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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攻寝兵,其意犹起于功利计较,故终无补,犹今之和平会议也。“磔轹”二字用以形容爆炸之惨,甚得当。“登高望九州”二句,老杜能之。“甲兵其终偃”二句系倒装句法,老杜亦能之。“儒冠甘自弃”二句用字有谢诗意味,非老杜所能。结处二句甚有力量。通篇一字难移,可传之作也。又云:劳者之歌,少苏其气,此亦出于自然,不容强勉。即如全用仄韵,乃有悲痛之音,亦是下笔自来,莫之为而至者。

    《留别杭友》一首,音节哀而促。《郊居述怀》一首(见《避寇集》),较为舒缓,虽在患难,词不迫切。前篇礼意重,故谨严;后篇乐意多,故和易。

    谈《村舍偶成》(见《避寇集》)云:此诗大似老杜,末二句饶有精采,足见怀抱。无此,则为闲适诗,不切时局矣。

    先生说杜诗“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两句用叠字,即以状落叶、江涛之声。因自述《和肇安法师落叶诗》云“梦中一夜萧萧雨,脚底千岩飒飒风”(见《蠲戏斋诗前集》下)字法相同,又《病怀》云“一春黯黯长逢雨,四海茫茫久罢琴”(同上)亦用叠字。

    先生尝有意选诗,学者请问义例,答云:或问王辅嗣《易》以何为体,答曰“以感为体”。余谓辅嗣此言未尽其蕴,感者《易》之用耳。以感为体者,其惟《诗》乎。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志即感也。感之浅者其言粗近,感之深者其言精至。情感所发为好恶,好恶得其正,即礼义也。故曰“发乎情,止乎礼义”,“惟仁者能好人,能恶人”,此孔子说《诗》之言也。诗教本仁,故主于温柔敦厚。仁,人心也。仁为心之全德,礼乐为心之合德,礼乐由人心生,是以《诗》之义通于礼乐。程子曰:“穷神知化,由通于礼乐。”故《易》为礼乐之源,而《诗》则礼乐之流,是以《诗》之义通于《易》。政事之得失寓焉,是以通于《书》。民志之向背见焉,是以通于《春秋》。六艺之旨,《诗》实该之,诗教之义大矣哉!(文章亦可以此选取。班《志》列辞赋、诏令两类,词赋本于《诗》,诏令本于《书》,后世选本《文章正宗》尚知此义)《三百篇》以降,代有作者。后之选者识不及此,各以己见为去取,或求备乎体制,或取盈于篇章,博而寡要,于义无当也。吾尝欲综历代诗总别诸集及论诗、评诗诸作,博观而约取,删繁而撷要。其世则汉魏六朝唐宋辽金元明清,其体则乐府五七言歌行律绝,其义则风雅正变,足以考见一代民志之所向,国政之所由,世运之升降污隆皆系于是。好恶不失其正者,大抵一代不过数人,一人不过数篇。体不求备,惟其人,所以昭其志也;断代著录,所以着其事也。详其来历,通其旨意,以便教学。善读者潜心以求之,庶几继轨《三百篇》,而六艺之旨可以概见。以是为教,其必有感发兴起者矣。今者,遭世衰乱,书史荡析,避处空山,无复取材之资,岂天之将丧斯文耶?虽然,使世有好学深思心知此意者,踵吾规模而为之,则是书也固不必自我成之矣。

    《诗大序》及郑康成《诗谱序》两文,说诗之义尽之矣。《大序》云:“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诗谱序》云:“勤民恤功,昭事上帝,则受颂声弘福如彼;若违而弗用,则被劫杀大祸如此。吉凶之所由,忧娱之萌渐,昭昭在斯,足作后王之鉴,于是止矣。”

    先生说《丁丑除夕书怀呈叶君左文》(见《避寇集》)云:此诗用经说理,义兼赋比,沉痛不减老杜,而理境过之。“嗟予德未修”两语,自六朝以来诗人未尝说及此也。

    先生自言:四岁就学,从何虚舟师读唐诗,多成诵。师尝问诗中最爱何句,脱口应曰:“茅屋访孤僧。”师异之,以语先君云:“是子其为僧乎?”今年已耆艾,虽不为僧,然实自同方外。当时甫四龄,岂知此诗意味,然竟以此对者,过去生中习气为之也。山谷八岁诗云:“□□长风吹上天,吹到玉皇香案前。为语当日黄庭坚,谪在人间已八年。”亦绝不类小儿语。《大智度论》中有佛弟子毕棱伽婆嗟为阿罗汉,尝欲渡河,呼河神为“小婢”。河神诉之佛前,佛嘱陪礼,即曰:“小婢,我今忏谢汝。”河神不悦,以为戏侮。佛云:“是其心中,我慢确已净尽。但彼过去五百生为婆罗门,尚有余习未尽耳。”河神不服,因喻之云:“如以香水储瓶中,倾泻出之,涓滴无余,不可谓非净尽。但以鼻嗅之,则香气犹在,此即余习之谓也。”可见习气廓落之难。

    宋诗山谷、后山均佳。放翁以多为贵,仅比元、白,视白尚有逊色。梅圣俞虽尝见称于欧阳公,而意境殊不高,非上乘也。

    湛甘泉说白沙诗为诗教外传。往年见而好之,比更展视,颇惜其说之繁。孔子说“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但云:“故有物必有则,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着一二虚字而已。《棠棣》之诗,本怀人之作,孔子说来,则成讲道之诗。亦祇云:“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皆着墨不多,而意味自足。《诗•小序》虽不尽可据,亦无支蔓。

