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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经应持如何态度,二三子之问及此也,其意何居?古之学者,于六经共相尊信。其或有妄疑者,盖极少数耳。如宋时欧阳修疑《系辞》,苏轼兄弟毁《周礼》,李觏、司马光疑《孟子》,此皆智小而不足以通微,识短而不足以见大,故妄疑耳。今之学者,以疑古为名高。其于六经,大抵视为汉人所揉集,更不必深究其有何义蕴。二三子问读经应持之态度,殆欲于疑与信二者之间,慎择其一欤?然此非余之所欲详答也。六经是否为孔子所作述,吾将于第三讲略言之。读书贵能疑。疑者,所见未真心,心怀犹豫,因此,多方抉择,所以求事理之真是。而非以一切狐疑为足尚也。读书贵笃信。信者,因读书而有得,引申以长,触类以通。所知既博,所守必约。知不极其博,则无以为约守之资。守不极其约,则所知未能实有诸己,即其知乃浮泛。而不得为真知也。信者,守约之谓,会众理之极,而反己以实体之。即我与真理为一,是谓守约。是谓信。非但以不疑于书之所记述便谓之信也。故吾之谈疑与信,乃与俗说颇异旨。疑信复相资。真笃信者,每以能疑,而始成其信。真能疑者,恒精于抉择,而不终陷于疑。盖疑信本兼资,而无可偏尚。一有偏尚,则易于信者,不免失之疏。而偏于疑者,亦长堕于惑,此学者所宜戒也。

    二三子问读经应持之态度,其意以为,或如昔贤之一意崇信,或如时人之唯务尊疑,其态度诚有异。而吾于此不欲详答者,则以来问,或未探其本,未叩其要。吾将更绎所闻,为诸子告。

    夫植树者,善培其本。筑室者,先辟其基。为学必有基本。其视筑室与植树,轻重大小之相去,岂可以数计哉!今之学者,只以博览为务,以闻见之广,知识之富,便足云学问。而不悟学问更有基本。不曾于博览或知识外,更有切实用力处,以如是之态度而为学,虽熟读群经,于名物训诂,无不精究,其于圣人之道,终必茫无入处,可断言也。夫求圣人之道者,必有高尚之志。未有志趣卑污,而可闻大道者也。故学问有基本焉,立志是也。昔者阳明有示弟立志说云:“夫学莫先于立志,志之不立,犹不种其根,而徒事培拥灌溉,劳苦无成矣。世之所以因循苟且,随俗习非,而卒归于污下者,凡以志之弗立也。故程子曰:‘有求为圣人之志,然后可与共学。’人苟诚有求为圣人之志,则必思圣人之所以为圣人者安在,非以其心之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私欤?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唯以其心之纯乎天理而无人欲。则我之欲为圣人,亦惟在于此心之纯乎天理而无人欲耳。欲此心之纯乎天理而无人欲,则必去人欲而存天理。务去人欲而存天理,则必求所以去人欲而存天理之方。求所以去人欲而存天理之方,则必正诸先觉,考诸古训。而凡所谓学问之功者,然后可得而讲,而亦有所不容已矣。夫所谓正诸先觉者,既以其人为先觉而师之矣,则当专心致志,惟先觉之为听。言有不合,不得弃置。必从而思之,思之不得,又从而辨之,务求了释,不敢辄生疑惑。”(附说一 )故记曰:“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苟无尊崇笃信之心,则必有轻忽慢易之意。言之而听之不审,犹不听也。听之而思之不慎,犹不思也。是则虽曰师之,犹不师也。按阳明之世,学子于前代圣哲若孔子等犹奉为先师。虽于六经之言,听之不审,思之不慎,尚未敢唾弃也。今则鲜有以先哲为师者。此世习一大变也。 夫所谓考诸古训者。圣贤垂训,莫非教人去人欲而存天理之方。若五经四书是已。吾惟欲去吾之人欲,存吾之天理,而不得其方,是以求之于此。则其展卷之际,真如饥者之于食,求饱而已。病者之于药,求愈而已。暗者之于灯,求照而已。跛者之于杖,求行而已。曾有徒事记诵讲说,以资口耳之弊哉?(附说二 )夫立志亦不易矣。孔子圣人也,犹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立者,志立也。虽至于不逾矩,亦志之不逾矩也,志岂可易而视哉!夫志,气之帅也,人之命也。犹木之根也,水之源也。源不浚则流息,根不植则木枯。命不续则人死,志不立则气昏。须反己察识。 是以君子之学,无时无处,而不以立志为事。正目而视之,无他见也。倾耳而听之,无他闻也。如猫捕鼠,如鸡伏卵,精神心思,凝聚融结,而不复知有其他。然后此志常立,神气清明,义理昭著。一有私欲,即便知觉,自然容住不得矣。故凡一毫私欲之萌,只责此志不立,即私欲便退听。一毫客气之动,只责此志不立,即客气便消除。或怠心生,责此志,即不怠。忽心生,责此志,即不忽。懆心生,责此志,即不懆。妒心生,责此志,即不妒。忿心生,责此志,即不忿。贪心生,责此志,即不贪。傲心生,责此志,即不傲。吝心生,责此志,即不吝。盖无一息而非立志责志之时,无一事而非立志责志之地。故责志之功,其于去人欲,有如烈火之燎毛。太阳一出,而魍魍潜消也。自古圣贤,因时立教,虽若不同,其用功大旨,无或少异。书谓“惟精惟一”,《易》谓“敬以直内,义以方外”。孔子谓“格致诚正,博文约礼”。曾子谓“忠恕”。子思谓“尊德性而道问学”。孟子谓“集义养气,求其放心”。虽若人自为说,有不可强同者。而求其要领归宿,合若符契。何者,夫道一而已。道同则心同,心同则学问。其卒不同者,皆邪说也。后世大患,尤在无志。故今以立志为说。中间字字句句,莫非立志。盖终身学问之功,只是立得志而已。若以是说而合精一,则字字句句,皆精一之功。以是说而合敬义,则字字句句,皆敬义之功。其诸格致、博约、忠恕等说,无不吻合。但能实心体之,然后信予言之非妄也。又与张世文云:区区于友朋中,每以立志为说。亦知往往有厌其烦者。然卒不能舍是而别有所先。诚以学不立志,如植木无根,生意将无从发端矣。自古及今,有志而无成者则有之。未有无志而能成者也。

    附说一: 阳明所谓正诸先觉一段语,足为今人对症之药。今时学子,于前代圣哲之言,往往不求深解,辄生疑惑。所以自绝于大道也。或问:“前哲所言,不必尽是,何可无疑?”答曰:吾人见地,焉得一一求同于前哲。要不可掉以轻心。须于往圣昔贤之学,求深切了解,然后可以辨从违。若骤闻一二不合处,便以轻心,恣生疑惑,即不复能深究古人之大全。不得古人精神,深可惜。

    附说二: 去人欲存天理一语,虽自宋、明诸师盛言之。而实尧、舜、孔、孟以来相传宗旨也。尧、舜、禹之相授受曰“执中”。汤亦“执中”。中者,天理也。执中,犹存天理也。《论语》开宗明义,说一学字。学者,觉义。觉者,去人欲存天理也。或有难言:“欲曰人欲,则既为人之欲矣,何可去?且如去欲而别有理者,则理其如槁木死灰耶?而何以存为?”答曰:天理者,吾人所以生之理也。是名为性。以其主乎身而言,又名本心。此心,元是生生而条理。其发于日用云为之际,或感物而动者,莫非欲也。然以其至动而不可乱,随发而莫不有则,故此欲,直是天理之发,而不可谓之人欲。所谓视极其明而无所炫,听极其聪而无所蔽,乃至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者,皆性之欲也。然不可谓之人欲,而谓之天理也。汝以为此理,如槁木死灰,则未尝反己自识也。人欲者,非离天理而别有本也。吾人不能保任本心,遂至身失所主,而顺形骸之私,迷以逐物,而与之俱化。如五色令人目盲,五声令人耳聋,乃至见色思淫,见利思得,临难苟免者,皆迷妄之动,积以成习。及习已成,则身受其缚而不可解也。迷妄谓之人欲。此虽无根,而足以违碍天理之心。如浮云无根,而可以障太阳也。故去人欲者,去迷妄之谓也。存天理者,存养本心而无放失,使本心常为一身之主,则随心之所欲,皆不逾其自然之则也。理欲非二元,则以欲本无根,只是迷妄故耳。

    余谓阳明立志、责志之说,精警至极。学者宜奉为师保。然责志必先立志。苟志犹未立,则其人直是自暴自弃,更何望其能自责以强为善,而免于下流之归耶?故责志切矣。而立志为本。志已立,而持之未固,养之未纯,犹不能无放逸也。则反而自责,即激发本志,而精进不懈矣。又志字之义,阳明似未深详。凡人闻说志字,便若其意义甚显,不待索解。然试诘之,则又茫然莫知所对。每见少年,妄自标举。其意念中,或欲高居人上,大抵欲得名利权势,高出乎人。其较胜者,欲求学问知识,高出乎人。夫贪名势者,诚为污贱。而将学问知识,看作为可以自夸之具,不悟此为自修之所不容不勉者。其鄙陋之情,较之贪名势等者,相去亦不能以寸。或欲建立某种事业,而不悟一切事业,皆人生职分所当为。若本自私自利之意作去,则不成事业矣。革命不出于救世之仁心,仅以忿嫉之私,欲取而代之,则以暴易暴,而可成顺天应人之功哉!如是而自谓有志,实则此等意念,正是无志者迷妄之情。私欲之炽然窃发而不自觉耳。以此为志,则是认贼作子,饮鸩自毒,乃以自绝其生生之理,而不可复阳,岂不哀哉!《庄子》:“近死之心,不可复阳也。”阳者,生义。言不可复生。 夫世之自暴自弃,以趋迷妄,本无志,而犹自熹为有志者,正以志字之义未明故耳。彼以为心之有所向往,便谓志。如是,则向于自私,向于狂惑,向于污下,无不可谓之志。而志之一字,又何足道哉!志字固有向往义,如《毛诗序》云:“志者,心之所之”是也。志亦与识同。识,记也。引申之为存。王船山《读四书大全说》云:“心有所存主名志。”余谓志字义,当以船山之训为主。阳明于志字,似取向往义。故曰“人苟诚有求为圣人之志,则必思圣人之所以为圣人者安在”云云。覆看前文。 盖谓所向往在乎圣人,必去求圣人之所以为圣。于是务效圣人,而用去人欲存天理之功。据此,则志者,非内自立,乃依他而起。他谓圣人。由外慕圣人而起向往,故曰依他。 不知天理之心,人人固有。反己自识,勤加保任。(附说一 )使此心,即上云天理之心。 常为主于中。而迷妄不起。即人欲不起之谓。 是谓心有存主。存主即是天理之心,非另有一心来存主乎天理之心也。而曰心有存主者,以措辞之方便,故于存主上置心有二字。 是谓志。故志者,自内立。非由向外追慕圣人,然后模仿之,以返诸己,而下存天理去人欲之功也。非由至此为句。 夫内无其源,而歆羡于外,终未可取资于外,以填实其内也。唯内有本而不穷,则依于自内,而顺以发之。(附说二 )滂沛莫御矣。使其未知反己,而欲其效法圣人,此必不可得者。圣人者,能尽天理者也。尽者,谓实体之而无有亏蔽。 必自求吾心之天理,即内有存主而后于克尽天理之圣人,乃知所歆慕,而有殷重向往之忱。如天理之心,为私欲所障蔽,竟不知反而求之,将堕没于迷妄之中。大浸稽天,长溺不反,其心冥昧,其质顽钝,是谓物化。物化者,天理已绝,更何望其能兴感于圣人而是则是效哉!

    附说一: 保者,保持。任者,任持。即毋放失之谓。勤加云云,却非用力去把捉此心,只是时时在在,不稍松懈,不令此心放失。如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乃至一切格物穷理时,都只任虚明之心,契应乎真,不以偏见或意见而兴谬解。如此,则天理之心,恒未放失。反之,如居处不恭,执事不敬,此便是天理之心放失了。乃至穷理时,而任意见去妄猜,或妄为然否,此亦是放失其天理之心。若天理存时,自能慎思明辨,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决不听意见用事也。学者于日用间,能澄怀自察识,则知勤加保任之功不可少。而于古圣贤为己之学,亦渐可识。

    附说二: 立志之立,只是顺吾所固有天理之心,而任其自然之发。顺字,正是工夫。上云勤加保任是也,发字极有力,直如春气至而万物皆发之发。此心备万理而起万化,含万德而应万事,其发也有竭尽乎?吾人只须有保任之功,不令此心放失,他自然会发。

    故志字有二义:曰存主,曰向往。二者实亦相资,必能反诸内所固有天理之心。此言内者,实不与外对。为不知反己者,故言内耳。上文用内字者,皆准知。 存持不懈,涵养充实,即中有存主,大本已立。则其器量日益宏远,睿智日益盛大而无碍,其精神乃与古之圣人相通。所歆慕向往者,一惟圣人之克尽天理,而思竭其力以与之齐,所谓当仁不让是也。故向往之极乎高明而远于污下者,由中有存主故也。若无所存主,而徒言向往,则天君失位,私欲潜滋。虽或有一念乍欣乎圣,而妄情即蜂起以间之,此念不可继,终为禽兽之归而已矣。夫中有存主,其向高明,谓向往圣人。 自不容已。譬如参天之古木,其根甚深,根,喻中有存主。 故挺然植立,以向穹苍,其向往极高。 而成参天之势矣。人之有志,盖亦如是。其存主愈纯固者,其向往必高明。人之所以克全其固有之天理,立大本以起万行,备众善而立人极者,以其志诚立而不可移故也。志字,具有存主向往二义,而存主义,实为主要。天理之心,历历不昧,参前倚衡,毋敢放逸。《论语》:“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即《太甲篇》“愿諟天之明命”意思。 造次颠沛,恒必于是。极夫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万物皆备于我,而至乐大足于己。此存主之实也。自始学迄于成圣,其道在斯。阳明以向往圣人为始学事,而终引归去人欲,存天理。其于存主之义,元未相悖。但初学未知反己。反己,即心有存主。 欲其以圣人,为所向往,是由不浚其源,而妄冀流之长也。其可得乎?

    阳明曰:“自古及今,有志而无成者,则有之矣。”此语未安。盖以向往言志,则徒外羡乎圣人,而其情不恒,其力不充,宜其无成也。若知志者,只是心有存主。则万理之宗,万善之源,反己体之而即是。此言体之,犹言保任之也。 无须向外模仿,知其在己之谓默识。知字义深,言自明自证也。 尽其在己之谓思诚。《孟子》曰:“思诚者,人之道也。”诚即天理。思字义深,思诚者,默与理契。起心动念,举手投足,无在非天理流行,而私欲不得间之。是思诚者也。 实其在己之谓据德。实者,充实之也。《论语》曰“据于德”。德者,推致吾心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力行而有得于心之谓。据者,即以德为所依据。 是故存主工夫,悉皆自力,不依他起。自力则未有无成者也。如其无成,必是自力未发起也。易言之,即志未立也。诚有其志矣,岂有无成者乎?子曰:“苟志于仁矣,无恶也。”仁即天理。 又曰:“我欲仁,斯仁至矣。”何患乎无成哉!夫唯以向往言志,则凡人情之所甚欲者,如政治家之求成于功名,乃至百工技艺之求成于事业。 皆其所向往,而皆不必有成。则以其事皆待乎外,而非唯依自力之可至也。若知志者,存主谓。则人人固有天理之心,所谓无尽宝藏是也。此心含万理,赅万善,故以宝藏言之。 此其发现,全凭自力,无藉乎外。自信,自成,而决不忧其无成。唯其力之足乎己,无所待而己矣。

    故志者,存主义。心有存主,即自力生。或有放失时,则反而自责,存主斯在。阳明责志之说,亲切无比,学者所宜服膺。子曰:“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夫人之患,在拘于形骸,而逞其私,以障碍其固有天理之心。遂至闭遏天赋无限之力,不能引而发之,宣而畅之,以成乎颓然无所堪任之顽物。佛家说众生之最卑劣而不可语向上事者,为无所堪任。今吾国人纵欲败度,难与为善,正佛之所呵。 此孟氏所云“自暴自弃”也。明儒方正学曰:“人之身不越乎百年。善爱其身者,能使百年为千载。不善爱其身者,忽焉如蚊蚋之处乎盎缶之间。夫蚊蚋之生,亦自以为适矣。而起灭生死,不逾乎旬月,当其快意于所欲,以盎缶为天地,而不知其所处之微,昧陋之民亦若是矣。迷溺于财色权势,以身为之役,而不以为劳其心以为至乐也,而不知其可悲也。甚适也,而不知其污辱也。均之为身也,圣贤之尊荣若彼,而众人之污辱若此,曷为而然哉?有志与否致之耳。”朱子与田子真书曰:“吾辈今日事事做不得,只有向裹存心穷理。外人无交涉,然亦不免违条碍贯,看来无着力处。只有更攒近里面安身立命耳。不审比日何所用心,因书反之,深所欲闻也。”朱子所云“攒近里面安身立命”者,正是存主处着力。正是立得此志定。学者由是而学焉,彻上彻下,彻始彻终,只此而已矣。反是而求成于学,吾恶知其所极哉!

