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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之言理也,離人之情欲求之,使之忍而不顧之謂理。此理、欲之辨,適以窮天下之人,盡轉移爲欺僞,爲禍可勝言哉!」

    「通天下之情,遂天下之欲,權之而分理不爽之謂理。」

    疏證:「人倫日用,聖人以通天下之情,遂天下之欲,權之而分理不爽是謂理。」又:「理者,情之不爽失者也。」又與某書:「情之至於纖微無憾是謂理。」

    「有爲而歸於至當不可易之謂理。」

    疏證:「天下必無舍生養之道而得存者,凡事爲皆有於欲,無欲則無爲矣。有欲而後有爲,有爲而歸於至當不可易之謂理。無欲無爲,又焉有理?」

    人之大患在於私與蔽。

    疏證:「欲之失爲私,不爲蔽。自以爲得理而所執之實謬,乃蔽而不明。天下古今之人,其大患私與蔽二端而已。私生於欲之失,蔽生於知之失。欲生於血氣,知生於心。因私而咎欲,因欲而咎血氣。因蔽而咎知,因知而咎心。老氏所以言『常使民無知無欲』。後之釋氏,其論說似異而實同。宋儒出入於老、釋,故雜乎老、釋之言以爲言。」

    以情絜情,則可以祛我私。

    疏證:「理者情之不爽失者也。未有情不得而理得者也。凡有所施於人,反躬而靜思之,人以此施於我,能受之乎?凡有所責於人,反躬而靜思之,人以此責於我,能盡之乎?以我絜之人則理明。天理云者,言乎自然之分理也。自然之分理,以我之情絜人之情,而無不得其平是也。」

    反躬強恕,則可以祛我私。

    疏證:「好惡旣形,遂己之好惡,忘人之好惡,往往賊人以逞欲。反躬者,以人之逞其欲,思身受之之情也。情得其平,是爲好惡之節,是爲依乎天理。」

    疏證:「中庸曰:『忠恕違道不遠。』孟子曰:『強恕而行,求仁莫近焉。』蓋人能出於己者必忠,施於人者以恕,行事如此,雖有差失,亦少矣。凡未至乎聖人,未可語於仁,未能無憾於禮義;如其才質所及,心知所明,謂之忠恕可也。聖人仁且智,其見之行事,無非仁,無非禮義,忠恕不足以名之。然而非有他也,忠恕至斯而極也。」

    區分裁斷,所以解我蔽。

    疏證:「孟子云:『心之所同然者,謂理也,義也。』心之所同然者,始謂之理,謂之義,則未至於同然,存乎其人之意見者,非理也,非義也。凡一人以爲然,天下萬世皆曰是不可易也,此之謂同然。舉理以見心能區分,舉義以見心能裁斷。分之各有其不易之則,名曰理。如斯而宜,名曰義。是故明理者,明其區分也。精義者,精其裁斷也。不明,往往界於疑似而生惑;不精,往往雜於偏私而害道;求理義而智不足者也。故不可謂之理義。自非聖人,鮮能無蔽。有蔽之深,有蔽之淺者。人莫患乎蔽而自智,任其意見,執之爲理義。吾懼求理義者以意見當 之,孰知民受其禍之所終極哉!」

    照察神明,所以解我蔽。

    疏證:「凡血氣之屬,皆有精爽。其心之精爽,鉅細不同。如火光之照物,光小者其照也近,所照者不謬也,所不照者斯疑謬承之。不謬之謂得理。其光大者其照也遠,得理多而失理少。且不特遠、近也。光之及又有明、闇,故於物有察有不察。察者盡其實,不察斯疑謬承之。疑謬之謂失理。失理者限於質之昧,所謂愚也。惟學可以增益其不足,而進於智。益之不已,至爭其極,如日月有明,容光必照,則聖人矣。此中庸『雖愚必明』,孟子『擴而充之』之謂。聖人神明之盛也,其於事靡不得理,斯仁、義、禮、智全矣。故禮、義非他,所照所察者之不謬也。何以不謬,心之神明也。」

    故曰:「人之不盡其材,患二:曰『私』,曰『蔽』。」「去私莫如強恕,解蔽莫如學。」

    文集原善下:「人之不盡其材,患二:曰『私』,曰『蔽』。私也者,其生於心爲溺,發於政爲黨,成於行爲慝,見於事爲悖,爲欺;其究爲私已。蔽也者,其生於心爲惑,發於政爲偏,成於行爲謬,見於事爲鑿,爲愚;其究爲蔽已。鑿者其失爲誣,愚者其失爲固,誣而罔省,施之事亦爲固。悖者在事爲寇虐,在心爲不畏天明。欺者在事爲詭隨,在心爲無良。去私莫如強恕,解蔽莫如學。」