    李峤《汾阴行》、元积《连昌宫词》,虽去《三百篇》远甚,犹是风人之旨。

    吾《赠贺昌群》诗(见《避寇集》)有云:“灵山咫尺能相见,玉海千寻不可量。”上言道不远人,“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下言性德无量。《南齐书•张融传》:融善玄言,自名其书为《玉海》。或问何义,融答曰:“玉以比德,海崇上善。”比喻体用兼备。其后王应麟亦以《玉海》名其书,然王书乃为制举而作,未称斯名也。

    先生为贺昌群改诗一联云:“伊洛渊源归太极,唐虞事业讯鸿蒙。”因言此联甚工。太极是理;鸿蒙则元气也,见《庄子》。下句即“一点浮云过太虚”之意。

    问诗。答云:盛唐音节响亮,句法浑成,晚唐便失之雕琢。宋诗音节便哑,虽荆公、山谷亦然。东坡于诗并不用功,祗凭天才,失之率易。王壬秋教人为诗,篇模句拟,大类填词,方法太拙,往往祗具形式。渠长于《选》体,歌行亦能为之,而短于律诗、绝句。张文襄亦颇能诗,晚近则有陈散原、郑孝胥。郑诗颇类后山,固不必以人废言。陈石遗能评诗,所作诗话颇可观,及其自为之,乃不能悉称。樊樊山、易实甫虽摇笔即来,不为无才,而体格太率,仅可托于元、白而已。中国文学流派太多,历史太长,欲于各家各体一一沉浸精通,大非易事。是以胸中不可无诗,笔下则不必有诗。必欲学诗,古体从汉魏入,近体从盛唐入。先须泛观各家,继乃专看一两家,方有入处。选本如《唐贤三昧集》,专选盛唐,所收均好。至于综合历代精英汇为一编,分别加以论断,吾尝有志于是而未暇也。问总选如成,前五名当谁属。曰:李、杜、陶、谢(康乐)诸公足以当之矣。

    王昌龄诗云:“赤日荡中原,烈火无遗巢。一人不见用,万里空萧条。”韩致尧诗云:“当街一盏辞春酒,明日池塘是绿阴。”王诗益怒,韩诗益哀。吕本中诗云:“雪消池馆初春后,人倚栏干欲暮时。”谢榛盛称之,采入《四溟诗话》。此诗虽有迟暮之感,却无怨怒之意。池馆雪消,庶几治世先声。

    古者朝聘往来,赋诗见志,以微言相感。微者,隐也,不必明言,贵在暗示。实则一切言语皆属于诗,真有至诚恻怛之怀,发之于言,自是感人。慈母之爱子,不学而能歌,赤子之于母,闻声而相喻,几以真情感通之故。即如吾今为诸子说此,谆谆之意,或有所感,亦是相爱无已之意为之耳。

    杜诗最深厚,是儒家气象,但不能为绝句,惟《赠李龟年》一首为佳。谢诗最华妙,陶诗最玄远,太白最豪放。韩诗精练,柳诗理境格调学谢,用字用韵在韩之上,但不成大家,名家而已。绝句,王昌龄、李太白为佳。

    学诗须读《三百篇》《楚辞》、汉魏晋宋各家,以及唐人。《唐贤三昧集》甚可观。 又须兼看诗话,如《苕溪渔隐丛话》等。《诗比兴笺》亦佳。 风、雅、颂是用,赋、比、兴是体。风则比、兴兼之,雅则用赋,惟颂最难。佛经赞颂,差可比拟,《圣经》赞美诗,亦英文中出色文字,后之人无复圣德,此体亦渐稀矣。读《三百篇》须是味其温厚之旨,虚字尤须着眼,如“庶几夙夜”之“庶几”字,“尚慎旃哉”之“尚”字,意味均甚深长。又如“大风夙退,无使君劳”、“缁衣之衣兮”云云,其言皆亲切恳挚,爱人如己,“道之云远,曷云能来”亦复同此意味。孔子说诗,但加一二虚字,如“有物必有则”,“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便自意味深长。程子亦善说诗,谢显道称之,见《近思录》卷三。

    太白豪放,得骚人之旨;工部恻怛,有《小雅》之风。

    论太白者,每以其好言神仙,歌醇酒美人而少之。由今观之,实多有托之词,未可据成说为定论。且彼言神仙,实曾修练,知丹诀。《吊比干》文,则儒家言也。《为窦氏小师祭璇和尚》文,则明于义学。文字亦皆上承六朝,异于韩柳,古人要为不可及也。

    先生《和少陵夏夜叹》(见《编年集》辛巳壬午卷)出示学者,因言:和诗有次韵、和韵、同韵之别。次韵以原作韵脚为序,一字不可移;和韵虽用原韵,而不拘次序;同韵则但韵部相同,不必原字。唐人不用次韵,荆公、东坡、山谷始多为之。山谷才大,驱遣得动,往往四和、五和而不相蹈袭,荆公亦佳,东坡和陶则有率易处。然宋诗音节终不及盛唐之铿锵,此则时为之也。和诗当过于原作,否则亦与之埒。吾欲和杜诗数十首,略存《小雅》之意,虽视杜未知何如,固当过于东坡。吾诗尚有古人轨则,而非模仿,惜此事亦难得解人耳。