    夫学者必自有其志,而后可读经。何者?六经,圣人之言也。圣人之言,发于其志。学者在由圣人之言,以通其志,非徒诵其言而已。通圣人之志者,必自有其志者也。所以者何?一言乎志,则众人与圣人同也。同而后可以相喻。由志同故,其量之无所不涵也同。其智之无所偏蔽也同,其思之无所不运也同,其仁之无所不周也同,其力之无所不注也同。唯同也,故相喻。如好好色,恶恶臭,我知人之有是好恶也,我与人之情本同故也。蛆生长乎粪。毛嫱、西施,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蛆与鱼鸟,不同乎人之情,则于人之所好恶,必不相喻矣。以是反征,志同而后可相喻,断然无疑也。圣人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其于造化之奥,天人之故,冥会而实体之。万事万物之则律,精思而探其原。天下后世群生之休戚,常若痛痒之在其身。凡此,皆圣人之志之所存也。学者如无志,即自暴自弃,以远离乎圣人,而为夷狄乌兽之归。犹望其通圣人之志,是责蛆与鱼鸟,通吾人之好恶也,非大惑欤?夫众人之与圣人同焉者,其志也。众人而有志,则众人亦圣人也。虽去圣人千岁之遥,万里之远,而相喻如一体也。众人而无志,则众人只是众人。纵使亲承圣人馨欬,而精神不可通,相隔奚啻天壤。况读其遗经于百世之下者乎?故学者如不能立志,责志,则其读经,如童子诵数而已,终不可喻圣人之志。夫以志喻志,上志字,就学者言。下志字,就圣人言。 以在圣人者,与在己者同也。己者,设为学人之自谓。 无志,终不可喻圣人之志,为其自相障隔也。学者不立志,便自与圣人障隔耳。圣人何曾远人以为道哉! 经生辈治经,只以精审训诂,考核名物等为务而已。将圣贤反己求志之实学,漠然无所动于中。外驰而丧其内,以博闻为名高,而不务成己成物之实。 侈知而昧其原,侈于琐碎之知,而不闻大道。 如是而读经,与不读何异?象山教学者先立乎其大,大谓志。真千古明训也。

    学者何故不能立志,私欲累之也。私欲之甚者莫如名。外竞于名,则中藏鲜实。亡实者,志已不持,万恶所由始也。古今有聪明才辨者盖不少,而考其所造就,往往甚草草,甚至自误误人之罪不可逭。其所由至此者,急于自见,迫于自炫之私过炽。则自反自修之忱,渐减以之至尽。逞浮游之小慧,纵摇荡之狂情,投时风众势之所偏尚,而不暇于择善固执,不堪以精义入神,此好名者之通患也。好名之风盛,则思想界日趋于浮浅,混乱。其群俗相习于卑靡,虚诳、淫佚、纵欲,乃至作种种恶。而无有维系身心,充实生活之要道。好名者,外逐而内无以自持,故其流极不堪问。学者习以成风,则影响于社会者,其害不小。天之化道,始于幽潜,《乾卦》初爻,可玩。 人之成德,修于宥密。《诗》云:“夙夜基命宥密。” 虚名不可尚也。善夫章实斋之针名曰:“名者,实之宾。实至而名归,自然之理也,非必然之事也。”君子顺自然之理,不求必然之事也。君子之学,知有当务而已矣。未知所谓名,安有见其为实哉?好名者流,徇名而忘实。于是见不忘者之为实尔。识者病之,乃欲使人后名而先实也。虽然,犹未忘夫名实之见者也。君子无是也。君子出处,当由名义。先王所以觉世牖民,不外名教。伊古以来,未有舍名而可为治者也。何为好名乃至忘实哉?曰:义本无名,因欲不知义者由于义,故曰名义。教本无名,因欲不知教者率其教,故曰名教。揭而为名,求实之谓也。譬犹上古之民,不知粒食,而揭树艺之名以劝农。不知衣,而揭盆缲之名以劝蚕,今不问农蚕,而但以饱暖相矜耀。必有辍耕织而忍饥寒,假借糠秕以充饱,隐裹败絮以伪暖,斯乃好名之弊矣。故名教名义之为名,农蚕也。好名者之名,饱暖也。必欲骛饱暖之名,未有不强忍饥寒者也。然谓好名者丧名,自然之理也,非必然之事也。昔介之推不言禄,禄亦弗及。实至而名归,名亦未必遽归也。天下之名,定于真知者,而羽翼于似有知而实未深知者。夫真知者,必先自知。天下鲜自知之人,故真能知人者不多也。似有知而实未深知者,则多矣。似有知,故可相与为声名。实未深知,故好名者,得以售其欺。又况智干术驭,竭尽平生之思力,而谓此中未得一当哉!故好名者,往往得一时之名。犹好利者,未必无一时之利也。且好名者,固有所利而为之者也。如贾之利于市焉,贾必出其居积,而后能获利。好名者,亦必浇漓其实,而后能徇一时之名也。尽人心不同如其面。故务实者,不能尽人而称善焉。好名之人,则务揣人情之所向,不必出于中之所谓诚然也。且好名者,必趋一时之风尚也。风尚循环,如春兰秋菊之互相易而不相袭也。人生其间,才质所优,不必适与之合也。好名者则必屈曲以徇之,故于心术,多不可问也。唇亡则齿寒,鲁酒薄而邯郸围,此言势有必至,理有固然也。学问之道,与人无忮忌。而名之所关,忮忌有所必至也。学问之道,与世无矫揉。而名之所在,矫揉有所必然也。故好名者,德之贼也。若夫真知者,自知之确,不求人世之知之矣。其于似有知实未深知者,不屑同道矣。或百世而上,得一人焉。吊其落落无与俦也。未始不待我为后起之援也。或千里而外,得一人焉。怅其遥遥,未接迹也。未始不与为比邻之洽也。以是而问当世之知,则寥寥矣。而君子不以为患焉。浮气息,风尚平,天下之大,岂无真知者哉!至是而好名之伎,亦有所穷矣。故曰实至而名归,好名者丧名,皆自然之理也,非必然之事也。卒之,事亦不越于理矣。愚谓真有志者,不愿乎外。量宏者其识远,何暇计流俗之名。夫鷃鹊啁啾,和者多也。茅苇黄白,靡者众也。凤高翔于千仞,桐孤生于百寻,虽寡和无偶,而终不能屈折以随乎茅苇鷃鹊。是以君子发愤忘食,闇然自修,不知老之将至,所以求适吾事而已。以有涯之生,逐无涯之毁誉,舍自得之乐,干庸众之歆戴,此岂有所不获已哉!愚贱之亏其中,无以自持而已矣。

    经学者,使人克治私欲,而以天地万物一体为量者也。道在反身而诚。诚则无私,而后知天地万物皆备于我,本性自尔,自形言之,我与天地万物固是各别。自性言之,我与天地万物元是同体。故孟子言“万物皆备于我”,乃见性之谈。非意之也。物我无间,实理如此,岂由意想安立。 夫求诚只是责志,责志必毋近名。名者,务外之私,与志不两立者也。志者,中有存主,无羡于外也。然学者或知求志,而持之尚未固,养之犹未纯。则好名之习,每潜伏思逞,以摇其志。此时,则赖反己察识,以克治徇名务外之私。而使固有天理之心,涵养益盛,贯动静,静,谓不与物接时,渊寂之中,而有思焉,无邪无妄,是天理之心自然之明也。动,谓万事交感时,泛应曲当,皆天理之心自然之则也。故动静万殊,而此心之贯乎万殊者,主宰恒一。 合内外,天理之心,周流乎万事万物,而无所不涵。故事物非离心外在也。内外之界泯故云合。 极博约,知极其博,而守极其约,皆天理之心自然之运也。 而恒澄然不乱。天理之心,无惑染故,无昏扰故,故云澄然。感而遂通,莫不有则。故云不乱。 此谓中有存主,此谓志定。志定而后计名之私尽。此事谈何容易。若志未定时,则徇名务外之私,时起时伏,祸根不拔,则向外求适意,而亡己以求有当于世。亡己之己,非是小己。易言之,即非形骸之己。学者必须识得天理之心,方是真己。孔子曰:“古之学者为己。”只是存养其真己,而不忍自亡耳。 种种揣摩、迎合、忮忌、诳耀之私,不可究诘。揣摩风会,迎合众好,比党以相标榜。异己则忮忌之。虚诳以邀誉,夸而无耻。 心地既杂染不堪,而义理自不来舍,纵其琐慧,可以小知,决不可大受。欲其冥于至理,通于大道,断非所堪也。夫好名本人情之常。佛家弥勒菩萨位当补处。补处者,谓其当继释迦佛而居佛位也。 而其少时,好游族姓。未免近名。其后发愿趣真,乃证佛果。故知克念作圣,存乎其人。吾国自后汉以来,名士之风特甚,魏晋名士之风,始于后汉。吾昔年有小文言之。 顾亭林称美东京风俗,实甚错误。名士比党标榜与附势、荡检之风,自后汉始。不独林宗、太邱皆乡原也。经师如荀爽、马融,昔人已不满。即郑玄应袁绍之招而道死,又岂笃实之儒?孔融本不学,与弥衡诸狂童相奖借,其尊玄也,正可见其标榜之习耳。当时唯卢植无可议。实德衰,而实学不修,由后汉作俑,以迄于今,而害尤烈。晚明,王船山、顾亭林,力矫污风,至以讲学聚徒为戒。而船山窜身猺洞以没世,尤为卓绝。余少无奇节,然服膺船山,常求所以守拙而沦于孤海,深惧夫力之不胜也。近时士习,尚表曝而薄闇修。生心害政,虚诳宣传是务,而生民之祸亟,老怀深痛。与后生言,必以务名为戒。晚而惧先圣义理之学,日益废绝。常欲约一二有心人为学会,相与护持。而卒不敢轻举,虑夫与俗之务声气者同科,将反其所期也。呜乎!士生今日,如之何而始为自靖之道,此实难言。冬岭寒云,独立而苍茫望天。忽有感于宣圣之言曰:“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吾何尤焉,当自求寡过而已矣。夫六经之精微,非具民胞物与之量者,不能领取也。徇名务外之鄙夫,何可穷经?吾老而常自竞竞也。究训诂,征名物者,盍更进而寻其本乎!

    为学有无实德,其差极远,奚啻天渊?而其所以差殊者,则判于一念敬肆之几而已。心存乎敬,则人欲日消,天理日明。谢上蔡语。 心失之肆,则人欲盛而天理灭矣。天理即本心也,实非有灭。但吾人不能保任本心,乃任私欲起而障之,即天理不得显发,故说为灭。 夫经学者,旧云圣学。其为道也,以见自性为极。至诚之理,生生不息真几,言其为万有之本原,则曰天或道。言其为吾人所以生之理,则曰性。故见性,即知天道。非吾性之外,别有天道也。见字义深,自证之谓见。 以会物归己为本。僧肇云:“会万物为一己。”此即孟子万物皆备于我之旨。盖我与万物之性同,则物无非己。 以反身而诚,乐无不备,为功修之实。孟子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反己求诚,是尽性者也。”自性涵万德,备万理,藏万化。唯反身而诚,则率性而行,无私欲为之障。故自性显发,无稍亏蔽,而谓之尽也。乐者,本性具足。廓然无待。故见性,则无羡欲之累。无纷驰之惑,无挂碍,无恐怖,而至乐备于己矣。 以己立立人,己达达人,极乎裁成辅相,参赞位育,为功修之盛。(附说一 )圣学广大悉备。未始遗知能,而实超过知能之境。此其所以别于宗教,宗教尚信仰,而不任知能。求主宰于外,而不见自性。 而为哲学之极诣。哲学家尚知能,驰思辨,未能返己而证物我同体,未能遗知而冥于无待,此哲学家之自画也。儒者六经之道,方是哲学究极境地。 甚深,难穷哉,圣学也!夫圣学幽远,非仅事知解工夫者,可以契悟。原其入德之门,必由敬畏。且非止入门一段工夫而已。以此下学,即以此上达。由始学以至成圣,盖终其生亹亹焉而无一息可忘敬畏者。然人之精神,必有所依归,而敬畏乃生。若漫然一无所依止,一无所归向,则情浮而不专,知浮而难凝。真智必凝寂,而后圆明无碍。若无所依归者,只务浮泛的知识,则无凝寂之功,而真智不启矣。 知驰于琐,务琐碎之知,则精神纷散,而难集其虔诚,以合于冥汉。此言冥漠者,即谓吾人与万物同具之性体。以其冲寂而无象,浑然不可分割,故云冥漠。 而情失之淫,淫者,轻荡貌。 则敬畏不生。敬畏失,而内无以自持,即精神坠退,而人生乃陷于悲剧矣。夫敬畏者,其中惕然,恒有以自任之重。而惧其不胜也。若有所制之,而不敢纵吾意,顺吾欲,悠然于身世之交,而毫无忌惮也。其精神所由凝聚,而精进不己,上下与天地同流者,只以不舍敬畏故耳。(附说二 )

    附说一: 《易系传》曰:“裁成天地之道,辅相万物之宜。”夫大化无有作意,物之受成于化,不能咸宜。天高不可测也,地险不可逾也。乃至人物有灵蠢等等之不齐,若斯之类,盖不可胜穷。虽巧算,不能举其数也。故曰:“天道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化之成物,必非有意安排,令其一切皆无憾也。而圣人则有忧之。其于化之不齐,而为人所不能无憾者,必将使之无憾而后已。是故学不厌,诲不倦,智周万物,而道济天下。教化修而群智启,度制立而群力舒,器用备而群生遂。故使灵者益明,蠢者不囿于其质。天高,数理可测也。地险,舟车可夷也。其他种种不齐之数,通先圣后圣之所忧,将皆有以弥其缺憾。此裁成辅相之功,所以为圣道之极致。而非出世趣寂之佛氏可同日语也。《中庸》云:“能尽己性,则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与天地参矣。”又曰:“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大哉圣人之道,极于位育,而尽性之功毕矣。

    附说二: 孟子言上下与天地同流,义极深远。吾人之精神,即是天地精神。本非有二。而众人不能同于天地者,私欲障之耳。圣人当存敬畏,私欲不得萌。便与天地为一。友人有云:学以通宇宙为极。余曰:此义深远,但恐学者未达本原,却生误解。如计有外在的宇宙,而吾与之通。是欲以此通彼,终成滞碍。须知,圣人尽性之学,原来见到宇宙本吾一体。《孟子》云:“万物皆备于我。”《新唯识论》盛明此义。我与宇宙,何曾有彼此之隔。又岂有不通者?只为人有私欲,自生障碍,便须说通耳。然《新唯识论》只就本体论之观点立论,学者识得此理,而善体之于日用之间。则如《孟子》所云:“明人伦,察庶物”;易云:“智周万物,道济天下”,与“裁成天地之道,辅相万物之宜”,及“制器利用,迄观其会通,行其典礼”,以至位育之盛,皆足征吾人与宇宙,本为一体流行。其发展与日新,无有穷竭。吾人妄执七尺之形以为己,而不悟宇宙为一己。便自作障碍,不能大生广生,体大化而游无穷。诚可惜也。他日,容当专文论之。

    或复问言:“敬畏之生,必有所依归。先生已言之矣。然圣学非宗教,亦先生所言也。夫宗教信有上帝,即其依归。故昭事翼翼,《诗》曰:“小心翼翼,昭事上帝。”翼翼即敬畏貌。 毋敢放逸。经学既非宗教,其示人以依归者,果何在欤?”答曰:善哉问也。而惜不知反求诸己也。夫妄计有上帝,而以为依归者,此迷妄之情也。依妄情而起敬畏,非真敬畏者。真敬畏者,自性即本心。 恻然发动,不容已也。经学明示人以依归,其说在《论语》“君子有三畏”章。而吾子不悟何耶?今录其文如下:

    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此章,从来注家多失其旨。开首“畏天命”一语,是全章主脑。大人则实证天命者也。圣人之言,则原本天命而非妄也。原本二字吃紧。 盖圣人即实证天命者,故其所言虽多端,而无不从天命或自性中流出。故无虚妄。

    何谓天命?《集解》曰:“顺吉,逆凶,天之命也。”正义曰:“天命,兼德命禄命言。知己之命,原于天。则修其德命,而仁义之道无或失。安于禄命,而吉凶顺逆,必修身以俟之”云云。《春秋繁露》《郊语篇》引此文,解之云:“以此,见天之不可不畏敬,犹主上之不可不谨事。不谨事主,其祸来至显。不畏敬天,其殃来至闇。闇者,不见其端,若自然也”云云。按《集解》与《繁露》言天命,专主祸福。其所谓天,即相当于宗教家之神。甚乖孔子本旨。《正义》分言德命禄命。其禄命说,同于《集解》、《繁露》。而说德命,则云知己之命原于天。似谓人有灵性,为天神所予。此亦宗教家言也。其实孔子言天命,本无宗教意义。今举《易》、《无妄》与《中庸》、《论语》互证之可见。

    《无妄》之《彖》曰:“动而健,刚中而应,大亨以正,天之命也。”

    详此云动而健者,正显本体之流行。动字,义极深远。非如物体移动之动。参考《新唯识论》健者,至刚义,纯净义,乾卦曰:“纯粹精。”即是清净之极,无有染妄。变动不居,不守故常,曰不居。详《新唯识论》。於穆不已。於穆,深远义。无止息,曰不已。惟其刚健,乃生生而不可穷竭,无有留滞也,故曰动而健。

    刚中而应者,《无妄》之卦?,其五爻为阳。凡卦六爻,自下向上数之。 故说为刚。阳者,正是动而健,故以刚言。五, 为上卦之中,初至三爻为下卦,四至上爻,为上卦。五爻,于上卦为居中也。 以刚居中,故曰刚中。应谓二爻以阴而应五之刚也。《正义》曰“九五,以刚处中。六二应之”,九,表阳。六,表阴。 是刚中而应。

    按上云动而健,言体之成用也。譬如大海水,全现作众沤。众沤,喻用。大海水,喻体。体唯是一,而其现为用,则万殊。故一切人物,各各差别,要皆资始于健动之本体,无二本也。详《新唯识论》。 下言刚中而应,则就其在人而言之。人得此动而健者以生,是本体在人,乃为吾人之性。即此性德澄明,所以运乎吾身,而御物不失其则者,是谓本心。澄者,空寂义。空寂谓无形无象,无有染污,此健动之本然也。不空,则滞碍,而无生化,即不成健动。明者,灵明。言性体元备万理,涵万善,乃极灵明而无迷闇也。《易》云大明是也。若非内具灵明之体,则一切知识,如何可能。内无鉴别,则与物不相喻,何成知识。 心也,性也,名异而实一,即吾人所固有健动之本体也。明乎此,则刚中而应之义,可得而解。阳刚为本心之象,刚居中,即本心内在炯然,为一身之主之象。故曰刚中。而应者,六二之阴,物欲之象。以柔应刚,柔谓阴,即指物欲。刚谓本心。 是物从心,欲从理,理亦谓心。 即欲莫非心之发,物莫不随心而呈之有则也。如奴仆顺从主人,即奴仆之行为莫非主人之行为。非离主人别有异动故。 《正义》云:“有应,则物所顺从,不敢虚妄。”此明吾人有炯然在中之主宰,能制驭物欲而不与俱靡者,此即动而健之本体也。

    “大亨以正”者,本体流行,无有阻碍,无有匮竭。亨通之至,故曰大亨。体备万善,刚健而无所不胜。凡物各得之以有生,故说为正。

    其结曰“天之命也”者。言上所云云,即此谓之天命云尔。天者,言乎本体之绝待而无相也。相者,形相。凡有待之物,即有相。无待者非物,即无相。《中庸》以无声无臭言天,正显无相。 命者,言乎本体之流行也。上释天命二字之义。

    详上所述,首言动而健,正明本体流行。

    次言“刚中而应”,则明本体不待外求。吾人有炯然在中之真宰,能用物而不为物役者,此谓本心,即是本体。何劳向外穷索哉?

