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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关于中国佃户的数目，近来屡被人征引的一个估计，便是张心一先生等在1930年所发表的。【1】根据那个估计，中国佃户的数目，在各地大有不同。在扬子江流域，自耕农约占所有农户32％，半自耕农约占28％，佃户约占40％。东北的情形，比扬子江流域好些，计自耕农占50％，半自耕农占19％，佃户占30％。黄河流域的状况，又比东北好些，因为自耕农占69％，半自耕农占18％，而佃户只占13％。假如我们把各流域各省的报告平均起来，便可发现中国的自耕农，约占农户全体51.7％，半自耕农占22.1％，佃户占26.2％。这个估计，与美国农部在1923年对于中国佃户所下的估计相差无几。【2】但别的估计，有比这个大的，也有比这个小的。【3】在没有比较更完善的报告以前，我们只好假定中国的佃户，约占全国农户四分之一。佃户与半自耕农的总和，约占全国农户二分之一。纯粹的自耕农，只有二分之一。
佃户的估计，固然是难，可是比较还算容易解决的题目。比这个问题还要难于回答的，便是佃户与地主的关系。关于此点，各地的情形，相差得太多了。第一，关于纳租的方法，各地是不同的，有分租，有谷租，有钱租，还有其他不同的制度。第二，租期的长短，也是各地不同的，从一年以至永佃的都有。第三，纳租的数量，也有多少的差异，虽然土地法中规定最高的租额，不得超过375‰，但这条法律，在实际上恐怕是不发生效力的。据许多研究，证明纳租的数量，普通的情形，起码在40％以上。两千年前董仲舒说佃户耕豪民的田地，要以所得的十分之五纳租，【4】这种情形，在现在还是普遍的。此外如佃户为地主服务，可以不给值，甚至所用仆妇亦由佃农征调的办法，在欧洲已为过去的历史，但在中国的内地，还可以遇到这类的事实。【5】在这种复杂的情形之下，如没有做过一种详细的调查，便著书立说，来讲中国佃户与地主的关系，乃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不过我在这篇文章中所要讨论的，并非中国佃户的实在数目，也非佃户与地主的各种关系。我们即使对于上列的两个问题，不能作详细的描写与解释，但是对于下列数点，我们大约是可以同意的。第一，在农村各种被压迫的阶级中，佃户无疑的是一个主要的阶级。第二，压迫佃户的人虽然很多，如放高利贷的债主，如征收苛捐杂税的污吏，如在乡间为奸作恶的土劣等都是，但主要的压迫者，还是地主，因为佃户一年的勤劳所得，有一半或一半以上，要贡献给那不劳而食，不织而衣的地主。第三，假如我们觉得这种压迫是应当解除的，假如我们愿为那劳苦的佃户谋福利，那么把他从地主的手中解放出来，应当是目前一种急迫的工作。我们当然不能说佃户如变成自耕农，他所受的压迫，便完全取消了；但我们敢说，如果这一层做得到，他所受的压迫，要减轻许多。
由于上列三点的认识，所以我们要求讨论：佃户如何可以变成自耕农。
（二）
佃户如何可以变成自耕农？
回答这个答题的一个方法，便是看看在别个国家里面的佃户，是用什么方法变成自耕农的，然后再斟酌国内的情形，决定哪一国或哪几国的办法，最有采用的价值。
我们先看美国的情形。
美国有许多学者，喜欢谈“农业阶梯”（agricultural ladder）一个名词。这个农业阶梯，普通可以分为四段。第一段是雇工，第二段是佃户，第三段是欠债的地主，第四段是无债的地主。【6】他们以为一个毫无凭借的农民，只要自己努力，经过相当的时期，便可变成地主。他初入农业的时候，可以替人家当雇工，把工资积一部分下来，经过数年之后，便可买农具，买种籽，买牲口，租别人的田，自己耕种了。在佃户的期内，自己也可有点积蓄，到了相当的时期，便可从亲友处，或从国立的金融机关，借一部分的资本，加上自己的积蓄，便可自置田业了。这时虽然由佃户变成地主，但还欠别人的债。所以田地在名目上虽然是自己的，而实际则有一部分是别人的。再经数年的努力，把一切的债还清了，他才算是真正的地主了。到了这时候，他可以说是爬到农业阶梯的顶端，在乡村社会中，便算是身份最高的人。
