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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嘗輕禮樂也,

    阮籍樂論:「尊卑有分,上下有等,謂之禮。人安其生,情意無哀,謂之樂。禮定其象,樂平其心。禮治其外,樂化其內。禮樂正而天下平。」

    嵇康聲無哀樂論:「古人知情之不可放,故抑其所遁。知欲之不可絕,故因其所自。爲可奉之禮,制可導之樂。口不盡味,樂不竭音。揆終始之宜,度賢愚之中,爲之檢則,使遠近同風,用而不竭。亦所以結忠信,著不遷也。」

    未嘗泯賢愚,忘善惡,譴是非也。

    嵇康釋私論:「傲然忘賢而賢與度會,忽然任心而心與善遇,儻然無措而事與是俱。」

    要其意,在於篤僞薄而守志,

    阮籍通易論:「君子是以行重乎恭,喪重乎哀,篤僞薄也。」

    嵇康家誡:「人無志,非人也。但君子用心,所欲準行,自當量其善者,必擬議而後動。若志之所之,則口與心誓,守死無二。恥躬不逮,期於必濟。若心疲體懈,或牽於外物,或累於內欲,不堪近患,不忍小情,則議於去就,則二心交爭,則向所見役之情勝矣。或有中道而廢,或有不成一簣而敗之。以之守則不固,以之攻則怯弱;與之誓則多違,與之謀則善泄;臨樂則肆情,處逸則極意。故雖繁華熠燿,無結秀之勳。終年之勤,無一旦之功。斯君子所以歎息也。」

    阮籍達莊論:「至人淸其質而濁其文,死生無變而未始有云。夫別言者,壞道之談也。折辯者,毀德之端也。氣分者,一身之疾也。二心者,萬物之患也。故夫裝束憑軾者,行以支離。慮在成敗者,坐而求敵。」

    明無爲之趣,葆自我之眞。二人文章具在,考其議論,烏有如後世所擬議哉?迹其行事,亦以感激於世變,而遂致謹於言行,進不敢爲何晏、鄧颺,退亦不願與媚權附勢者伍。雖古之,箕子佯狂,夷齊避世,亦若是則已耳。

    晉書阮籍傳:「籍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爲常。文帝初欲爲武帝求婚於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鍾會數以時事問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獲免。」

    世說新語:「晉文王稱阮嗣宗至愼,每與之言,言皆玄遠,未嘗臧否人物。」

    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阮嗣宗口不論人過,吾每師之,而未能及。至性過人,與物無傷,惟飲酒過差耳。至爲禮法之士所繩,疾之如讎。」

    習學記言:「嵇康一志陸沈,性與道會,信無求於世。不幸龍章鳳姿,驚眾炫俗,世猶求之不已,使不以正終,蓋非其罪也。」

    世徒以其薄周孔、斥經典而排之,

    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每非湯、武而薄周、孔,在人間不止此事,會顯世教所不容。」嵇康難自然好學論:「六經以抑引爲主,人性以從欲爲歡。抑引則違其願,從欲則得自然。然則自然之得,不由抑引之六經。全性之本,不須犯情之禮律。故仁義務於理僞,非養眞之要術。廉讓生於爭奪,非自然之所出也。」

    然孔子思狂獧,而孟子曰歸潔其身,如嵇、阮者非耶?自此以降,風尚旣立,流弊亦起。故阮籍有「不得復爾」之戒,

    晉書阮籍傳:「子渾,有父風,少慕通達,不飾小節。籍謂曰:『仲容(咸字)已豫吾此流,汝不得復爾!』」此見籍之所爲,自有隱衷,激而出此,故不願其子弟之效法也。

    樂廣有「何必乃爾」之譏,

    晉書樂廣傳:「是時王澄、胡母輔之等,皆亦任放爲達,或至裸體者。廣聞而笑曰:『名教內自有樂地,何必乃爾!』」戴逵竹林七賢論:「竹林諸賢之風雖高,而禮教尚峻。迨元康中,遂至放蕩越禮。樂令之言有旨哉!謂彼非玄心,徒利其縱恣而已。」

    嵇含有「玄虛助溺」之歎,

    晉書忠義傳:「弘農王粹以貴公子尚主,館宇甚盛,圖莊周於室,廣集朝士,使嵇含爲之讚。含援筆爲弔文曰:『帝壻王弘遠,華池豐屋,廣延賢彥,圖莊周垂綸之象,記先達卻聘之事,畫眞人於刻桷之室,載退士於進趣之堂,可謂託非其所,可弔不可讚也。』」其辭有「借玄虛以助溺,引道德以自獎,戶詠恬曠之辭,家畫老莊之象」諸語,可見當時風氣所趨,舉世浮慕。含爲康兄孫,猶有竹林遺意,不得以末流之弊,追貶前賢也。