    次言“大亨以正”。正之为言直也。本体之动,无虚妄故。亨者通义,物皆同体,无间隔故。如见杀牛,而不忍闻其哀呜之声,即本心之发,视牛之惨,犹在己也。本心即本体。原不限于一己之形,固通万物而皆一也。 极欣畅故。拘小己,即徇私欲,而不得欣畅。若证本体,则不执小己,而欲尽,理明,岂有不欣畅者。

    《无妄》之言天命,即是本体。反己体之自见。圣经中释天命一词之义蕴,最明白简要,而赅摄深广者,莫如《无妄》之《彖》。学者不可不详究也。

    《中庸》:天命之谓性。

    《新唯识论》附录曰:“本体绝待。随义而异其名,无声无臭曰天。”《中庸》末章:“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上者,绝对义。天者,宇宙本体之目,非谓神帝也。载者,言其备万理,含万化也。无声无臭者,言其寂然无象也。於穆不己曰命。《诗》曰:“维天之命,於穆不已。”命者,流行义。维天之命者,言乎本体之流行也。於穆,深远义。不已者,真体之流行,无有止息也。民之秉彝曰性。彝,美也。此美绝待,非与恶对。天命者,本体之目,本体具万善,至美者也。民,犹言人。夫人皆秉天命以有生。即秉至美之理,以成为人。故克就此至美之理之在人而言,则曰性。然则性即天命,玩之谓二字可见。岂可外自性而别寻天命乎?

    《论语》:五十而知天命。

    《新唯识论》曰:“夫天命者,以其无声无臭,而为吾人与万物所同具之本体,则谓之天。以其流行不息,则谓之命。故天命,非超脱吾人而外在者也。”又曰:“孔子五十知天命之知,是证知义。其境地极高,非学人悟解之谓。”以上并见《新论明心上》。

    综观《易》、《中庸》、《论语》之言天命。义本一致,原无宗教意义。学者识得天命原是自家真性,至富而备万理,至刚而涵万化,至大而藏万善,至尊而超万有。为万有之本体,故曰超。非谓其超脱于万有之上而独在也。 其生生之盛,而含德之厚如此,吾人所当恭谨奉持,克全本分。天命即吾真性,是所固有,故云本分。 而毋拘形骸,逞迷妄,以自丧其真性。真性即是真我。亦云真实的生命。夫自真性言之,本通物我为一体。而拘形骸以为自我者,则与物对峙。是失其真性者也。真性本无迷妄,而私其形骸者,即一切迷妄,无端而朋从以兴,不可究诘。迷妄既炽,真性遂失。故欲全其真者,必毋拘形以陷于妄。 百年之内,百年者,人寿之大齐。 常战兢而不敢自宁,怵惕而不甘自欺。所以全吾之真,尽吾之性,而不忍剥丧本根,自甘污下也。才一念轻肆,便是非几。几者,动之微。非者,邪妄之谓。 大风起青苹之末,其端甚微,其极乃滔天而不可救。人禽之判,只在几希。岂不危哉!朱子曰:“如非礼勿视听言动,与夫戒慎恐惧,皆所以畏天命也。”不睹不闻之中,常怀戒慎恐惧,则邪念不得而萌。 此则指出敬畏之实功。然必自识天命,方知敬慎顺承。顾可易言之哉?横渠《西铭》注重孟子事天之义。冯芝生特取之,极有见。天者具云天命,但以其在人言之,即《新唯识论》所云性智是也。性智炯然明照,吾人须敬畏顺承,不敢违逆,如宗教家常凛然有上帝之鉴临一般。此谓事天,事天之功密,则性智方得脱然超出,即主宰恒定。而百体从令,迷妄不兴。此工夫至谨严,亦至平易,学者忽之而不肯为,何耶?

    次“畏大人”者。郑注:“大人,谓天子诸侯为政教者。”言天子诸侯能为政教,是为贤德之君。从来注家,多同郑氏。惟《集解》云:“大人即圣人,与天地合其德。”余谓《集解》是也。陈 古训,谓解大人即圣人,则与下言圣人之言相复。不知圣人之言,谓载在经籍者。敬畏圣人,与敬畏其言,自有分别,何至相复。《易》《文言传》:“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云云。《孟子》言大人者最多。其《尽心章》曰:“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告子章》曰:“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此为大人而已矣。按孟子先立其大,为象山、阳明所本。大者,谓天命,亦即本心或性智。敬畏天命,或存养性智,即是立乎其大。小者,谓目之于色,耳之于声,乃至四肢之于安逸,阳明所云“顺躯壳起念”是也。敬畏天命,即是性智恒为主于中。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即敬畏性智之明,而不敢违之以行不善。如此,则大者立定,而四体不至纵欲以夺其大者矣。学至于此,始为大人。《集解》谓大人即圣人,证以《易》、《孟子》之言,无误解。郑训君上,以鄙情而测圣心,甚谬。夫圣人,实证天命者也。实证,便与天命为一。孔子五十知天命之境,其生心动念,即是天命昭著。故曰知者证知。若吾侪言天命,只是悟解及之,未能实现天命于己,即常为小者所夺,而违吾之天也。吾畏天命,即不得不畏圣人。以圣人为人伦之至。至者,极义。圣人实证天命,故于人伦中为立其极。极,谓同于天也。 吾对之,有高山仰止之思,则严畏自不容已。由于圣人起严畏故,则精神一于向上。胸怀日以冲旷,不近庸鄙,故冲旷。 神智开豁,胸怀冲旷,则智不蔽。 而德充于内。其此精诚之效,诚非无忌惮之小人所可或喻者。孔子梦见周公,其严畏爱慕之深,可以想见。敬与爱相因,不知爱之,而肯敬畏之乎?路之犬吠尧,犬不知爱尧,故吠而不敬也。 古之大人,未有于前哲不生敬慕者。志定于内,则于先知先觉,或志同道合之侣,自必起殷重向往之忱,而怀声应气求之雅。与前文立志一段参看。 所以致其恭谨,而不忘畏惮者,岂有意为是哉!直恻悱之动于不获已尔。

    且由畏大人而推之,则不论前古或并世,其人苟为圣人之徒,则皆吾之所不容弛其敬畏者也。世无孔子,不当下之,此吾少年之亢怀也,老而后自知其慢也。夫必圣人而后畏,则取善之途已狭。宅心不广,何堪蓄德。“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详《论语》。此等胸量,浑同太虚。岂释氏之天下地上惟我独尊,可同日语哉?若乃世教衰绝,民不兴行。有志者求之天下,不得而见圣人之徒。旷观古今,而中有怦怦然动。索焉不知涕之何从。斯时,乃若有隐相慰喻者。吾惟恭敬承之,而不敢亵。是则吾畏大人之念,不容以世衰而可弛也。或有难曰:“公所谓圣人之徒者,多出于庸俗之推崇,岂尽可畏?”答曰:吾所谓圣人之徒,非以庸俗之所推崇者为标准也。若从祀文庙之诸儒,其当黜者殊不少。此不及论。古人往矣,其行事在载籍可考,否则必有遗书可玩。其言之诚妄,浅深,真有识者自不为其所欺。如李光地、汤斌之徒,其理学果何足道。光地、斌之仕于清廷,大节已失,不足比犬马矣。吴草庐辈,仕蛮野之朝,秽贱不足论。刘因以高隐自炫,而作赋幸南宋之亡。则王猛、许衡所不忍也。王猛虽事苻坚,临殁而思存晋。彼固功名之士,其实于伪理学远矣。 儒之为乡愿,为夷狄,而被庸俗推为圣人之徒者盖不少,是在真有识者能自辨之耳。吾兹之所言,本为有识者发,其顽懦无识,又可与之言斯义哉?

    次“畏圣人之言”者。如六经之言,皆修齐治平诚正格致之大道。大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正心、诚意、致知、格物之八目,是总括六经旨要。 字字皆从天命自性中流出。天命即是自性,故用为复词。 故其言无有虚妄。即其间不无七十子后学推演之说,然皆依据圣人之旨,故不可轻疑,或妄叛。夫于叛戒妄者,示叛之必不可也。圣人颇有依古代社会之所直宜而立言,或不必宜于今者。吾人可不拘守其言,当变而通之以尽利。然变通则非叛也。圣人,随时而酌其宜之微意,是求圣人之言者所不可忽也。于疑戒轻者,则非谓不当有疑也,只不可以轻心致疑耳。于圣言而有所不得于心时,疑虑方生,则必以畏惮之心持之,恐自任私智而不达圣意也。如是,则气静而神清。久之,或见圣言之不可易,吾疑之者妄也。或见圣言亦有所不周于后世之务,吾因疑,而新有所启也。非吾之智高于圣人也,吾承圣人之遗产,而加以新经验之多,宜其不限于前哲之所见也。疑不忘畏,故不为苟疑也。若轻心以生疑,则气躁而神昏。其于圣言,断无真解。且其由疑而转立己见,又逞邪妄。此为轻疑者必至之患也。

    且不独叛之为罪,疑不可轻而已。窃而似之者,更无忌惮。似者,不有其实,不得其真之谓。古今有浅夫昏子,于圣人之言,本未能精思而力践也,而窃之以为名高。考据家仅通六经之训诂名物而已,而曰圣人之道在是。曾不思畏圣言高远,吾实未得其旨也。吾之疏解,皆似之而非也。则窃圣言以自文,而无所畏矣。理学末流,则袭程、朱、陆、王诸老先生之绪言,以托于孔、孟之徒,践履无实,知见固陋,而语录迭出,不知所谓。是其窃而无畏,较经生尤偷惰鲜耻也。至于浮夸盗名,托《春秋》、《礼运》,而以圣自居者,或标榜圣言,而所行与之相反者,斯皆不足论。

    墨守而无所创见者,似畏而实非畏。余尝言:孔子云“信而好古”。好之一字,是在情趣上说,非就知见言。《论语》“温故知新”,《易》曰“智周万物”。可见孔子祖述、宪章,《中庸》: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言尧、舜、文、武之言,载在《尚书》者。皆孔子所祖述与取法也。 原非墨守。孟子言孔子集大成。集大成者,言其融贯百王,取则众圣,以发明大道。其所深造自得者,乃创获,而非墨守。譬之化学的变化,实创生一新物事也。下士墨守圣言,只是顽钝,何关敬畏。此之不辨,将使顽夫托于畏圣言,而圣学乃真绝矣。

    夫叛圣言,德之贼,是以犷悍祸天下者也。犷悍者,由二恶故。一由挟私,故悍。一由无智,故犷。 必不可与言变通。清末以来,叛者实繁有徒,而世乱不知所底。轻疑圣言者,德之弃。是以浮乱祸天下者也,必不可与求理道之真。今日思想界习于浮浅,混乱,故士节不修。而天下理乱之原,终不得而明。国危已亟矣。窃圣言者,是以私偷祸天下也。凡窃,皆由私与偷。私则不知道之大,而不复自求也。偷则安于无知,而不肯致力也。吾国人此病最深。墨守圣言者是以固陋祸天下者也,此病,国人亦甚重。综前四祸,其源皆由于不畏。夫畏圣言,则必虚心以体之,深心以玩之,困心以穷之。此三心,宜细玩。而难与不知用心者言。 尽此三心,而后其于圣言也,有所变通,而非叛也。有所致疑而不轻,将以求真也。有所发挥,而深嫉夫窃也。有所创见,而不甘墨守也。此由畏而能虚心,能深心,能困心之效也。若于圣言,漫无所畏。则三心亡,而四祸有所必至。此非方今之大患哉!

    附识一: 曹生曰:“昔儒言敬畏天命者,大抵是一种超越感。盖以天为超越于万有之上。吾人好虔诚投依,终是与天为二。今先生指出天命即是自性,亦即本心,亦云性智。则事天者,事其在己之天也。性智无知而无不知,善善恶恶,性智自然之明也。吾人敬畏性智之明,而不敢以私意,私欲违碍之,是谓事天。先生之义如是,则事天不是一种超越感也。”余曰:汝已得吾意。然性智即是照体独立,性智自体,元是觉照圆明,而无迷闇,故云照体。独立者,谓性智是主乎吾身之真宰,亦即是万有之真宰,吾人与万物,非二本故。 本自超越物表。以其为万有本体,绝待无匹,故云。 但与宗教意义,截然不同耳。宗教家之上帝,则是超越于万有之上而独在者。

    附识二: 或问:“大人似不尽可畏。如朱子,古今推尊,虽不遽谓圣人,要皆以为圣人之徒也。然朱子闻象山之丧,祭毕而曰:‘死了告子也。’其攻唐仲友,亦甚无度。”曰:此二事者,前辈多不信为实。纵有其事,要不可以连朝之阴曀,而遂不信太阳之光明也。夫论人,谈何容易乎?人生不能无气质之拘碍,习气之缠扰。虽志学极切,见道极明者,而恒苦于习之坏者不易尽除。习之来源甚远,人类有生以来,种族经验,皆习也。 质之偏者不易遽化。其动念偶失,行事偶乖,固有可谅。要在观其素志,是否真走向上一路耳。以小眚,而掩其大德。何忍如是苛乎?乡原不知天命而不畏也。自甘污下,而于言行之际,则内存城府,而外顺世情。非之无非,刺之无刺,习险曲而违天命,乃成不可原之恶矣。朱子平生信道笃,而自任过勇,故辟异端甚力。其不满象山之近禅,若嘅且憾者。盖未尝一日忘。观其语录笔扎时及之可见。象山垂殁,朱子挥涕而有告子之叹。记者录其语,自不无变易。 要不可以世俗之薄情者相衡。至唐仲友事,则朱子似迁怒而不察传闻之失实。要亦仲友之亢,有以激之。先君其相公曰:“朱子有必为圣人之志,以振起绝学,救天下万世为己任,此其不可及处,斯百世公论也。”余谓儒之为乡原,为夷狄者,乃不可赦。若小节差失,或有过而能改者,皆不当苛论。吾国人于仁贤,不惜其苛求之过。而相尚于乡原。于穷凶大憝,又往往俯忍而不敢声讨,此群化所由日敝也。

    学者有三畏,而后可读经。若无此三畏,则以矜博闻,识故事之心,而涉猎经籍,直侮之而已。以此自绝于大道,岂不惜哉?《管子》曰:“思之,思之。又重思之。思之不得,鬼神通之。非鬼神之通也,精诚之所致也。”学者读经,而不得圣人之意,亦惟积其精诚而已。敬畏而已。

    综前所说,皆关本要。本者根本,要者切要。 若乃学问之道,温故知新。恢宏众智,圣经亦未堪孤守。又宗经、释经,元自分途。释经,如经师专治训诂、名物、度数等,是但疏释经文而已。宗经,若究心义理者,虽宗本六经要义,而非以注疏为务。 汉、宋评章,不容偏尚。吾将略明之云尔。

    或有问曰:“先生主张读经,将谓西洋学术如科学、哲学等,可一切拒之而不讲欤?”曰:恶,是何言。自科学发明以来,其方法与结论,使人类智识日益增进,即人类对于生命之价值,亦大有新意义。略言之:如古代人类对于自然势力之控制与危害吾人者,唯有仰其崇伟,而莫敢谁何。科学精,而后人有勘天之胜能。可以控制自然,解其危害,而利用之以厚吾生者,犹日进未已。人类知识之权能日高,遂得昂首于大自然之表,取精多,用物宏,其生命力得以发舒,无复窘束之患。科学方法未精,即技术不发达。而物质贫乏,使人生活窘束,而生命力难发舒矣。 此科学之厚惠一也。古代社会,有治人者,治于人者,及贫富与男女间,种种之大不平。几视为定分而不可易。自科学兴,而注重分观宇宙,即于宇宙万象,而分析研究之。 与实事求是之精神。于是对于社会上种种大不平,能析观,以周知各方之利害。综核,以确定改造之方针。向之大不平者,渐有以除其偏敝,而纳之均平。人道变动光明,已远过古昔。此科学之厚惠二也。古代人类常屈伏于神权之下,如蚕作茧自缚。科学进步,已不限于实用,而常为纯理之探求。见理明,而迷信自熄。人生得解脱神权之束缚,而自任其优越之理性。此科学之厚惠三也。科学破除宗教迷信,是其所长。然宇宙实体,人生真性,终非科学所可究明。则又未可专恃科学也。 略说此三,而科学之重要已可知。西洋哲学,其发源即富于科学精神。故能基实测以游玄,庶无空幻之患。(附说一 )由解析而会通,方免粗疏之失。(附说二)西学之长不可掩,吾人尽量吸收,犹恐不及,孰谓可一切拒之以自安固陋哉!