    而先務則重知。

    疏證:「聖人之言,無非使人求其至當以見之行。求其至當,卽先務於知也。凡去私不求去蔽,重行不先重知,非聖學也。」

    此戴學之大要也。自是以往,漢學遂臻於大盛。

    江藩漢學師承記:「三惠之學盛於吳中,江永、戴震諸君繼起於歙,從此漢學昌明,千載沈霾,一朝復旦。」蓋至惠棟、戴震而吳、皖之反宋尊漢,匯爲同流矣。

    然其精神所注,卒均不脫於其所謂聖人之遺經,而惟日孳孳於故訓與典章制度之間,則不徒吳派爲然,雖皖派、戴學亦莫弗然也。

    戴東原集題惠定宇先生授經圖:「言者輒曰:『有漢儒經學,有宋儒經學。一主於故訓,一主於理義。』此誠震之大不解者也。夫所謂理義,苟可以舍經而空凭胸臆,將人人鑿空得之,奚有於經學之云乎哉?惟空凭胸臆之卒無當於賢人聖人之理義,然後求之古經。而遺文垂絕,今古懸隔也,然後求之故訓。故訓明則古經明,古經明則賢人聖人之理義明,而我心之所同然者,乃因之而明。賢人聖人之理義非他,存乎典章制度者是也。松崖先生之爲經也,欲學者事於漢經師之故訓,以博稽三古典章制度,由是推求理義,確有據依。彼歧故訓、理義二之,是故訓非以明經義,而故訓胡爲?理義不存乎典章制度,勢必流入異學曲說而不自知。其亦遠乎先生之教矣!」  今按:東原此文,據年譜作於四十三歲。明年,在京語段玉裁云:「近日做得講理學一書。」謂孟子字義疏證也。後凌廷堪爲東原作事略狀,謂於揚州見元和惠棟,論學有合,卽删節此文,以見其爲學大要。(阮元作傳亦採此文。)則知戴氏爲學,其根本上與吳派非有歧趨。又據年譜:「東原卒前四月,致書段玉裁曰:『僕自十七歲時,有志聞道,謂非求之六經孔孟不得。非從事於字義制度名物,無由以通其語言。爲之三十餘年,灼然知古今治亂之源在是。古人曰『理解』者,卽尋其腠理而析之也。曰『天理』者,如莊周言『依乎天理』,卽所謂『彼節者有間』也。古賢人聖人,以體民之情、遂民之欲爲得理,今人以己之意見不出於私爲理,是以意見殺人,咸自信爲理矣。此猶舍字義制度名物,去語言訓詁,而欲得聖人之道於遺經也。』」是尤戴氏始終主張「自字義制度名物以求道於遺經」之證。故洪榜爲東原行狀,亦云:「以理爲學,以道爲統,以心爲宗,探之茫茫,索之冥冥,不若反求諸六經。此原善之書所以作也。」又與朱筠書(見漢學師承記)曰:「戴氏論性道,莫備於其論孟子之書,而其所以名其書者,曰孟子字義疏證;然則非言性命之旨也,訓故而已矣,度數而已矣。」洪氏此言,實堪爲東原卒前與段氏書作發明,非姑爲引避迴護而已也。故凌廷堪亦云:「原善、疏證,皆標舉古義以刊正宋儒,所謂由故訓而明義理者。」(事略状)王鳴盛嘗言:「方今學者,斷推(惠)(戴)兩先生;惠君之治經求其古,戴君求其是。究之舍古亦無以爲是。」(見洪榜行狀)雖當時治戴學者,不盡首肯其言,然戴派之未能舍古以成學,卽其不能舍古以尋是者,要爲不可掩之事實。則惠、戴之爲學,其根本非異趨,亦端可識矣。

    故戴氏弟子之傳其學者,皆治字義、名物制度而不敢及於義理。

    凌廷堪東原先生事略狀:「先生之學,無所不通;而其所由以至道者,則有三:曰小學,曰測算,曰典章制度。至於原善、孟子字義疏證,由古訓而明義理,蓋先生至道之書也。先生卒後,其小學之學,則有高郵王念孫、金壇段玉裁傳之;測算之學,則有曲阜孔廣森傳之;典章制度之學,則有興化任大椿傳之;皆其弟子也。昔河間獻王實事求是,夫實事在前,吾所謂是者,人不能強辭而非之,吾所謂非者,人不能強辭而是之也。如六書九數及典章制度之學是也。虛理在前,吾所謂是者,人旣可別持一說以爲非,吾所謂非者,人亦可別持一說以爲是也。如義理之學是也。故於先生之實學,詮列如右,而義理固先生晚年極精之詣,非造其境者,亦無由知其是非也。其書具在,俟後人之定論云爾。」  今按:凌氏此文,發明戴學傳授,至有關係。蓋東原一生精力所萃,及其著書成就,本在考古窮經一路。其晚年發揮義理,又深詆宋儒之意見臆說,而一本於古訓。故傳其學者,亦更不敢憑空說理,而惟益盡力於考古窮經之途。蓋不敢遽希其師之所至,而惟依循其師之所由至者以爲學,此亦當時學者謹愼忠實之一端也。段玉裁戴先生年譜,記先生初謂天下有義理之源,有考覈之源,有文章之源。後數年,又曰:「義理卽考覈、文章二者之源也,義理又何源哉?」其後段氏重刻戴東原集,作序云:「玉裁竊以謂義理、文章,未有不由考覈而得者。自古聖人制作之大,皆精審乎天地民物之理,得其情實,綜其終始,舉其綱以俟其目,與以利而防其弊,故能奠安萬世。先生之治經,凡故訓、音聲、算數、天文、地理、制度、名物、人事之是非善惡,以及陰陽氣化、道德性命,莫不究乎其實。蓋由考覈以通乎性與天道。旣通乎性與天道,而考覈益精,文章益盛。用則施政利民,舍則垂世立教而無弊。淺者乃求先生於一名一物一字一句之間,惑矣。」胡適戴震的哲學謂:「段氏旣親聞戴震義理爲文章、考覈之源之說,卻又以爲考覈乃義理、文章之源,可見得一解人,眞非易事。」不知段氏之意,以戴震所謂義理爲考覈、文章之源者,乃旣通乎性與天道以後事,非下學所能妄希。至於所以求通乎性與天道者,則仍本諸考覈。故段氏非明背師說,乃正所以善會師說也。戴學之所以卒不出於考覈之途者,其故在此,不得盡歸罪於戴派後學之無解人也。蓋皖派本以承統走入革命,重自革命返歸承統,其流變之迹如此。

    而段、王小學,尤推絕業。

    梁啟超淸代學術槪論:「戴門後學,名家甚眾,而最能光大其業者,莫如金壇段玉裁、高郵王念孫,及其子引之。故世稱戴、段、二王焉。段氏書最著者,曰說文解字注、六書音韻表。念孫書最著者,曰讀書雜志、廣雅疏證。引之書最著者,曰經義述聞、經傳釋詞。戴、段、二王之學,所以特異於惠派者,惠派治經,如不通歐語之人讀歐書,視譯人爲神聖,漢儒則其譯人也,故信憑之不敢有所出入。戴派不然。對於譯人不輕信,必求原文之正確,然後卽安,惠派所得,斷章零句,援古正後而已。戴派每發明一義例,則通羣書而皆得其讀。故惠派可名漢學, 戴派則確爲淸學而非漢學。以爻辰納甲說易,以陰陽災異說書,以五際六情說詩,其他諸經義,無不雜引讖緯,此漢儒通習也。戴派之淸學,則芟汰此等,不稍涉其藩,惟於訓詁名物制度注全力焉。」  今按:梁氏辨惠、戴學派異處,亦與王鳴盛說相合。惠派惟求其古,戴派則於古求是,然亦不能舍古以成學也。

