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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淸代學術者,率盛誇其經學考證。固也。然此在乾、嘉以下則然耳。若夫淸初諸儒,雖已啟考證之漸,其學術中心,固不在是,不得以經學考證限也。蓋當其時,正値國家顛覆,中原陸沈,斯民塗炭,淪於夷狄,創鉅痛深,莫可控訴。一時魁儒畸士,遺民逸老,抱故國之感,堅長遯之志,心思氣力,無所放洩,乃一注於學問,以寄其守先待後之想。其精神意氣,自與夫乾、嘉諸儒,優遊於太平祿食之境者不同也。又況夫宋、明以來,相傳六百年理學之空氣,旣已日醲日厚,使人呼吸沈浸於其中,而莫能解脫。而旣病痛百出,罅漏日甚,正心誠意之辨,無救於國亡種淪之慘。則學者怵目驚心,又將何途之出,以爲我安身立命之地,而期康濟斯民之實?此又當時諸儒一切己之問題也。於是而推極吾心以言博學者,有黃梨洲。

    黃宗羲明儒學案序:「盈天地皆心也。變化不測,不能不萬殊。心無本體,工夫所至,卽其本體。故窮理者,窮此心之萬殊,非窮萬物之萬殊也。是以古之君子,寧鑿五丁之間道,不假邯鄲之野馬,故其途亦不得不殊。奈何今之君子,必欲出於一途,使美厥靈根者,化爲焦芽絕港。夫先儒之語錄,人人不同,只是叩我之心體,變動不居。若執定成局,終是受用不得。此無他,修德而後可講學。今講學而不修德,何怪其舉一而廢百乎?」

    今按:梨洲從學蕺山,其「盈天地皆心」之語,卽本蕺山「心在天地萬物之外,不限於一膜」之意。於是重於心體引申出博學宗旨,以藥晚明心學空疏褊狹之弊,而曰「只是叩我之心體」,「窮此心之萬殊」。蓋陽明言致良知,尙側重行事一邊。今梨洲之言「修德而後可講學」,雖仍是陽明致良知宗旨,而已自行事復推之於學問。從此姚江良知,乃容得博學精神,實爲蕺山證人以後學術一大轉手。有志姚江良知之學者,於梨洲此意不可不知也。故梨洲嘗謂:「讀書不多,無以證斯理之變化。多而不求於心,則爲俗學。」拔趙幟,立漢幟,以多讀書證斯心,精神猶是,體貌全非,此是學術思想之轉步處也。

    辨體用,辨理氣,而求致之於實功實事者,有陳乾初。

    黃宗羲陳乾初墓志銘:「人性無不善,於擴充盡才後見之也。如五穀之性,不藝植,不耘耔,何以知其種之美?是故藨袞勤而後嘉縠之性全,涵養熟而後君子之性全。今老農收種,必待受霜之後,以爲非經霜則穀性不全。此物理也,可以推人理。故資始流行之時,性非不具也,而必於各正保合見生物之性之全。孩提少長之時,性非不良也,而必於仁至義盡見生人之性之全。」  今按:乾初亦蕺山門人,於擴充盡才後見性善,已非蕺山愼獨宗旨,而頗似梨洲「心無本體,工夫所至卽其本體」之說。輕本體而重工夫,爲淸初言理學者一特徵。後來戴東原出,力攻宋明反本復初以爲性善之論,其端緒已遠肇於此矣。又云:「由性之流露而言謂之情,由性之運用而言謂之才,由性之充周而言謂之氣。性之善不可見,分見於氣、情、才。情、才與氣,皆性之良能也。舍情、才之善,又何以明性善耶?」  今按:此卽蕺山「性只是氣質之性」之說也。又曰:「人心本無所謂天理,天理正從人欲中見。人欲恰好處卽天理也。向無人欲,則亦並無天理可言矣。」

    今按:此卽蕺山「就氣中參出理來」之意,而言之益徹。梨洲亦言之:「喜怒哀樂,不論已發未發,皆情也,其中和則性也。」(明儒學案卷四十七評羅整庵。)與乾初此論正合。又曰:「氣質卽是情、才,由情、才之善而見性善,不可言因性善而後情、才善也。」(學案卷四十一評馮少墟。)  今按:以義理爲虛,以氣質爲實,又淸初言理學者一特徵也。其後顏習齋、戴東原於此等處皆竭力發揮,以爲攻擊理學之根據。然陽明以吾心之好惡是非爲良知,又以實致吾心之好惡是非於事事物物爲致良知,實已走人此一路。故蕺山、梨洲、乾初皆先言之。明眼人必能看透此中消息也。

    不偏立宗主,左右采獲以爲調和者,有孫夏峯、李二曲,

    全祖望二曲先生窆石文:「當是時,北方則孫先生夏峯,南方則黃先生梨洲,西方則先生,時論以爲三大儒。」  今按:二曲、夏峯論學,大本皆宗陽明,與梨洲略同。皆能博綜切實,推廓良知功能,力矯晚明心學空疏放蕩之弊,亦略同。而於前人學說,不偏立宗旨,各采所長以爲調和之意,則夏峯、二曲爲顯。門人問夏峯朱、王得失,夏峯曰:「門宗分裂,使人知反而求諸事物之際,晦翁之功也。然晦翁沒而天下之實病不可不洩。詞章繁興,使人知反而求諸心性之中,陽明之功也。然陽明沒而天下之虛病不可不補。」(夏峯語錄);二曲教學者入手先觀象山、慈湖、陽明、白沙之書,以洞斯道大原。而云:「先覺倡道,皆隨時補救,如人患病不同,投藥亦異。晦菴之後,墮於支離葛藤,故陽明出而救之以致良知,令人當下有得。及其久也,易至於談本體而略工夫。今日吾人通病在於昧義命,鮮羞惡,苟有大君子志切拯救,惟宜力扶廉恥。」(二曲集南行述)此可見二人論學之態度矣。而夏峯著述有理學宗傳二十六卷,記述宋明學術源流,書在梨洲學案之前。又有畿輔人物考、中州人物考、兩大案錄、甲申大難錄、孫文正公年譜、蘇門紀事等書,注重文獻,尤爲與梨洲學風相近。