    戴逵有「無可奈何」之嗟,

    晉書隱逸傳:戴逵著論曰:「夫親沒而採藥不反者,不仁之子也。君危而屢出近關者,苟免之臣也。而古之人未始以彼害名教之體者何?達其旨故也。達其旨故不惑其跡。若元康之人,可謂好遯跡而不求其本,故有捐本徇末之弊,捨實逐聲之行。是猶美西施而學其顰眉,慕有道而折其巾角;所以爲慕者,非所以爲美,徒貴貌似而已矣。竹林之爲放,有疾而爲顰者也。元康之爲放,無德而折巾者也。可無察乎?且儒家尙譽,本以興賢。旣失其本,則有色取之行。懷情喪眞,以容貌相欺,其弊必至於末僞。道家去名,欲以篤實。苟失其本,又有越檢之行。情禮俱虧,則仰詠兼忘,其弊必至於本薄。夫僞薄者,非二本之失,而爲弊者必託二本以自通。夫道有常經,而弊無常情。是以六經有失,王政有弊。苟乖其本,固聖賢所無可奈何也。」逵之此論,最爲持平。

    此則古今一體,先後同患,固非當時之獨病矣。然下逮東晉諸士,其擺脫纒縛,力葆我素之態度,則固始終未有變也。茲姑拈二例,以證我說。一爲阮遙集之蠟屐,

    晉書阮孚傳:「初,祖約性好財,孚性好屐,同是累而未判其得失。有詣約,見正料財物,客至,屛當不盡,餘兩小簏,以著背後,傾身障之,意未能平。或有詣阮,正見自蠟屐,因自嘆曰:『未知一生當着幾量屐!』神色甚閒暢。於是勝負始分。」

    一爲王子猷之訪戴,

    晉書王徽之傳:「徽之嘗居山陰,夜雪初霽,月色淸朗,四望皓然,獨酌酒,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逵,逵時在剡,便夜乘小船詣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反。人問其故。徽之曰:『本乘興而來,興盡而反,何必見安道耶?』」

    此皆足以見晉人之風格也。何以言之?夫好財之與好屐,自今言之,雅俗之判,若甚易辨,得失勝負,未爲難決;而時人不爾者,正見晉人性好批評,凡事求其眞際,不肯以流俗習見爲準,而必一切重新估定其價值也。而晉人估價之標準,則一本於自我之內心。故祖、阮之優劣,卽定於其所以爲自我者何如耳。士少見客至,屛當財物,畏爲人見,意未能平,此其所以爲劣也。遙集見客至,蠟屐自若,神色閑暢,此其所以爲優也。凡晉人之立身行己,接物應務,詮衡人物,進退道術者,其精神態度,亦胥視此矣。至如子猷之訪戴,其來也,不畏經宿之遠,其返也,不惜經宿之勞,一任其意興之所至,而無所於屈。其尊內心而輕外物,灑落之高致,不羈之遠韻,皆晉人之所企求而嚮往也。

    晉書王徽之傳:「時吳中一士大夫家有好竹,欲觀之,便出坐輿,造竹下,諷嘯良久。主人灑掃請坐,徽之不顧。將出,主人乃閉門。徽之便以此賞之,盡懽而去。」  今按:此亦可見晉人風度。灑掃請坐,則走而不顧。閉門強制,乃以此見賞。要之一任內心,不爲外物屈抑,凡淸談家行徑,均可以此意求之。若夫聖賢之禮法,家國之業務,固非晉人之所重也。

    夫所爲「我」者,或羈軛於外物,或牢錮於宿習,於是而有環境,於是而有趨嚮,而自我之表見,常爲其所摧抑而窒絕。若阮遙集之蠟屐自若,庶乎可以忘人;王子猷之到門卽返,庶乎可以忘我。忘人是無環境也,忘我是無趨嚮也,若是而見其自我之眞焉。此晉人之意也。故其禮法有所不顧,世務有所不問,而一切惟自我之無累爲貴;而世乃以禮法世務責之,宜其不相入也。然晉人之所謂「我」者,終亦未能見「我」之眞也。何則?晉人以「無」爲本,趨嚮不立,則人生空虛,漂泊乘化,則歸宿無所。知擺脫纒縛,而不能建樹理想。知鄙薄營求,而不免自陷苟生。故晉人之淸談,譬諸如湖光池影,淸而不深,不能具江海之觀,魚龍之奇;其內心之生活,終亦淺弱微露,未足以進窺夫深厚之藏,博大之蘊也。當時有裴頠著崇有論,可謂時代之諍友矣。