一个家徒四壁，毫无凭借的人，可以白手成家，从雇工升到地主，在中国是少见的，但在美国却是数见不鲜的事。格雷教授（L. C. Gray）等，根据1920年的统计，证明美国的自耕农，有四分之一是从佃户出身的，又有五分之一，是经过雇工与佃户两个阶段的，所以总计起来，有45％的自耕农，曾在佃户的阶段中挣扎过。那些从雇工升到佃户，从佃户再升到地主的自耕农，平均在雇工的阶段里，要工作5.8年；在佃户的阶段里，要工作8.9年，合起来共须15年。【7】我们如再把美国在各阶段中的农民年龄分析一下，那么他们那种在农业阶梯上往上爬的情形，便历历如在目前。美国在25岁以下的农民，各种各色的佃户，约占75.8％，而无债的地主，只占10.2％。但是65岁以上的农民，佃户只占16.5％，而无债的地主，却占64.1％。【8】他们那种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的情形，从这些数字中，便可以想见了。另外还有一个研究，是根据美国中部2112个自耕农的经验而成的。这些自耕农中，有20％是经过雇工与佃户两阶段的。他们平均在19岁时当雇工，7年之后，升为佃户，又10年之后，便是在36岁时，升为地主。另有13％，是由雇工而升到地主的，他们平均在19岁时当雇工，当了10年，于29岁时便成地主。又有32％，只经过佃户一阶段。他们平均于23岁时当佃户，9年之后，于33岁时便当了地主。最后还有34％，没有经过雇工或佃户的阶级，便成地主，这些都是因为有亲友帮助的原故。但可注意的，便是这2000多个自耕农，有三分之二是由于自己的努力，由无产者而变成自耕农的。【9】
美国的农民，所以能够靠自己的努力，便往上升的理由，是很多的。第一，美国的工资高，如1923年在收获的季节中，美国农村中的雇工如是包饭的，可以得2.45元一日，不包饭的，可以得3.03元一日。在普通的时候，包饭的工人，可得1.93元一日，不包饭的，可得2.47元一日。这是指平均的数目而言，有些地方，雇工在收获季节中每日所得的工资，可以超过4.5元以上。【10】中国的雇工，在秋忙时每日大约可得4角，平时每日只得2角。【11】所以美国的雇工，可以积资而为佃户，中国的雇工，想升为佃户便很难。第二，我们再拿佃户来说，中国佃户所耕的农场很小，而美国佃户所耕的农场很大。美国佃户的农场，在南部较自耕农的农场要小点，但在北部与西部，平均比自耕农的农场还要大些。就全国而论，他们的农场，平均相差无几。所以我们可以把全国农场平均的亩数，来代表佃户农场的亩数。美国的平均农场，数十年来，颇有扩大的趋势。如1910年，平均每一农场，只占地138.1英亩（每一英亩，约等华亩六亩半）。1930年，每一农场，便有156.9英亩。【12】在这样大的农场上，一年的收获，自然是很多的。经营这种农场，在很短的时期内，便可积资购产，乃是自然的事。据格雷教授的估计，在1923年左右，美国佃户的家财，平均每家值4315元，半自耕农的家财，平均每家值12829元；自耕农的家财，平均每家值13476元。同时更可注意的，就是每家佃户，平均在粮食上，每年可收1187元。【13】佃户的收入，既然可观，而美国的地价，又不过昂。如1910年，每英亩只值32.4元；1930年，每英亩只值35.4元。【14】我们只把这些数目字对照一下，便可知道在美国，从佃户升为地主，乃是极可能的。中国的情形，便不然了。中国每农户平均的耕地，只有21亩。【15】在这样小的农场上，只求于开销之外，图一家的饱暖，已非易事，那能积钱来置田业。因为各种情形的不同，所以美国人可以高谈农业阶梯，而中国人则不能。美国的佃户，可以靠自己的力量，升为地主，中国的佃户，想改变他们的身份，是不易的。所以在中国各地，我们可以听到佃户要求永佃权。这种权利，他们还想传给子孙。可见大多数的中国佃户，本人固然不敢作脱离佃户阶段的打算，而且还觉得他们的子孙，也无力爬上一梯，这是一件极可痛心的事，美国的农民，无论如何，是猜想不到的。