    陸桴亭。

    全祖望陸先生世儀傳:「先生不喜陳(白沙)、王(陽明)之學,顧能洞見其得失之故,而平心以論之。其論陽明曰:『陽明之學,原自窮理讀書中來。不然,龍場一悟安得六經皆湊泊。』又曰:『良知固可入聖,然切莫打破敬字,乃是壞良知也。其致之亦豈能廢窮理讀書?然陽明之意主於簡易直捷,以救支離之失,故聰明者喜從之。而一聞簡易直捷之說,則每厭窮理讀書之繁,動云一切放下,直下承當,心粗膽大,祇爲斷送一敬字。不知卽此簡易直捷之一念,便已放鬆腳根也。故陽明在聖門,狂者之流。門人昧其苦心以負之耳。』又嘗謂學者曰:『世有大儒,決不別立宗旨。譬之大醫國手,無科不精,無方不備,無藥不用,豈有執一海上方,而沾沾語人曰,舍此更無科無方無藥也?近之談宗旨者,皆海上方也。』」  今按:先生不喜陽明,與夏峯、二曲不同。然其不偏立宗旨而爲調和之說則同。梨洲則曰:「大凡學有宗旨,是其人得力處,亦是學者入門處。講學而無宗旨,卽有嘉言,是無頭緒之亂絲也。學者而不能得其人之宗旨,卽讀其書,亦猶張騫初至大夏,不能得月支要領。」(明儒學案發凡)與夏峯、二曲、桴亭自別。

    絕口不言心性,而標「知恥博文」爲學的者,有顧亭林。

    亭林文集與友人論學書:「竊歎夫百餘年來之學者,往往言心言性,而茫乎不得其解也。命與仁,孔子所罕言也。性與天道,子貢所未得聞也。其答問士也,則曰:『行己有恥。』其爲學,則曰:『好古敏求。』何其平易而可尋也!今之君子,聚學者數十百人,譬之草木,區以別矣,而一一皆與之言心言性。舍多學而識以求一貫之方,置四海困窮不言,而終日講危微精一,是必道高於孔子,而門弟子賢於子貢也。我弗敢知。孟子一書,言心言性,亦諄諄矣。乃至萬章、公孫丑、陳代、陳臻、周霄、彭更之所問,與孟子之所答者,常在乎出處去就辭受取與之間。是故性也命也,孔子所罕言,而今之君子所恆言也。出處去就辭受取與之辨,孔、孟之所恆言,而今君子所罕言也。我弗敢知也。愚所謂聖人之道者,曰『博學於文』,曰『行己有恥』。士而不言恥,則爲無本之人。非好古而多聞,則爲空虛之學。以無本之人,講空虛之學,吾見其去聖彌遠也。」  今按:亭林此書,乃與濟南張嵩菴。嵩菴答書云:「論學書特拈博學、行己二事,眞足砭好高無實之病。愚見又有欲質者,性命之理,騰說不可也,未始不可默喩。侈於人不可也,未始不可驗之己。強探力索於一日不可也,未始不可優裕漸漬以俟自悟。如謂於學人分上,了無交涉,是將格盡天不之理,而反遺身以內之理也。」於亭林原書所論,頗持異同。蓋亭林主知恥同於二曲,主博文同於梨洲,而絕不談心性,則於當時爲獨異。然其後乃成乾、嘉學風,專走考證一路,則眞絕不談心性矣。學風之轉移,以漸而至,率如此。

    黜陽明而復之橫渠、程、朱,尊事物德行之實,以糾心知覺念之虛妄者,有王船山。

    船山遺書大學補傳衍:「何以謂之德?行焉而得之謂也。何以謂之善?處焉而宜之謂也。不行胡得?不處胡宜?則君子之所謂知者,吾心喜怒哀樂之節,萬物是非得失之幾,誠明於心而不昧之謂耳。人之所以爲人,不能離君民親友以爲道,則亦不能舍人官物曲以盡道,其固然也。今使絕物而始靜焉,舍天下之惡而不取天下之善,墮其志,息其意,外其身,於是而洞洞焉,晃晃焉,若有一澄澈之境,置吾心而偸以安。又使解析萬物,求物之始而不可得,窮測意念,求吾心之所據而不可得,於是棄其本有,疑其本無,則有如去重而輕,去拘而曠,將與無形之虛同體,而可以自矜其大。斯二者,乍若有所覩而可謂之覺,則莊周、瞿曇氏之所謂知,盡此矣。然而求之於身,身無當也。求之於天下,天下無當也。行焉而不得,處焉而不宜,則固然矣。於是曰:『吾將不行,奚不得?不處,奚不宜?』乃勢不容已,而抑必與物接,則又洸洋自恣,未有不蹶而狂者也。有儒之駁者起焉,有志於聖人之道,而憚至善之難止也,於是取大學之教,疾趨以附二氏之塗,以其恍惚空明之見,名之曰此明德也,此良知也,此致良知而明明德也。體用一,知行合,善惡泯,介然有覺,頹然任之,而德明於天下矣。乃羅織朱子之過,而以窮理格物爲其大罪。天下之畏難苟安以希冀不勞無所忌憚而坐致聖賢者,翕然起而從之。」  今按:船山此論,排擊心學末流空疏放縱之弊極爲深切。然並時梨洲、夏峯、二曲諸人則庶乎免此。無論其尊王斥王,要之同趨於尙實,則一時學風轉移之不可掩也。

    幷宋明六百年理學而徹底反對之者,有顏習齋。

    習齊年譜卷下:「予未南遊時,尙有將就程、朱,附之聖門之意。自一南遊,見人人禪子,家家虛文,直與孔門敵對。必破一分程、朱,始入一分孔、孟。乃定以爲孔、孟與程、朱判然兩塗,不願作道統中鄕愿矣。」

    今按:淸初攻擊程、朱以來理學,惟此語最決絕。

    明氣質之非惡,

    顏元存性編:「大約孔、孟以前責之習,使人去其所本無。程、朱以後責之氣,使人僧其所本有。是以人多以氣質自諉,竟有『山河易改,本性難移』之諺矣。其誤世豈淺哉?」又:「非氣質無以爲性,非氣質無以見性也。今乃以本來之氣質而惡之,其勢不並本來之性而惡之不已也。以作聖之氣質,而視爲汚性、害性、壞性之物,明是禪家六賊之說。」又:「若謂氣惡則理亦惡,若謂理善則氣亦善。譬之目矣,眶皰睛,氣質也,其中光明能見物者,性也。將謂光明之理專視正色,眶皰睛乃視邪色乎?若歸咎於氣質,是必無此目而後可全目之性矣。」又與太倉陸道威書:「元著存性篇,明離質無以見性。天之生人,氣質雖殊,無惡也。惡也者,蔽也,習也。纖微之惡,皆自玷其體,神聖之極,皆自踐其形也。」  今按:此辨程、朱理氣二元之論也。然陽明已無此弊。自羅整菴以來,蕺山、梨洲、乾初皆辨之。同時船山、桴亭等亦辨之。梨洲謂:「氣質之偏,大略從習來,非氣質之本然。」(明儒學案四十一評馮少墟。)謂氣質非惡,惡原於習,尤與顏氏說合。今特舉顏說以爲例,學說愈後而愈明也。

