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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注亦自然名教合一説,即當日之清談也。

    又依客兒之意,玉璽黄屋皆名教之「事用」也,其本體則爲具有神理之道,即所謂自然也。此當日名士紙上之清談,後讀之者不能得其確解,空歎賞其麗詞,豈非可笑之甚耶?

    夫東晉中晚袁謝之詩文僅爲紙上清談,讀者雖不能解,尚無大關係。至於曹魏、西晉之際此名教與自然相同一問題,實爲當時士大夫出處大節所關,如山濤勸嵇康子紹出仕司馬氏之語,爲顧亭林所痛恨而深鄙者(日知録壹叁正始條),顧氏據正誼之觀點以立論,其苦心固極可欽敬,然於當日士大夫思想蜕變之隱微似猶未達一間,故兹略釋巨源之語,以爲讀史論世之一助。

    世説新語政事類云:

    嵇康被誅後,山公舉康子紹爲秘書丞。紹咨公出處,公曰:爲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時猶有消息,而況人乎?

    寅恪案,天地四時即所謂自然也。猶有消息者,即有陰晴寒暑之變易也。出仕司馬氏,所以成其名教之分義,即當日何曾之流所謂名教也。自然既有變易,則人亦宜仿效其變易,改節易操,出仕父讎矣。斯實名教與自然相同之妙諦,而此老安身立命一生受用之秘訣也。嗚呼!今晉書以山濤傳、王戎及衍傳先後相次,列於一卷(第肆叁卷)。此三人者,均早與嵇、阮之徒同尚老莊自然之説,後則服遵名教,以預人家國事,致身通顯,前史所載,雖賢不肖互殊,而獲享自然與名教相同之大利,實無以異也。其傳先後相次於一卷之中,誰謂不宜哉!

    復次,藝文類聚肆捌載晉裴希聲侍中嵇侯碑文,兹節録其中關於名教與自然相同説之數語於下,即知當時之人其心中以爲嵇紹之死節盡忠雖是名教美事,然傷生害性,似與自然之道違反,故不得不持一名教與自然相同説爲之辯護,此固爲當日思想潮流中必有之文字。若取與袁彦伯及顧亭林之言較其同異,尤可見古今思想及人物評價之變遷。至其文中所記年月或有譌誤,然以時代思想論,其爲晉人之作不容疑也。其文略云:

    夫君親之重,非名教之謂也。愛敬出於自然,而忠孝之道畢矣。樸散真離,背生殉利,禮法之興,於斯爲薄,悲夫!銘曰:

    在親成孝,於敬成忠。

    世説新語記録魏晉清談之書也。其書上及漢代者,不過追溯原起,以期完備之意。惟其下迄東晉之末劉宋之初迄於謝靈運,固由其書作者只能述至其所生時代之大名士而止,然在吾國中古思想史,則殊有重大意義。蓋起自漢末之清談適至此時代而消滅,是臨川康王不自覺中却於此建立一劃分時代之界石及編完一部清談之全集也。前已言清談在東漢晚年曹魏季世及西晉初期皆與當日士大夫政治態度實際生活有密切關係,至東晉時代,則成口頭虚語,紙上空文,僅爲名士之裝飾品而已。夫清談既與實際生活無關,自難維持發展,而有漸次衰歇之勢,何況東晉、劉宋之際天竺佛教大乘玄義先後經道安、慧遠之整理,鳩摩羅什師弟之介紹,開震旦思想史從來未有之勝境,實於紛亂之世界,煩悶之心情具指迷救苦之功用,宜乎當時士大夫對於此新學説驚服歡迎之不暇。回顧舊日之清談,實爲無味之鷄肋,已陳之芻狗,遂捐棄之而不惜也。

    以上略述淵明之前魏晉以來清談發展演變之歷程既竟,兹方論淵明之思想,蓋必如是,乃可認識其特殊之見解,與思想史上之地位也。凡研究淵明作品之人莫不首先遇一至難之問題,即何以絶不發見其受佛教影響是也。以淵明之與蓮社諸賢,生既同時,居復相接,除有人事交際之記載而外,其他若蓮社高賢傳所記聞鐘悟道等説皆不可信之物語也。陶集中詩文實未見贊同或反對能仁教義之單詞隻句,是果何故耶?