    附说一: 真理之发见,常赖乎玄想。然玄想与空想幻想,截然不同。印度佛家富于玄想,是其所长。然极好逞空想,幻想,此病却重。西洋人尚实测,而又能玄想,斯可贵。

    附说二: 印度佛家颇精解析,而好为空想。不由实测,则其解析,多无义据。如王船山诗云:“如鸟画虚空,漫尔惊文章。”颇中其失。吾国自汉代以来,哲学家于解析之术,不肯措意。虽于本原有契,而条理处,毕竟失之粗疏。

    或曰:“先生既盛称西学之美,则今日教育,完全西化,废止读经,固与先生意旨毋背。而先生又亟提倡读经何耶?”答曰:泥于一曲者,不堪闻至道。蔽于一方者,无可识大化。夫中外异势,而精神之运,各有独到。则资人之长,以弥吾所短可也。古今异变,而理道之公,元无隐蔽。析之至微,微者,微细。 研之至精,固后人所胜。至于开物成务,开通万物,而成天下之务。 含宏万有,则古人所发,固有贯百生而不敝者。吾国六经及晚周诸子学,印度佛法与诸外道学,希腊诸哲之学,皆古学也。而至今为各方学术渊源,不可毁绝,后之视今,犹今视昔,其不绝可知已。 大辂始于椎轮,其可察流而忘源乎?夫经学之于科学,本有可融摄,而不待强为凑合者。《大学》之教,注重格物,其源甚古。《易》之为书,名数为经,质力为纬。自然科学,靡不包通。(附说一 )而制器尚象,则工程技术,于是造端。穷变通久,《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裁成辅相(附说二 )其道与《春秋》、《周官》、《尚书》诸经相表里。通群变之万殊,而驭之有则。群变,谓人群事变。 究治制之得失,而损益随时。(附说三 )均平以定天下之计。计者,犹言经济。世界经济问题,必依均平之原则而解决之。 公诚以开百代之治。治道唯公而无私,诚而无伪,可使万物得所,人各足其分愿。 大哉《易》也!政治社会之理想,宏富无匹。《春秋》改制,《周官》法度,皆自《易》出。治社会科学者,何可不取则于斯。六经浩博,而《大易》尤为奇特。五经皆与《易》互相发明,《易传》,肇于孔子,本富于科学思想。而汉儒以阴阳家言乱之,全失《十翼》之旨。西洋科学输入,而后圣人智周万物,道济天下之实,可得而窥。参考《易系传》。 学问之事,先圣见其大,后贤造其微。微有二义:一细微义,如科学之分工细密是也。二精微义,如科学方法之谨严,结论之精审是也。 孰谓经学、科学如柄凿不相入哉?治经,而后见其为科学之导源。此必须读经者一也。

    附说一: 《易》之阴阳,其义无所不在。如就自然科学言,阴则为质,阳则为力。六十四卦,以阴阳错综,明宇宙万变之律则。而其究极之义,则阴亦阳之凝成,并非离阳而别为实有。即宇宙唯是能力而已。自然科学之理论,何能外此。

    附说二: 《易》曰“裁成天地之道”,明非因任自然而已。贵以人治,裁正天行。曰“辅相万物之宜”,则顺物之所各宜者,而相助为理。非可有独裁者,孤行其是,宰制万物,而纵其大欲与野心也。此自由之极也。

    附说三: 损益,见《大易》及《论语》。随时之义,详《易》与《春秋》。《孟子》云:孔子圣之时者也。此中意义,弘大深微。人类有其惰性,常未能随时精义。此古今所以治日少乱日多也。如近代科学技术进步,世界已成为一体。而人心犹不能荡除国界种界之私。政治社会之结构,亦不能与大同之趋势相应。战祸之烈,有以也。使其通随时精义之旨,则去私,而改造其不适时宜之制,自易易耳。

    经学广大悉备,而其至者,厥为发明大道。大者赞词。 此在第一讲中,业经说及。六经皆载道之言,而《易》为尤尊,以其宣阐道体,极深微故。深者,深远。微者,微妙。极者,言其微妙之至,无以复加也。 《老子》者,《易经》之支庶也。老子之学,本出于《易》。而多与儒者异趣,故云支庶。 其言道有曰:“有物混成,按混者,浑然不可分割貌。成者,亘古现成,不从他生,即亦无灭。 先天地生。按道本无有生之者,而曰先天地生何耶?世俗以为,天地至悠久矣。而道体恒常,则非天地可为况喻。故假言先天地生,以明其真常耳。 寂兮寥兮,王注寂寥无形体也。 独立而不改。按独立者,绝待之谓。不改者,谓恒如其性。《易》《干凿度云》:不易是也。 周行而不殆,按“周行”云云,谓道体显现为大用,即流行不已。其德生生,不困殆也。 可以为天下母。”按天下者,天地万物之都称。犹云为天地万物之母也。母者,生义。天地万物,皆道生之。 此演《易》乾元之旨。乾元者,道之显现而为用也。然离用不可得体,譬如离众沤,不可得大海水。故于乾元,而识道体焉。 可谓得其蕴。(附说一)夫道者,宇宙本体之目。但以其在人言之,则曰性,亦曰心。曰性者,以其为吾人所以生之理也。曰心者,以其为吾身之主宰也。如非礼勿视听言动,便见心是主宰乎身。此中心字,具云本心。《荀子》引道书云道心,即此心。 故穷宇宙本体者,反己而自得之。己与宇宙,本同体故。儒者践道于日用伦常之间,如居处恭,执事敬,思无邪,及亲亲,仁民,爱物等等修养工夫。 即道乃于己而实现。天地万物同体之实,反己而自明自证。何劳向外穷索,如演若迷头之妄哉!哲学家每将本体,看作为外在的,而凭理智去追求,是求道于外也。 六经之学,虽不主反知,不遗物理,而毕竟归于见道。此见字义深,非知解之谓。 见道者,证体之谓。证体,具云证见本体。道者,本体之异名。 证体,必由德行修养而入。今伦理学家所云“道德”一词,殊欠妥。当正名曰“德行”。《论语》记孔门弟子有以德行见称者。 德日起,起者兴起,谓善道增长,本董子语。 养日深,则不至私小己以陷于迷妄。迷妄息,而真宰现前,真宰,谓本体。 不劳穷索矣。若夫恃理智或知识,而期有以见体者,此如盲人摸象,只是误猜。贫子说金,不可得饱。古今堕此陷阱者不少,而终不一悟何耶?夫人生不得超脱有限,以离系,而冥于真极。此人生之至惨也。真极,谓本体。冥者,冥会,谓本体呈露时,内自证会,此时无有小己与外物对待之相。易言之,即己与本体为一。《易》云与天合德,即此意。 人生如欲超脱有限,离系,而冥真极,则舍六经所云德行修养之功,终无他术。是故今日言学,不当以提倡科学之故,而遂废经学。吾尝言,科学是知识的学问,经学是德慧的学问。(附说二 )二者相需,不容偏废。旧《答友人》书有云:科学无论如何进步,然总须承认有外在世界,此固是一种假定,然科学家在此假定之下,却只有承认,而不容怀疑。 须用客观的方法,须注重实测。晚明方密之作质测。 此为科学成立之根本条件。唯其如此,科学毕竟不能证会本体。何以故?本体不可视为外在世界,而以客观的方法质测之故。本体不可四字,一气贯下为句。 科学终有其不可逾之领域,即所假定之外在世界。 其方法求进,亦不能不限于其领域之所得施。如近世物理学,已进而用数学表示。然只是图摹宇宙的表层,决不可穷究宇宙本源。 毕竟不能通内外,物我浑然为一,而游于无待,振于无穷。毕竟至此为句。证体,则内外悉泯。物我双忘,本无待故。科学却于无待真体,而设定有外,设定有物。即由此故,内我外物,对峙纷然,不可融一。人生遂囿于有限之域,而不得游于无待,以寓诸无穷。其乖真亦甚矣。 毕竟无法体会宇宙之主底蕴。底蕴,即谓宇宙之实体。 吾人理性,自有向上之要求,向上云云,即指求得吾人与万物同体之真实本源而言。 决不能仅以科学知识为满足。科学反对宗教,足祛迷信,而不能举出一可以代替宗教之学术。则吾人唯与物相靡,以度其有涯之生,而不可得一真实归宿处,不亦悲乎?西洋哲学,大概与科学同其态度,即努力于向外追求,及持论能以逻辑精严制胜而已。(附说三 )其于吾经学穷理尽性至命之旨,则相去甚远。(附说四 )夫哲学若止于理智或知识之域,不能超理智而尽性至命。则谓离理论科学,而尚有哲学存在之余地,亦非吾侪所许可。余以为经学耍归穷理,尽性,至命,方是哲学之极诣。可以代替宗教,而使人生得真实归宿。盖本之正知正解,而不杂迷情。明乎自本自根,而非从外索。宗教之上帝,是任迷妄之情,以索之于外也。西洋哲学谈本体者,共猜度构画,亦是外索。经学迥异此等。 是学术,不可说为宗教。民国初元,有主张定孔学为国教者。蔡孑民先生谓儒者经学,非宗教,所见极是。 是哲学,而迥超西学。西学,具云西洋哲学。彼未能超知而趣入德慧也。 非宗教,而可代替宗教。(附说五 )经学之特质如是,焉可持科学万能之见,以屏斥经学,谓其绝而不可续哉?此必须读经者二也。

    附说一: 《老子》此段,大体不失易旨。然与《十翼》相乖,则亦于此微露其端。孔子说“天行健”。而老仅曰“周行不殆已耳”。其实,本体现为大用,纯是刚健,故流不已。老子耽虚静,于健德没理会。由此,谈人生,谈治化,便多差谬。此《新唯识论》所由作也。

    附说二: 德慧一词,本《孟子》。德慧者,最高的智慧,无有倒妄,故以德慧名之。实则,德慧即是本体之发用。杂染尽而明体显,非修养功深,不获发见。见读现。 若常途所云理智者,则由吾人于实际生活中,计有外在世界,因实用之需,乃向外逐物,而生知解。此知解力,以渐发展盛大,而成为一种明辨作用,明者,明睿或明察。辨者,辨析。 所谓理智是也。此缘实用陶炼得来,未能离染。故与德慧截然殊异。《新论》卷上明宗章,谈量智处,可参看。此义详说,当俟《量论》。哲学虽不遗理智,毕竟当超理智而趣入德慧,方是极诣。

    附说三: 明儒黄黎洲讥世儒向外求理。然在科学,固贵外求。若就哲学言之,虽亦设定外界,不遗物理,但其究极,要在反己而识自本自根。非可向外觅本根也。“自本自根”一语,本庄子。庄子此语甚妙,盖深得《大易》之旨。黎洲讥向外求理,若以对治西洋哲学,自是良药。

    附说四: 穷理、尽性、至命,见《易系传》。理、性、命只是一事。皆斥指本体而目之也。本体者,万化之大源,是名真理。但以其在人而言,则曰性。以其赋予于人而言,则曰命。穷理者,谓穷究吾人与宇宙万有所共同之真实本源也。尽性者,谓已证知此真实本源,即是在己之真性。则不可以小己之私蔽之,当率由吾性,以显其至善,而无所亏损,故曰尽也。至命者,谓此真实本源之赋予于吾人,即是吾之真性固已。然吾人常易为形骸所役,以殉乎私欲,则未能尽吾之性,而吾且成为顽然之一物。乃将天赋本命,完全障碍。从此陨坠日深,欲还复天命,得其本体,良非易至。如游子远离,一旦思返,道里迢遥,至止不易。然为仁由己,先难后获,诚使尽性之功不懈,则至于命而莫之御矣。至命,即复其本体。而吾之生命,与宇宙大生命为一。所谓游于无待,振乎无穷者也。

    附说五: 有谓经学非宗教,亦非哲学者,此大谬。经学是德慧的学问,何谓非哲学乎?须知,哲学固不以理智或知识为止境,必至德慧具足,而后为哲学极诣耳。若于宗教哲学二者之外,立两非之类,以位置此土经学,与印度佛法,此等分类法,何所取义,非余所知已。

    近世科学技术发展,人类驱于欲望,而机械大备,又不得不用之以求一逞。于是相率趋于争斗,而兵器之穷凶极惨,且未知所底。为矫激之论者,或咎科学不为人类造福,反为人类之祸。余固不以此说为是。科学于人生大道,此中道字,非目本体,乃谓事理之当然也。如贫富之必求其均,此只是当然。强暴之侵夺,必惩创之,亦只是当然。他皆准知。 所发明者何限,其影响于人类精神者甚大且遍。此固有识所共知,无须深论。余固不肯轻视科学,但亦不敢以科学为万能。余以为人类如欲得真幸福,决非可仅注意外部,如环境与制度之改良。此中环境与制度,包括物质生活的条件,及政治社会结构而言。 而内在因素,实至重要。所谓内在因素者,必性命之理得,性命,见前附说。尽性,至命,是为理得。 而后嗜欲不淫。(附说一 )嗜欲不淫,则万物相安于各适。万物各得其所,曰各适。彼此有互助而毋相侵也。吾国三代及汉、唐盛时,对远方慕化来属之各国,皆不侵其土地,不夺其政权,而一任其自由,盖中国人之哲学思想一向如此。 相亲如一体。《论语》云“四海皆兄弟”,《礼记》云,‘天下一家”,宋儒云“民胞物与”。六经之学,远自尧、舜,以至孔子,历世相传。其为学,皆反己而自识本体。故有天地万物一体之量,由其实证此理故尔。 心灵超拔,而至乐不待外求。心灵不役于物欲,故云超拔。超拔故无待,无待则乐自足,无所求于外也。孔、颜之乐以此尔。 利用咸宜。利用一词,包含至广。若政制,若经济制度,若器械,若工程技术,通称利用。宜者,义也。成,皆也,遍也。彼此均利,毋有利于此而不利于彼者。亦无有利于彼而不利于此者。故皆安生于正义之中,曰咸宜。 而小己齐摄大体。各个人为小己。各国家、各民族之在人类全体中,犹小己也。小己互相融摄,而成一大全体。恶容孤存,恶可自利。 唯达于性命,见自本体,乃有此效。达性命,见本体二语,乃复词耳。 是其同体恻怛之诚,出于不容已也。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汤曰:“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孟子曰:“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也。”从来圣哲皆深达性命,而以万物为同体。此实经学骨髓所在。宋、明儒直以经学为性命之学,可谓得其旨归。科学虽于人道,多所发明,然终不涉及本体。其所任者理智,其方法为外求。至于反求诸己,而自得其万化之源,万善之宗,真实弥满,而发以不容已者,万化之源,万善之宗,皆谓本体。此唯反求而自得之,非由外索。真实者,本体无虚妄故。弥满者,本体备万理,万德,无所亏欠故。发不容已者,谓其发用盛大,无有止息。正由其真实弥满故。此等道理,须返在自家生活中体认,学者如能不为形骸之私所拘锢,不为嗜欲所沦溺,而识自本体,必信此中所言非虚。 此则经学之所发明,而非科学之所过问。故科学知识,不能穷探宇宙真相,与人类精神活动之根源。真相,犹云实体。 科学于知能之域,尽量发展,知能,犹云理智或知识。 使人之嗜欲,不遭抑遏,而可以畅遂,固有其长。然人类由科学之道,终不能穷极性命宝藏,性命,含万善,故以宝藏为喻。 即不能浚发与含养其德慧,不能有天地万物一体之量,不悟性分自足,无待于外之乐。如是,则人类终困于嗜欲无餍之狂驰,其祸或较抑遏嗜欲而尤烈。大战之一再爆发,而犹未知所底,是其征也。余以为科学与经学,两相需,而不可偏废。欲使科学方法与工程技术,纯为人类之福,而不至为祸,则非谋经学科学二者精神之相贯不可。经学于宇宙,明其本源。科学于宇宙,析其分殊。宇宙一词,本总括人类与万有而言。本源,谓本体。分殊,谓各部分的现象。 二者相互发明,万殊原于一本,一本现为万殊。岂有隔绝不通之理?今日各种科学,已甄明各事物,皆有全体性。如天文学,言无量星体或星云,实非各个孤立,而乃互相联属,为一完整体。生物学,亦明生物,非离环境而孤立,乃与大自然通为一体。物理学,言元子、电子者,已破除物质之小颗粒之观念,似将归本于一大力能。社会非各个分子孤立,而实为全体。则又社会科学所公认而无待论者。由此,可以理会宇宙本源是一,譬如一大海水,现为众沤。吾人知众沤,互相联属为一全体,则可进而知众沤,共以一大海水为其本源故也。科学上之发见,与经学究极义,究极义,谓本体。 元不相违,何须相伐?经学如不有科学为羽翼,则尚德慧而轻知识,固不免以空疏无用贻讥。科学如不有经学为归宿,则且有以知识而破碎大道之憾。经学焉可废哉?此必须读经者三也。