    晉書裴頠傳崇有論:「夫總混羣本,宗極之道也。方以族異,庶類之品也。形象著分,有生之體也。化感錯綜,理迹之原也。夫品而爲族,則所禀者偏,偏無自足,故憑乎外資。是以生而可尋,所謂理也。理之所體,所謂有也。有之所須,所謂資也。資有攸合,所謂宜也。擇乎厥宜,所謂情也。識智旣授,雖出處異業,默語殊塗,所以寶生存宜,其情一也。悠悠之徒,察夫偏質之弊,而覩簡損之善,遂闡貴無之議,而建賤有之論。賤有則必外形,外形則必遺制,遺制則必忽防,忽防則必忘禮,禮制弗存,則無以爲政矣。斯乃昏明所階,不可不審。夫盈欲可損,而未可絕有也。過用可節,而未可謂無貴也。人之旣生,以保生爲全。全之所階,以順感爲務。若味近以虧業,則沉溺之釁興。懷末以忘本,則天理之眞滅。故動之所交,存亡之會也。故養旣化之有,非無用之所能全也。理旣有之眾,非無爲之所能循也。心非事也,而制事必由於心。然不可以制事以非事,謂心爲無也。匠非器也,而制器必須於匠。然不可以制器以非器,謂匠非有也。由此以觀,濟有者皆有也,虛無奚益於已有之羣生哉?」

    宋、齊玄風,備見於王僧虔誡子書,

    南齊書王僧虔傳:僧虔宋世嘗有書誡子曰:「知汝恨吾不許汝學,吾未信汝,非徒然也。往年有意於史,取三國志聚置牀頭百日許,復徙業就玄。自當小差於史,猶未近彷彿。曼倩有云:『談何容易?』見諸玄,志爲之逸,腸爲之抽,專一書,轉通數十家注,自少至老,手不釋卷,尙未敢輕言。汝開老子卷頭五尺許,未知輔嗣何所道,平叔何所說,馬、鄭何所異,指例何所明,而便盛於麈尾,自呼談士,此最險事。設令袁令(粲)命汝言易,謝中書(朏)挑汝言莊,張吳興(緒)叩汝言老,端可復言未嘗看耶?談故如射,前人得破,後人應解,不解卽輸賭矣。且論注百氏,荆州八袠,又才性四本,聲無哀樂,皆言家口實,如客至之有設也。汝皆未經拂耳瞥目,豈有庖廚不修,而欲延大賓者哉!就如張衡思侔造化,郭象言類懸河,不自勞苦,何由至此?汝曾未窺其題目,未辨其指歸,六十四卦未知何名?莊子眾篇,何者內外?八袠所載,凡有幾家?四本之稱,以何爲長?而終日欺人,人亦不受汝欺也。」

    其自言「專一書,轉通數十家注,自少至老,手不釋卷,尚未敢輕言」,此前輩之典型也。謂其子「開老、易卷頭五尺許,未知輔嗣何所道,平叔何所說,馬、鄭何所異,指例何所明,便手捉麈尾,自呼談士」,此後進之氣習也。

    王鳴盛十七史商榷:「馬、鄭自是馬融、鄭玄,然二人未嘗注老,恐上文老子當作老、易、觀下並言易、老、莊可知。」  今按:隋書經籍志易下,後漢陳元、鄭眾皆傳費氏之學,馬融又爲其傳,以授鄭玄。玄作易注。隋有鄭玄注周易九卷,梁有馬融注周易一卷,亡。又有周易馬鄭二王四家集注十卷。指例者,如王弼有易略例,嚴遵有老子指歸是也。

    袁粲於易,謝朏於莊,張緒於老,此當時風流宗師也。「談故如射,前人得破,後人應解,不解卽輸賭」,此當時談辯情景也。才性四本,

    傅嘏論才性同,李豐論才性異,鍾會論才性合,王廣論才性離,會合之名四本論。又盧毓論人先舉性行而後言才,李豐問之,毓曰:「才所以爲善也,故大才成大善,小才成小善,今稱有才而不能爲善,是才不中器矣。」蓋與劉卲之見同。(盧毓著九州人士論一卷,通古人論一卷,劉卲著人物志三卷。傅嘏難卲所爲都官考課法而論才性同也。)姚信有士緯新書十卷,姚氏新書二卷,亦有才性四本之辨。

    聲無哀樂之類,

    嵇叔夜集有聲無哀樂論。

    又按:荆州八袠,王鳴盛云:「荆州謂劉表。」(十七史商榷)隋志周易五卷,漢荆州牧劉表章句。梁有漢荆州五業從事宋忠注周易十卷,亡。又裴松之三國志注引英雄記:「表開學宮,博求儒士,使綦毋闓、宋忠等撰定五經章句,謂之後定。」今僧虔書所謂「八袠所載,凡有幾家」,疑尙不止劉表、宋忠二人。王弼乃王粲族孫,其祖父凱與粲同游荆州,表以女妻之,弼父業乃劉表外孫。輔嗣易學淵源,或自荆州,故荆州諸易說,爲後世所重也。

    此當時言家口實,謂執談之本,轉相破解者也。此自王弼、何晏、郭象所傳二百年間勝人名士所從出也。然自宋、齊以下,漸尚博涉,老、莊、易理,各有前輩陳說,必當探究,無取虛說。又兼佛學東來,儒術復盛。學者之精神,又漸轉而向外。而自晚漢以來,魏晉相承,所謂「內心批評」「自我覺醒」之眞義,則又漸遠而漸失矣。學風之遷變,其循環往復之跡,率如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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