    杜诗《夏夜叹》佳处在“虚明见纤毫,羽虫亦飞扬,物情无钜细,自适固其常”四句,见其体物之细。以下兴起戈士之苦,则恻怛之怀也。细读之,觉其音调铿锵,此唐诗宋诗之别。

    《太白集注》引山谷言有云:“太白乃人中麟凤,虽梦呓或作无益语,决无寒乞相。”此说良是。太白、东坡于义理固说不上,然天才豪放,胸襟洒落,不似今人满肚皮计较。

    往在杭州时,曾梦成《诗人社会》一书,醒而怡然,犹记仿佛。将来得暇可为之,改号《诗人国》。断自屈原,一代不过数人,上下千载,集于一堂,高谈清言,各明素志,而采其集中杰作最足表现其为人者附焉。学诗者得此一编,胜读选本多矣。

    《选》体诗当熟读。宋人荆公、山谷不可略,然不读《景德传灯录》,亦不能读山谷诗也。

    谢无量先生说李义山《贾生》诗云:贾生但知有政治经济,汉文毕竟高超,二千年来帝王,几人解问鬼神事耶?其言超旷玄远。

    吾诗在此时无所用之,亦没处说去,所谓“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也。吾方为古诗,忆平生所居首会稽,次西湖,次天台、黄山,次富春、金华、桂林,可各为一首,成十章(后祇写成七首,无桂林,有天目,见《编年集》辛巳壬午卷,题为《七思》),但未尝亲至其境者读之便索然无味。读古人诗亦犹是也,不能得古人之用心,则味同嚼蜡。治义理之学亦犹是也,未尝亲证灼见,则闻而恐卧矣。

    举贾谊《惜誓》“黄鹄之一举兮,知山川之纡曲。再举兮,睹天地之圆方”,“使麒麟可得羁而系兮,又何以异乎犬羊”,《吊屈原》“凤翱翔于千忉兮,览德辉而下之”,及屈子《远游》“悲时俗之迫厄兮,愿轻举以远游”等语示学者,因言:病莫大于俗,俗病最是难医。满腹计较,汩没日深,久乃习而安之以为乐,有欲振拔而出之者,非惟不肯相从,反而怨之。如身处战濠,巨炮轰击,飞土几没其顶,而不肯听人援手,自以为得,虽有力者亦未如之何矣。或问吾辈恐亦在汩没中,先生笑云:贤辈自是出来好!

    《鵩鸟赋》与《庄子》同旨,而语更简要,亦贾生胸襟超迈,乃有此文。

    昔闻廖季平以《庄子》为《诗》传,颇觉可异。由今观之,《楚辞》实通于《易》,不明乎《易》,亦不能尽通《楚辞》也。

    说《编年集》云:吾非欲以此博诗名,作诗人,欲稍存变风变雅之意,为天地间留几分正气耳。往者亦是全身远害之意多,恻怛为人之意少,故不愿流布。今则战祸日烈,是非日淆,此亦不得已之言也。

    近作《善哉行》《短歌行》《独漉篇》(均见《编年集》辛巳壬午卷),三首皆用汉乐府神韵,而理境之深,古今独步。

    乐府诗《独漉篇》义取报父仇,《太白集》中所存则报国仇也。

    杜诗排律出于齐梁,能得其细,此前人未发之论也。齐梁诗,向每病其绮靡,比稍覆视,乃知其细。简文之作尤佳。

    朱竹垞诗,在清朝不失为大家,读书多,亦工亦博(查初白尚可观,吴梅村固不逮也),文则欠排奡,视诗有逊矣。偶观其年谱,六岁时,塾师指王瓜属对,信口答曰“后稷”。师怒,欲扑之,不知适以自彰其陋。即此可以见其天才矣。

    谈赵尧生先生词云:在清代当成一家,虽细密不及朱强邨,而雄壮有得于辛稼轩。《生日》一首可见,即此一篇,足以传世矣。

    赵尧老词大有功夫,无一首率易之作,四五十岁已自成就。集凡三卷,上卷稍逊,中卷渐胜,末卷弥见精采,亦晚而益工也。如咏园蔬杂花数十阕,无一不佳。读书多,用事精切,盖毕生所读书皆用之于词矣。惜格调不甚高,可为名家,不可为大家。其于诗卒无所成者,亦以此故。太白词格之高,亦以其得力于诗者深耳。

    谢无量先生近作五言廿首,一片天机,空灵动荡,的是天才。作书亦未尝临帖,而自然佳妙。吾所和廿二首(见《编年集》辛巳壬午卷,题为《和啬庵山中杂题二十二绝》),第一首便答来访竟,以下或针对原意,或自抒怀抱。五绝难于七绝,以字数更少也。

    先生阅《六十种曲》,因言:诗外有事,作曲亦然。如《屠龙记》,作者实亦博极群书,乃能为此。义学、禅学,以及道家玄言,无一不通。吾如为之,布局或较灵活,博洽当有逊色。以此知古人信不可及。因出《昙花记》及《盛明杂剧》二册令学者读之。且曰:试看阎王断案,字字皆有分寸。贤辈出语下笔,往往不妥。古人如除官制诰,到任谢表,字字皆不可移,真所谓“悬之国门,一字千金”。朱子言,为文无他巧,但使字字妥当耳。荆公、东坡集中此类文字极多,荆公尤胜。贤辈总由平常太不留意,故自己下笔不知分际。

    问白香山《动静交养赋》,先生云:两头语耳。似此则动静仍是两截,香山盖未解一如之理,故说来便错。性道超乎动静,不可强为分属,陷于偏曲。天道岁功,亦复如是。譬如“天何言哉”,疑若静矣;“四时行,百物生”,疑若动矣。然方其无言,亦行亦生,则静亦动也;既其行生,未尝有言,则动亦静也。香山此赋取义老氏,然亦不见其奥。大抵魏晋人说老庄得其玄旨,唐以后便不足观。