    附说一: 此中嗜欲一词,包摄至广。若食色,若权势,名誉,乃至一切向外驰求,无有餍足之惑,皆名嗜欲。夫命即性也,性即本心也,本心澄明,无有染着,无有倒妄。吾人能保任此心,使其恒为主于中,则一切嗜欲,皆本心之发用,自然有则,而不至狂乱以逞,故曰不淫。或问:“本心即性,即命,既是吾人所本有,何须保任?”答曰:人有形骸,乃本心运用之资具也,然资具既成,便自有力用,足以障碍本心。如主人以奴仆为资具,而奴仆亦可乘势以欺主人。故凡嗜欲之不当于理者,皆由形骸之力用使然。即皆由资具之乘势使然,非本心也。王阳明言一切之恶,由顺躯壳起念。佛氏亦以身见,为众惑之本。孟子以从小体为戒,小体即形骸也。《新唯识论》《功能章》谈习气处,及《明心章》谈宗门作用见性处,并宜深玩。问曰:“资具能碍此心,却如何保任?”答曰:不正之嗜欲起时,本心之明,元未尝泯,若隐然鉴督吾人而诏以不可随顺此嗜欲者。吾人于此,正须因本心之鉴督,而努力存持此鉴督之主人公,勿令嗜欲得障碍之。此谓保任。孟子言操存,亦此旨。德哲康德所云自由意志,余以为即于保任工夫中见之。若无保任工夫,即被一切嗜欲沦溺去,岂有自由意志可言耶?惜乎康德不知于自由意志,认识自家与宇宙万有同体之真实本源。而犹别觅上帝与灵魂,此大惑也。总缘西洋人一向以本体为外在的物事,而凭理智去追求之,不悟反己自得也。问曰:“保任义已闻之,形骸既是本心之资具,此与本心为二元乎?”答曰:否,否。心物非二元,只是一体,现似二用。此中现似两字,注意。非可以心物作二片物事看去,《新唯识论》宜玩。

    复次,中国数千年来,高深之文化,根底具在六经。清末以来,朝野日以模仿西洋为务。举西洋所有之新思潮,学术上之各派哲学与文学,政治社会方面,自民主至于共产等思想,无不袭来。 好制度,政制,自总统制,内阁制,乃至委员制,三十年来无不袭而行之。其效如何,吾不忍言。 好名词,国人惯用极好听之名词,而所行适得其反。 无不尽量输入。学子且高呼完全西化,线装书投厕所之论,倡自海内闻人,腾之著名杂志。经籍即线装书。 西化气焰极高,而政教乃日坏。士习乃日偷,民初迄今,文理各科之学人,真能在艰苦中朴实头地去下困功,极深研几,而不肯浅尝辄止,得少为足者,吾实罕闻其人。至于悠悠多士,蚁聚市朝,蜂呼论坛,学识不殖,情思都尽。清末民初诸名士,今日且求之不可得。人才每况愈下,岂天运欤?毋亦教养之非其道欤?况复青衿甫入庠序,姓名已挂党籍。学业既旷,机械早熟。人则断送,国又何依?余以衰龄,穷途颠沛,每怀斯世,无复良图。余自反,亦负疚甚深。然吾当清末,弃科举而入行伍。当时营中无识字之兵,吾备受困辱,亦曾遭生命危险。民国成,躬耕田野。平生穷厄,则相识知之者多。吾三十后,始弃革命,而专力为学。自悟非政治才,不敢侥幸以从俗浮沉。吾为学,颇得先圣仰观俯察,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之旨。随处体认道理,困心衡虑,未敢轻自信而轻表曝。平生只是守拙,守分不偷巧,不自欺欺人,年行逾六十,乃敢与二三子明此心。吾尝言,人之生也,形气限之。凡一般人所有之坏,圣贤亦不能绝无。但圣贤能努力自克,故成为圣贤。而一般人多只向坏处发展,故为鸟兽之归。作人真不易。吾六十年来,行迹上似无甚破绽,而返之幽独之地,则顽庸之过恶极多,而圣贤洁净精微之意却甚少。吾愿今之士君子,各自勤求己过,尽所长,去所短,世道人心,庶几一变。夫量宏而后可蓄德,志正而后可虚心,识远而后可强学,勇沉而后可有为,二三子勉之哉!慎勿轻言西化也。凡人绝无自存自立之道,而欲以东施,效西子之颦,则未有不败者也。吾自少至老,眼见清末以来,国人一意自卑,而自毁其固有。六经既视同粪土,而吾民族数千年来,依据经学所建立之一切信条,皆破坏尽净。西化之真,无从移植得来。固有之长,早已舍弃无余。人皆以其浮浅杂乱之知识,高自矜炫,此实今日最痛心事,不卜天下有深察及此者否? 莫肯反省为切己之学。何以维系身心?何以充实生活?而举世习焉安之,曾不一悟。贪污、昏闇、猜忍、谄曲、卑靡、偷贱之风,日益炽盛,而不成为人。抗战逾七年,曾无深思远虑,与自存自立之道。学校无士气,社会无生机,世其滔滔,天其梦梦,何竟如斯?老怀沉痛,元欲无言。寇陷长衡,悲不可抑。吾愿世人复求诸吾之所固有,本自知之明,坚自信之志,毋先业,而后新猷克振。勿弃己长,乃可择人之善。古之建言,苟非其人,道不虚行。人不成人,胡言西化?作人之道,孰切于经训。胡不服膺,而弃若粪溷。天人之奥,造化之原,六籍发挥,既明且备。参研西籍,益见圣言不虚妄耳。治道、群化,经学见得远大。西学析入精详,温故知新,不迷举措。何用标榜西化,将先圣贤精神遗产一切扫荡哉?吾非不注重吸收西学者,但固有经学,必须尊重。区区此心,未知当世果有察纳者否?

    昔养疴杭州,尝与蔡孑民先生言,培养人才,须令含茹经义。今上庠无经学课目,毋乃不可欤?孑翁曰:此有二难。一、六籍浩繁,势当选授。选之未善,将类《经史百家杂抄》,徒为文具而已。二、师资难得。如注重义理,今日安得数十晦翁阳明,散布南北各上庠耶?余曰:此二难者,师资为最。上庠诸生,识解已启。若得良师,先指定一经,令其自习。并时面授大义,以次及群经。至卒业时,虽未读竟,可以继续用功矣。且读经非为博闻也,要在涵养德慧,发扬人格。此则全赖大师以身教之,故师资难也。何不设一哲学研究所,遴选各大学哲学系卒业有志行者,令其寻玩经义,纵一时未得英才,积以年岁,必有成德之士出乎其间。孑翁曰:此事容缓图之。昨者中央大学成立,吾主添设哲学院,卒以学生过少,未一年而罢。谈次若怅惘。及余以久病,淹留湖上。颇有少数从游者。孑翁笑曰:君可自由讲学矣。欲为余觅讲舍,而其事卒不成。诸子累于生事,不久亦星散去。余谓孑翁曰:今之生活情形,不同前世。非以公家之力,筹足的款,成立永久学术机关,慎勿轻言讲学也。孑翁曰:诚然。

    附识: 有问:“先生忧世意思,时溢言表。然悲观之论,恐未足使人奋发也。”答曰:古今哲人之人生观,有乐天知命而不忧者。如《易系传》曰:“乐天知命,故不忧。”此义甚深。命者,流行义。知大用流行之至健,而体之于己,则遗小己,而同于天矣。如是,则超脱于世路荣枯与险阻之外,何忧之有?复有悲天道而悯人穷者。如老子有“天地不仁”之叹。庄生曰:“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此命字,指运会言。运会值险阻之交,只是无可奈何,安之而已。此中安命,与《易》云“知命”截然异旨。大易便超过庄子意思。老、庄都有厌世意味,庄之无可奈何,分明有厌意在。老叹不仁,其不得毋厌可知。但老、庄均不作出离想,此其迥异印度佛家处。佛家自释迦氏,便说厌离二字。厌者,厌患。离者,出离。老、庄却只有厌患,而未至求出离。因此,老、庄便是厌世派之哲学,而佛氏却成为宗教。然佛氏求出离故,便有破除一切粘滞的大勇。所以说无挂碍,无恐怖。说大雄,无畏。老、庄既不似佛,至如儒家之超脱世间情见,而直证得刚健本体,流行不息,老、庄更未能臻斯诣,只欲一身向虚静中讨生活,于不仁与没奈何中,聊以自利而已。老、庄直悠地没气力。余平生学《易》,而子以悲观拟之可乎?世方可忧,吾何得不忧?安其危,利其灾,乐其所以亡者,今世之人皆是也。而子亦未之觉耶?春秋时,楚国拥有天下之大半,实代周而王。所不属者,仅齐、晋数国耳。晋人称楚王之所以教其民曰:无日不讨国人而训之以民生之不易,祸至之无日,戒备之不可以已。无日,至此为句。详《左传》。 此楚之所以为天下雄,至秦皇吞并六国,而当时犹有亡秦必楚之谚。汉高果以楚之遗黎,起而覆暴秦,以成一代盛治,继三王而光史册也。君子惧以终始,而后可以成德。立国不忘忧患,而后可以致治。恶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昏偷虚诳度日,而可以安身强国者乎。昔在旧京,友人林宰平言,康、梁诸君当清末,虽倡言维新,而实无自信,总觉危亡有必然之势。胡适之颇欲矫之,乃夸张今人道德及其成绩,载在《独立评论》。然胡君文出,社会上多一笑置之。夫康、梁之忧危亡是也。其无自信力,则危亡必至也何疑。为一时代维新之领导,而尚不自信,则被领导之国人,其谁能自信者。自信,是真实力量蕴蓄于内,知有一切险阻艰难,而不敢以轻心待之,万虑必极深细。不敢以偷心处之,万行必极真实。不敢以侥幸苟免之贱心当之,志气恒不昏不惰超越物表。是故弘毅奋发,自信已力之必胜,而百折不挠。无望于天,无求于人,尽其在己。尧、舜、禹、汤、文、武之治身治国,孔、颜之克己,乃至释迦之断惑,皆不轻不偷不贱而勇于自信也。知危亡之已迫,而未能自克其轻与偷且贱。如何得自信?况以轻与偷且贱之心,而鱼游沸鼎,燕处燎堂,犹欲暂作夸张者乎?吾国自后汉以来,学与政皆中浮名之害。东京士人,始务标榜,为魏、晋习尚浮虚之始。至今其习不改。中间虽有程、朱诸老先生,以实践矫之,而犹莫之胜也。呜呼!生民以来,有身有国者,忧勤惕厉,能自求阙,而信以发志者,罔不兴。信者,诚也。发字,极有力。本之至诚,以发动其志,由于能自求阙失故也。天下有不见己阙而能诚者乎?唯自欺久者,乃自视无阙耳。 反是者罔不亡。此吾之所以自忧而忧人也。夫康、梁,浮华名士也,康且不如梁。焉有名士而可担当危局,开百代之规乎?其不敢自信宜也。夫自信之实,只是不轻不偷不贱。吾老矣,犹愿与当世学人共凛之。《诗》不云乎:“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响往之矣。”

    经学、科学,不容偏废,已如前说,更有问言:“昔者宋儒虽稍涉禅师语录,或与禅师往还,然于佛家教典,却一概屏绝。且戒学者勿阅佛书,恐见地未纯,反被他转去。其斥绝之严如此。甚至晚周诸子,亦皆视为异端,不甚留心攻究。儒生所守,六经四书,此外无所烦其虑者。今先生主张读经,犹秉宋儒成规否乎?”答曰:善哉问也。夫理道无穷,学术与之为无穷。世界无量,众生无量。人之思虑,各因其环境关系,与性情独至,而各有所明。持以相非,则短长互见。各舍其短,各尽其长,学术始有进步。 同于大通,则纵横无碍。夫古今中外,千家百氏之言,是非乖竞,有若水火。此皆滞于偏端,而未能观其会通者也。置身于千家百氏之中,则异其所异,同其所同,是非蜂起,若夫超然于千家百氏之外,而冥契至道者。斯以会千家百氏,而同于大通。夫众异中有同,众同中有异。于异求同,方见为同,而同复有异。于同求异,方见为异。而异复有同,同异之致,极纷纭复杂奇诡。而不可持一端以概之。此千家百氏所由互竞也。唯契至道而观大通者,则同异俱泯,而亦不拒诸同异。所以者何?大通则会于一极。一者,绝待,异相无故,同相亦无。故曰同异俱泯。然复应知,一极无待,而大用繁兴。用繁,即万理井然,同异俱彰。待同成异,待异观同,非相悖害。故曰不拒诸同异。然则自一极言,无异无同。自一极现为大用言,则有异有同,付之自尔,而无不各当矣。何可拘牵门户,自碍通途。以管窥天,所见虽复是天,而天之广大,讵可纳诸一管。甚哉宋儒之隘也。

    且夫百骸六脏,人身完其发展。诸天万品,大宇显其神奇。若使旷劫以来,太空犹是鸿蒙一气,何见宇宙伟大。生物界犹是原形质,宁有人类灵迹。故知复杂为创进之征,创造的进化,曰创进。 简单乃衰竭之象。洪唯我晚周,诸子百家,众华斗艳,十日并出。学不囿于一宗,虑各有其独至。业以分工而致其精,理以析观而究其博。虽仁智不齐,《易》曰: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 统类互异,各成一家言,即各有统类。而莫不言之成理, 持之有故,并为大国。各辟鸿基,斯固神州英秀之产,天地灵气之一泄也。自暴秦夷六国而一统,汉代承之,易列强互竞之局,为四海一王之天下。秦人已毁灭天下文献,汉兴,莫能复。郡县简陋,不能如前世列国可以产生文化。周世诸侯,皆立国久远,多近千年,且有虞、夏以来,不止千年者。虽有天子为共主,而各侯国,实皆为独立国家。故皆能产生学术与文化。齐、鲁比邻,而文化已不同。齐、鲁与三晋又不同。楚之文化,又特异北方诸国。此皆可略征者。自余小国,亦必各有异彩。惜古籍早湮,毋可考耳。郡县官署,守令视如传舍。即有贤守,亦不过听讼,治赋,缉盗,水利,道路诸政而已。势不能如邦国之大启文化,自不待言。又各邦并立,朝聘、会盟、征伐、种种交涉,皆有增广见闻,交换知识,荡涤心胸、振励志气之机会。郡县之世,农服畎亩,士安邱壑。其以贡举入上京者,为数甚有限。且一登仕籍,则怀荣禄而无远志,亦其势也。欲其有不囿于环境之思想发生,自非易事。纵有英才,偶发超俗之想,亦当以寡和,而归于消失。如张衡之天算,马钧之技术,《抱朴子》之社会主义,皆不得发展,其明证也。又在君主制度之下,人民只依存于贤守令,而无发抒民意,与运用民权之正当机构。如有英君贤相操政柄于上,则守令得人,而天下称治。否则夷狄盗贼乘机而起,民生涂炭,惨不可言。故自秦之一统,迄于清世,二千余年间,中国学术,大抵安于简单,无甚发展。