    此承東原「由聲音文字以求訓詁,由訓詁以尋義理」之教者也。其私淑有凌廷堪,著復禮三篇,以「禮」字代「理」字。

    校禮堂文集復禮下:「論語記孔子之言備矣,但恆言禮,未嘗一言及理也。顏淵問仁,孔子告之者惟禮,仁不能舍禮但求諸理也。蓋求諸理必至於師心,求諸禮乃可以復性也。」

    謂禮者,所以節情而復性。

    復禮上:「夫性具於生初,而情則緣性而有。性本至中,而情則不能無過不及。非禮以節之,則何以復其性焉?」  今按:此戴氏疏證已言之,曰:「禮者,天地之條理也。言乎條理之極,非知天不足以盡之。卽儀文度數,亦聖人見於天地之條理,定之以爲萬世法。禮之設,所以治天下之情,或裁其過,或勉其不及,俾知天地之中而已矣。」此卽凌氏之所本。

    同時如焦循,

    雕菰樓文集理說(又見論語通釋);「先王立政之要,因人情以制禮。後世不言禮而言理。九流之原,名家出於禮官,法家出於理官。齊之以刑,則民無恥。齊之以禮,則民且格。禮與刑相去遠矣。惟先王恐刑罰之不中,於罪辟之中求其輕重,析及豪芒,無有差謬,故謂理官。而治天下則以禮,不以理也。禮論辭讓,理辨是非。知有禮者,雖仇隙之地,不難以辭讓處之。知有理者,雖父兄之前,不難以口舌爭之。今之訟者,彼告此訴,各持一理,嘵嘵不已。爲之解者,若直論是非,彼此必皆不服。說以名分,勸以孫順,置酒相揖,往往和解。可知理足以啟爭,禮足以止爭也。」

    阮元,

    揅經室集書學蔀通辨後:「理必出於禮也。古今所以治天下者,禮也。五倫皆禮,故宜忠宜孝卽理也。然三代文質損益甚多,且如殷尙白,周尙赤,禮也。使居周而有尙白者,若以非禮折之,則人不能爭。以非理折之,則不能無爭矣。故理必附乎禮以行。空言理,則可彼可此之邪說起矣。」  今按:阮氏稱凌廷堪復禮篇爲「唐、宋以來儒者所未有」,(見揅經室集次仲凌君傳)又極推焦循,故所論亦如出一轍。方植之爲漢學商兌,引此辨之云(見卷中之上):「按顧亭林在關中論學曰:『橫渠藍田之教,以禮爲先。孔子教顏子博文約禮。君子爲學,舍禮何由?』又曰:『某年過五十,始知不學禮無以立。』然顧論主率履之禮,此主注疏訓詁名物之禮。顧以孔門執禮約禮斥明儒心學縱恣之失,此以注疏名物制度破宋儒格物窮理之學。宗旨各有在也。此論出之最後,最巧,最近實,幾於最後轉法華。新學小生,信之彌篤,惑之彌眾,爭之彌力,主之彌堅,以爲此論出,而宋儒窮理之說可以摧敗掃蕩,萬無可復置喙矣。」  今按:據方氏此言,知戴派學者以禮代理之主張,其在當時所佔之勢力矣。方氏又辨顧氏言禮與戴派不同,則不知顧氏言禮雖主率履,而旣主「經學卽理學」,一切以尊古爲歸,則求明所以爲率履之禮,自不得不取徑於考覈。戴派學者盡力於考覈工夫,亦非不重率履,特不經考覈,卽率履無由耳。此則貌異實同。且戴派本自以亭林爲宗,亦不必過爲剖分也。

    皆主其說。則稍稍縱言及於義理,卽戴氏「聖人理義存乎典章制度」之意也。蓋凡戴氏之斥宋儒以意見言理者,而其後學乃拘拘於考覈古訓。凡戴氏所謂「去私莫如強恕,解蔽莫如學」者,而其後學乃拘拘於考覈古禮。明其字義卽得其理。通其禮而守之,卽足以去私而解蔽。此戴派學者之所孜孜以赴之者也。雖吳派學者,亦不出於古訓、古禮之考覈。故彼輩之所謂「實事求是」者,實未能實事以求是,乃考古以求是也。故吳、皖之學,推其極,終不出亭林「經學卽理學」之一語,而與浙東之以文獻證性命,顏、李之以習行修身心者,皆無當也。當漢學盛時,出而樹反漢學之幟者,則有章實齋、方植之。實齋猶及與東原同時,正漢學全盛之日。

    東原卒,實齋年四十。實齋卒在東原後二十四年。

    其所著文史通義,於當時漢學頻爲深刻之攻擊。曰:「六經皆史也。」

    文史通義易教上:「六經皆史也。六經皆先王之政典也。六經皆先王得位行道,經緯世宙之迹,而非託於空言。」

    又經解上:「古之所謂經,乃三代盛時典章法度,見於政教行事之實,而非聖人有意作爲文字以傳後世也。」

    「古人之學不遺事物,未嘗離事而言理。」

    又原學中:「古人之學,不遺事物。」

    又易教上:「古人不著書。古人未嘗離事而言理。」

    又經解中:「事有實據,而理無定形。故夫子之述六經,皆取先王典章,未嘗離事而著理。」

    「舍天下事物人倫日用而守六籍,不足與言道。」

    又原道中:「道不離器,猶影不離形。後世服夫子之教者,自六籍,以謂六經載道之書也,而不知六經皆器也。舍天下事物人倫日用,而守六籍以言道,則固不可與言夫道矣。」

    又原道下:「訓詁章句,疏解義理,考求名物,皆不足以言道也。取三者而兼用之,則以萃聚之方,補遙溯之功,或可庶幾耳。而經師先已不能無牴牾,傳其學者又復各分門戶,不啻儒、墨之辨也。則因賓定主,而又有主中之賓。因非立是,而又有是中之非。門徑愈歧,而大道愈隱矣。」