    朋「靜」「敬」之不可恃,

    存學編:「靜極生覺,是釋氏所謂至精至妙者,而其實洞照萬象處,皆是鏡花水月,只可虛中玩弄光景。吾聞一管姓者,學仙泰山中,止語三年,能預知。其兄呼還,則與鄕人同。吾遊燕京,遇一僧敬軒,不識字。坐禪數月,能作詩。出關仍一無知人。蓋鏡中月,水中花。去鏡水,則花月無有也。卽使其靜功緜延,一生不息,其光景愈妙,虛幻愈深,正如人終日不離鏡水,玩弄花月一生,徒自欺一生而已,何與於存心養性之功哉?有宋諸先生,以靜極有覺爲孔子學宗,斷不敢隨聲相和也。」又:「論語曰:『執事敬。』曰:『敬事而信。』曰:『敬其事。』曰:『行篤敬。』皆身心一致加功,無往非敬也。若將古人成法皆舍置,專向靜坐收攝徐行緩語處言敬,則是儒其名而釋其實,去道遠矣。」  今按:敬靜之不可恃,陽明亦先言之。致良知爲「事上磨練」之教,本與顏、李行之學可以溝貫。特當陽明時,理學路子尙未走盡,故用思說話,皆不能如顏、李之透闢。學者當參徹其間消息,勿徒爭是非,求勝負,爲古人鬭閒氣也。

    明章句誦讀之不足以爲學,

    存學編:「以讀經史,訂羣書,爲窮理處事以求道之功,則相隔千里。以讀經史,訂羣書,爲卽窮理處事,而曰道在是焉,則相隔萬里矣。譬之學琴,手不彈,心不會。但以講讀琴譜爲學琴,是渡河而望江也。故曰千里也。今目不覩,耳不聞,但以譜爲琴,是指薊北而談滇南也。故曰萬里也。」又年譜:「宋儒如得一路程本,觀一處又觀一處,自喜爲通天下路程,人人亦以曉路稱之。其實一步未行,一處未到。」又存學編:「人之歲月精神有限,誦說中度一日,便習行中錯一日。紙墨上多一分,便身世上少一分。」又朱子語類評:「千餘年來,率天下人入故紙堆中,耗盡身心氣力,作弱人、病人、無用人者,皆晦庵爲之也。」又與太倉陸道烕書:「元著存學編,申明堯、舜、周、孔三事六德六府六行六藝之道,明道不在章句,學不在誦讀,期如孔門博文約禮實學實習實用之天下。」  今按:章句誦讀以爲學,陸、王已譏之。陽明提出致良知,在行事上磨練,卽顔氏重習行身世之意。惟陽明尙講良知講心體,則終不免於時代之色彩耳。

    而要之以理學之無益於人國。

    存學編:「宋之居汴也,生三四堯、孔,六七禹、顏。後之南渡也,又生三四堯、孔,六七禹、顏。而乃前有數聖賢,上不見一扶危濟難之功,下不見一可相可將之才。拱手以二帝畀金,以汴京與豫矣。後有數聖賢,上不見一扶危濟難之功,下不見一可相可將之才。推手以少帝赴海,以玉璽與元矣。多聖多賢之世,乃如此乎?」又曰:「吾讀甲申殉難錄,至『愧無半策匡時難,惟餘一死報君恩』,未嘗不泣下也。至覽尹和靖祭程伊川文『不背其師有之,有益於世則未』二語,又不覺廢卷浩歎,爲生民愴惶久之。」

    又:「宋、元來儒者,卻習成婦女態,甚可羞。『無事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卽爲上品矣。」李恕谷年譜:「宋儒內外精粗,皆與聖道相反。養心必養爲無用之心,致虛守寂。修身必修爲無用之身,徐言緩步。爲學必爲爲無用之學,閉門誦讀。不盡去其病,世道不可問矣。」

    而後六百年相傳之理學,乃痛擊無完膚。夫學術猶果實也,成熟則爛而落,而新生之機,亦於是焉茁。淸初諸儒,正値宋明理學爛敗之餘而茁其新生,凡此皆其萌蘖之可見者也。故梨洲、乾初尙承蕺山之緒,不失王學傳統,夏峯、二曲、桴亭則折衷朱、王之間,亭林則深擯理學於不論不議之列,船山則黜明而崇宋,習齋乃幷宋而斥之也。然其於六百年之理學爲窮而思變則一也。言夫其所建樹,則梨洲、亭林、船山、習齋四家爲尤大。船山善言玄理,獨出諸儒。

    其遺書有老子衍、荘子解、莊子通、呂覽釋、淮南子注及相宗絡索、三藏法師八十規矩論贊等,於經史外旁治諸子、佛經,故於哲理方面,較同時諸家爲深。惟於以後學風,則少所影響耳。

    而學風湮沉,少所影響。

    鄂湘皐船山遺書目錄序:「當是時,海內碩儒,北有容城(孫),西有盩厔(李),東南則有崑山(顧)、餘姚(黃)。先生刻苦似二曲,貞晦過夏峯,多聞博學,志節皎然,不愧顧、黃兩先生。顧諸君子肥遯自甘,聲名益炳。雖隱逸之薦,鴻博之徵,皆以死拒,而公卿交口,天子動容,其志易白,其書易行。先生竄身猺峒,絕跡人間。席棘飴荼,聲影不出林莽。門人故舊,又無一有氣力者爲之推挽。歿後遺書散佚,後生小子,至不能舉其名姓。可哀也已!」

    梨洲尤長史學,

    全祖望梨洲先生神道碑:「忠端公之被逮也,謂公曰:『學者不可不通知史事,可讀獻徵錄!公遂自明十三朝實錄,上溯二十一史,靡不究心。又公謂明人講學,襲語錄之糟粕,不以六經爲根柢,束書而遊談,故受業者必先窮經。經術所以經世,方不爲迂儒之學,故兼令讀史。」

    一傳而爲四明萬氏,再傳而爲鄞之全氏,所謂「浙東學術」者也。

    章學誠文史通義論浙東學術云:「梨洲黃氏,出蕺山劉氏之門,而開萬氏弟兄經史之學。以至全氏祖望輩,尙存其意。世推顧亭林氏爲開國儒宗,然自是浙西之學。同時梨洲出於浙東,與顧氏並峙,而上宗王、劉,下開二萬,較之顧氏,源遠而流長矣。顧氏宗朱,而黃氏宗陸,浙東貴專家,浙西尙博雅,各因其習而習也。」又曰:「性命之學,不可以空言講也。儒者欲尊德性,而空言義理以爲功,此宋學之所以譏。浙東之學,言性命者,必究於史,此其卓也。」  今按:章氏「言性命者必究於史」一語,道出梨洲以下浙學精神。「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卽是此意,與亭林「經學卽理學」一語絕不同。乾、嘉以後,走入亭林「經學卽理學」一路,而浙東精神未能大顯,此亦淸代學術一至可惋借之事也。