    晚周群学争呜,有诸子百家之号。子与家盖有分。子学者,今所云哲学。儒道名法墨农六宗,乃诸子学之最显者。家则以专门之业得名,犹今云科学。如天文、算术、音律、药物、医术,以上诸学,五帝之世已盛发明。 物理、周初已制指南针,可见古代已有物理学的知识。 工程、秦时李冰之水利工程,至今称奇。必此学在古时已盛。 机械、墨子作木鸢,为飞机之始。孟子称公输子之巧,惜其创作失传。 地理、邹衍之学,犹可略考。 等学,皆百家之业也。今人皆谓中国自古无科学知识,尊西人为先进,此亦自薄太过。春秋以后,七雄争战无虚曰,秦人以残暴夷六国,行极权之政,大毁文化。百家之籍,悉遭禁绝。挟书之律,至汉惠始除,可想见秦时毁灭学术甚厉。专门之业,在乱政之下,传授不易。亡失殆尽,无怪其然。至于诸子之学,秦并六国以后,日就衰竭,书存无几。名家之学,已不可考。《庄子》《天下篇》所述单词碎义,必非其至者,其内蕴既不可寻。今传《公孙龙子》残帙,自是伪书,或魏、晋间好事者聚敛故籍为之耳。墨辩亦不完,难以窥其宏旨。名家亡绝,最为可惜。墨家思想,兼儒术与名家之长,而自成一宗。其富于牺牲,勇于改造之精神,则诸子中最卓绝者也。墨学,秦以后无闻。实中土之大不幸。法家,今传之《管子》,似是管子后学所为,而多所混合,不纯为法家言。韩非亦法家外道,近商君术。余意法家正宗,必与西洋民治思想有遥合者。考《淮南书》中所引,法原于众,及法籍礼义者,所以禁人君使无擅断也等语,其义宏远,法原于众,似与《民约论》相近。要之,法必由人民公意制定之,非可由在位者以己意立法而钳束民众,此实民治根本精神。惜《惟南》不着其说出何人,何书。余意此义当本之法家正宗也。《商君书》亦残缺,然玩其旨,考其行事,则今之法西斯派也,不得为法家。其后吕政实秉其术以夷六国,而祸中于后世。清末以来学人多尊吕政,不知何故。吕政尚专横,而务内猜行是愚民之术,残民以逞,为后世夷狄盗贼之宗。或称其能用客卿,与改郡县。不知郡县之制,始于楚及晋。顾亭林及清人多详考之。用客卿,则秦穆以后,历世皆然。盖其家风如此,无足异者。汉世号法家者,大抵注重综核名实,严督责之令,只是属于行政之方术而已。自晁错、宣帝、昭烈、武侯,以迄近世张江陵之徒,皆以法家闻,而皆不过如是。实与晚周法家无甚关系也。然则法家之亡,亦自秦始矣。农家为社会主义,与无政府主义者。其学说演变,当甚复杂。由孟子书中所载许行之言,可见农家在当时运动甚烈。许行近于无政府,想是农家之一派,当更有别派也。惜今全不可考。自余各家思想,更无微文可征。耗矣哀哉!王船山《春秋世论》言春秋战国之秦与吴,皆凶狡狂猘,以毁灭文物为志者。吴亡较早,其祸未遍。秦至吕政,混一海内,而流毒无穷矣。然诸子百家,鲜不废灭。儒学至汉,定为一尊,自是二千余年,儒统罔替。维道家老、庄之书,亦流传甚盛。虽名非正统,而慧颖者乐袭之,其故何哉?请先谈儒。

    夫儒学之为正统也,不自汉定一尊而始然。儒学以孔子为宗师,孔子哲学之根本大典,首推《易传》。而《易》则远绍羲皇。《诗书》执礼,皆所雅言,《论语》识之。《春秋》因鲁史而立义,孟子称之。《中庸》云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孟子言孔子集尧、舜以来之大成。此皆实录。古代圣帝明王立身行己之至德要道,与其平治天下之大经大法,孔子皆融会贯穿之,以造成伟大之学派。孔子自言“好古敏求”,又曰“述而不作”,曰“温故知新”。盖其所承接者既远且大,其所吸取者既厚且深。故其手定六经,悉因旧籍,而寓以一己之新意。名述而实创。孔子自云“述而不作”,盖谦词。 是故儒学渊源,本远自历代圣明。而儒学完成,则又确始于孔子。但孔子既远承历代圣帝明王之精神遗产,则亦可于儒学而甄明中华民族之特性。何以故?以儒学思想为中夏累世圣明无间传来,非偶然发生故。无间者,谓无有间断也。 由此可见儒学在中国思想界,元居正统地位,不自汉始。吕政凶暴,儒生独守道以与之抗,取焚坑之祸而不悔。汉兴,儒生犹有能诵持遗经于穷荒僻壤者。儒学不绝实由民族特性之所存,自然不绝也。

    复次六经广大悉备,天道,人事,物理,赅而存焉。天道,谓万化之源,万物之本,与人之真性,非谓神帝也。 诸子之学,皆原本六经。名家者流,自《易》、《春秋》出。名家,发明思维术,示人以如何去观察与判断事物,而能得其理,无有迷谬。《易》、《春秋》二经,皆深于名理,为后来名家导其源,此无可疑者。墨家者流,自《春秋》、《尚书》出。墨子尚贤,尚同,兼爱,兼利等思想,皆本《春秋》太平世义,而推演之。其《天志》等篇,则本《尚书》。古代帝王虽不必有宗教思想,而教化民众,则不能不严敬天之礼,以引发其崇高无上之信仰。墨子有见于此,故崇天志。法家者流,自《礼》与《春秋》出。《春秋》之升平世,即寓法治思想于礼化之中,本不纯恃法也。至太平世,则全人类大同,人各自治,而必互相助也。人各自尊,而必互相辅也。则治道之极,升平世不足言之,乃《春秋》最高之理想耳。《周官》一书,大抵明升平之治。以德礼之精神,运法治之组织,管子书亦颇有此意。法家之学,盖通《春秋》升平,与《周官》之旨,将使人类离据乱之陋,而相习于法治。凡据乱世之民,不知有法守。法家故特重法。其道虽异乎儒者之言德与礼,而其思想实本之《礼》、《春秋》二经。道家者流,自《大易》出。老子言一生二,二生三,即本《易》之每卦三画,而疏释之也。老与庄皆言阴阳、变化,其同出于《易》甚明。老言常道,庄云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耳,此皆于变易而见不易。乃《易》之根本大义也。农家者流,自《诗》出。《三百篇》讽刺社会与乱政之诗甚多,此农家革命思想所由兴。向来言晚周学术者,鲜注意农家。其实农家极重要,汉以后,如多得许行之徒,则帝制早革矣。凡此数大学派,皆出于六经。诸家思想脉络,的然可寻。友人马一浮讲学国立浙江大学时,其讲词,以六经统诸子。世或议其无有义据,其实一浮所见甚是。 大哉儒学,诸子之王,百家之母也。诸子百家之兴,大概当孔子殁后百年间为最盛。孟子晚年,则六国已困于暴秦。争战无虚日,人民救死恐不赡。见孟子。邪淫诐遁之辞满天下。亦见《孟子》。 名法墨诸家皆就衰矣。墨翟之生,当去孔子不远。法家正宗之兴,当亦前于孟子。孟子有徒法不能以自行之言,即批评法家也。韩非已似商君,不足为法家。名家初兴,当亦去孔子不甚远,惠施辈乃其后学耳。大概孟子晚年,世乱亟,诸子学术将式微,而邪妄浅薄混乱之说并起。或多托诸子之学以自文,而实不足为诸子后嗣也。迄吕政混一四海,众家之学,遂由衰而至于绝。汉兴,沿秦郡县之治,政体专制,地方闭塞,则学术思想,不得发展,固其势也。覆看前文。 然诸子百家之学,衰绝于吕政时代,不可复振于汉。而儒者六经,独盛行两汉,其故为何?诸子百家,皆出自六经,已如前说。凡学术思想之衰绝也,其条流繁盛处,必后莫能继。但其本源,终不可湮废耳。注意。 譬之草木,枝叶易伐,而根深蒂固,究不可拔也。众家亡,而六经独传,盖以此故。

    然或者遂谓儒学自汉以来,二千余年,其业甚盛,则又大谬。更有误计宋儒果足完全推演六经之绪,遂谓中国一向是精神文化,而贫于物质。以此与西洋文化对立,即谓西洋纯是物质的文化,将中西学术思想,根本划若鸿沟。如此,则欲调和中西,而其道实穷。因中西人,元有先天存在之鸿沟,势不可融通故。夫谓中西人,因环境各有不同,性情各有独至,其学术思想之发展,必不能完全一致。此有孤往,彼或忽视。彼所擅精,此实未逮。畸重畸轻,寸长尺短,畸重,即寸有所长。畸轻,即尺有所短。 此为事势之所必不能免者。吾亦岂不谓然?但吾只可许中西不能完全一致,而决不能许中西人元始开端,便各走一条路,根本无接近处。中国哲学上穷理尽性至命之诣,西洋人或不免忽视。则以其向外追求之功多,而反己体认之功或较少。然若谓中国人只于精神界,有其孤往之伟大成绩,却不务发展理智与知识,即于大自然,无有知明处当之要求,然若二字,至此作长读。 此则谬妄已甚。吾《大易》早有智周万物,与制器尚象,及开物成务等明训,指南针创于周公。远古之世,便有此伟大发明。墨子造木鸢,公输子以机械发明之巧,见称载籍。张平子精天文,历算。尝造候风地动仪,可验地震,即震在远处,亦可测知其所在。平子汉人,去晚周犹未远。史称平子著有《灵宪算罔论》。盖网络天地而算之,因名焉。惜后失传,然古代历算之精,平子凭借者厚,亦于此可见。若古学不亡,古学,谓晚周诸子百家之学。历算等学,不分别言之者,以统属于百家故。 则科学早发达于中国。孰谓中国只有精神文明,而不足启发物质文明耶?

    西洋哲学谈本体者,诚不免纷纷猜度,陷於戏论,不能如吾先哲之觌体当发。此觌体承当一语,意义深远。盖言反己,而识得自我与天地万物同源,即得以超脱形骸的小我,而直证本体。于此立定,不使私欲得起而障此本体,则本体恒自昭然于中。即此,是吾之真我,亦即是天地万物真宰。何待外求,此谓觌体承当。凡向外穷索本体者,无论唯心、唯物诸论,总是抛却自家无尽藏,而向外去找万化根源。便是不自承当。此西学根本失处。然其孜孜于本体之探穷,常若悬一最高之理想世界,为其奔赴之的。凡向外探求本体者,即是虚悬一可追慕而不可实得之理想世界。 因此,便有一种超越感,此殆与宗教同情,宗教以上帝为外在的。是超越于万有之上的,即对之而起超越感。哲学家向外觅本体者,亦同此。吾侪反己,而自得本体,即自我便是独立无匹,无匹者,绝待义。 便已超越物表。自处超越,即无所谓感。有感,则自身未得超越也,此个分别甚大。 出有限,而寓诸无穷,当下即是。现前一念,不落于物我对待之私,即已超脱有限,而实证无穷,故云当下即是。无穷,谓本体。本体至大无外,无有穷尽,故云。 此乃智证境界,不由推度。智者,性智。见《新唯识论》《明宗章》。证者证知,非知识之知,言性智之自明自了也。 西学之未至乎是,盖信任量智太过也。理智见《新唯识论》亦云量智,见《明宗章》。 量智只是推度。推度作用起时,便与所推度为二,而已离自本体矣。量智之效能,自有限度。未可以此证得本体也。设一旦翻然反己,由修养而获证解,亦自易易。证解,亦云证量。即本体呈露时,炯然自明自了,是名证解。夫本体必待修养而始显。修养工夫,只是去私。私欲克除尽净,即本体呈露,而无障蔽。是谓反己。中学虽不遗理智,而主要工夫,实在修养。此不可不知。总之,以哲学论中国儒学与西学确有不同。西学向外求体,故偏任理智与思辩。儒学在反己而实得本体,故有特殊修养工夫,卒以超越理智,而得证量。证量,即本体呈露时,炯然自明自了之谓。《新论》所谓冥然自证者,即证量义。然本体如何而得呈露,此则必有修养工夫。玆不及详。 吾尝言,世之从事于哲学者,大抵曰:探求真理而已。真理一词,看如何用法。通常以析观一切事物,而得其公则,无有谬误者,谓之真理。今此中真理一词,则不可作是解。此云真理,乃隐目宇宙本体。程子云实理,佛家以真如名真理,皆同此旨。 儒学,则非仅事探求,而必归趣实现。实现,谓己身即是真理之实现者。易言之,即己身已超脱小我,而直与真理为一。若乃把真理当作客观存在的,而凭理智或知识,以推度构画,且组成一套理论以表出之。以此自呜哲学,则非儒者之所谓学也。前引《大易》尽性至命之文,是其征也。覆看前文。 吾以儒学为哲学之极旨。天下有识,当不河汉斯言。学不至实得,实得,谓反己证得本体。 直如演若迷头,不亦可哀之甚乎?《楞严经》言:有演若达多者,镜中自见其头,而不知为己之头也。乃狂走惊怖求之,此喻世学谈本体者,不知反己。可谓警切至极。 西洋哲学,纷无定论,当折衷于吾儒。此可百世以俟而不惑也。虽然,儒学与西学有不同者,亦只是形而上学部分,西学于此,似犹徘徊歧路,并非西学别异吾儒,而自有一条路可通也。并非二字,一气贯下读之。 吾不主张中西学术与文化为根本不同路向者,盖不可得若何证明,容作是说。盖不,至此为句。 六经广大,无所不包通。科学思想,民治思想,六经皆已启其端绪,如符号推理,及辩证法,《大易》发明最早。 树其宏规。六经言德治或礼治,实超过西洋民治思想甚远。可覆玩第一讲。如《周官》法度,亦含有民治之法制,但精神迥别。 科学方法,六经虽未及详,而孔子已注重实测术,则不容否认。《论语》者,六经之楷梯也。其记孔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又言夏、殷之体,而以杞、宋之文献不足征为憾,杞国,夏之后也。宋国,殷之后也。 可见孔子甄察事物,决非凭臆想乱猜,必博求证据,始下断案。《大戴礼》《小辨篇》:“孔子对哀公问忠信曰:‘内思毕心,曰知中。注,毕心,尽心也。知中,能内思自尽也。 中以应实,曰知恕。’”恕,推度也。 此虽言进德之事,而辨物析理之术,亦不外是。凡问题发生,必先设臆。设臆,必曾经多方考虑,决非漫尔出此。是内思毕心也。既经设臆,必求同求异,广集证验,符应事实,乃成宗极。宗极,犹云断案。参看因明三支比量。 是中以应实也。据此而言,孔子已知格物必由实测,格物之格,是量度义。见第一讲解《大学处》。 经义明白可见。然则谓儒学与西学,若南北异辙,无会通处者,讵非谬论?

    若乃晚周诸子百家,皆出六经,已如前说。今西洋学术思想或文化,其根源实在希腊。吾侪试寻绎诸子百家之微言碎义,如名、墨、法、农、道等等, 持较希腊,似未见两方路向有甚隔截处。然而希腊直启现代文明,吾晚周诸子百家,则早绝于距今二千数百年前。暴秦吕政之世。 一蹶不可复振,此岂有他谬巧哉?神州大陆既少海国交通之利。则赖列国并立,有朝聘,会盟,征伐等等,足以激扬志气,开广心胸,增益知见。此其学术思想所由发达,文化所由高尚也。自吕政夷六国而为郡县,使天下之人,各守一邱之壑,老死而无所闻见,无所广益。又厉行一夫独裁之治。绝无民意机关,人民不得互相集合而有所致力于国家。夷狄、盗贼,每乘中央之昏乱而蜂起,奸天位以毒百姓。秦以后号为治世者,汉、唐、宋、明四代。汉四百余年间,西京更好。唐约三百年,仅太宗最盛。其后藩镇皆起自夷狄盗贼,扰乱不堪。宋只北宋百余年间称治。而土宇不能复旧。明朝三百余年,中叶后最坏。今之考中国人种者,多证明汉、满、蒙、回、藏五族血统,元来不异。而汉族一支,独有高深悠久之文化。余族未能离蛮野之习,历史上以夷狄视之,亦事实然也。清自咸、同以前,亦务内猜。康熙知八股当废,而卒不废,愚民之术也。中夏自秦以来,民生日惫,民德日偷,民智日塞,乃广漠散漫之郡县制度,与专制政体所必有之结果也。诸子百家之学,恶得而不绝灭矣哉?晚周盛业,视希腊或有过之而无不及。今人谈诸子百家者,辄曰先秦,此未妥。吕政未统一以前,秦与六国等夷耳,七雄时代,自宜总称晚周。 徒以秦、汉之后,环境改变,列国易为郡县,即环境完全改变。 政制不良,遂以恶因,植玆恶果。吾尝言:二千年来帝政之局,实由郡县之世,民智闭塞,民力涣散,故革命思想不易发展。其实,民治思想,汉以来时有发明。东汉时,桓帝幸竟陵,过云梦,临沔水,百姓莫不观者。有老父独耕不辍,尚书郎张温异之,下道百步,自与言。老父曰:请问天下乱而立天子耶?理而立天子耶?按此谓天下乱,则人民当合力以图治,非立天子而可止乱也。天下理,则人民益奋而自治,无须立天子也。又曰:立天子以父天下耶?役天下以奉天子耶?今子之君,劳人自纵,逸游无忌,吾为子羞。子何忍欲人观之乎?温大惭,问其姓名,不告而去。此老父即有民治思想者。惜当郡县之世,不易向闭塞之群众宣传,故抱憾以终。晋人亦多有反对专制之论。宋末邓牧及晚明诸子,则此等思想益激切。而皆不易宣扬,则以郡县之世,民智蔽塞,民气销沉,实难提倡也。故帝政与郡县制,亦互相为缘。明季,亭林船山似皆见及此。船山《黄书》,欲寓封建于藩镇。亭林欲寓封建于郡县。在闭关时代,此等议论,正未可忽。今世界大通,政体已更,顾、王之论,若不适时宜。然缩小省区,与联省自治二种主张,则犹有顾、王遗意。如何变通尽利,所望国人留意。要之,今后治制,当使人民得以发抒公共意力,斯无疑矣。自晚周之绪遽斩,中国停滞而近于衰退者二千余年。仰视西洋,乃瞠乎其后。于是清末以来,趋新者,壹意效法西洋,而不惜自卑自毁之太过。近时唱本位文化者,又于中外都无所知,而虚憍终无以自树。余愿国人认识固有根基甚美,不宜妄自菲薄。此武侯戒后主语,意思深远。天下未有妄自菲薄而可以学人之长者也。清末迄今,终未收西化之效。可不自反哉?五四运动时,梁漱冥先生讲演东西文化,其持论虽不必与吾同意,然其于时贤不求了解中国所固有而妄自菲薄之恶习,则中流砥柱矣。 而二千年来,由停滞以近于衰退,亦未可自讳其短。古今未有不自明其短而可以自立者也。汉以下人,胸量较隘,毅力不足,竞浮名而缺实践,学不求真知,行不肯犯难,吾云近衰退者以此。 夫自卑固不足与有为,而讳短尤为不起之症。朽腐尊国粹,保存国粹一词,五四运动前后,极流行。然何者为国之粹,则莫肯是究。 辄空言儒学。而实不知儒学为何学?诸子百家之绝,人见其书不传也而知之。六经,则汉以来,犹立学官。经师共所传习训释,朝廷用以取士,于是群相颂美,以为儒学甚盛,而不知儒学之名存而实亡也久矣。