    胡元瑞《诗薮》以汉乐府桓帝初童谣“小麦青青大麦枯”与少陵《大麦行》“大麦干枯小麦黄”比较言之,以为即此便是汉唐音节之别。前者用虞韵,便有含蓄;后者用阳韵,便觉高亢。吾尝有取于其说。以诗而论,少陵亦更进一步,故弥觉发扬踔厉也。大抵唐诗高亢响亮,晚唐便哀蹙。义山诗虽工,音节已哀。李后主词未尝不妙,而纯是亡国之音。北宋词亦多哀音。山谷、后山诗自工稳,音节终不及唐。推而上之,正风、正雅音节舒畅,变风、变雅便见急促。惟文亦然,六朝徐、庾骈体,句句工整,而靡弱已甚,此亦有不可强者。故闻铃铎而辨治乱,听鸟呜而知安危,有时下笔成诗,押一韵脚,往往出于自然,非由安排也。

    作诗学字,均须自解作活计。禅师家有“教子作贼”之喻,语虽鄙俚,而取譬甚切。

    先生生辰,白尹雕石章作弥勒像呈进为寿,并附诗。先生答诗有云“石头寸寸是琼瑰”(见《编年集》辛巳壬午卷),因言本是琼瑰,方堪雕琢;非待雕琢,乃成琼瑰。吾尝见美玉多在璞中,凿去粗皮,乃见美质。人但苦自己不能舍弃耳。

    曹纕衡来说,附诗有句云:“僧荈远分千嶂雪,菜畦长办一年春。”先生颇称道之。

    洪樵舲先生为人笃厚,诗从义山入手,惜稍为所缚,止于晚唐。吾尝劝其作古诗,又见沈培老为题其诗集数行,亦欲其进而求之《楚辞》《文选》,融会禅理、玄言。惜其不及试也。培老有胸襟,有眼光,近体亦学义山,古诗则学昌黎,而玄义纷纶,气格峻整,虽所作不多,以较王壬秋为高,然亦终是未熟,尚费气力。郑苏戡诗亦站得住,佳者亦近韩柳。赵尧老古诗不多见,近体偶有率易处,吾未能知其所诣也。吾昔有诗赠嘉兴印人郭君(题为《赠郭起庭》,见《蠲戏斋诗前集》上),培老见之,以为渠与金甸翁诗均可废。又尝赠弘一法师诗,有句云“衲僧三印水空泥”,太炎见之云,全章祇解得三成,亦可见其坦率。

    作诗须是自解作活计。改诗如改口供。词非不佳,其如不由己出何!

    谢无量先生《青城山杂诗》超妙自然,全不费力,如行云流水。求之今日,殆无匹俦。

    问古诗用韵。答云:可据《诗本音》及《屈宋古音考》,五古可依《文选》。

    寄黄离明诗,用剑峡放木鹅事,亦见《灯录》,喻不逢人也。诗家用公案,或反其意,或取其词,变化自如,皆是信手拈来,不可泥着。山谷才大,用事尤须活看。

    先生尝有意作《六艺论》《四学考》,日寇入侵,避乱转徙,史书荡析,喟然叹曰:后世有欲知某之为人者,求之吾诗足矣。

    谈诗乐云:西乐繁弦促节,使人悲,使人哀,非和平中正之音。中土乐亡已久,晚近工琴者,浙有张味真,湘有杨时百。又有鲁人王露者,尝见称于章太炎。杨、王亦均物故。吾昔鼓琴,虽不能自制谱,而能知音。琴操虽有词,向不歌咏,但以微妙之思寄之十指,须是闻其声而知其意,故曰“志在高山,志在流水”,不待文字语言,自然会解。其或鼓琴者心意散乱,或意有所注,则不成曲调矣。

    学诗须知诗之外别有事在,学琴亦然。总须先有胸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先有诗意,乃能为诗;先解乐意,乃能学乐。

    古来诗选尽有佳者,《文选》尚矣。《唐文粹》著录亦精,而不及律诗,是其阙略。

    杜诗注尽多,近觉《心解》颇好,此书分体编辑,非选本。

    论韩、柳诗云:柳学谢,胜于韩。韩有气势而少韵,所为琴操俱胜。柳所为骚亦佳,骚固不易为也。

    先生为说近作和谢丈七律“忘机鱼鸟傍人多”(见《编年集》辛巳壬午卷,题为《再酬啬庵》)一首,首用老杜对荆公,次用“穿网食”及“门外草”两语所据公案。因言古人语脉乃在铲除知见,层层逼拶,益觉钳锤妙密。

    先生出示近作《漫兴》一首(见《编年集》辛巳壬午卷),因言凡未悟者皆是醉人(亦即客子),听其言皆醉语也。

    又示新诗一首:“良驷追风静不惊,鸾和微动御天行,祇因苜蓿添凡骨,日日长楸策下鸣。”释之云:“良驷追风”不待鞭影;“鸾和微动”,自然御空而行。长讨言语,便如待苜蓿而后饱,待鞭策而后行也。

    山谷《快阁诗》均佳,而“万事转头同堕井,一身随世作虚舟”、“落日荷锄人着本,西风满地叶归根”、“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等句尤为妙语。