    嘗考兩晉、南北朝之士大夫,其家世夙奉天師道者,對於周孔世法,本無衝突之處,故無贊同或反對之問題。惟對於佛教則可分三派:一爲保持家傳之道法,而排斥佛教,其最顯著之例爲范縝,(見梁書肆捌南史伍柒儒林傳范縝傳及拙著天師道與濱海地域之關係文中論范蔚宗條。)其神滅之論震動一時。今觀僧祐弘明集第捌第玖兩卷所載梁室君臣往復辨難之言説,足徵子真守護家傳信仰之篤至矣。二爲棄捨其家世相傳之天師道,而皈依佛法,如梁武帝是其最顯著之例,道宣廣弘明集肆載其捨事道法文略云:

    維天監三年四月梁國皇帝蘭陵蕭衍稽首和南十方諸佛十方尊法十方聖僧。弟子經遲迷荒,躭事老子,歷葉相承,染此邪法,習因善發,棄迷知返。今捨棄舊醫,歸憑正覺,不樂依老子教,暫得生天,涉大乘心,離二乘念,正願諸佛證明,菩薩攝受!弟子蕭衍和南。

    又弘明集壹貳所載護持佛法諸文之作者,如范泰,即蔚宗之父,與子真爲同族,及琅邪王謐,皆出於天師道世家,而歸依佛教者,此例甚多,無待詳舉矣。三爲持調停道佛二家之態度,即不盡棄家世遺傳之天師道,但亦兼採外來之釋迦教義,如南齊之孔稚珪,是其例也。孔氏本爲篤信天師道之世家,(見南齊書肆捌孔稚珪傳、南史肆玖孔珪傳及拙著天師道與濱海地域之關係文中論范蔚宗條。)弘明集壹壹載其答蕭司徒(竟陵王子良)第一書略云:

    民積世門業依奉李老,民仰攀先軌,自絶秋塵,而宗心所向,猶未敢墜。至於大覺明義般若正源,民生平所崇,初不違背。民齊敬歸依,早自浄信,所以未變衣鉢眷黄老者,實以門業有本,不忍一日頓棄,心世有源,不欲終朝悔遁,既以二道大同,本不敢惜心迴向,實顧言稱先業,直不忍棄門志耳。民之愚心正執門範,情於釋老,非敢異同,始私追尋民門,昔嘗明一同之義,經以此訓張融,融乃著通源之論,其名少子。(寅恪案,弘明集陸載張融門論略云:吾門世恭佛,舅氏奉道道也。汝可專遵於佛迹,無侮於道本。少子致書諸遊生者。)

    其第二書云:

    民今心之所歸,輒歸明公之一向,道家戒善,故與佛家同耳。兩同之處民不苟捨道法,道之所異,輒婉輒入公大乘。

    鄙意淵明當屬於第一派,蓋其平生保持陶氏世傳之天師道信仰,雖服膺儒術,而不歸命釋迦也。

    凡兩種不同之教徒往往不能相容,其有捐棄舊日之信仰,而歸依他教者,必爲對於其夙宗之教義無創闢勝解之人也。中國自來號稱儒釋道三教,其實儒家非真正之宗教,決不能與釋道二家並論。故外服儒風之士可以内宗佛理,或潛修道行,其間并無所衝突。他時代姑不置論,就淵明所生之東晉、南北朝諸士大夫而言,江右琅邪王氏及河北清河崔氏本皆天師道世家,亦爲儒學世家,斯其顯證。然此等天師道世家中多有出入佛教之人,惟皆爲對於其家傳信仰不能獨具勝解者也。至若對於其家傳之天師道之教義具有創闢勝解之人,如河北之清河崔浩者,當日之儒宗也,其人對於家傳之教義不僅篤信,且思革新,故一方結合寇謙之,「除去三張僞法,錢税及男女合氣之術」,一方利用拓拔燾毁滅佛教,(詳見魏書壹壹肆釋老志及同書貳伍崔浩傳、北史貳壹崔宏傳附浩傳。)尤爲特著之例。淵明之爲人雖與崔伯淵異,然其種姓出於世奉天師道之溪族,(見拙著魏書司馬叡傳江東民族條釋證及推論。)其關於道家自然之説别有進一步之創解(見下文),宜其於同時同地慧遠諸佛教徒之學説竟若充耳不聞也。淵明著作文傳於世者不多,就中最可窺見其宗旨者,莫如形影神贈答釋詩,至歸去來辭、桃花源記、自祭文等尚未能充分表示其思想,而此三首詩之所以難解亦由於是也。此三首詩實代表自曹魏末至東晉時士大夫政治思想人生觀演變之歷程及淵明己身創獲之結論。即依據此結論以安身立命者也。前已言魏末、晉初名士如嵇康、阮籍叔姪之流是自然而非名教者也,何曾之流是名教而非自然者也,山濤、王戎兄弟則老莊與周孔並尚,以自然名教爲兩是者也。其尚老莊是自然者,或避世,或禄仕,對於當時政權持反抗或消極不合作之態度,其崇尚周孔是名教者,則干世求進,對於當時政權持積極贊助之態度,故此二派之人往往互相非詆,其周孔老莊並崇,自然名教兩是之徒,則前日退隱爲高士,晚節急仕至達官,名利兼收,實最無恥之巧宦也。時移世易,又成來復之象,東晉之末葉宛如曹魏之季年,淵明生值其時,既不盡同嵇康之自然,更有異何曾之名教,且不主名教自然相同之説如山、王輩之所爲。蓋其己身之創解乃一種新自然説,與嵇、阮之舊自然説殊異,惟其仍是自然,故消極不與新朝合作,雖篇篇有酒(昭明太子陶淵明集序語),而無沈湎任誕之行及服食求長生之志。夫淵明既有如是創闢之勝解,自可以安身立命,無須乞靈於西土遠來之學説,而後世佛徒妄造物語,以爲附會,抑何可笑之甚耶?

    兹取形影神贈答釋詩略釋之於下:

    形影神(并序)

    貴賤賢愚,莫不營營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極陳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釋之。好事君子,共取其心焉。

    寅恪案,「惜生」不獨指舊日自然説者之服食求長生,亦兼謂名教説者孜孜爲善。立名不朽,仍是重視無形之長生,故所以皆苦也。兹言「神辨自然」,可知神之主張即淵明之創解,亦自然説也。今以新自然説名之,以别於中散等之舊自然説焉。

    形贈影。

    寅恪案,此首淵明非舊自然説之言也。

    天地長不没,山川無改時。草木得常理,霜露榮悴之。謂人最靈智,獨復不如兹!適見在世中,奄去靡歸期。奚覺無一人,親識豈相思?但餘平生物,舉目情悽洏。

    寅恪案,此節言人生不如大自然之長久也。

    詩又云:

    我無騰化術,必爾不復疑。願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辭。

    寅恪案,此詩結語謂主張舊自然説者求長生學神仙(主舊自然説者大都學神仙,至嵇叔夜以神仙非積學所致,乃一例外也。)爲不可能。但主舊自然説者如阮籍、劉伶諸人藉沈湎於酒,以圖苟全性命,或差可耳。此非舊自然説之言也。

    影答形。

    寅恪案,託爲是名教者非舊自然説之言也。

    存生不可言,衛生每苦拙。誠願遊崑華,邈然兹道絶。

    寅恪案,此數句承形贈影詩結語,謂長生不可期,神仙不可求也。

    詩又云:

    與子相遇來,未嘗異悲悦。憩蔭若暫乖,止日終不别。此同既難常,黯爾俱時滅。

    寅恪案,此節申言舊自然説之非也。

    詩又云:

    身没名亦盡,念之五情熱。立善有遺愛,胡爲不自竭。

    寅恪案,此託爲主張名教者之言,蓋長生既不可得,則惟有立名即立善可以不朽,所以期精神上之長生,此正周孔名教之義,與道家自然之旨迥殊,何曾、樂廣所以深惡及非笑阮籍、王澄、胡母輔之輩也。

    神釋。

    寅恪案,此首之意謂形所代表之舊自然説與影所代表之名教説之兩非,且互相衝突,不能合一,但己身别有發明之新自然説,實可以皈依,遂託於神之言,兩破舊義,獨申創解,所以結束二百年學術思想之主流,政治社會之變局,豈僅淵明一人安身立命之所在而已哉!