    又同上:「道備於六經,義蘊之匿於前者,章句訓詁,足以發明之。事變之出於後者,六經不能言。固貴約六經之旨,而隨時撰述,以究大道也。」

    「搜羅遺逸,襞績補苴,不足與言學。」

    又博約中:「王氏(應麟)諸書,謂之纂輯可也,謂之著述則不可也。謂之學者求知之功力可也,謂之成家之學術則未可也。今之博雅君子,疲精勞神於經傳子史,而終身無得於學者,正坐宗仰王氏,而誤執求知之功力以爲學卽在是爾。學與功力,實相似而不同。學不可以驟幾,人當致攻乎功力則可耳。指功力以爲學,是猶指秫黍以謂酒也。今之俗儒,且憾不見夫子未修之春秋,又憾戴公得商頌而不存七篇之闕,充其僻見,且似夫子删修,不如王伯厚之善搜遺逸焉。蓋逐於時趨,而誤以襞績補苴謂足盡天地之能事也。幸而生後世也,如生秦火未燬以前,典籍具存,無事補輯,彼將無所用其學矣。」

    故學務當今而貴實用。

    又史釋:「傳曰:『禮時爲大。』又曰:『書同文。』蓋言貴時王之制度也。學者但誦先聖遺言,而不達時王之制度,是以文爲鞶帨綈繡之玩,而學爲鬭奇射覆之資,不復計其實用也。故道隱而難知,士大夫之學問文章,未必足備國家之用也。法顯而易守,書吏所存之掌故,實國家之制度所存,亦卽堯、舜以來因革損益之實迹也。故無志於學則已,君子苟有志於學,則必求當代典章,以切於人倫日用。必求官司掌故,而通於經術精微。則學爲實事,而文非空言,所謂有體必有用也。不知當代而言好古,不通掌故而言經術,則鞶帨之文,射覆之學,雖極精能,其無當於實用也審矣。」

    又同上:「學者昧今而博古,荒掌故而通經術,是能勝周官卿士之所難,而不知府史之所易也。故舍器而求道,舍今而求古,舍人倫日用而求學問精微,皆不知府史之學通於五史之義者也。」

    又同上:「不知禮時爲大,而動言好古,必非眞知古制者也。是不守法之亂民也。故當代典章,官司掌故,未有不可通於詩書六藝之所垂。而學者昧於知時,動矜博古,譬如考西陵之蠶桑,講神農之樹藝,以謂可禦饑寒,而不須衣食也。」

    又原學下:「學博者長於考索,豈非道中之實積。而務事於博者,終身敝精勞神以徇之,不思博之何所取也。才雄者健於屬文,豈非道體之發揮。而擅於文者,終身苦心焦思以構之,不思文之何所用也。言義理者,似能思矣,而不知義理虛懸而無薄,則義理亦無當於道矣。」

    因謂聖人學於眾人,大成集於周公。

    又原道上:「學於聖人,斯爲賢人。學於賢人,斯爲君子。學於眾人,斯爲聖人。非眾可學也,求道必於一陰一陽之迹也。自有天地而至唐、虞、夏、商,迹旣多而窮變通久之理亦大備。周公經綸制作,集千古之大成。孔子有德無位,卽無從得制作之權。不得列於一成,安有大成可集乎?孔子雖大,可以一言盡之,曰:『學周公而已矣。』」

    又同上:「周公集治統之成,而孔子明立教之極。宰我、子貢,有若三子,皆舍周公獨尊孔子。朱子以謂事功有異,是也。然而治見實事,教則垂空言矣。後人因三子之言,而盛推孔子過於堯、舜,因之崇性命而薄事功,於是千聖之經綸,不足當儒生之坐論矣。」

    而卒歸宗於浙東之學,言史,言經世,言性命,言行事,言學問,一以貫之,而溯源於陽明之教。

    又浙東學術:「善言天人性命,未有不切於人事者。三代學術,知有史而不知有經,切人事也。後人貴經術,以其卽三代之史耳。近儒談經,似於人事之外,別有所謂義理矣。浙東之學,言性命者必究於史,此其所以卓也。」

    又同上:「史學所以經世,固非空言著述也。且如六經出於孔子,先儒以爲其功莫大於春秋,正以切合當時事耳。後之言著述者,舍今而求古,舍人事而言性天,則吾不得而知矣。」

    又原學中:「夫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又曰:『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夫思亦學者之事也,而別思於學,若謂思不可以言學者,蓋謂必習於事而後可以言學,此則夫子誨人知行合一之道也。極思而未習於事,雖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而不能知其行之有敝也。夫異端之起,皆思之過而不習於事者也。」

    又博約下:「言學術功力,必兼性情。爲學之方,不立規矩,令學者自認資之所近,與力能勉者,而施其功力,卽王氏良知之遺意。」

    蓋戴派學者,其持論本與浙東王學相通,

    東原學說與浙東關係已見上論。其論性語,尤多與陽明爲近。凌廷堪主以禮爲節情復性之具,而曰:「好惡者,先王制禮之大原也。性者,好惡二端而已。」(見校禮堂集好惡說)亦與陽明「良知只是好惡」之說合。焦循子廷琥爲其父事略,稱:「府君於陽明之學,闡發極精。」今焦氏孟子正義及文集中語,依據良知立說者,極多。阮元說一貫、說格物皆重習行,卽實齋「必習於事而後可以言學」之意。又極推毛奇齡書。實齋亦謂「西河毛氏發明良知之學,頗有所得。而門戶之見,不免攻之太過。雖浙東人亦不甚以爲然。」蓋專指其攻擊朱子一端而言。

    而其學問從入,則爲亭林博雅一途。

    文史通義朱陸:「性命之說,易入虛無。朱子求一貫於多學而識,寓約禮於博文,其事繁而密,其功實而難。沿其學者,一傳而爲勉齋(黃幹),九峯(蔡沈),再傳而爲西山(眞德秀)、鶴山(魏了翁)、東發(黃震)、厚齋(王應麟),三傳而爲仁山(金履祥)、白雲(許謙),四傳而爲潛溪(宋濂)、義烏(王禕),五傳而爲寧人(顧炎武)、百詩(閻若璩),則皆服古通經,學求其是,而非專己守殘,空言性命之流也。生乎今世,因聞寧人、百詩之風,上溯古今作述,有以心知其意,此則通經服古之緒,又嗣其音矣。無如其人慧過於識,而氣蕩乎志,反爲朱子詬病焉,則亦忘其所自矣。」  今按:此章氏謂戴學原於顧,實卽原於朱也。然戴則攻宋,而章則以爲「宋儒有朱、陸,千古不可合之同異,亦千古不可無之同異也。」故章氏論學,雖以浙東爲歸,而又曰:「浙東貴專家,浙西貴博雅,各因其習而習。學者不可無宗主,而必不可有門戶。浙東、浙西,道並行而不悖焉。」又曰:「師儒釋理以示後學,惟著之於事物,則無門戶之爭矣。」蓋戴氏力斥宋儒以意見言理,一時學者感於其說,往往不願虛爲門戶彼此之爭,如章氏與焦循皆是也。