    《选》学实甚要紧,而诗赋尤当精研。如《芜城赋》虽仅短篇,而深悟无常。全文四段,前后对照,盛衰兴亡之感,可谓深矣。人多坐不知常,故妄作,妄作,故凶。老子所以称“知常曰明”也。《兰亭序》亦佳文,昭明偶有遗略,不足为右军病。“夫人之相与”一段,亦是深悟无常,“列序时人”以下,则又不堕断见也。至于班固《幽通》,平子《思玄》,实继《离骚》而作,并有深旨。《天台山赋》亦存玄言。乃至《三都》《两京》,虽侈陈宫殿,劝百讽一,而无常之旨亦可概见。他如干宝之《晋纪总论》,陆机之《辨亡论》,皆极佳文字,古人信不可及也。

    陶公时有玄言,托兴田园,而词多危苦;谢客兼通义学,寄情山水,而归于平淡。读其诗者,能于乐中见忧,方识渊明;能于忧中见乐,方识康乐耳。大抵文章之作,皆由豪杰之士与俗相违,是以形于篇章,寄其幽愤。陶则较为含蓄,故得全首领;谢则过露才华,故不免刑戮。沈约作《宋书》列传,但论谢之文章,而不及其政治抱负,盖亦恐触犯忌讳。吾诗“被褐幸粗完”(见《编年集》辛巳壬午卷,题为《岁暮述怀寄天乐》),亦犹渊明之志也。

    《至日遣怀》及《送寒》二诗,一是乐中有忧,一是忧中有乐。“送寒”二字似较昌黎“送穷”题目稍阔大。

    先生有《题山中腊梅》及《岁暮书怀仍用前韵》各二首(见《编年集》辛巳壬午卷),自记云:寄托颇深。又云:忧而不伤。

    今人以感情归之文学,以理智属之哲学,以为知冷情热,歧而二之,适成冰炭。不知文章之事发乎情,止乎礼义,忧乐相生,有以节之,故不过;发而皆中节,故不失为温柔敦厚。看古人诗总多温润。如云:“虽无旨酒,式饮庶几;虽无佳肴,式食庶几。”情意何等恳挚,读之者深味而有得焉,乃能兴于诗。移刻薄为敦厚,转粗犷为温润,乃能“立于礼,成于乐”,亦即变化气质之功。昧者反是,但以增其回邪耳。

    诗不可勉强,要须出以自然。如阮大钺集中亦作闲适冲淡之语,而其伪不可掩。老杜虽有时亦朴拙,然语语皆真,真便好。

    元、白亦是古典文学,非不用典,但用典使人不觉。以元、白为不用典,直是胡说。

    老杜《石壕吏》《无家别》等篇皆出于王仲宣《七哀诗》。曹子建亦有《七哀诗》,视仲宣故不逮也。

    《礼记•儒行》不甚醇,《缁衣》却醇,全是说诗。

    沈培老论诗有“三元”之说。“三元”者,开元、元和、元祐也。余为增元嘉,成“四元”。元嘉有颜、谢,开元有李、杜,元和有韩、柳,元祐有王、黄。透此四关,向上更无余事矣。

    诗人胸襟洒脱,如陶公者,略无尘俗气,出语皆近自然。谢灵运华妙之中犹存雕琢,视陶自是稍逊。太白天才极高,古风至少三分之二皆好,然学力不到。老杜则深厚恳恻,包罗万象。退之于诗非不用力,子厚诗极幽秀,过于其文,顾皆未能免俗。荆公才高,亦有率易之作。山谷理境自佳,颇喜逞才。至其称东坡《卜算子》“缺月挂疏桐”一首为“不食烟火语”,允为知言。东坡此词,几于全首集句,然固过于其诗,以襟怀之超旷也。总之,李杜文章,光焰万丈,但使文字不灭,精气亦长存人间。读者有以得其用心,斯与古人把手同行,无间今昔。

    学诗贵有神悟,可得而传者皆是死法。诗话、诗评不妨探诗借助,及其成就,则皆我所有事,一切用不着矣。

    诗贵自然,实至名归,亦非出于安排。刻意求名,终不可得,亦俗情也。

    陶渊明《和张常侍》诗,可见乐中有忧之意。

    李义山绝句在杜之上,排律祗能作十韵,至多二十韵。若夫洋洒千言,极开阖动荡之妙者,则古今诗人惟有少陵耳。

    先生作《丘里谣》(见《编年集》辛巳壬午卷),末首改“攻取”为“取舍”,示学者云:一字出入,大有关系。“物情蔽一察”,则是有取;“天行百无废”,则是不取。取舍两忘,则言非向背,而不妨有向背;本末一贯,则不立同异,而不碍有同异。禹、稷、颜子,易地皆然,迹虽不同,本自是一。正如吾往说《孝经》,近讲《卮言》,皆不宗朱子,乃所以尊朱子。禅师家呵佛骂祖,无施不可,贬剥不作贬剥会,皆所谓报佛恩也。

    说《十五夜月》诗(见《编年集》辛巳壬午卷《八月十五夜月》)云:虽苍凉衰飒,故自沉雄。当时信笔写出,并未更改,亦是自然流露,不容勉强。但使中国文字不灭,吾诗必传,可以断言。此时虽于人无益,后世闻风兴起,亦可以厚风俗、正人心,固非汲汲流传以取虚誉也。老杜所以为诗圣,正在其忠厚恻怛,故论诗必当归于温柔敦厚。时贤如谢先生,诗才非不高,亦有玄旨,然所得者老、庄之粗耳,其精处固另有深远者在。至于儒术,彼固未尝致力,故终嫌其薄。其于人世亦祇是优游卒岁,即此亦便是不敬也。吾于今世,气类之孤也久矣。独尚友千载,开卷则亲见古人,有以得其用心,下笔则确乎自信,知古人之必不我违,为可乐耳。