    習齋論學,深斥紙墨誦讀之業。然其弟子李恕谷,已不能盡守師說。

    顏氏學記李恕谷答三弟益溪書:「好讀作,損精神,此顏先生之言。蓋後世學習事少,繙閱事多,坐讀久則體漸柔,漸畏事,將蹈宋明書生覆轍。先生之誨甚是。但吾之繙閱,亦爲學也。與先生所見,微有不同。吾人行習六藝,必考古準今。且禮之冠婚喪祭,非學習不能熟其儀,非考訂不能得其儀之當,二者兼用也。宗廟、郊社、禘祫、朝會,則但可考究以待君相之求,不便自吾定禮以爲習行者也。矧今古不同,殷輅周冕舜樂,孔子且以考究爲事。今世率遵朱子家禮,多杜撰無憑,行之傎躓,其考議之當急爲何如者?海內惟毛河右知禮樂,萬季野明於禮文,向問之不厭反覆。今季野長逝,河右遠離,吾道之孤,復將誰質?故上問之古人耳,豈得已哉!」

    蓋顏、李所倡,雖曰六府、三事、三物、四教,

    六府:水、火、金、木、土、縠。三事:正德、利用、厚生。見左傳文七年,及僞古文尙書大禹謨。三物:一、六德:知、仁、聖、義、忠、和;二、六行:孝、友、睦、婣、任、卹;三、六藝:禮、樂、射、御、書、數;見周禮地官大司徒。四教:文、行、忠、信,見論語。

    而要括言之,惟在一「禮」。

    顏氏學記習齋二:「宋儒胡子外,惟橫渠爲近孔門學教,謝氏偏與說壞,譏其門人下梢頭低,溺於刑名度數,以爲橫渠以禮教人之流弊。然則教人,不當以禮乎?『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此聖賢百世不易之成法,雖周公、孔子亦只能使人行,不能使人有所見。孟子曰:「行之而不著焉,習矣而不察焉,終身由之而不知道者,眾也。」此固歎知道之少,而吾正於此服周、孔流澤之遠也。橫渠門人,卽使皆以刑名度數爲道,何害?朱子旣見謝氏之偏,而知橫渠之是,卽當考古稽今,與門人講而習之,使人按節文,家行典禮。奈何盡力太極、河、洛諸書,誤此歲月?」  今按:戴望顏先生傳:「先生居喪,守朱氏家禮惟謹,古禮:『初喪,朝一溢米,夕一溢米,食之無算。』家禮删去『無算』句,先生遵之過,朝夕不敢食,當朝夕遇哀至,又不能食,病幾殆。又喪服傳曰:『旣練,舍外寢,始食菜果,飯素食,哭無時。』家禮改爲:『練後,止朝夕哭,惟朔望未除服者會哭。』凡哀至,皆制不哭。先生亦遵之,旣覺其過抑情,校以古喪禮,非是。因歎先王制禮,盡人之性,後儒無德無位,不可作也。自是始悟堯、舜之道,在六府三事,周公教士以三物,孔子以四教,非主靜專誦讀流爲禪宗俗學者所可託。於是著存學、存性、存治、存人四編,以立教。名其居曰『習齋』。」據此傳文,習齋守喪,正與陽明格庭前竹子,同一得悟。余故謂習齋徹始徹終,惟重習行,重一「禮」字。言禮而不能本諸性情,以爲創設,必有依據,則考核之事不能廢。無怪習齋雖力詆書册害人,繙閱害事,而傳其學之唯一門徒,卽與之持異同也。

    又學記恕谷一:「聖道惟禮可以盡之。發育峻極之功用,亦不越一禮。故曰『約之以禮』,『復禮爲仁』。周禮無所不舉,統名周禮。大學言明親,中庸言性教,小戴皆列於禮記,可見也。顏先生謂禮卽道也,惟至德之人凝之。尊德性,道問學,致廣大,盡精微,極高明,道中庸,溫故知新,皆敦厚以崇禮也。所謂德至而道凝也。旨哉言乎!」又云:「按禮有專就儀文言者。有統天下之理而言者。大司徒三物,禮居六藝之一,專指五禮儀文言也。魯論:『約之以禮。』中庸:『非禮不動。』則三物皆該其中矣。」恕谷二:「孔子言:『博學於文,約之以禮。』約之卽約所博之文也。則聖學惟一禮矣。內外合,知行盡矣。宗程、朱者以天理二字混之,宗陸、王者又直指良知,曰禮者吾心之大規矩也,而禮入空虛矣。晉人之於禮也明廢之,宋明之於禮也陰棄之,此世道人心之憂也。豈解經之失而已哉!」  今按:顏、李學之專重「禮」字,雖顏學精神原自如此,然其說至恕谷而大定,卽據上引諸節可見也。

    禮貴酌古準今,則不能不有事於考覈,亦勢之所必至也。恕谷至京師,與季野極相得,

    學記李恕谷先生傳:「時三藩平後,朝廷向文學,四方名士競集京師,無不樂交先生者。而鄞萬處士斯同尤篤服先生,爲特序大學辨業,以爲學之指歸在是。他日與先生考論禮制,握先生手,曰:『天下學者,唯君與下走耳。太原閻生,未足多也。』萬有講會,每會皆達官主供張,翰林部郞處士數十人列坐而聽。一日,會講於紹寧會館,先生亦往。眾請問郊社,萬君向眾揖先生,曰:『此蠡李先生也。負聖學正傳,非予敢望。今且後郊社,請先言李先生學,以爲求道者路。』因將辨業之旨,歷歷敷陳,曰:『此質之聖人而不惑者,諸君有志,無自外矣!』」

    於是北方顏、李之學,遂與南方浙學相合。蓋梨洲本多方,其言心性者,承理學之傳統。其經世致用,則爲言史論政。其矯明人語錄空疏之病,而以考古爲根柢者,則爲經學。季野不喜言心性。乃遁而窮經。

    學記恕谷四:「將刊大學辨業,念萬君季野負重名,必須一質,合則歸一,不合則當面剖辨,以定是非。乃持往求正。踰數日復晤,季野下拜曰:『先生負聖學正傳,某少受學於黃梨洲先生,講宋明儒者緒言,後聞一潘先生(潘平格有求仁錄)論學,謂陸釋,朱老,憬然於心。旣而同學競起攻之,某遂置學不講。曰:予惟窮經而已。以故忽忽誦讀者,五六十年。今得見先生,乃知聖道自有正途也。』乃爲辨業作序。」

