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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三 绪论

    十九世纪后半,为写实主义(Realism)时代。或谓之自然派(Naturalism),以别于十七世纪以后之写实倾向。原传奇派之兴,本缘反抗理智主义,崇美述异,以个人情思为主,发挥自在,无所拘束。不五十年,盛极而衰,神思既涸,情感亦失真。于是复流于夸饰,如Marini时,而反动遂起,理智主义,复占胜势。唯其时学术发达,科学精神,及于艺文,入为本柢。十九世纪后半期文学,与十七八世纪写实倾向,似同而复绝异者,即由于此。

    AugusteComte创实证说以来,唯心论派哲学,渐失其势。研求真理者,多而自然科学为本。LudwigBüchner作《力与质》,RobertMeyer唱力不灭说,于是唯物思想,披靡一世。宗教信仰,亦因而毁裂。德之DavidFriedrichStrauss,法之JosephErnestRenan,作《耶稣传》,以为世故无神,唯人意造,或则归之不可知论(Agnosticism)。一八五九年Darwin《种源论》(OriginofSpecies)出,进化遗传之理大明。凡有学术,悉被影响。其见于文艺者,则为唯物思想之文学,即所谓自然主义是也。

    物质主义(Materialism)应用于人生观,乃成决定论(Determinism)。古时亦有宿命之说(Fatalism),唯所谓命者,与神意虽不同,而幻化莫测,有定有复无定,仍不离于迷信,至传奇派诗人之悲观,已涉及人生共同之运命,特多据主观,以身世之感为基本。Schopenhauer说求生意志(WilleumLeben),始综括其义,至是乃藉自然学之力,愈益证实之。人类生存,与一切生物,同受自然之支配,别无自由意志,能与抗争。盖天性与外缘,实为一生主宰,联结造因,以至归宿。此唯物之人生观,实即自然派文学之主旨,神既非真,无以尊于人,人又不异于物。现实暴露之悲哀,引人入于悲观,较之历世人生厌倦(TediumVitae)自尤为深切矣。

    自然派之说,作始于Zola,故又称Zolaism。列国文人,虽未必尽奉此说,唯精神终亦相同,兹举其要旨,并与传奇派思想比较之如下:

    一,传奇派重主观,自然派则重客观。描写事物,俱依实在。不以一己情思,有所损益。盖即以科学法治文艺,正如博物学者观动植现象,绝不用空想藻饰。而对于生物之变化生灭,亦更无所容心也。

    二,传奇派尚美,自然派则尚真,凡人世所有事,继极凶戾丑恶,倘能观察精审,描写确实,俱可入文。盖文艺者,实为人生记录(DocumentHumain),非娱乐之具。故所求不在美观,而在真相。过去荣光,与未来情状,非今之所欲知。但能写现世裸露之真(NudaVeritas)者,即为最善,虽忤视听,亦复无碍。英人BernardShaw尝自题其剧本曰PlaysUnpleasant,正复运为自然派著作之称号也。

    三,传奇派好奇,自然派则好平凡。古时诗歌小说,多取王公贵人为主人,虽半由阶级思想,半亦因艺术作用而然,如Aristoteles诗学所言,用以增读者之兴感。传奇时代,此风盛行,历史小说,即其成果也。自然派文学,乃专写现世实事,古时异地,皆所不取。美人豪杰,亦甚希觏。所记者但为凡人庸行,又尚描画而少叙述,别无委曲变幻之事迹,可娱观听。故自然派著作,又有Uninteresting之称。而价值亦正在此。盖平常事迹,去之不远,有切身之感,与读传奇小说,如听人论他家是非者,大有异也。

    由是可知自然主义文学,盖属于人生艺术(ArtforLife)派,以表现人生为职志。故问题小说戏剧,皆盛极一时,而韵文著作颇不振,凡以诗歌著名者,大抵自成流别,与自然派稍不同。

    三四 法国

    法国自然主义之起,盖在Balzac。描写种种世相,为“人生喜剧”。又言将如博物学者,观察人生,记录真相,无所评骘,实开Zola之先路。唯多写类型,又时有夸饰,尚存传奇派余风。至Flaubert之MadameBovary出(1856),始立自然派基本。GustaveFlaubert(1821-1880)劳作三十余年,成书七种。描画事物,皆极精微,又必征实,故一书之成,至需时数年。又颇注意于词调,与Zola等之非薄技巧者不同,其作亦可分两类,一为纯粹写实派,如MadameBovary及《感情教育》。一为传奇写实派,如Salammbô及《圣安多尼之诱惑》。又《小品三篇》(TroisContes),则兼二者而有之。