    先生出示近作,为讲解云:“吹律”(见《编年集》辛巳壬午卷,题为《多雨闭门晴则闻警感而作此》)一首述怀,《瘗猫》(见同上)一首刺诗,《丘里谣》(见同上)九首则说理之作,三者多用《灯录》公案。前二诗甚工,后九首则理境之高,荆公、山谷所不及。但能从片言语入,可以悟道。说理之作,至是极矣。吾于此事,亦吩咐不着人。贤尚有好乐,惜读书太少,无可驱遣,胸襟未能洒落,所关尤大也。

    “吹律”一首第五句用荆公“薄晚林峦往往青”之句,稍加点窜,意境乃截然不同。彼时虽非圣君治世,故是畅悦之音;今则时危道丧,遂见悲悯之旨。微特国运如斯,吾身亦复不异。此后相聚为日无多,甚望贤辈犹能有悟入处。今纵未解,过此当思吾言。

    先生出示慰叶先生诗:“勿问车牛裂,先忧劫火燃。空华纷降地,怒羽久缁天。历在无秦统,《书》亡有伏传。未宜消息断,占梦远山巅。”其中颔联恶事美化,句法取自荆公《寄蔡氏女》“积李兮缟夜,崇桃兮煊昼”,此东坡所谓“屈宋以后千载无闻”,而荆公亦以自负者也。颈联是主旨所在,出语典重,笔力雄健。时叶先生居开化,敌机肆虐,著述尽毁,因作此诗。

    排律之工,老杜古今独步,篇篇俱佳,非特百韵长篇,即二三十韵,亦复沉雄细密,极开阖动荡之致。后人如李义山学杜律极工,而排律终不能及。宋人虽荆公、山谷亦然,东坡更逊一筹矣。清人朱竹垞有《风怀》一首,三百年来可称压卷。但其事无足存,以视老杜之题目正大,魄力沉雄,去之远矣!谢先生宣统间有排律一首八十韵,纪归蜀事,甚好。吾亦曾报以长篇。吾诗所以不及杜者,一则才力未逮,二则末法时代,亦无许多大题目也。

    作诗须有材料,驱遣得动,又须加以烹炼。如庖人然,无米固难为炊,百肴杂陈,生冷并进,则亦不堪下箸矣。此自关于学力,所谓“老去渐于诗律细”也。至于秉赋太薄,不能为敦厚之音,此则限于性情,无可勉强。

    先生为学者说自作诗云:《杜鹃行》(见《避寇集》)以喻国也。“华阴道士”隐以自喻,“丹诀”非趁韵泛语,即“盈虚往覆辨天根”一句是也。此诗起笔用王维《陇头吟》起法。原诗“关西老将”实以自喻,诗人多如此,作老将会则浅矣。《清明》(后改题《归思》,见《避寇集》)一首,“远天无尽”言理之常存,“行庭力微”惜教之不行也。《胡旋曲》(见《避寇集》)“舞衣”喻军备竞争,“鲁酒”喻纵横反覆。“天半笙歌”,美俄犹未可测;“尊前笑语”,松冈西去徒劳。“西邻”综指列强,“饿人”兼譬中国也。《黄柑行》(见《避寇集》)首四句说柑已了,次八句抚今思昔,对物兴怀,“客养”以下推开说去,理境玄远。全诗音节流利,作来略不费力。《燕尾谣》(见《避寇集》)似汉乐府。燕尾短,以喻中国之弱;雉尾长,以喻外国之强。“霸因”二句笔力雄举,言强梁终归消亡也。

    余向论诗,推盛唐王、岑、高、李,比来稍有不同。香山一年作乐府五十首,佳者可得三分之一。元微之才短,祇和得十二首,无一佳作。温飞卿虽晚唐亡国之音,而所为乐府,字字精练,亦不易到,古人不可及也。义山绝律好,吾能之,香山乐府亦可及,温则难能,杜则时有相类处而已。

    请选诗。先生云:须摒除余事一年,抄录亦须一年乃可毕事。断自汉代,从冯惟讷《诗纪》《乐府诗》《全唐诗》等书取材,另加按语,乃可抉出古人之用心。

    邵子诗《答人书意》《无妄吟》二首,乃是圣贤血脉所在,今人未尝梦见邵子毫毛,而轻肆讥议,真不可教。

    荆公诗云:“事变有万殊,心智才一曲。读书谓已多,抚事知不足。”以荆公之才高学博,而又深于经术,不能济世,反成病民,用世岂易言哉!