    故於亭林「經學卽理學」之語,終不免受其牢籠。自章氏之論出,則顧氏之說自破,而吳、皖學者考覈古訓、古禮之精神,亦且廢然而知返也。其後今文學派繼起,乃於章氏之說,時有采獲焉。

    道光末,龔自珍、魏源皆今文學之健者,喜以經術作政論,譏漢學錮天下智慧爲無用,皆與章氏說近。而龔集議論蹈襲章書尤顯。

    蓋嘗論之:當兩漢經學極盛之際,而有王仲任;當兩宋理學極盛之際,而有葉水心;當淸代漢學極盛之際,而有章實齋。三人者,其爲學之徑途不必同,而其反經學尙實際之意味則同。是亦足見浙學精神之一端也。方植之著漢學商兌,成於道光時,較章氏書爲晚出。

    漢學商兌序例成於道光丙戌(六年)四月,又有重序一篇,不著年月,當尙在丙戌後。儀衛軒文集附錄其門人蘇惇元所爲傳,亦謂:「道光初,漢學之燄尤熾,先生乃著漢學商兌辨析其非」云云。梁啟超淸代學術槪論謂方書成於嘉慶間,誤也。

    其論訓詁之不得眞,

    漢學商兌卷中之下:「夫謂義理卽存乎訓詁,是也。然訓詁多有不得眞者,非義理何以審之?夫古今先師相傳,音有楚、夏,文有脫誤,出有先後,傳本各有專祖;不明乎此,而強執異本異文,以訓詁齊之,其可乎?又古人一字異訓,言各有當,漢學家說經,不顧當處上下文義,第執一以通之,乖違悖戾,而曰義理本於訓詁,其可信乎?言不問是非,人惟論時代,以爲去聖未遠,自有所受,不知漢儒所說,違誤害理者甚眾。如康成解草蟲『覯止』爲交媾,此可謂求義理於古經中乎?史記引書『在治忽』爲『來始滑』,伏生今文作『采政忽』,此明爲音字相亂,今人猶曲爲解之,此可謂明道者詞乎?堯典稽古,鄭氏訓爲『同天』,解者以說文稽从禾(古兮切),禾木曲頭,止,不能上極於天而止,是上同之義;此等訓詁,可謂成詞者未有能外於小學文字乎?漢學諸人,釋經解字,謂本之古義者,大率祖述漢儒之誤,傅會左驗,堅執穿鑿,以爲確不可易。如以箕子爲『荄滋』,『枯楊』爲『姑楊』,『蕃庶』爲『蕃遮』,數百千條,迂晦難通。何義門云:『但通其訓詁而不辨義理,漢儒之說詩,皆高子也。』信乎!」  今按:同卷又有論專恃說文十五謬,文長不錄。

    古制之不足追,

    漢學商兌卷下:「漢學諸人,堅稱義理存乎訓詁典章制度,而如考工車制,江氏有考,戴氏有圖,阮氏、金氏、程氏、錢氏皆言車制,同時著述,言人人殊,訖不知誰爲定論。他如蔡氏賦役,沈氏祿田,任氏、江氏、盛氏、張氏宮室,黃氏、江氏、任氏、戴氏衣冠冕弁,各自專門,亦互相駁斥,不知誰爲眞知定見。莊子所謂有待而定者耶?竊以此等明之固佳,卽未能明,亦無關於身心性命,國計民生,學術之大。物有本末,是何足臧也?以荀子法後王之語推之,則冕服、車制、祿田、賦役等,雖古聖之制,亦塵飯木胾耳。何者?三統之建,忠質之尙,井田、禮樂諸大端,三代聖人,已不沿襲,又何論後世,而欲追古制乎?」

    與夫義理之不必存乎典章制度,

    漢學商兌卷中之下:「至謂古聖義理,卽存乎典章制度,則試詰以經典所載欽、明、安、恭、讓、愼、誠、忠、恕、仁、孝、義、信、慈、儉、懲忿、窒慾、遷善、改過、賤利、重義、殺身成仁,反而言之,曰驕、泰、奢、肆、苟、妄、自欺、讒諂、貪鄙,凡諸義理,皆關修齊治平之大,實不必存乎典章制度,豈皆爲異端邪說與?而如戴氏七經小記學禮篇中所記冠弁諸制,將謂卽以盡天下之義理與?」

    又卷中之上:「禮者爲迹,在外居後;理是禮之所以然,在內居先。而凡事凡物之所以然處皆有理,不盡屬禮也。夫言禮而理在,是就禮而言理。言理不盡於禮,禮外尙有眾理也。卽如今人讀書作文學百藝,以及天文、算數、兵謀、訟獄、河防、地利一切庶務,謂曰須明其理,則人心皆喩。謂曰此皆是禮之意,則雖學士亦惶惑矣。」

    皆亦言之有理。雖所見不能如章書之大,要亦當時漢學一有力之反響也。蓋乾、嘉諸儒古訓、古禮之探究,其終將路窮而思變,亦觀於二氏之言而可知矣。於是繼吳、皖而起者,有公羊今文之學。

    梁啟超淸代學術槪論:「兩漢時今古文鬪爭一大公案,南北朝以降,經說學派,只爭鄭、王。唐陸德明著釋文,孔穎達著正義,皆雜宗鄭、王,今所傳十三經注疏,皆汲晚漢古文家之流。西漢所謂十四博士,其學說僅存者,惟春秋公羊傳之何(休)注而已。自宋以來,程、朱等亦徧注諸經,而漢、唐注疏廢。入淸代,則節節復古。顧炎武、惠士奇輩,專提倡注疏學,則復於六朝、唐。自閻若璩攻僞古文尙書後,證明作偽者爲王肅,學者乃重提南北朝鄭、王公案,絀王申鄭,則復於東漢。乾隆以來,家家許、鄭,人人賈、馬,東漢學爛然如日中天矣。懸崖轉石,非達於地不止,則西漢今古文舊案,終必須翻騰一度,勢則然矣。」