    其學自明史而外,尤長於古禮。

    全祖望萬貞文先生傅:「先生之初至京也,時議意其專長在史。及崑山徐侍郞乾學居憂,先生與之語喪禮,侍郞因請先生纂讀禮通考一書,上自國卹以及家禮,十四經之箋疏,二十一史之志傳,漢、唐、宋諸儒之文集說部,無或遺者。又以其餘編成五禮之書二百餘卷。」  今按:據此則徐書全出季野。至秦氏五禮通考,或說出戴東原,無確據。近人梁啟超疑卽此續成五禮之書二百餘卷者,則秦書亦出季野之手也。

    一旦聞恕谷之說,卽以窮經考禮爲性命根源,宜乎其訢合而無間也。當是時,先輩遺民經世興復之志,旣不得一施設,而言政制者漸以荒失。

    梨洲經世之志,略見於明夷待訪錄一書。其自序云:「昔王冕仿周禮著書一卷,自謂吾未卽死,持此以遇明主,伊、呂事業不難致,終不得少試以死。冕書未得見,其可致治與否,固未可知。吾雖老矣,如箕子之見試,或庶幾焉。」亭林讀其書,云:「百王之弊,可以復起;三代之盛,可以徐還。」全謝山跋云:「原本不止於此,以多嫌諱勿盡出。」亭林經世之志,見於日知錄,自謂:「意在撥亂滌汙,法古用夏,啟多聞於來學,待一治於後王。」又謂:「平生志業,皆在其中,有王者起,得以酌取焉。」船山經世之志略見於噩夢、黃書諸書。其他二曲、桴亭諸人,於政制皆有論及。

    兵農錢穀水火工虞之類,又未可率爾而談。時獨有一劉繼莊爲能實治其事。

    章炳麟檢論正顏:「顏元長於射、御,禮本粗疏,樂、書、數非其所知。其徒李塨言數則祇記珠算之乘除,言書則粗陳今隸之正俗,市儈之學,學究之書,而自謂明六藝,可鄙孰甚?至所謂兵農水火錢穀工虞無不嫻習者,則矜夸之辭耳。」  今按:顏、李特有意治之,至於實能其事,固猶未也。繼莊之學,今亦無傳,然讀全祖望氏一傳,知其所詣,蓋非顏、李比矣。

    其言西北水利,尤爲千古偉論,足以發明中國民族二千年盛衰消長之機。

    全祖望劉繼荘傳:「其論水利,謂西北乃二帝三王之舊都,二千餘年,未聞仰給於東南。何則?溝洫通而水利修也。自劉、石雲擾,以迄金、元,千百餘年,人皆草草偸生,不暇遠慮,相習成風,不知水利爲何事。故西北非無水也,有水而不能用也。不爲民利,乃爲民害。旱則赤地千里,潦則漂沒民居。無地可瀦,無道可行。人固無如水何,水亦無如人何。有聖人出,經理天下,必自西北水利始。水利興而後足食,教化可施也。」  今按:中國民族本起西北,自六朝而下,文物漸移於東南。南方柔脆,其學術思想亦專事莊老、佛教、理學一途。中國旣成偏枯之局,而民族之內力亦漸衰。繼莊此論,殆爲中國民族復興之機捩所在,未可輕忽視也。

    然言無可驗,其勢不長,終亦淪爲絕學。而異族猜忌,文字之獄屢興。

    康熙初年,有莊氏史案,後又有南山集案,而雍、乾間尤夥。若查嗣庭、呂留良、胡中藻、王錫候、徐述夔等之案,不可勝數。可參讀柳翼謀中國文化史。

    凡及前代史實,尤觸忌諱。

    章炳麟檢論哀焚書:「滿洲乾隆三十九年,旣開四庫館,下詔求書,命有觸忌諱者毀之。四十一年,江西巡撫海成,獻應毀禁書八千餘通,傳旨褒美。督他省摧燒益急。自爾獻媚者蜂起。初下詔時,切齒於明季野史。其後四庫館議,雖宋人言遼、金、元,明人言元,其議論偏謬尤甚者,一切擬毀。及明隆慶以後,諸將相獻臣所著奏議文錄,絲帙寸札,靡不然爇。厥在晚明,當弘光、隆武,則袁繼咸、黃道周、金聲。當永歷及魯王監國,則錢肅樂、張肯堂、國維、煌言。自明之亡,一二大儒,孫氏則夏峯集,顧氏則亭林集、日知錄,黃氏則行朝錄、南雷文定,及諸文士侯(方域)、魏(禧)、邱(維屏)、彭(士望)所撰述,皆以詆觸見燼。其後紀昀等作提要,孫、顧諸家稍復入錄,而頗去其貶文。或曰:『朱(筠)、邵(晉涵)數君子實左右之。』然隆慶以後,至於晚明,將相獻臣所著,僅有孑遺矣。」

    於是諸儒結舌,乃不敢治近史,性理之學又不可振,然後學人之心思氣力,乃一迸於窮經考禮之途,而乾、嘉以下所謂「漢學」者以興。故淸初諸儒,博綜經世多方之學,一轉而爲乾、嘉之窮經考禮者,蓋非無故而然也。時惟亭林,倡「經學卽理學」之語,乃若與季野、恕谷之說合。

    全祖望顧先生炎武神道表:「晚益篤志六經,謂古今安得別有所謂理學者,經學卽理學也。自有舍經學以言理學者,而邪說以起。不知舍經學,則其所謂理學者,禪學也。」  今按:亭林不喜言心性,遂爲此語。不知宋明理學自有立場,不待經學。經乃古代官書,亦惟訓詁名物考禮考史而止,亦豈得謂「經學卽理學」。亭林此言,實爲兩無所據,遠不如浙東「言性命者必究於史」一語之精卓矣。實齋爲梨洲、亭林二人辨析學術異同,可謂特具隻眼。顧謂亭林原於朱子,則似矣而尙有辨也。朱子言格物窮理,仍不忘吾心之全體大用,不脫理學家面貌。亭林則只以知恥立行,而別標博學於文,將學、行分兩橛說,博學遂與心性不涉。自與朱子分途。顏、李說「博學於文」,常連及「約之以禮」,則仍不脫習行上事,習行又自心性上來;故顏、李與浙東爲近,而與崑山則遠。季野之語恕谷曰:「天下學人,惟君與我,太原閻生未足多也。」若璩治經,亦未可輕,正以脫卻心性爲人,專意考據,故爲季野所少耳。