    夫六经,上明天道,天道注见前。 下详人事、物理。所谓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者也。孔子没后,七十子后学,发明经义,各有创获。虽俱号儒家,而实派别支分,不相沿袭。如韩非显学篇言:“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张之儒,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颜氏当即颜渊。近有人云颜子,据《论语》所载,并无奇特。其实,《论语》所记颜子语虽不多,而境地甚高,世俗自不解耳。 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梁氏之儒,未详。 有孙氏之儒,孙氏即荀卿。 有乐正氏之儒。”详此所云,有八大派。而曾子、子贡皆孔子所尝告以一贯之旨者。子夏、子游、有子、闵子诸贤皆不在此八大派之内。且此八大派,只子张、颜氏、漆雕氏,可确认为宣圣直传第子,自余多属三传或至五传。《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记七十七人姓名年岁甚详,纵有一二不必可靠,如澹台灭明、公伯僚是否后来从游圣门,今不可考。 而孔门三千之中,有高材七十余人,则不容疑。此七十余人,何至绝无传授,而《韩非》无所述。然则韩非所举八大派,盖就其闻见较切近者言之,当是八大派之思想,流行于三晋最盛耳。如孙卿《非十二子篇》亦是主其闻见较切近者言之。当时诸子百家,岂止此数子乎?《十二子》中如名家《孙卿》但举惠施、邓析,而墨辨与桓团、公孙龙之徒,皆不之及。则其所遗者多,显然可见。《韩非》述儒家八大派,其多所遗,亦可知。而儒家派别,决不止此数也。义海汪洋,洪涛巨良,猗欤盛哉!夫自宣圣之没,至韩非中间二百余年,儒学发展甚盛,派别极多。今七十子流派,虽不可考,而见于《韩非》书者,尚有八大派之多。盖儒学,自孔子承古代圣帝明王展转传授之学脉,而发挥光大之。结集六经,永为宝典。诸子百家,俱从经出。而各有创获。各立宗门,宗者,主也。诸子各有专主,或各有宗旨。门者,类也。百家之学,如历算等等,各分门类。 皆别异儒家,相与对抗。于是三千七十之枝流余裔,亦不得不奋起以与诸子百家争呜。当时儒家各派学说,自是方方面面,博极其博,精极其精。惜乎遭秦之暴,群儒之学,竟与诸子百家同归于尽。今八大派中,幸而存者,只孟、孙二氏。孟学至宋虽盛行,然后儒崇其体而遗其用,非善学孟也。孟子言尽心,则知性知天。其于《大易》尽性至命之究竟义,盖实有阐发。宋、明义理之学,皆宗《孟氏》,至以孔孟并称。然孟氏于孔子内圣外王之道,本已具备。其言养民德,必自制产始。言治要,则曰“徒法不能以自行,徒善不足以为政”。其斟酌乎儒家尚贤与法家尚法二者之间,可谓允当。又言舜为天子,其父杀人,只有窃负而逃,以全恩谊,不得以天子父而枉法。此实法治根本精神。惜乎民国以来,法纪荡然,上实毁法,而何以责下乎?至昌言民为贵,与西洋民治思想适合。自余要义,不可胜举。宋、明诸师于孟子政治思想,未能发抒,此真憾事。孙卿《天论篇》曰:“大天而思之,按此言尊大天,而思慕之也。天,谓大自然。 熟与物畜而制之。”按言吾人如思慕大自然之丰富,孰与使物畜积,而我裁制之,将用无不利乎?又曰:“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按畏自然势力之逼苦吾人,如风雨之不时,电雷之可畏,山川之险阻等等,因从而颂之,岂若制裁天化之流行而用之乎?如衣食住行皆有备,而风雨不足患也。电雷可取而供种种之用,无所畏也。崇山可敷铁轨,重洋可驶轮舟,天空可乘飞机,而消其险峻。则自然可以人力征服之明矣。又曰:“望时而待之,孰与应时而使之。”按谓若立事赴功,与其望时而待,不如应时而努力兴作,使时势随我而转也。又曰:“因物而多之,孰与骋能而化之?”按谓因物之自多,不如骋吾人之智能而化之使多。若晚世科学昌明,而物质开发与生产乃日盛。又曰:“思物而物之,孰与理物而勿失之也。”按杨注:“思得万物,以为己物。孰与理物皆得其宜,不使有所失丧。”又曰:“愿于物之所以生,孰与有物之所以成?”杨注:“物之生虽在天,成之则在人也。此言理平丰富,在人所为,不在天也。”又曰:“故错人而思天,则失万物之情。”按古代人智未启,常视大自然若神灵,而思慕之。不务尽人之智力,以理万物而平成之,使其愈益丰富,而厚吾之生。是错人而思天也。错,置也,废也,废人而妄思天,则不达物理,故云失万物之情。详此所云,盖本《大易》,智周万物与裁成天地,及开物成务,先天而天弗违,成器利用,富有,日新诸义,并详《易系传》及《乾卦》。 而发挥之。现代西洋学术与文化,适与孙卿之论遥合。使其思想盛行于前世,则中国当不至成为今日之局。孙氏书虽幸存,而自汉以来,竟无传习。唐大理评事杨倞云:“《荀子》未有注解,谢墉云:荀音同孙,亦称荀卿。 亦复编简烂脱,传写谬误,虽好事者时亦览之,至于文义不通,屡掩卷焉。”又曰:“未知者谓异端不览,览者以脱误不终。所以荀氏之书,千载而未光焉。”自杨倞为注,其书仍少有究者。至清季,乃渐为学者所注重,余闻之先师何圣木曰:“令先德其相先生,尝欲推尊孙氏与孟子并,以见儒学之大,惜未发其意而卒。”何先生讳柽,字圣木,余同县,与先父为讲学友,学宗程、朱,非礼不履。清末,主变法。在乡倡办学校,劝妇女放足,有颜、李风。其议论近南皮、张氏,厌闻革命。余将弱冠,从游半年。屡受斥责而去,逮余有知,而后深悔获罪吾师,无以自逭也。 呜乎!藐予小子,未能成父师之志,负疚深矣。余于孙学,欲有所论述,期《量论》成后为之。然以暮境而际明夷,《量论》且未知能作否? 夫八大派,见称《韩非》书,皆当世之显学。而各派巨子之姓名,今已不可考。其书皆亡失,幸有存者,只孟、孙二氏,顾无有发明其学者。宋、明儒虽宗孟学,而于孟子之政治思想,却全没理会。岂不惜哉!虽然,犹幸二子书之仅存也,至今略可考见尔时儒学思想发展之概况,及其在现世与方来,犹有永不可磨之价值。使众派之书而皆有存也,则必各有独辟之境,各有创发之论,其嘉惠后嗣者为何如?独惜群儒之学,绝于暴秦,无复可考。遂使六经之道,郁而不发。此非斯世之大不幸哉!

    方汉室肇兴,当亡秦绝学之余。搜求经籍,振起儒学。自是二千年来,中国思想界,一统于儒家。于是论者以为儒学独盛矣。其实,儒学绝于秦,至汉而终不可振,则论者所不察也。汉兴,六经先后出屋壁。朝廷立学官以专其业。未几,经师渐兴,聚徒教授,或众至千万人。然《汉书》《儒林传赞》已云:“禄利之路然也。”此与晚周学者慕道之诚,爱智之趣,一由衷出,而无所外诱者,其相去何止天渊。夫列国之世,交通繁而闻见广,人之襟怀通而志气振。郡县之世,士老死沟渎,而心灵闭塞,其不能以晚周之风,责郡县之士者,固其势也。环境之影响于人智,无可否认也。夫朝廷清明,能崇奖经术者,此已不可多得于汉以后之世。汉以后称治者,只唐、宋、明三代。 而君相所以提倡之意向,又尝难出于至公。如西汉诸帝之表章六经,似不必有私意。武帝用董生之言,独尊孔子。董生醇正,固本其所见,非有逢君之私。武帝广延郡国贤良文学为宾客,共谋议国事。临朝,与大臣辨论。帝乃集思广益,而后断之于己,施之行事。见《严助传》。武帝重儒术亦有以也。元、成皆好儒,而皆非雄猜之主。至东汉光武父子,因新莽篡统,而欲崇儒以导节义。则其动机,为拥护君统,已杂乎私,而不纯为学术起见矣。自是而后,历唐、宋、明三代,诸英君贤相之所以崇尚经术而鼓舞儒生者,无非踵光武之故智。及科举兴,而牢笼之策,与锢人智慧之术,弥下弥毒。则又光武父子之所不忍为,且不屑为者。二千余年来,帝者以其私意,笼制天下士大夫,笼者,牢笼之也。制者,制驭之也。 使其思想无或逾越于君上之意向。因郡县之世,民智蔽塞,而帝者益乘之以易售其奸。故自汉代迄于清世,天下学术,号为一出于儒,老、庄与佛法虽亦盛行,毕竟儒家为正统。 而实则上下相习,皆以尊孔之名,而行诬孔之实。以穷经之力,而蹈侮圣言之罪。儒学之亡也久矣哉!夫晚周诸儒,派别既繁,思想各有独至。创知,作者,比肩并立。至汉则儒生治经,唯以烦琐之考据为务。训诂、名物等等注释工夫,便为其平生大业。上不究于天道,六经明万化之大源,人生之真性,而考据家皆不是究。次不察于群化。考据家对于社会政治诸大问题,皆不措意,唯服习于统治阶级之规制教令,认为天经地义而不可易。六经明仁道,显天地万物一体之实,以抑己私而归大公,福利全群,为治道之极,故群制与法度,随时更张,不狃故常。而考据家游心琐碎,乃于此冥然不省。又复不稽于物理。《易系传》言:“昔者圣人之作《易》也,仰以观于天,俯以察于地,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可见儒者之学,注重格物。今晚周群儒之籍,虽亡失无征,而《大戴礼》《曾子》《天员篇》已有地圆之说。《汉志》儒家《曾子》十八篇,今存十篇于《大戴礼》中。即此十篇,亦皆残帙,使全书可征,必于物理,多有创发。使儒家众派之书皆在,则其中当不少奇异之发见。汉以后考据之儒,只拘守书册中之训诂名物,而不复探索自然,科学无从产生者以此。而圣学之全体大用,一无所窥,唯作书蠹生活。古灵禅师云:“世界如此广大,只钻故纸,驴年出。”此斥僧徒在文字中作活计者,终不悟大道。喻如蜂在窗内,窗糊以纸,蜂欲钻纸而出,终无出期。驴年,犹云何年。古代纪年以干支,而干支以畜类配属。如子属鼠,丑属牛,乃至戍属猪,亥属狗。独无有属驴者,故言驴年者,犹言何年。何年,谓无有此年也。 此则深中汉以后儒者专务考据之失。《汉书》《艺文志》曰:“古之学者耕且养,二年而通一艺,按六经,亦云六艺。 存其大体,玩经文而已。是故用日少,而畜德多。三十而五经立也。按古者云云,谓西汉初之儒生,多专一经,罕能兼通。藏书初出,而治《诗》有或为雅或为颂不能尽一经者。若申公兼通《诗》《春秋》,韩婴兼通《诗》、《易》,孟卿兼通《礼》、《春秋》,已属难能。夏侯始昌通五经,更绝无仅有。 后世经传既已乖离,按六经乃孔子所定,故谓之经。七十子后学释经之旨,谓之傅,或谓之记。傅记之言,或与经文本义有出入,故云乖离。 博学者又不思多闻阙疑之义,而务碎义逃难,便辞巧说,破坏形体。说五字之文,至于二三万言。后进弥以驰逐,故幼童而守一艺,白首而后能言。安其所习,毁所不见,终以自蔽。此学者之大患也。”据此,则汉儒治经,已习为碎义逃难,便辞巧说。与今日学子业考据者正同。桓谭《新论》云:“秦近君能说《尧典篇》目,两字之谊,至十余万言。但说‘曰若稽古’,三万言。夫研经而为此无谓之疏说,视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者,贤不肖之相去,其间不能以寸。”此等风习,自汉迄今,二千余年,而有加无已。唐人释经,辞烦而鲜要义。清人搜集材料虽勤,而于经义全无所窥。今日学子,喜为零碎考证,及诬妄无根之谈。如谓大禹、屈原并无其人,墨子非中国人等等怪说,不可胜举。甚至有托甲骨文以造伪者。人之为学,不知于天道、人事、物理等等无穷理道处用心,却耽溺浮虚,玩弄无谓之琐碎字句。不知何为至此。盖汉以来之学风,大概如是。孰谓汉以来尚有儒学哉?虽复经师谨严者,如汉初,申公《诗》训,疑者弗传。丁将军《易说》,仅举大谊。正所谓存大体玩经文者。下逮清世,宗许、郑而益加精审者盖有之。虽复二字,一气贯至此。 然其所事,卒不越训诂名物之考核。其于六经冲旨,与大道之幽玄,人事、物理之繁颐隐奥,皆茫然无所究析。只整齐故训,故训,赅训诂名物等而言。 足供治经之工具而已。要于经义,或圣人之意,全无所发,不可以此名儒学也。夫工具之业,诚为学术界所不可少,而二千余年来,竟以业此者,尸大儒之名。以为儒者学术,果在乎是?圣经之道,果在乎是?则不率黄、农之胄,而悉为蔽聪塞明,以成乎无头脑,绝智慧之顽物者,其有几何哉?

    或曰:“经师为考据之业,固已。然今文家言,归于致用。西汉今文学称盛,儒者立朝,皆能本经术以见之政事。如以《禹贡》治河,以《洪范》察变,以《春秋》决狱,以《三百五篇》当谏书。此载在史籍可考见者也。且汉之治有为后世所不及者,其于社会上贫富不均之问题,如富豪兼并土地,贫民常自卖为人奴婢。当时,朝廷厉行抑商政策,直接防止豪商垄断财货之行为,间接杜绝兼并土田之弊害。又吏治修明,常以锄治豪强为事。而解放奴婢之令,则自董仲舒劝武帝行之于前,王莽及光武诸帝又厉行于后。此皆今文学家之影响也。董子《春秋繁露》《度制篇》主张贫富宜调均,不使财利有所积重。 今谓汉世经儒,皆为无用之学,毋乃苛论欤?”答曰:汉治为后世所不及,诚经术之效。遭秦绝学,经籍初出,儒生确守古义,敦笃践履,故治效可观。然汉道毕竟苟简,不能开民治之弘基,立百代之大法。诸儒思想,只在帝者专制之下,补苴罅漏而已。汉治卒衰,迄典午以来,不可复振。此则诸儒思想锢蔽,未能发挥孟轲、孙卿之义,所以衰敝亘二千余年而未已。近世康有为亦张今文余焰,而专己自封,拥护帝制,徒为大盗袁氏张目,犹汉儒之遗风也。故知汉后经师,其学无分今古,要皆考据之业,不足发生思想。事实昭显,无可讳言。余谓儒学,至汉名存而实亡者,盖实录也。

    附识: 有问:“先生谓秦汉以迄近世,学术思想废绝,实由郡县之局使然。夫列国互竞,至秦而不得不混一,亦天下大势之所必至也。且今后之天下,当仍为郡县,将永敝而不救乎?”答曰:天下大势之必趋于混一,成乎郡县,此是一事。既成郡县,而不利于学术思想之发展,则又是一事也。今后天下,当仍为郡县,此无疑义。然今为全世界大通之局,万里若比邻,人类接触之纷繁,见闻之广远,足以开神思而振志气者,迥非昔日列国之世所可比。则今后虽为郡县之天下,而与曩时郡县局面,截然异势。且民主之治本已固,则学术思想,不受阻遏。其发达益盛,可断言也。论事析理,顾可胶执一端,而不通其变乎?