    治公羊者,始於常州。刊落訓詁名物,而專求其所謂「微言大義」者,顯與皖派戴、段之徒,取徑不同。

    梁啟超淸代學術槪論:「淸代分裂之導火線,則經學今古文之爭也。今文學之中心在公羊,淸儒旣徧治古經,戴震弟子孔廣森始著公羊通義,然不明家法,治今文者不宗之。今文學啟蒙大師,則武進莊存與也。存與著春秋正辭,刊落訓詁名物之末,專求其所謂微言大義者,與戴、段一派所取途徑全然不同。其同縣後進劉逢祿繼之,著春秋公羊經傳何氏釋例,凡何氏(休)所謂非常異義可怪之論,如『張三世』,『通三統』,『絀周王魯』,『受命改制』諸義,次第發明。其書亦用科學的歸納研究法,有條貫,有斷制,在淸人著述中,實最有價値之創作。」  今按:漢學貴實事求是,公羊家捨名物訓詁而求微言大義,已失漢學精神。公羊家以「惟王者後然後改元立號,春秋託新王受命於魯,故因以錄卽位」,孔穎達辨之曰:「諸侯於其封內,各得改元,傳說鄭國之事云:僖之元年,朝於晉;簡之元年,士子孔卒。是諸侯皆改元,非獨魯也。」公羊家以「王二月、王三月謂存夏、殷」,程子辨之曰:「事在二月,則書王二月。在三月,則書王三月。無事則書時,書首月。」是也。公羊家以「荆者州名,州不若國」,家鉉翁辨之曰:「荆者,楚本號。宣王之詩曰:『蠢爾蠻荆。』當時固以荆目之。東遷後革號爲楚。春秋先書荆,後書楚,因魯史舊文耳。」推此類言之,公羊「張三世」「通三統」,「絀周王魯」「受命改制」之說,皆虛。其他深文曲解,後人明白辨正者,無慮數百條。劉氏之書,一不之審,徒知株守何氏一家之說,而梁氏稱之謂「亦用科學的歸納研究法,在淸人著述中爲最有價値之創作」者,是亦未脫經生門戶之見者也。

    蓋其淵源所自,亦蘇州惠氏尊古而守家法之遺,而又不甘爲名物訓詁,遂遁而至此也。

    劉逢祿公羊春秋何氏解詁箋敍:「余嘗以爲經之可以條例求者,惟禮喪服及春秋而已。經之有師傳者,惟禮喪服有子夏氏,春秋有公羊氏而已。漢人治經,首辨家法。然易施、孟、梁邱,書歐陽、大、小夏侯,詩齊、魯、韓,師說今皆散佚,十亡二三。世之言經者,於先漢則古詩毛氏,於後漢則今易虞氏,文辭稍爲完具。然毛公詳故訓而略微言,虞君精象變而罕大義。求其知類通達,顯微闡幽,則公羊傳在先漢有董仲舒氏,後漢有何邵公氏;子夏傳有鄭康成氏而已。先漢之學,務乎大體,故董生所傳,非章句訓詁之學也。後漢條理精密,要以何邵公、鄭康成二氏爲宗。喪服之於五禮,一端而已。春秋始元終麟,天道浹,人事備,以之網羅眾經,若數一二,辨白黑也。」  今按:劉氏此敍,自述專治公羊來歷,最爲明白。其篤信師傳,守家法,爲吳學嫡傳。其以條例求經,則帶皖學色彩。其不願爲章句訓詁而務大體,則章、方諸人攻擊漢學之影響也。蓋吳派本自革命走入承統,又自承統復歸革命,則爲今文學之淵源耳。

    其後以信公羊而信今文,

    梁啟超淸代學術槪論:「今文學之初期,則專言公羊而已,未及他經。然因此知漢代經師家法,今古兩派截然不同,知賈(逵)、馬(融)、許(愼)、鄭(玄)殊不足以盡漢學。時輯佚之學正極盛,古經說片語隻字,搜集不遺餘力。於是研究今文遺說者漸多,然皆不過言家法同異而已,未及眞僞問題也。」

    又以信今文而疑及古文,

    梁啟超淸代學術槪論:「道光末,魏源著詩古微,始大攻毛傳及大小序,謂爲晚出僞作。其言博辨,比於閻氏之書疏證。同時邵懿辰亦著禮經通論,謂儀禮十七篇爲足本,所謂古文逸禮三十九篇者,出劉歆僞造。而劉逢祿故有左氏春秋考證,謂此書本名左氏春秋,不名春秋左氏傳,乃記事之書,非解經之書。其解經者,皆劉歆所竄人。左氏傳之名,亦歆所僞造。蓋自劉書出而左傳眞偽成問題,自魏書出而毛詩眞僞成問題,自邵書出而逸禮眞偽成問題,若周禮眞僞,則自宋以來成問題久矣。初時諸家不過各取一書,爲局部的研究而已。旣而尋其系統,則此諸書者,同爲西漢末出現。其傳授端緒,俱不可深考,同爲劉歆所主持爭立。質言之,則所謂古文諸經傳者,皆有連帶關係,眞則俱眞,偽則俱僞。於是將兩漢今古文之全案,重提覆勘,則康有爲其人也。」  今按:疑古文諸經而蔽獄於劉歆,方望溪已先有此說,惟後無嗣響。至康氏之論出,乃震動一世視聽。凡一學說之成熟,必具有相當之機緣,於梁氏此論可以見也。

    於是漢學家之以尊古始者,乃遂以疑古終焉。至於康有爲出,著新學僞經考,而後疑古之思,乃達於極端焉。

    梁啟超淸代學術槪論:「今文學運動之中心,曰南海康有爲。有爲早年,酷好周禮,嘗貫穴之著政學通議。後見廖平所著書,乃盡廢其舊說,著書曰新學偽經考。偽經者,謂周禮、逸禮、左傳及詩之毛傳,凡西漢末劉歆所力爭立博士者。新學者,謂新莽之學。時淸儒誦法許、鄭,自號曰漢學。有爲以爲此新代之學,非漢代之學,故更其名焉。新學僞經考之要點:一,西漢經學,並無所謂古文者。凡古文皆劉歆偽作。二,秦焚書並未厄及六經,漢十四博士所傳,皆孔門足本,並無殘缺。三,孔子時所用字,卽秦、漢間篆書,卽以文論,亦絕無今古之目。四,劉歆欲彌縫其作僞之迹,故校中祕書時,於一切古書,多所羼亂。五,劉歆所以作僞經之故,因欲佐莽篡漢,先謀湮亂孔子之微言大義。」  今按:康氏所疑,多無證武斷。如謂焚書未及六經,六經不殘缺云云,尤爲失實。漢代今古文爭論眞相,已詳本編第三、四章,此不具論。