    MadameBovary述一女子堕落之行径,始于冀望,继以失误,终于灭亡。描写纯用客观,绝无褒贬。对于Emma之败亡,既不寄以同情,亦未尝有轻蔑憎恶之意,善能见自然派特色,论者比之解剖书,奉旧说者则反对之,云不愿数Flaubert之骨骼图也。《感情教育》(L'ÉducationSentimentale)本名“枯果”,写平凡之人生,尤极深切。Frederic爱MadameArnoux,而女已嫁,因各不言,而往来尝亲善,终至老衰,爱亦消灭。其中殆无Hero或Heroine,亦无悲欢离合足以感人。所记皆日常琐屑,或间以一二不如意事,又大率非重大者。盖此平凡委琐之生活,实即人生小像,Flaubert写此,即所以寄其人生观也。Flaubert虽为自然派首出之人,而论文艺则奉艺术派说。尝云人生虚无,艺术永在。故又有虚无论(Nihilism)者之称焉。

    Salammbô一书,性质至奇,盖自然派之历史小说,即用写实法所作之传奇也。Flaubert撰此书,前后十年始成。写古斐尼基事,而考据精密,语必有本,与传奇时代之作不同。唯描画过详,如披考古学图籍。Flaubert亦自言,有如雕塑,座大于像也。《圣安多尼之诱惑》(LaTentationdeSaintAntoine)记埃及古德一夕之梦幻,为譬喻之属,用以寄其虚无思想者也。

    《小品三篇》中,“Hérodias”与“LaLégendedeSaintJulien”皆Salammbô之类。一叙一世纪时,犹太王杀洗礼约翰事。一据中古传说,纪圣尤利安奇迹。Brandes评之谓历代教徒述古德行事,无一能得基督教传说精神,如此无神论者也。其一曰“纯朴之心”(“UnCoeurSimple”)则MadameBovary一流之作,女仆垂老,为世所遗弃,乃尽心爱一鹦鹉,至奉之如“圣鸽”。未几鸟死,剥制之,而爱重如故。及病垂死,则见鹦鹉展翼,如将负之登天国也。写单纯之心理,颇极微妙,此与“SaintJulien”取材虽不同,而人生观则一。世间一切,悉是梦幻错觉。唯人性柔弱,易受欺妄,轻于绝望,而又必需慰安,故生是种种。如陷溺横流中,执一藁以求存,其为虚空,正复相同矣。

    ÉmileZola(1840-1903)创立纯粹之自然主义,较Flaubert更有进。厌世思想略同,而不至于绝望,尚为人道奋争,可于大尉Dreyfus案见之。所作小说,有Rougon-Macquart丛书二十卷,《三都市记》三卷,《四福音书》四卷。又有《实验小说论》(LeRomanexpérimental)一卷,言以实验科学法作小说。先定科学为观察实验两种。一如天文学,学者但能以观察之力,记录其现象。一如化学,学者得取一物质,历诸化验,究其真相。世间万物,俱受自然律支配,人类亦然,不异一木一石。故研究一木一石之实验方法,即可移以研究人类情知之发动。如古文学写Achilles之怒,Dido之爱,非不甚美,然所记止于外观。今之所重,则在剖析此怒与爱,以明此二者之作用如何。是即Zolaism之要旨,一言蔽之,则曰科学之文学也。

    Rougon-Macquart丛书之作,始于一八七一年,至九三年而成。第一卷曰“Rougon家之运命”(LaFortunedesRougon),首叙先代之失德,娶AdelaideFouqué,复稍有心疾。女后重适Macquart家。以后诸书,即分叙两姓子孙行事。同禀遗传恶质,各应境遇,造成种种悲剧。第二十卷《Pascal博士》(LeDocteurPascal),则据遗传之说,寻此二族系统,究其因果,以为结束。Zola倡实验小说,得力于生理学者ClaudeBernard之说为多,Pascal博士,盖即写其人也。丛书本模仿Balzac《人间喜剧》而作,而愈有条理,以遗传为经,外缘为纬。Zola自称为“第二帝政时代一家族之自然及社会之历史”(HistoireNaturelleetsocialed'uneFamille),所云自然及社会,亦即指此二因而言也。