    方苞與劉拙修書,力尊宋五子,而曰:「學之廢久矣,浙以東則黃君梨洲壞之,燕趙間則顏君習齋壞之。二君以高名耆舊,立程、朱爲鵠的,同心於破之;浮夸之士,皆醉心焉。」亦復以浙東與顏、李並譏。望溪交恕谷、季野,宜其知之深而見之切也。時淸廷方尊程、朱以牢寵一世,季野、恕谷雖名高,而不足以敵天下之滔滔;學者旣不敢爲程、朱之叛徒,又傾動於季野、恕谷諸人之實論,則惟亭林之判心性與學問爲二途者,爲可以安身而藏跡。故自乾、嘉以下,惟徽州一派,其間大師尙多不失浙東及顏、李精神者。至於氣魄較小,眼光較狹之流,則專借亭林「經學卽理學」一語爲話柄,於名物訓詁證禮考史外,不復知有學術矣。此中界限,不可不細剖也。

    又其學尙蒐討,銖積寸累,陋者可以自藏,於是遂受一世推崇。

    亭林自記少受祖父之教,謂著書不如鈔書。(文集鈔書自序)其天下郡國利病書及肇域志等,皆成於抄摘。日知錄亦大半由纂鈔而成。嘗與人書自言成書之意云:「今人纂輯之書,正如今人之鑄錢。古人采銅於山,今人則買舊錢名之曰廢銅以充鑄而已。所鑄之錢旣已粗惡,又將古人傳世之寶舂剉碎散,不存於後,豈不兩失之乎?承問日知錄又成幾卷,蓋期之以廢銅;而某自別來一載,早夜誦讀,反復尋究,僅得十餘條,然庶幾採山之銅也。」  今按:亭林日知錄自爲精心結撰之作,可謂體大思精,憂深慮遠。後人無其精神,就書讀書,綴比掇拾,劄記得數十條,支離割裂,自附於通博,此莊生所云:「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而道術將爲天下裂」者也。章實齋謂:「浙東貴專家,浙西尙博雅。」然貌爲博雅而不至焉者,其弊亦不可不知耳。實齋又謂:「漢學家襞襀補苴,爲誤學王伯厚之流弊。」又謂顧、王同原朱子。其間消息,亦可知矣。

    後人因羣目以謂漢學開山。閰、胡諸人,亦同見推尊。

    章炳麟檢論淸儒:「始崑山顧炎武爲唐韻正、易、詩本音,古韻始明。其後言聲音訓詁者尊焉。太原閻若璩,撰古文尚書疏證,定東晉晚書爲作僞,學者宗之。濟陽張爾岐始明儀禮,而德淸胡渭審察地望,系之禹貢,皆爲碩儒。然草創未精博,時糅雜元、明讕言。其成學著系統者,自乾隆朝始。」

    梁啟超淸代學術槪論:「汪中嘗擬爲國朝六儒頌,其人則崑山顧炎武,德淸胡渭,宣城梅文鼎,太原閻若璩,元和惠棟,休寧戴震也。其言曰:『古學之興也,顧氏始開其端。河、洛矯誣,至胡氏而絀。中西推步,至梅氏而精。力攻古文者,閻氏也。專言漢儒易者,惠氏也。凡此皆千餘年不傳之絕學,及戴氏出而集其成焉。』(凌廷堪汪容甫墓志銘)其所推挹甚當。六君者洵淸儒之魁也。然語思想界影響之巨,則吾於顧、戴而外,獨推閻、胡。閻之所以大,在其尙書古文疏證;胡之所以大,在其易圖明辨,汪中則旣言之矣。」  今按:梨洲有易學象數論六卷,力辨河、洛方位圖說之非,爲後來胡書先導。有授書隨筆一卷,則閻氏問尙書而以此告之,實閻氏古文疏證之先導。又其究歷算之學,多所發明,亦在梅氏之前。梨洲矯晚明王學空疏,而主窮經以爲根柢;此等處其影響後學,豈在亭林之下?而後之漢學家不復數說及之者,正以亭林「經學卽理學」一語,截斷眾流,有合於後來漢學家之脾胃;而梨洲則以經史證性命,多言義理,不盡於考證一途,故不爲漢學家所推也。然因此遂謂漢學開山,皆顧氏一人之力,則終不免爲失眞之論耳。

    而於當時各家學術異同離合之故,不復深考,則亦不足以語夫其遞邅轉變之眞也。漢學之興,蓋分二派:一自吳之蘇州,一自皖之徽州。

    章炳麟檢論淸儒:「淸世理學之言竭而無餘華,多忌故歌詩文史楛,愚民故經世先王之志衰。家有智慧,大湊於說經,亦以纾死。其成學著系統者,自乾隆朝始。一自吳,一自皖南。吳始惠棟,其學好博而尊聞。皖南始江永、戴震,綜形名,任裁斷。此其所異也。」

    蘇州之學,成於惠棟。

    梁啟超淸代學術槪論:「元和惠棟,世傳經學,祖父周惕,父士奇,咸有著述,稱儒宗焉。棟受家學,益弘其業。所著有九經古義、易漢學、周易述、明堂大道錄、古文尙書考、後漢書補注諸書。其弟子則沈彤、江聲、余蕭客最著。蕭客弟子江藩,著漢學師承記,推棟爲斯學正統。實則棟未能完全代表一代之學術,不過門戶壁壘,由彼而立耳。」

    其爲學也,尊古而守家法。

    惠棟九經古義首述:「漢人通經有家法,故有五經師。訓詁之學,皆師所口授,其後乃著竹帛。所以漢經師之說,立於學官,與經並行。古字古言,非經師不能辨。是故古訓不可改也,經師不可廢也。余家四世傳經,咸通古義,因述家學作九經古義一書。」然吳學尊古宗漢,乃由反宋,實當時之革命派也。

    繼先天圖象之辨而言漢易,

    易自北宋濂溪、康節諸家,以道士之說附會,至朱子而特加尊信。淸初梨洲出,倡以六經爲根柢之論,遠承二陸之意,力辨先天圖象之妄(有易學象數論)。其弟宗炎晦木(有周易象辭及圖書辨惑),及浙人朱彝尊(見經義考)、毛奇齡(河圖原舛篇、太極圖説遺議)、胡渭(易圖明辨)遞相闡發,恕谷亦聞風相應(周易傳注)。爲宋人圖書發覆,亦當時學派中一大潮流。惠氏則本此而推進之,乃以研尋漢儒說易爲宗旨也。江藩漢學師承記稱棟專心經術,尤邃於易,乃撰周易述一編,漢易之絕者千五百餘年,至是而粲然復章。又經師經義目錄論之云:「易自王輔嗣、韓康伯之書行,二千餘年,無人發明漢時師說。及東吳惠氏起,而導其源,疏其流,於是三聖之易昌明於世。國初老儒如黃宗義之易學象數論,雖闢陳摶、康節之學,而以納甲動爻爲僞象,又稱王輔嗣注簡當無浮義;黃宗炎之易象辭、圖書辨惑亦力闢宋人圖書之說;然不宗漢學,皆非篤信之士也。」其專信漢人,於此可見矣。