    大鈞無私力,萬理自森著。人爲三才中,豈不以我故。與君雖異物,生而相依附。結託善惡同,安得不相語。

    寅恪案,此節明神之所以特貴於形影,實淵明之所自託,宜其作如是言也。或疑淵明之專神至此,殆不免受佛教影響,然觀此首結語「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之句,則淵明固亦與范縝同主神滅論者。縝本世奉天師道,而淵明於其家傳之教義尤有所創獲,此二人同主神滅之説,必非偶然也。

    又子真所著神滅論云:「若知陶甄稟於自然,森羅均於獨化,忽焉自有,怳爾而無,來也不禦,去也不追,乘乎天理,各安其性。」則與淵明神釋詩所謂「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及歸去來辭所謂「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等語旨趣符合。惟淵明生世在子真之前,可謂「孤明先發」(慧皎高僧傳贊美道生之語)耳。陶、范俱天師道世家,其思想冥會如此,故治魏晉南北朝思想史,而不究家世信仰問題,則其所言恐不免皮相,此點斯篇固不能詳論,然即依陶、范旨趣符同一端以爲例論而推之,亦可以思過半矣。

    或疑陶公乞食詩「冥報以相貽」之句與釋氏之説有關,不知老人結草之物語實在佛教入中國之前,且釋氏冥報之義復由後世道家採入其教義,故淵明此語無論其爲詞彙問題,抑或宗教問題,若果涉宗教,則當是道教,未必爲佛教也。

    詩又云:

    三皇大聖人,今復在何處?

    寅恪案,此反詰影所謂「身没名亦盡,念之五情熱。立善有遺愛,胡爲不自竭」之語,乃非名教之説也。

    詩又云:

    彭祖壽永年,欲留不得住。老少同一死,賢愚無復數。

    寅恪案,此非主舊自然説者長生求仙之論,兼非主名教説者立善不朽及遺愛之言也。

    詩又云:

    日醉或能忘,將非促齡具。

    寅恪案,此駮形「得酒莫苟辭」之語,意謂主舊自然説者沈湎於酒,欲以全生,豈知其反傷生也。

    詩又云:

    立善常所欣,誰當爲汝譽?

    寅恪案,此駮影「立善有遺愛,胡爲不自竭」之語,蓋既無譽者,則將何所遺耶?此非名教之言也。

    詩又云:

    甚念傷吾生,正宜委運去。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

    寅恪案,此詩結語意謂舊自然説與名教説之兩非,而新自然説之要旨在委運任化。夫運化亦自然也,既隨順自然,與自然混同,則認己身亦自然之一部,而不須更别求騰化之術,如主舊自然説者之所爲也。但此委運任化,混同自然之旨自不可謂其非自然説,斯所以别稱之爲新自然説也。考陶公之新解仍從道教自然説演進而來,與後來道士受佛教禪宗影響所改革之教義不期冥合,是固爲學術思想演進之所必致,而淵明則在千年以前已在其家傳信仰中達到此階段矣,古今論陶公者旨未嘗及此,實有特爲指出之必要也。

    又歸去來辭結語「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乃一篇主旨,亦即神釋詩所謂「甚念傷吾生,正宜委運去。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之意,二篇主旨可以互證。又自祭文中「樂天委分,以至百年」亦即神釋詩「正宜委運去」及「應盡便須盡」之義也。至文中「惟此百年,夫人愛之。懼彼無成,愒日惜時。存爲世珍,没亦見思」乃影答形詩「身没名亦盡,念之五情熱。立善有遺愛,胡爲不自竭」之意,蓋主名教説者之言,其下即接以「嗟我獨邁,曾是異兹。寵非己榮,涅豈吾淄?捽兀窮廬,酣飲賦詩。識運知命,疇能罔眷?余今斯化,可以無恨」,則言己所爲異趣,乃在「識運知命」,即「乘化歸盡,樂夫天命」之恉,實以名教説爲非,可知淵明始終是天師教信徒,而道教爲自然主義。淵明雖異於嵇、阮之舊自然説,但仍不離自然主義,殊無可疑也。

    又弘明集伍釋慧遠沙門不敬王者論出家二云:

    其爲教也,達患累緣於有身,不存身以息患,知生生由於稟化,不順化以求宗。

    是則與淵明所得持任生委運乘化樂天之宗旨完全相反,陶令絶對未受遠公佛教之影響益可證明矣。

    又遠公此論之在家一中「是故因親以教愛,使民知有自然之恩,因嚴以教敬,使民知有自然之重」,及體極不兼應四中「常以爲道法之與名教,如來之與堯孔,發致雖殊,潛相影響,出處誠異,終期則同」等語,仍是東晉名士自然與名教相同之流行言論,不過遠公以釋迦易老莊耳。淵明宗旨實有異於此,斯又陶令思想與遠公無關之一證也。