    Zola出身微贱,历诸苦境又主张实写人生,常溷迹下层社会中,考察情状,故所记皆极详实,毫无讳饰,以是颇受世人非议。Rougon-Macquart丛书第七卷《酒肆》(L'Assommoir)写巴里工人社会,纵酒淫佚之状,第九卷Nana记女优生活,第十三卷《萌牙》(Germinal)记矿工之困苦,皆最著名,而论者纷纭,是非亦最不一。要之Zola小说,专写暗黑一面,或未足包举人生全体,唯其纯洁诚挚之态度,终非讳恶饰非,或玩世不恭者所可及。故若寻求其失,谓拙于技工,非伟大之文人则可,谓为非伟大之道德家,则不可也。

    GuydeMaupassant(1850-1893)为Flaubert弟子,然所著作则属纯自然派,似Zola而尤进。Flaubert为文,精炼尚技工,与自然派不同。Maupassant受其教,故结构叙述并极完善,又能脱尽传奇派风气,胜于师也。Zola创实验科学法,专主客观,唯仍怀改进社会之意,故悲悯之情,时复流露,不能贯彻主张。且描写社会暗面,本于唯物之决定论,遂不免着意观察人间兽性,移之记载,犹实验者豫知某性存在,爰加相当之试验,以待出现,Maupassant则本无成心,仅就身所阅历,如实记录,事之光明黑暗,皆非所计。如所记多人间兽性者,则以事实本然故。盖其意见,既非以艺术为人生唯一真实,求其独立之完成,如Flaubert。亦不以人生为艺术究竟,欲比文章于学术,如Zola。如PierreetJean自序言,盖别无学说,唯以模写自然为务而已。L.Tolstoj著《Maupassant论》,尝借喻以明之。曰,“有画师以长老行列之图见示,图写极精,唯作者意旨所在,则不可见。因问画师作此,以画中事为是耶,抑非耶。答言皆非所知,亦不必论,意唯在画此人生之一部耳。又问对于此仪式,为有同情耶,抑憎恶耶。答言皆无。彼盖绝不解释人生意义,对于世相,无所动心,亦别无好恶之念,人生之现状而已。Maupassant之著作,正与此画师相同也。”

    Tolstoj主张人生之艺术,故于Maupassant之绝对客观,深致不满,又谓缺道德观念。唯此正其特色,而非缺陷。盖Maupassant著作,但为非道德(Nonmoral),而非为不道德(Immoral)。其书自序,即谓为生活故而著作。盖其著作,唯状写人生为乐,此他别无作用。对于书中人物之苦乐悲欢,既无所感动,对于凶戾俗恶之行事,亦不生憎恶也。在读者观于原始兽性之发现,或深觉悲哀,而著者则初无成之见,仅以其为真实,故著之于书,是非好恶,俱非所问。盖止是客观之极致,与道德问题不相涉,故谓Nonmoral,正得其实,亦可以解世纷矣。

    凡自然派,虽主张描写事物,一以实见实闻为断,而能完全实践者,仅Maupassant一人。所著小说,初多言故乡Normandy事,继写巴里官吏文士及倡女生活,终复转而写贵族社会。论者谓其著作,殆无所创造,但“移译”事实,著之文字。书中人地,率出真实,可以覆按,如《脂团》(“Bouledesuif”)及“MademoiselleFifi”诸篇,所叙并普法战时实事。脂团本Rouen倡女,至十九世纪末年尚存,MademoiselleFifi或云即《脂团》中普鲁士军官也。

    Maupassant思想亦本于唯物论,而未尝厌世,亦不流于玩世,故著作态度,大抵平正。第以实写人生,略无讳饰,以是颇为世俗所忌。其所描写,光明亦间有之,而终多黑暗者,则因所见人世事如实此,非如反对者言,故喜丑化人生,或好写人间兽性也。晚年病脑,渐入悲观,著作思想与前稍异,终以狂易卒。

    Maupassant作小说PierreetJean外,以《女子之一生》(UneVie),《美男》(Bel-Ami)为最佳。唯短篇尤胜,举世殆鲜俦匹。所作凡二百余种,如《脂团》,“MademoiselleFifi”,《小Roque》(“LapetiteRoque”),《港》(“Leport”),《空美》(“InutileBeaute”)皆有名。