    又因易而言明堂陰陽,

    江藩漢學師承記稱棟因學易而悟明堂之法,撰明堂大道錄八卷,禘說二卷。

    故蘇州學派多信緯術。

    劉師培南北考證學不同論:「謂吳中學派傳播越中,咸信緯書。惠棟治易雜引緯書,且信納甲、爻辰之說。張惠言治虞氏易,亦信緯學。王昶孔廟禮器碑跋謂緯書足以證經。孫星衍作歲陰歲陽考諸篇,雜引緯書。王鳴盛引緯書以申鄭學。嘉興沈濤以五緯配五經,且多引緯書證經,皆其例。北方學者則鮮信緯書,惟旌德姚配中作周易姚氏學,頗信之。」

    蓋其學風惟漢是尙,宜有此也。

    江藩國朝經師經義目錄論胡朏明洪範正論謂:「雖力攻圖書之謬,而闢漢學五行災異之說,是不知夏侯始昌之洪範五行傳亦出伏生也。」吳派學者往往不辨是非,惟漢儒之說則信,有如此者。

    梁啟超淸代學術槪論謂:「淸代學術,論者多稱爲漢學。其實純粹的漢學,惟惠氏一派,洵足當之。夫不問眞不眞,惟問漢不漢,以此治學,安能通方?」

    徽州之學,成於江永、戴震。江之治學自禮入。

    戴震江先生永事略狀:「先生少就外傅,與里中童子治世俗學。一日,見明邱氏大學衍義補內引周禮,奇之,求諸積書家,得寫周禮正文,朝夕諷誦。自是遂精心於前人所集十三經注疏者,而於三禮尤功深。先生以朱子晚年治禮,爲儀禮經傳通解,書未就,乃爲之廣摭博討,一從周官經大宗伯吉、凶、軍、賓、嘉五禮舊次,使三代禮儀之盛,大綱細目,井然可覩,題曰禮經綱目,凡數易稿而後定。」

    其先徽、歙之間,多講紫陽之學,遠與梁谿、東林相通,

    淸初徽、歙間治朱學者,始休寧汪佑,講學紫陽書院,歙人吳愼亦預焉。(詳唐鑑學案)愼又與金城汪璲、休寧施璜遊梁谿、東林,從高世泰講學。已而歸歙,會講紫陽、還古兩書院,興起者甚眾。(詳彭紹升歙縣吳先生傳及江藩宋學淵源記)

    永蓋承其緒風。

    江永禮書綱目序云:「蓋欲卒朱子之志,成禮樂之完書,雖僭妄有不辭。」又其朱子原訂近思錄集註序云:「道在天下,亙古長存,自孟子後,一線勿墜,有宋諸大儒起而昌之,所謂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去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其功偉矣。永自蚤歲,先人授以朱子遺書原本,沈潛反覆有年;今已垂暮,所學無成,日置是書案頭,默自省察,以當嚴師。幸生朱子之鄕,取其遺編輯而釋之,或亦先儒之志。」云云,可見其崇仰宋學之心矣。汪佑輯五子近思錄,施璜有五子近思錄發明,江書卽本汪意。同時有婺源汪紱,朱筠爲作墓表,云:「爲學以宋五子爲歸,六經皆有成書,下逮樂律、天文、地輿、陣法、術數,無所不究暢。」學風亦與永近似。蓋吳學自攻宋起腳,皖學自紹宋入手,此亦其一異。

    東原出而徽學遂大,一時學者多以治禮見稱。

    劉師培南北考證學不同論:「徽州學派傳播揚州,咸精禮學。如江永禮經綱目、周禮疑義舉要、禮記訓義擇言、釋宮補,戴震作考工記圖,而金(榜)、胡(匡衷、承珙、培翬),程(瑤田)、凌(廷堪)於禮經咸有著述;此徽州學者通三禮之證也。任大椿作釋繒、弁服釋例,阮元作車制考、朱彬作禮記訓纂;此江北學者通三禮之證也。南方學者,則鮮精禮學。惠棟明堂大道錄、禘說,皆信緯書。惠士奇禮說,亦多空論。沈彤儀禮小疏,褚寅亮儀禮管見,齊召南周官祿田考、王鳴盛周禮軍賦說,咸擇言短促,秦蕙田五禮通考,亦多江、戴之緒言。惟張惠言儀禮圖頗精。然張氏之學,亦受金榜之傳,仍徽州學派也。」

    皆能條理密栗,識斷精審,上溯古義而斷以己之律令,與蘇學殊焉。

    章炳麟檢論淸儒:「凡戴學數家,分析條理,皆縝密嚴栗,上溯古義,而斷以己之律令,與蘇州講學殊矣。」梁啟超淸代學術槪論:「震之言曰:『學有三難。淹博難,識斷難,精審難。』戴學所以異於惠學者,惠僅淹博,而戴則識斷且精審也。」余謂吳學務反宋,而轉陷尊古。皖學初本闡宋,後乃爲諍宋。吳以革命始而得承統,皖以承統始而達革命,學風遷變,誠非先導者所得逆覩也。

    而東原之學,尤爲博大精深,幾幾乎非復考禮窮經之所能限。

    段玉裁戴東原先生年譜:「先生言爲學須先讀禮,讀禮要知得聖人禮意。」又東原集答鄭丈用牧書:「君子務在聞道也。今之博雅能文章善考覈者,皆未志乎聞道,徒株守先儒而信之篤,如南北朝人所譏:『寧言周、孔誤,莫道鄭、服非。』亦未志乎聞道者也。」又與某書:「治經先考字義,次通文理。志存聞道,必空所依傍。」又年譜:「先生初謂天下有義理之原,有考覈之原,有文章之原,吾於三者皆庶得其原。後數年又曰:『義理卽考覈、文章二者之原也,義理又何原哉?』」東原之學,不徒在知禮,又貴能知得禮意,以明道爲考覈之原,不株守考覈而止,皆承皖學紹宋精神,與吳派不同。

    其先尙守宋儒義理,

    年譜:「乾隆乙亥,先生三十三歲,入都,有與方希原書謂:『聖人之道在六經,漢儒得其制數,宋儒得其義理。』又有與姚姬傳書謂:『先儒之學,如漢鄭氏、宋程子、張子、朱子,其爲書至詳博,然猶得失中判。』」胡適戴震的哲學,謂:「此尙承認宋儒義理,爲壯年未定之見,與其後孟子字義疏證主張絕殊。戴望作顏氏學記,謂戴震本顏、李言性而暢發其旨,其思想變遷,當在乙亥入京之後。」