    又爲孔子改制考,然後淸儒古訓古禮、師傳家法之研求,乃一轉而入於創法立制、論政經世之塗焉。

    梁啟超淸代學術槪論:「近人祖述何休以治公羊者,若劉逢祿、龔自珍、陳立輩,皆言改制,而有爲之說實與彼異。有爲所謂改制者,則一種政治革命,社會改造的意味也。故喜言『通三統』。三統者,謂夏、商、周三代不同,當隨時因革也。喜言『張三世』,三世者,謂據亂世、升平世、太平世,愈改而愈進也。有爲政治上變法維新之主張,實本於此也。」

    又爲大同書,則其理想乃與今世所謂世界主義、社會主義者多合符契,益復非區區經生考覈之所能範圍焉。

    梁啟超淸代學術槪論:「右兩書(偽經考、改制考),皆有爲整理舊學之作,其自身所創作,則大同書也。有爲以春秋三世之義說禮運,謂升平世爲小康,太平世爲大同,乃衍其條理爲書,略如左:

    一、無國家,全世界置一總政府,分若干區域。

    二、總政府及區政府皆由民選。

    三、無家族,男女同棲不得逾一年,屆期須易人。

    四、婦女有身者入胎教院,兒童出胎者入育嬰院。

    五、兒童按年入蒙養院,及各級學校。

    六、成年後由政府指派分任農、工等生產事業。

    七、病則入養病院。老則入養老院。

    八、胎教、育嬰、蒙養、養病、養老諸院,爲各區最高之設備,入者得最高之享樂。

    九、成年男女,例須以若干年服役於此諸院,若今世之兵役然。

    十、設公共宿舍、公共食堂,有等差。各以其勞作所入自由享用。

    十一、警惰爲最嚴之刑罰。

    十二、學術上有新發明者,及在胎教等五院有特別勞績者,得殊獎。

    十三、死則火葬。火葬場比鄰爲肥料工廠。」

    蓋淸自咸、同之際,洪、楊倡亂,江南荼毒,文獻蕩盡,學者不克復振其業。又自鴉片戰後,外患迭乘,志士扼腕,思自湔祓,經世致用之念復起。而海禁旣開,西學東漸,窮經考古,益不足以羈絷其智慧。康氏以今文公羊之說,倡爲變法維新,天下靡然從風,而乾、嘉樸學亦自此絕矣。訓詁考證之業,固已路窮必變,而其推轉之機,亦時會之有以促成之也。時惟定海黃以周,

    碑傳續集繆荃孫黃先生(以周)墓志銘:「國朝講學之風,倡自顧亭林。顧氏嘗云:『經學卽是理學。』(先生)體顧氏之訓,上追孔門之遺言,而三禮尤爲宗主。意在竅明古禮,示後聖可行。所著禮書通故,先王禮制備焉。至其道德性命之學,則在辨虛無,辨絕欲,以執一端立宗旨爲賊道,悉折衷經訓,以燭叛慚疑枝邪離遁窮之情。所著經訓比義三卷,列二十四目,謂博文約禮,聖門正訓。學者欲求孔聖之微言大義,必先通經。經義難明,必求諸訓詁聲音,而後古人之語言文字,乃了然於心目。不博文,能治經乎?旣治經矣,當約之以禮。又謂禮者,理也。天理之秩然者也。考禮卽窮理。後儒舍禮而言理,禮必徵實往古,理可空談任臆也。先生以經學爲理學,卽以禮學爲理學。顧氏之訓,至先生而始闡。」

    今按:繆氏此文,頗足見樸學家爲學之取徑,及目標所在,故並附錄以爲參證。

    德淸俞樾,瑞安孫詒讓,尙守樸學榘镬。

    章炳麟瑞安孫先生哀辭:「吳、越間學者,有先師德淸兪君,及定海黃以周元同,與先生三,皆治樸學,承休寧戴氏之術,爲白衣宗。」

    然亦抱殘守缺,弗能爲風會宗矣。今綜觀有淸一代學術,則顧氏「經學卽理學」一語,不可,不謂爲其主要之標的。彼輩欲於窮經考古之中,發明一切義理,其愚而無成,可弗待言。然乾、嘉諸儒以下,其治學方法之精密,則實有足多者。近人胡適,盛稱以爲合於科學的精神。

    胡適文存卷二淸代學者的治學方法:「中國舊有學術,只淸代的樸學,確有科學的精神。樸學一個名詞,包括甚廣,大要可分四部分:

    一、文字學 包括字音的變遷,文字的假借通轉等等。

    二、訓詁學 訓詁學是用科學的方法,物觀的證據,來解釋古書文字的意義。

    三、校勘學 校勘學是用科學的方法,來校正古書文字的錯誤。

    四、考訂學 考訂學是考定古書的眞僞,古書的著者及一切關於著者的問題的學問。

    現在且先看漢學家所攻擊的幾種方法:

    一、隨意改古書的文字。

    二、不懂古音,用後世的音來讀古代的韻文,硬改古音爲叶音。

    三、增字解經。例如解『致知』爲『致良知』。

    四、望文生義。例如論語『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本有錯誤。宋儒硬解爲『恥者不敢盡之意,過者欲有餘之辭』,卻不知『而』字是『之』字之誤。

    漢學家方法的根本觀念可以分開來說:

    一、研究古書,並不是不許人有獨立的見解,但是每立一種新見解,必須有物觀的證據。

    二、漢學家的證據,完全是例證。

    三、舉例作證,是歸納的方法。舉例不多,便是類推的證法。舉例多了,便是正當的歸納法。類推與歸納,不過是程度的區別。其實他們的性質,是根本相同的。

    四、漢學家的歸納手續不是完全被動的,是很能用假設的。他們所以能舉例作證,正因爲他們觀察一些個體的例之後,腦中先已有了一種假設的通則,然後用這通則所包涵的例來證同類的例。他們實際上是用個體的例來證個體之例,精神上實質上是把這些個體的例所代表的通則演繹出來。故他們的方法是歸納和演繹同時並用的科學方法。