    为学者说除夕诗《庚辰岁除遣兴》(见《避寇集》)云:第一首起首对句便见力量,上用“头白斋心”,故下用“宵残炳烛”。又“宵残”亦示除夕,如作“残宵”,则属对既疏,意境又泛矣。“言因俗异真俱遣,行与忧违乐可常”,以《肇论》对《易经》。上言“真”亦在当遣之列,下言违“忧”乃能有乐。“忧”字所表者广,如利害计较、习气缠绕皆是。迷者不悟,或以可忧者为乐,不特不肯相违,反从而增上焉,则亦焉能乐耶!“梦来春日似还乡”改为“春来清梦似还乡”,“春来”较自然,“清梦”对“苍生”,亦较稳当。“遍地”改为“一世”,以对“九阳”,句首、句尾自相对也。第二首“伐竹苦传供美箭”一语,便包得工部《石龛》一首。用典使人不觉,而隐讽罗斯福《炉边闲话》所谓“当使美国成为被侵略国家之兵工厂”,尤为古人意境所无。“种桑悔不植高原”,以陶对杜,铢两悉称。小而书院,大而一国,更大而天下之事,皆一语尽之。

    自古以来,治日常少而乱日常多,君子常少而小人常多。陶诗云:“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真能得圣人之用心。

    晋宋诗人,祗陶、谢时有玄旨。谢诗虽写山水,着玄言一两句,便自超旷。唐人王摩诘最善用禅,故自高妙。宋人诗用禅理者,山谷、荆公、后山、东坡皆能之。山谷才大,当推第一,荆公次之,东坡于禅未深,在四人中为最下。山谷诗如:“凌云一笑见桃花,三十年来始到家。从此春风春雨后,乱随流水到天涯。”喻悟道之后,更无远近方所,无入而不自得也。时山谷方在戎州,即今之叙府,盖亦兼寓身世之感。荆公《拜相》诗云:“霜筠雪竹钟山路,投老归渔寄此身。”《观戏》诗云:“侏优戏场中,一贵复一贱。心知本是同,所以无欣怨。”想见此老胸次亦复超逸。但惜操术未当,至于引用小人,遂以误国耳。

    谈近人诗云:赵尧生犹是江湖诗人,陈散原用力甚勤,失之沾滞,俱无胸襟。沈寐叟胸襟较高,而学义山、韩、孟,失之艰涩。郑孝胥较笨重,而站得住。谢无量先生胸怀超旷,惜亦有学仙习气,未免以服食摄养为大事,而悉心以求之。故余赠诗有云:“还丹驻世应无疾,天眼观身是众缘。”(见《避寇集》,题为《无量见枉山中留止旬日以将如青城遂还成都别后却寄》)意谓身是四大合成,不妨土木形骸也。谢先生天资高,知吾微讽之意,故答句云:“观生何日不干干?”此语亦易及,而出句“伐鼓四邻闻坎坎”,以卦名叠字相对,却亏他想得到。

    学诗,须知诗之外另有事在。得诗教之意,则所感者深,自无俗情。

    往日不欲流布诗稿,迩来颇思多作几首,以润枯澹。际此兵戈流离,疮夷满目,佛家言“观受是苦”,人生之苦盖未有甚于今日者,有此亦可稍资调济。吾诗当传,恨中国此时太寂寞耳。

    吾诗长于五古,《金华北山三洞歌》一首(见《蠲戏斋诗前集》上)似李东川。近多为律诗,此后当多作歌行。

    作诗须是所感者深,胸襟广大,则出语不落凡近。诗中着不得一个闲字,言之精者为诗,故视文为尤难也。

    为学者说《花朝》一首(见《避寇集》,共五首,此指第一首)云:末两句以十字为一句,“万物入于机”全用《庄子》,特见笔力。

    问《击壤谣》二首(见《避寇集》),答云:独语曰谣。“击壤”者,在野之言也。二诗有陶之拙,兼杜之放,而理境过之。亦用《易》理,亦有玄言。问似陶、似杜各句,答云:“黄屋”四句是杜,“六籍”二句是陶,“道衰”二句是建安七子,而“辞危识心苦”一语可以综括二诗。第二首较深。“本不异淄渑,何由判兰艾”二句,对仗虽工,读之殊不觉,斯为上乘。

    答谢先生五律十二首(见《避寇集》,题为《江村遣病》),老杜以后,无此笔力。此诗音节是杜,而用事之博,说理之深过之。如“长年惟杜口,万事莫藏胸”之句,对仗亦复无迹可求。如“崩崖从古赤,沙草暂时青”,便是老杜句法,上喻战争,下况邦国,固非仅写目前风景而已。“苍鹅”典出《晋书》“苍鹅冲天”,识者预知五胡之乱。“老农”实以自喻。“打鱼”“扑枣”全用杜,故引起“杜甫羁蜀”之句。问“书从六国传”,曰:中国文物已尽,故“诗到三唐尽”,而学术但知稗贩欧美耳。问“除三害”、“驾六龙”,曰:建立新秩序,统一全世界,皆驾龙之想也。“三害”,随人会解,轴心国即是一例。“明珠”喻神州,“可卖”则傀儡之事,此亦难以一例尽。“可话桑麻”二语全用陶,但“可”字一换,便觉今日气象与当年迥别。用古直须如此方活。“卒争渡”以譬争霸,“商船上滩”意指趋利。“吴地”、“杞天”,对仗工稳;“河伯”、“王乔”,铢两悉称。“几人留少庄”,“人”以喻国,盛必有衰也。

    诗须老而后工。吾自视四十以前之作,近多不惬,四十以后可存者多,五十以后则几何篇篇可存。

    陶诗甚少对仗,偶一见之。谢诗较多,故读之觉其气不如陶之畅适。杜则用对偶而加以变化,往往层出不穷,自有一幅面目。吾诗近亦自有面目。如《击壤》二首,可谓成熟,属对虽似难工,当其下笔之际,竟与神会,脱手而出,却亦不期其然而然,不必煞费安排也。