中美的情形，既然有很大的差异，所以美国的佃户，都靠自己的力量，变为自耕农的方法，在中国很少有参考的价值。
（三）
中国的佃户，既难靠自己的力量，变成自耕农，那么我们如想使他变成自耕农，一定要政府设法从旁帮忙，这是很显然的。丹麦的政府，便曾这样做过，所以我们可以研究一下丹麦的故事。
丹麦在1850年的时候，农户中有42％是佃户，可是到了20世纪初年，农民中有89.9％是自耕农，只有10.1％是佃户了。如以耕种的面积来比较，在1901年的时候，丹麦的900万英亩可耕地，只有8％左右，是由佃农耕种的。丹麦在半世纪之内，把佃农的百分数，降低那么许多，是一件极可注意的事。【16】
丹麦所以能做到这一点，便是因为政府实行一种政策，给佃户以金融上的便利，使他们可以把所耕的土地，由地主的手中买来。这种政策的开始，是在1875年，其后在1899年、1904年、1909年，对于原来所定的办法，略有修改，其目标无非要给佃农以更大的方便。一个具有下列资格的农民，便可请求丹麦政府帮他购置田业。
1．他是丹麦的农民。
2．年龄在25岁以上，50岁以下。
3．未曾犯罪。
4．未因贫困而受公家的救济。
5．在17岁之后，曾从事于农业4年。
6．能得在社会上有名望者二人，证明其勤俭可靠。
7．须有相当的财产，得政府帮助后，便能购置产业。
8．但无政府的帮助，只凭自己的力量，是不能购置产业的。【17】
有上列资格的人，在请求帮助之后，政府派人调查，证明与事实相符，便可向政府借款。农民所购置的田业，其价值的十分之一，须由自己筹备，所以有上列第七条的规定。其余的十分之九，便可由政府借给。政府所借的款，起初规定最多不得超过的数额，约美金1100元，后来加到4500元。农民所购的田地，起初规定不得超过20英亩，后来加到30英亩，最后把这一条完全取消了。【18】农民对于所借的款，在前五年只付四厘五的利息。从第六年起，才开始将本息分期还给政府，约98年还清，所以每年的担负，是很轻的。在这种制度之下，许多的佃户，便都变成了自耕农。【19】近来丹麦的政府，对于所定的办、法，还有修改，但大体上是没有什么差异的。
丹麦这种由政府帮助农夫购田的办法，在原则上是可赞同的，中国大可采用。但在实行之先，有三点还要考虑。
第一，丹麦的法律，并没有规定，说是地主非出售土地不可。我们都知道，佃户所愿买的土地，除却一部分官地之外，大部分都在地主的手中。假如佃户愿意买地，政府又愿意帮助他买地，但是地主却不肯把地出售，这便形成一种困难的问题了。像这一类的事，在历史上并非没有。如英国的政府，在1892年，曾通过一种小农场法，命令各县的行政机关，帮助农民购田，以50英亩为限。购田的人，自己须筹备五分之一的款项，其余的数目，可向政府告借，分年将本利筹还。但在1908年以前，受这个法律的好处的人，为数有限，最要紧的原因，便是大地主不肯把他的土地分裂，在市场上出售，所以这个法律虽然实行了十余年，而在其下转手的土地，不过800英亩左右。【20】由此可见国家于实行帮助农民购田之外，还要设法使地主售田。
第二，假定地主肯把土地出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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