    後乃自出己見,別標新說,乃時與浙東顏、李之論相出入。

    梁啟超東原哲學:「我深信東原思想,有一部分受顏、李學派影響而成。試略尋其線索:一、方望溪子方用安爲李恕谷門生,望溪、恕谷論學不合,用安常私袒恕谷,是桐城方家有能傳顏、李學者。東原與方家人素有往來,方希原卽其一,他可以從方家子弟中,間接聽到顏、李的緒論。二、恕谷很出力在南方宣傳他的學派,當時贊成、反對兩派人,當都不少。卽如是仲明,據恕谷年譜,曾和他往復論學。據東原集,又知他曾和東原往復論學。仲明年譜中,也有批評顏、李的話。或者東原從他或他的門下可以有所聞。三、程綿莊是當時江南顏、李學派的大師,他和程魚門是摯友,魚門、東原交情也不淺,東原可以從二程的關係上得聞顏、李學說,乃至得見顏、李的書。」胡適戴震的哲學謂:「戴學與顏學的媒介,似乎是程廷祚(卽程綿莊)。他是徽州人,寄居江寧。戴震二十多歲時,曾到江寧,後來戴震入京之後,曾屢次到揚州,都有和程廷祚相見的機會。他中式舉人,在乾隆二十七年,(在入京後八年。)屢次在江寧鄕試,也都可以見著程廷祚。」  今按:梁、胡所言皆無確證。必謂東原思想淵源顏、李者,爲東原攻擊宋儒言理及氣質之性諸端,顏、李皆已先及。然顏、李同時尙有浙東一派,其持論亦多與顏、李相通,何嘗不足爲戴學啟先?東原論性本與陽明相近,梨洲爲陳乾初一傳,尤不啻戴學之縮影。時尙有西河毛奇齡,恕谷從之問樂、問易,而奇齡亦推恕谷爲蓋世儒者。其著書好詆朱子,而尊陽明,有四書改錯,於朱子攻擊無所不至。其論重習行,尙事功,皆襲取顏、李之意。而極辨理字,屢出疊見。謂:「宋人動輒言理,大抵宋儒拘滯,總過執理字,實是大錯。如中庸『天命之謂性』,性註作理,而天又註理,將『理命之謂理』,自然難通。」(又見四書賸言補。)又:「知及之章此本論爲政以及之民者,凡十一『之』字,俱是一義,乃動輒以『理』字當之;則『仁能守理』,已爲難通,仁是何物而使守理?況『莊以蒞理』,『動理不以禮』,則大無理矣。」又謂:「聖學所分,只是善惡,並無理、欲對待語。理、欲對待,起於樂記,爲西漢學人之言,前古無是也。」(又見聖門釋非錄。)「春秋以前自堯、舜、禹、湯至夫子口中,並無有言理、欲者。從來理字作條理解,(中庸說又詳徵之云:「中庸文理,溫而理,皆是。卽繋辭窮理,理於義,亦是窮著數之理,理者數之義。」)惟孟子始加稱理義,然未嘗與欲對。」(見釋非錄)「理者禮也,理者義之則,禮者事之則也。道心不主道,猶人心不主欲,耳順者以小體爲大體,從心者以人心爲道心。」凡此所言,皆已與戴學相似。其論語稽求篇敍,謂:「宣尼所言,與七十子之所編記,其意旨本不如是,而解者以己意強行之。」亦卽東原以意見斥宋儒之說。其他類此者尙多,不能盡引。毛氏以博辨見稱,其著述傳播旣廣,東原烏得弗見?則梨洲、西河書,亦烏知其不爲戴學淵源者?望溪已以浙東與顏、李並詆。其後徽學發揮「理者禮也」一語,西河固已先及。西河論學極崇忠恕,戴學一傳而爲焦理堂,乃專以忠恕標學的。阮元亦戴學健者,又極推毛氏書。朱一新無邪堂答問卷四論大學在明明德謂:「毛西河大學問實用李恕谷說,而段懋堂又暗襲西河。漢學家如此類者不少。」所言亦足證明此中消息。則皖南、浙東兩派,其學術之染涉,較之顏、李不益爲明顯耶?西河雖不純爲學者,然不能謂其書之無足影響。梁、胡言戴學淵源,專注顏、李著想,恐未得當時情實。且毛氏逸講箋辨、恕谷大學辨業於顏、李著述亦皆有提及,東原知有顏、李,何必定從二程?余茲所論,雖亦同爲推測之辭,然浙東學派與顏、李相通,此爲論淸初學術派別者所不可不知。戴學近顏、李,尤近浙東,又爲梁、胡諸人所未道,故爲發之,以備一說。

    其著述最大者爲孟子字義疏證一書。

    段玉裁戴先生年譜:「先生原善三篇,論性二篇已成。又以宋儒言性、言理、言道、言才、言誠、言明、言權、言仁義禮智、言智仁勇,皆非六經孔孟之言,而以異學之言糅之,故就孟子字義開示,使人知『人欲淨盡,天理流行』之語病。所謂理者,必求諸人情之無憾而後卽安,不得謂性爲理。」又經韻樓集七答程易田丈書,稱先生與玉裁書云:「僕生平著述之大,以孟子字義疏證爲第一,此正人心之要。今人無論邪正,盡以意見名之曰理,而禍斯民,故疏證不得不作。」

    其大要在抨擊宋儒之言理,

    疏證:「宋儒合仁、義、禮而統謂之理,視之如有物焉,得於天而具於心,因以此爲形而上,爲沖漠無朕,以人倫日用爲形而下,爲萬象紛羅。蓋因老、莊、釋氏之舍人倫日用而別有所貴道,遂轉之以言夫理。在天地則以陰陽不得謂之道,在人物則以氣稟不得謂之性,以人倫日用之事不得謂之道,六經孔孟之言,無與之合者也。」

    謂其理、欲之辨,乃以意見禍天下。

    疏證:「宋儒程子、朱子易老、莊、釋氏之所私者而貴理,易彼之外形體者而咎氣質。其所謂理,依然如有物焉宅於心。於是辨乎理、欲之分,謂不出於理,則出於欲,不出於欲,則出於理。雖視人之饑寒號呼,男女哀怨,以至垂死冀生,無非人欲。空指一絕情欲之感者爲天理之本然,存之於心。及其應事,幸而偶中,非曲體事情,求如此以安之也。不幸而事情未明,執其意見,方自信天理非人欲。而小之一人受其禍,大之天下國家受其禍。徒以不出於欲,遂莫之或寤也。凡以爲理宅於心,不出於欲則出於理者,未有不以意見爲理,而禍天下者也。」

    謂:「古之言理者,就人之情欲求之,使之無疵之謂理。」

    疏證:「今旣截然分理、欲爲二,以不出於欲爲理,舉凡民之饑寒愁怨,飲食男女,常情隱曲之感,咸視爲人欲之甚輕者矣。古之言理也,就人之情欲求之,使之無疵之謂理。今之言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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