    《花朝》第二首专用险韵,取义深隐,以讽参政会。“橘逾淮”对“龙在野”,匪仅句工,意亦甚广,如中国人裨贩西洋制度、学术皆是其例。

    《谢北叟》(见《避寇集》)用问答体。昔陶公有“清晨叩门”之篇,工部有《羌村》“驱鸡”之作,并托始屈子,上拟《渔父》。东方《答客》,子云《解嘲》,以及枚乘《七发》,孟坚《宾戏》诸篇,皆本于屈,但两汉各家衍为骚赋,晋唐诗人自出机杼。陶则明用“汨泥”,显有线索;杜则托之“倾榼”,浑无迹象耳。吾诗“南翁”实以自喻,“北叟”不必有人。“不除陵气”二句说理,“圣者自尧”四句心平气和,以视老杜用“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事演为五言,意存愤世嫉俗者,又貌似而神过之矣。

    昨说一切法界皆入于诗,恐学人难会此旨,实则盈天地何莫非诗?诗通于政事,故可统《书》;以声教感人,故可统《乐》;“迩之事父,远之事君”,故可统《礼》;“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诗之效也,故可统《易》。子夏《诗序》:“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太史公《自序》:“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明人事之记,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二说不别,故可统《春秋》。“《诗》亡而后《春秋》作”,则知《春秋》之用即《诗》之用,拨乱反正之心即移风易俗之心也。如是广说,不可终穷。比及证悟,则皆剩语也。

    昨因答学者问,说一切法界皆入于时,遂得诗二句云:“安诗惟法界,观象见天心。”因是律句,上加二语云:“草木同荣悴,山川自阻深。”后四句待续(续成后为《花朝》五首之四,见《避寇集》)。“自阻深”者,能度者不觉其阻深,不能者乃见山之阻、水之深耳。山川本来如此,其阻深皆人之自取之耳。《系辞》云:“夫干,天下之至健也,德行恒易以知险;夫坤,天下之至顺也,德行恒简以知阻。”明以险阻与易简对说,可知“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反之,险阻而天下之理失矣。此乃是“彰往察来”,乃是“告往知来”。

    谢先生《青城》二诗,空灵动荡,有仙乎仙乎之趣,东坡不及也。吾诗(见《避寇集》,题为《无量见示青城二律率和》)“归”字一联用《法华》对《庄子》,似又过之。“十年观树得”,“得”字用得好。忆杜诗有“老树中庭得”句,殆有类焉。“山川空渺邈,兰芷不芬芳”,用徐孝穆语对《楚辞》,意亦及原作。“乐物”二句用《丹经》对《庄子》。

    陈君所集放翁绝句,亦非吾意料所及。然放翁才故不高,颇沾滞,吾所不喜。东坡较空灵,亦是失之率易耳。吾答诗(题为《陈蔼士集剑南句四绝见贻次韵奉酬》,见《避寇集》)第一首,谢集句意已说尽,三、四两首意度玄远,“蚊虻”以喻战争,“凄成秋气”一联以《庄子》对□□,“平畴”七字约陶诗两语为一句。

    和王静伯诗(题为《奉酬王静伯惠诗用人字韵》,见《避寇集》)“亲”“邻”二韵均自然,“江风”句约李义山两语为一句。原作殊费力。

    《题击壤集》(题为《题击壤集用人字韵》,见《避寇集》)一首,首句言时事,次句说中国,亦以自喻。以下三、五承首句,四、六承二句,每下一语,辄进一层。诗律甚细,即此一篇,可悟律诗法门。

    补上巳诗十韵(题为《香宋先生以上巳见枉乌尤……》,见《编年集》辛巳壬午卷),于事之始末该摄无余,亦无一赘语。“禾黍”之感,既指赵尧老之念胜朝,亦寓吾人之哀新国。“故松”以表桑梓,“零雨”以见羁旅,故下接“羁心积离堆”。明用羁旅,则失之黏滞,此字法也。

    《伏涨》一篇(见《编年集》辛巳壬午卷),真谛俗谛一时毕露,不可作寻常言语会。

    说《写真自题》第一首(见《编年集》辛巳壬午卷,题为《自题六十摄影》)第六句云“日月终年开佛面”,出圆悟勤禅师《碧岩集》马大师不安公案。僧问:“和尚等候如何?”答曰“日面佛,月面佛。”第二首(未刻)第三句云“要识吾真非这汉”,系翻黄龙南意。原句云“百年三万六千日,翻覆原来是这汉”,所谓“无一字无来历”也。学者问公案未解。答云:不解且置,但论诗须知来历耳。

    就近日所为诗《病中示问疾诸友》(见《编年集》辛巳壬午卷)云“海晏河清人可俟”,犹“人皆可以为尧舜也”。寄汤拙老五古(见同上,题为《岁暮述怀寄天乐》)似汉乐府。“被褐”用《老子》,以喻危行言巽。《病起见晨光》(见同上,全题为《冬日病起见晨光熹微写示山中诸友》)颔联上句是寂,下句是感。惟“寂然不动”,乃能“感而遂通”;惟“廓然大公”,乃能“物来顺应”;惟“一理浑然”,乃能“泛应曲当”:是为理境之极致。“风林堕叶”、“寒鸟收声”,惟静中乃能领略耳。

    先生尝曰:诗以感为体,必有真情实感,然后下笔,诗味自有不同。又言:自古以来,历代诗人多如牛毛。然真正到家,一代不过数人:精心之作,一人不过数篇。诗学甚大,不仅文词雕琢。学诗得其门径,亦须十年工夫。若言诗学精微,则是终身之事。

    《新秋月色如水夜起独步中庭得此》(编者案:《卜算子》,见《芳杜词剩》),此亦不食烟火语,惜不令东坡见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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