    已说儒家,今当略谈道家。诸子并绝于秦,及汉兴,而皆不传。唯儒家经典渐出,人皆诵习服膺。虽鲜所发挥,而凡所以立身行己之道,与纲维社会,平治天下之法意,无不原本经义以出之。当时儒者见浅见深,为别一问题。然皆自以为依据经义,如汉之治道,首以孝弟力田,风示天下,此其政教根本。而君权巩固,亦由乎此。盖移孝作忠之观念,最有力也。《孝经》思想,实行于汉。自是历二千余年,根底益深厚。学者试深玩过去伦理、政治等方面之信条与度制,当知余言非妄。唯至今日,则社会机体已发生变动,而家族组织,将由多数同居,而渐趋分散与缩小。孝弟观念,亦渐薄弱。近时如章太炎等,皆尊《孝经》。后辈中如浙大教授谢幼伟,亦亟提倡孝弟。余以为《孝经》当出于曾子、有子之后学。孝弟之德,乃人之天性所自不容己,当培养扩充之,以极于仁民爱物,乃至与天地万物通为一体之盛。人未有薄其父母兄弟而能广爱者也。儒家重孝弟,此理不可易。但以孝亲与忠君,结合为一。甚至忠孝不两全时,可以移孝作忠,如亲老而可为君死难之类。因此,便视忠君为人道之极,更不敢于政治上考虑君权之问题。此等谬误观念,实自汉人启之。《论语》记孔子言孝,皆恰到好处。皆令人于自家性情上加意培养。至《孝经》便不能无失。于是帝者利用之,居然以孝弟之教,为奴化斯民之良好政策矣。章太炎曾以《孝经》与《大学》并称,却甚错误。余若得暇,当为《孝经》作一疏辨。余于汉代政教,亦有许多意思,未曾发表。因一向注重哲学问题,无暇及此也。总之,汉以后二千余年之局,实自汉人开之。凡论社会、政治,与文化及学术者,皆不可不着重汉代也。今之治史者,或为无聊考据,或喜作肤浅理论,或袭取外人社会学说,如奴隶社会,封建社会之类,以叙述吾之历史,乃至援据所谓唯物史观,如此等者,皆不曾用心了解自家得失。根本缺乏独立研究,与实事求是之精神。吾默观今日士习学风,而忧世乱之未有已也。汉世儒家虽复正统,屹立不摇。但儒学则已非晚周之旧,而仅为考据之业,且随政治势力而变质矣。是时,独有道家思想,隐与儒学争呜。而道家流派,似亦甚复杂,今无从考。汉初,言道家者举黄、老,谓黄帝与老子也。老子书现存。但著者果为谁,似难详定。今本《史记》,以老子为楚人,名耳,字聃,姓李氏。吾意即《庄子》诸书所称之老聃。李耳与老聃,是否为一人,殊难断定。《礼记》《曾子问篇》《正义》引《史记》,作陈国人。陈本并于楚,则谓为陈人者,自从其故籍而言。如孔子居鲁已数世,犹曰殷人。《庄子》《天运篇》:“孔子南之沛,见老聃。”司马注云:“老子陈国相人。相今属苦县,与沛相近。”据此,则老聃籍隶楚国,即故陈国相人。此等记载,必确实可据。唯孔子见老聃事,不足征信。《庄子》故多寓言。《天运篇》既云孔子南之沛,见老聃。而《天道篇》又云“孔子西藏书于周室。子路谋曰:‘由闻周之征藏史,有老聃者,免而归居。言免职闲居。 夫子欲藏书,则试往因焉。’孔子曰:‘善,往见老聃’”,云云。《庄子》书中言孔子见老聃,一云南之沛,一云西适周。《天运篇》老聃谓孔子曰:“吾闻子北方之贤者也。”据此,则老聃在沛见孔子,目为北人。其在周见孔子,不又目为东人乎?细玩二篇文意,《庄子》只是寓言。孔子与老聃,皆实有其人。而老聃必未曾为周之征藏史。孔子与老聃亦不同时。《史记》《孔子世家》及《老子列传》,并谓孔子曾适周见老子。殆因《庄子》之寓言,被人误认为事实,展转讹传。马迁竟采入史,则不谨于阙疑之过也。

    近人好疑。或谓《老子》书为战国末季时人之伪托,此则大悖。《庄子》《天下篇》叙述晚周各学派,皆精审可据。篇中以关尹、老聃并列。其称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郭注:“物各自守其分,则静默而已,无雄白也。夫雄白者,非尚胜自显者耶?尚胜自显,其非逐知过分,以殆其生耶?故古人不随无崖之知,守其分内而已。故其性全。其性全,然后能及天下。能及天下,然后能为天下之归,如溪谷也。”

    人皆取先,己独取后。郭注:“不与万物争锋,然后天下乐推而不厌,故后其身。”

    曰受天下之垢。守雌,守辱,取后,皆物之所谓垢。

    人皆取实,郭注:“唯知有之以为利,未知无之以为用。”

    己独取虚。郭注:“守冲泊以待群实。”

    无藏也,故有余。郭注:“付万物使各自守,故不患其少。”余谓古之吕政,今之侵略主义者,皆纵其大欲,而驱役万物,以侵夺天下之厚利,拥有胜势,而务藏之于己,其终无不覆灭。盍若寡欲,而无损于物,任万物各自藏。而吾与物皆处于有余乎?

    归然而有余。郭注:“独立自足之谓。”

    其行身也,徐而不费。郭注:“因民所利而行之,随时而成之,常与理俱,故无疾无费也。”按此就有道者施为之妙言。顺物之情,而己无私焉,故其妙如此。

    无为也,而笑巧。按郭注“巧者,有为以伤神器之自成。故无为者,因其自生,任其自成,万物各得自为。蜘蛛犹能结网,则人人自有所能矣,无贵于工倕也”云云。此为极端之放任主义。而枭雄之徒,以智术驭万物,而鼓之以劫持天下,雄于有为者,皆巧也,工倕也。将祸天下,而亦自祸。焉得不见笑于无为之至人乎?虽然,老氏纯任自由,将圣人裁成辅相之道,亦复不立。教化废,则智慧无缘互启。度制旷,则生养何以相资。人类之成能,日新日富。终不与蜘蛛同等。此老氏所以宜绌于吾儒也。或曰:郭注亦或失老意。曰:不然,试通观老氏大旨,终是放任意思多。

    人皆求福,己独曲全。郭注:“委顺至理,则常全。故无所求福,福已足。”按委顺至理一语,学者须深玩。去私智,即不违至理,谓之委顺。

    曰苟免于咎。郭注:“随物,故物不得咎也。”按不以私智宰物,故云随物。

    以深为根。郭注:“理根,为太初之极,不可谓之浅也。”按理根者,谓理之至极,为万化之所自出,万理之所会归,故曰理根,故谓之深,老子所云道是也。

    以约为纪。郭注:“去甚泰也。”按寡欲之谓去泰,为而不宰之谓去甚。

    曰坚则毁矣。郭注:“至顺则全,忤逆则毁。”按坚者,恃强以逆万物,而不知反,终必有摧之者。

    锐则挫矣。郭注:“进躁无崖为锐。”按今之侵略主义者,皆坚锐也。

    常宽容于物。郭注:“各守其分,则自容有余也。”按俭也,慈也,不敢为天下先也,皆所以容物。

    不削于人。任物之自全其性,无侵削也。

    可谓至极。

    详此所云,义旨宏远,自有《老子》书以来,谈者未有及之。据其所述,确为《老子》一书之旨要。观其所得于《老子》者如是其深,则于此书之作者,必有所考信。老氏之生,当稍后于孔。《天下篇》为庄子或庄子之后学所作。世之相去,亦不甚远。故老子书,为老聃作,《天下篇》足据,无用狐疑。

    今世侵略主义之国家,其领袖与人民,当以《老子》之思想,为对症药。庄生称老子曰:“古之博大真人哉!”犹孟轲称孔子“生民以来未有也”。其书,近时中西人士,虽有传译,然皆浅薄之徒,不足达老氏冲旨。其见地太低,其胸际无深境,所领会于老子者甚浮泛。则其宣译之辞,肤庸无力,无甚意义,此可惜也。余尝规设中国哲学研究所,培养人才,而卒成虚愿。

    自马迁以来,皆以老子为楚人。与《天运篇》司马注,亦无不合。覆看前文。 唯老聃为周征藏史,则是庄子寓言。老聃既为楚人,亦故陈国之产,似无缘入周为史。老子思想,确从孔子《易传》而出。言阴阳变化,本《易传》也。言一生二,二生三,本易每卦三画也。言常道,即于变易而见不易,亦本《易传》也。此其根本大义,可明征者。老子之旨,实乃厌文胜,而欲反之质,此甚显著。《论语》曰:“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当是孔子早年语。至其晚年,则已感文胜之弊,而有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之叹。老子殆稍后于孔子,故其恶文胜与诈伪及贵货之习,更甚于孔子。此由《论语》、《老子》两书,较观仲尼、老聃世运之感。而知老聃当春秋、战国过渡之世,文明甚盛。《老子》书中所云难得之货,与嗜欲智巧之滋张,皆文明时代之征象也。孔子时尚未至此。故谓老聃稍后于孔子也。至孟子时,则曰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丧无日。曰救死而恐不赡。文物凋残,社会崩溃,尚何文胜可言!以孟子与老子书对照,则老聃前于孟子,而稍后孔子,确然无疑。由上所述,可知老聃为周征藏史,孔子适周见之,纯为《庄子》寓言,不足征信。

    或曰:“《礼记》《曾子问篇》‘孔子曰,昔吾从老聃助葬于巷党’云云。此儒家记载,岂亦寓言耶?”答曰:《礼记》之老聃,谨于礼。与《老子》书中语,绝不类。盖《礼记》孔子问礼之老聃,别是一人。与著《老子》之老聃,不当混而为一。两人同姓名,而年事相悬。古今人同姓名者常有之,不足异也。孔子问礼之老聃,必有盛名之大儒。故庄子假之,以推尊著《老子》之老聃,而言孔子受其教也。然庄子一言孔子南之沛见之,一言孔子西适周见之,则显然明示寓言。而非以孔子受教后起之老聃为事实也。后人读书不慎,何得怪庄生乎?

    《老子》书之作者,与时代,既决定如上。孔子问礼之老聃,《曾子问》篇只言孔子从助葬巷党,未言适周。想此老聃是鲁人,曾为史于周。至是,已免职归鲁。庄子以之附会于后来作《老子》书之老聃耳。 黄帝为上古帝王,果为道家之祖乎?吾意凡言道家首黄帝者,皆依托之,以自尊其学派耳。《汉书》《艺文志》道家有黄帝经四篇,《黄帝铭》六篇,《黄帝君臣》十篇,《杂黄帝》五十八篇。此当是战国末叶道家所伪托。今其书皆不可见,唯现存《庄子书》,时称黄帝。岂伪托黄帝之风,实自庄子开之欤?韩非书中有《解老》、《喻老》,则老氏之支流也。《管子》书中有《心术》、《白心》、《内业》诸篇。其言宏廓深远,似为道家一大派。老子虽道家宗匠,而此派似与之稍异。是否为关尹之学,不得而知。此派发明心地,借用宗门语。 足与印度大乘比肩。《荀子》《解蔽篇》:“故道经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几,惟明君子而后能知之。”详此所引,与《心术》诸篇,义适相符。必出此派经籍无疑。《心术》、《白心》、《内业》三篇,当是《管子》书之作者,从道经录入其书。余尝欲从《管子》中别出之,为作注释,与《老子》并行。 荀子深受此派之影响,似比老子尤活泼有用。其主唯心,似印度大乘。其活泼有用,则非大乘可及。 而自汉迄今,从无注意及之者,是可惜也。《韩非》《解老》当是法家兼宗老氏学者所为,亦自有独到处,可谓老氏之别子也。他日当为作注。 屈原亦道家,而独以文学呜。汉《淮南王书》本杂家,而采道家言为多。今传《列子》,当系伪书,然《列子》必是道家一大派,惜其书亡失耳。

    庄周之书,魏、晋以来,始与《老子》并称。《天下篇》述庄生之学曰:“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按芴漠,冲寂貌。寂然,无形,言本体也。变化常新,不守故常,言本体显为大用也。

    死欤?生欤?按凡人有生有死,其生也,何自而生欤?其死也,奚为而死欤?

    天地并欤?按言其生,将吾孑然而独生欤?抑天地与我并生,而吾非独欤?

    神明往欤?芒乎何之?忽乎何适?按言其死,岂人之神明冥然长往欤?若长往也,则芒乎何所之?忽乎何所适?

    万物毕罗,按且非独吾人死生不可解而已,其环吾一身之外者,万物森然毕罗。孰主张是?孰纲维是?

    莫足以归。按夫计有身,即迷于死生,而不得所归宿。计有万物与吾身相峙立,则拘于有限之域,而亦不得所归宿。故云莫足以归也。其唯至人,证知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是故体真极而履大变,无身见之存也。身见遣,即不见有小己之生,亦无所谓死,是名外死生。既外死生,而除小己之执,即不见有万物与己对峙。是故游于无待,而全其芴漠无形,变化无常之真也。

    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按“道”字约有二释:一、名本体曰道。言其为吾人与万物所共由之而生也。二、求证本体之学,亦名曰道。术者,体道之功,与修养方法,及于道之散着,若关于物理人事之一切学术,通名为术。

    以谬悠之说,《释文》:谓若忘于情实者也。

    荒唐之言,王注:“荒,大也。唐,空也。”

    无端崖之辞,王注:“无端可寻,无崖可见。”

    时恣纵而不傥。王注:“恣纵,谓纵谈恣论。”《释文》作而“傥”,无“不”字,近之。谓忽然而至也。

    不以觭见之也。宣云:“不以一端自见。”

    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释文》:“卮”又作“卮”。《字略》云:“圆酒器也。”王云:“卮器,满即倾,空则仰,随物而变,非执一守故者也。施之于言,故随人从变,己无常主也。曼衍,因其事理而推衍之。”

    以重言为真,王注:“述古德之言,使人听之而以为真。”

    以寓言为广。寓,寄托也。《寓言篇》云:“寓言十九。”宣云:“寄寓之言,十居其九也。如言孔子见老聃,而老聃教之,及托为神农黄帝善卷披衣之类。

    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按天地精神,犹云宇宙之大心,即谓本体。往来者,形容词。言其通一而本不二也。王先谦《集解》甚谬。

    而不敖倪于万物。王云:“敖倪,与傲睨字同。”言“未尝鄙弃万物,存骄亢之见”也。按万物本吾一体,譬若百骸之在一身,何相骄亢之有。

    不谴是非。按郭象注《齐物篇》有曰:“将明无是无非,莫若反覆相喻。反覆相喻,则彼之与我,既同于自是,又均于相非。均于相非,则天下无是。同于自是,则天下无非。何以明其然耶?是若果是,则天下不得复有非之者也。非若果非,亦不得复有是之者也。今是非无主,纷然肴乱。明此区区者,各信其偏见,而同于一致耳。”子玄此释,颇得庄旨。然不善会者,将谓庄子直不主张有真是真非,则其害不小。寻庄言无是无非者,其所谓是非,自有义界,盖就俗情所持之偏见而言。彼此均以其偏见,而各自是,亦各相非。就各相非言,则彼此同于非也。就各自是言,则彼此同于是也。彼此各信其偏见,同于一致,竟无是非之足道。故云无是无非。唯其如此,故不谴是非。谓此等是非,不是谴责也。然不谴之云,正是深谴之。如老言绝学无忧,乃忧之至耳。从来注家,莫识此意。真乃痴人前不得说梦也。然必知庄子所明无是无非,只就俗情偏见之是非言。则不妄疑庄子为主张无真是真非也。使庄子不承认有真是非,则其著书谈理道,果何为耶?果无真是非,尚有理道可谈耶?夫唯离俗情偏见之域,而后有真是非可论耳。

    以与世俗处。按王先谦《集解》:“不责人之是非,以与世俗混处。”此真市井鄙贱之情,而可以是测圣哲哉?夫世俗是非肴乱,正是迷惑相,智者明见世俗迷惑,易起厌离。佛家小乘是也。今庄生谴俗之惑,而与世俗处。岂以出世为道者所可及哉?

    其书虽瑰玮,而连犿,无伤也。《释文》:“瑰玮,奇特也。连犿,宛转貌。一云相从貌。”谓与物相从,故无伤也。

    其辞虽参差,而识诡可观。成云:“参差者,或虚或实,不一其言也。諔诡,滑稽也。”

    彼其充实,不可以已。按言其生活力充实,有本故也。

    上与造物者游,按造物者,谓宇宙本体,非神帝也。游者,形容词。言其超脱小己,而直与宇宙本体为一也,即人即天也。 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外死生无终始者,即所谓至人。至人者,即与造物者游者也。即能超脱小己,而复其本体者也。与至人为友,以其本与吾同体故也。拘形,便分尔我。证体,则无自他之间,故曰为友。友者,一体相亲义。

    其于本也,宏大而辟,辟同辟,开发义。

    深闳而肆。按肆者,纵任。犹言自在。宏大,故足以发。深闳,故自在而无有挂碍。此言其德用之盛,皆从本体流出。

    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按《天下篇》首有云:“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详此所言,天也、德也、道也,皆本体之目。但取义不一,而名以殊。天者,言其至高无上。德者,言其备具万德,故能现为大用。道者,由义。言其为万物所由之而成。三者异名同实,如丘与仲尼并目孔子一人也。此中宗言,即以天为宗之宗。稠适上遂,言其上达,而与天为徒也。易言之,即人即天也。

    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眛乎,未之尽者。”王云:“然其因应于变化,而实解于物情也,其理不竭。其来不遗,芒眛如不可见,未有能尽其妙者。”

    《天下篇》当是庄子之自序。或云庄子之后学为之。然其评判诸家,见高而识远。文奥而义丰,恐非庄子莫能为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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