之會」,受知獎於拓跋嗣(見魏書崔浩傳),浩之用力數十年之久於制曆正元者,正儒家及道家合一之焦點所在。蓋曆元正則陰陽和,陰陽和則年穀熟,人民安樂,天下太平矣。今離騷篇首以攝提貞於孟陬爲言,固曆元用寅之義也,篇末以從彭咸之遺則爲結,(王逸章句云:彭咸,殷大夫,諫其君不聽,投水死。)則晉書壹佰孫恩傳所謂:

    其婦女有嬰累不能去者,囊簏盛嬰兒投於水,而告之曰:賀汝先登天堂,我尋後就汝。及:

    恩窮慼,乃赴海自沉,妖黨及妓妾謂之水仙。

    者也。由是推之,離騷當與道家有關,以非本文範圍,故不傍及。

    兹綜合寇謙之、崔浩二人關係之史料觀之,可證浩之思想行爲純自社會階級之點出發,其所以特重謙之者,以寇氏本爲大族,不同於琅琊孫氏。又謙之所清整之新道教中,種民禮度之義深合於儒家大族之傳統學説故也。浩事拓跋珪、嗣、燾三世,竭智盡忠,而甚鄙非文化高門之劉宋,蓋由社會階級之意識,超出胡漢民族之意識。然浩爲一代儒宗,於五胡亂華之後,欲效法司馬氏以圖儒家大族之興起,遂不顧春秋夷夏之大防,卒以此觸怒鮮卑,身死族滅,爲天下後世悲笑,其是非成敗於此可不論,惟論釋其與寇謙之之關係,以供讀史者之參考。

    (原刊嶺南學報第十一卷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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