    他們用的方法,總括起來,只是兩點:一、大膽的假設。二、小心的求證。假設不大膽,不能有新發明;證據不充足,不能使人信仰。」

    梁啟超著淸代學術概論,亦推極其學風之美。

    梁啟超淸代學術槪論:正統派之學風,其特色可指者略如下:

    一、凡立一義,必憑證據。無證據而以臆度者,在所必擯。

    二、選擇證據,以古爲尙。以漢、唐證據難宋、明,不以宋、明證據類漢、唐。據漢、魏可以難唐,據漢可以難晉,據先秦、西漢可以難東漢,以經證經,可以難一切傳記。

    三、孤證不爲定說,其無反證者姑存之。得有續證,則漸信之。遇有力之反證,則棄之。

    四、隱匿證據,或曲解證據,皆認爲不德。

    五、最喜羅列事項之同類者,爲比較的研究,而求得其公則。

    六、凡采用舊說,必明引之,勦說認爲大不德。

    七、所見不合,則相辯詰,雖弟子駁難本師,亦所不避。受之者從不以爲忤。

    八、辯詰以本問題爲範圍,詞旨務篤實溫厚,雖不肯枉自己意見,同時仍尊重別人意見。有盛氣凌轢,或支離牽涉,或影射譏笑者,認爲不德。

    九、喜專治一業,爲窄而深的研究。

    十、文體貴樸實簡潔,最忌言有枝葉。

    蓋自有淸儒之訓詁考覈,而後古書可讀,誠爲不可埋沒之功。其學風之樸誠篤實,亦自足爲後人所慕仰。然其間工詣旣有高下,得失亦復互見。

    焦循雕菰集辨學:「今學經者眾矣,而著書之派有五:一曰通核。二曰據守。三曰校讎。四曰摭拾。五曰叢綴。此五者,各以其所近而爲之。通核者:主以全經,貫以百氏,協其文辭,揆以道理。人之所蔽,獨得其間。可以別是非,化拘滯,相授以意,各慊其衷。其弊也,自師成見,忘其所宗。故遲鈍苦其不及,高明苦其太過焉。據守者:信古最深,謂傳注之言堅確不易。不求於心,固守其說,一字句不敢議。絕浮游之空論,衛古學之遺傳。其弊也,跼蹐狹隘,曲爲之原。守古人之言,而失古人之心。校讎者:六經傳注,各有師授,傳寫有譌,義蘊乃晦。鳩集眾本,互相糾核。其弊也,不求其端,任情删易。往往改者之誤,失其本眞。宜主一本,列其殊文,俾閱者參考之也。摭拾者:其書已亡,間存他籍,採而聚之,如斷圭碎璧,補苴成卷。雖不獲全,可以窺半。是學也,功力至繁,取資甚便,不知鑒別,以贋爲眞,亦其弊矣。叢綴者:博覽廣稽,隨有心獲。或考訂一字,或辨證一言,略所共知,得未曾有。溥博淵深,不名一物。其弊也,不顧全文,信此屈彼。故集義所生,非由義襲。道聽塗說,所宜戒也。五者兼之則相濟,學者或具其一而外其餘,余患其見之不廣也,於是乎辨。」

    最其所至,實亦不過爲考史之學之一部。

    柳翼謀中國文化史:「世尊乾、嘉諸儒者,以其以漢儒之家法治經學也。然吾謂乾、嘉諸儒獨到者,實非經學而爲考史之學。考史之學,不獨趙翼二十二史劄記,王鳴盛十七史商榷,或章學誠文史通羲之類,爲有益於史學也。諸儒治經,實皆治史。或輯一代之學說,如惠棟易漢學之類。或明一師之家法,如張惠言周易虞氏義之類。於經義亦未有大發明,特區分畛域,可以使學者知此時代此經師之學若此耳。其於三禮,尤屬古史之制度。諸儒反覆研究,或著通例,如江永儀禮釋例,凌廷堪禮經釋例之類。或著專例,如任大椿弁服釋例之類。或爲總圖,如張惠言儀禮圖之類。或爲專圖,如戴震考工記圖,阮元車制圖考之類。或專釋一事,如沈彤周官祿田考,王鳴盛周禮軍賦說,胡匡衷儀禮釋官之類。或博考諸制,如金鶚求古錄禮說,程瑤田通藝錄之類。皆可謂研究古史之專書。卽今文家標舉公羊義例,如劉逢祿公羊何氏釋例,凌曙公羊禮說之類,亦不過說明孔子之史法,與公洋家所講明孔子之史法耳。其他之治古音,治六書,治輿地,治金石,皆爲古史學,尤不待言。惟限於三代語言文字制度名物,尙未能舉歷代之典籍,一一如其法以治之,是則尙有待於後來者耳。」

    又以限於時代,缺點尙多。發揚光大,正有待於以後之努力。

    胡適國學季刊發刊宣言:「這三百年的古學研究,在今估計,還有許多缺點:一、研究範圍太狹,學者的聰明才力,被幾部經書籠罩了。況且在這個狹小的範圍裏,還有許多更狹小的門戶界限。有漢、宋學的分家,有今、古文的分家。甚至於治一部詩經,還要捨東漢的鄭笺而專取西漢的毛傳。二、太注重功力而忽略理解。學問的進步,一是材料的積聚與剖解,一是材料的組織與貫通。前者靠精勤的工力,後者全靠綜合的理解。這三百年中,幾乎只有經師而無思想家。只有校史者而無史家。只有校注而無著作。三、缺乏參考比較的材料。宋、明理學家所以富於理解,全因六朝、隋唐以後佛家與道士的學說,用作一種參考比較的資料。淸朝的學者,始終脫不了一個陋字。我們如要想提倡古學研究,應該注意:一、擴大研究的範圍,二、注意系統的整理,三、博採參考比較的資料。」

    要其風尙所歸,略與兩漢經生及隋唐注疏、繙譯同其情趣。整理積疊,以貽後者多。空所依傍,自闢戶牖,殆非所長。以視夫先秦、魏晉、宋明諸朝,直抒己見,稱心而道者,則爲不同道也。此則淸代漢學之大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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