    復次,桃花源記爲描寫當時塢壁之生活,而加以理想化者,非全無根據之文也。詳見拙著桃花源記旁證及魏書司馬叡傳江東民族條釋證及推論,兹不備及。惟有一事特可注意者,即淵明理想中之社會無君臣官長尊卑名分之制度,王介甫桃源行「雖有父子無君臣」之句深得其旨,蓋此文乃是自然而非名教之作品,藉以表示其不與劉寄奴新政權合作之意也。

    又五柳先生傳爲淵明自傳之文。文字雖甚短,而述性嗜酒一節最長。嗜酒非僅實録,如見於詩中飲酒止酒述酒及其關涉酒之文字,乃遠承阮、劉之遺風,實一種與當時政權不合作態度之表示,其是自然非名教之意顯然可知,故淵明之主張自然,無論其爲前人舊説或己身新解,俱與當日實際政治有關,不僅是抽象玄理無疑也。

    取魏晉之際持自然説最著之嵇康及阮籍與淵明比較,則淵明之嗜酒禄仕,及與劉宋諸臣王弘、顔延之交際往來,得以考終牖下,固與嗣宗相似,然如詠荆軻詩之慷慨激昂及讀山海經詩精衛刑天之句,情見乎詞,則又頗近叔夜之元直矣。總之,淵明政治上之主張,沈約宋書淵明傳所謂「自以曾祖晉世宰輔,恥復屈身異代,自[宋]高祖王業漸隆,不復肯仕。」最爲可信。與嵇康之爲曹魏國姻,因而反抗司馬氏者,正復相同。此嵇、陶符同之點實與所主張之自然説互爲因果,蓋研究當時士大夫之言行出處者,必以詳知其家世之姻族連繫及宗教信仰二事爲先決條件,此爲治史者之常識,無待贅論也。近日梁啓超氏於其所撰陶淵明之文藝及其品格一文中謂「其實淵明只是看不過當日仕途混濁,不屑與那些熱官爲伍,倒不在乎劉裕的王業隆與不隆」,「若説所争在什麽姓司馬的,未免把他看小了」,及「宋以後批評陶詩的人最恭維他恥事二姓,這種論調我們是最不贊成的」。斯則任公先生取己身之思想經歷,以解釋古人之志尚行動,故按諸淵明所生之時代,所出之家世,所遺傳之舊教,所發明之新説,皆所難通,自不足據之以疑沈休文之實録也。

    又淵明雖不似主舊自然説者之求長生學神仙,然其天師道之家傳信仰終不能無所影響,其讀山海經詩云:「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蓋穆天子傳、山海經俱屬道家秘籍,而爲東晉初期人郭璞所注解,景純不是道家方士,故篤好之如此,淵明於斯亦習氣未除,不覺形之吟詠,不可視同偶爾興懷,如詠荆軻、詠三良、讀史述、扇上畫贊之類也。兹論淵明思想,因并附及之,以求教於讀陶詩者。

    今請以數語概括淵明之思想如下:

    淵明之思想爲承襲魏晉清談演變之結果及依據其家世信仰道教之自然説而創改之新自然説。惟其爲主自然説者,故非名教説,并以自然與名教不相同。但其非名教之意僅限於不與當時政治勢力合作,而不似阮籍、劉伶輩之佯狂任誕。蓋主新自然説者不須如主舊自然説之積極抵觸名教也。又新自然説不似舊自然説之養此有形之生命,或别學神仙,惟求融合精神於運化之中,即與大自然爲一體。因其如此,既無舊自然説形骸物質之滯累,自不致與周孔入世之名教説有所觸礙。故淵明之爲人實外儒而内道,捨釋迦而宗天師者也。推其造詣所極,殆與千年後之道教採取禪宗學説以改進其教義者,頗有近似之處。然則就其舊義革新,「孤明先發」而論,實爲吾國中古時代之大思想家,豈僅文學品節居古今之第一流,爲世所共知者而已哉!

    (一九四五年在成都出版單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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