    Goncourt兄弟,亦属自然派,而与Zola等复不同,故别名之曰印象派(Impressionnisme)。印象派者,本绘画派别之称,创始于法国画家EdouardManet。描画景物,不重形式轮廓,拟像实体,但在用光色,表现一己所受印象,故得是名。Goncourt兄弟,始用其法为小说。自然派重客观,以外物为主体。印象派则以本心为主,与外物接,是生印象,因著之录,乃并重主观,与纯自然派相背。唯所凭依,仍在外物,即仍以自然为本,故同属一系。或称之为积极自然主义,而Zolaism则为消极自然主义也。

    EdmonddeGoncourt(1822-1896)与JulesdeGoncourt(1830-1870)系出贵族,初治历史美术,颇极精审。后转入文艺,亦以学术研究法行之。以文学为社会研究之一种,作者观于现实,记所得印象,以成人生记录(DocumentHumain),此外别无所求,实为主张“文学之真实”之第一人。一八六五年时作GerminieLacerteux,写下层社会情状,在法国文学中亦最早,出Zola前也。

    Goncourt兄弟作小说,大抵合撰。凡一事一物,二人各就观感,直笔于书,以相比较,取其善者。久之思想文章,益益相近,几于无复分别。二人以治文学为毕生之务,至捐弃一切以赴之,与Flaubert略同。既不求一己之幸福,亦不问人世哀乐。唯以锐敏之感觉,观察事物,一一剳记,如画师作Sketch。自宴会时Flaubert之解衣纽,以至女仆Rose垂死情状,并用冷靖之度,精密之笔,记录于书,为他日之用。此自然派之冷淡,已达其极,盖近于病矣。

    AlphonseDaudet(1840-1898)作小说,亦属印象派。平时多作笔记,而志不在搜集人生资料,亦不以文学为社会研究。唯亦就见闻所及,记取印感,后或联缀成书,别无一定之结构,则与Goncourt兄弟略同。如《暴发者》(LeNabab),其一例也。Daudet性情尚有传奇派余风,又少时经历忧患,故于他人苦乐,时有同情。凡所描写,亦多取光明一面,文章复诙谐美妙,足以相副,故甚为世人所赏。所作小说颇多,《暴发者》及Sapho等最有名。

    三五 又

    法国写实派之诗为高蹈派(Parnassien)。一八五二年Gautier作《珐琅与雕玉》(ÉmauxetCamees),倡纯艺术说。以为艺术独立自存,不关人生。故为诗文,当比于错金刻玉,重在技工,非以寄个人情思。一时和者甚众,六十六年出合集曰LeParnasseContemporain,遂以名其派。LecontedeLisle(1818-1894)为之渠率,作《古代诗》(Poèmesantiques),《蛮荒诗》(Poèmesbarbares)二卷,以史家中立态度,叙往古情事,其先Hugo亦尝作《世纪之传说》,唯据主观描画,又多抒情之词。Lisle则合文艺于科学,研究古代民族生活及宗教制度,皆极详尽,乃如实图写,犹Flaubert之作Salammbô也。盖实证精神,与自然派小说相同,所别异者,唯其诗尚技工及多言古事而已。Lisle制此诗,深究希腊犹太印度诸族文化,后遂倾心于佛教。以为世间真理,唯有“永远”,而“空虚”之外,别无“永远”。故舍生入寂,始为极乐。出世思想,时时见于诗中。于是向所主张纯客观说,亦未能实践,渐复有主观之倾向矣。

    SullyPrudhomme(1839-1908)亦属高蹈派,终复转变,自成一家。幼丧父母,多历困苦,感人世之悲哀甚切。乃研究科学,欲得解决,而转得幻灭,失望愈甚。唯独居覃思,过其一生。诗有云,在此世中,紫丁香花,均就枯萎,鸣禽之歌,一何短促,吾唯永久作夏夜之梦。其诗多抒情,唯不类传奇派之偏于一己,视他人哀乐,尤有同情。故论者谓其诗兼“个性”与“人性”二者,甚可重也。

    FrançoisCoppée(1842-1908)之诗,对于人生,特具微妙感情,与Lisle之冷靖者不同。故初虽同派,旋亦离析。所作有戏曲小说等,而诗尤有名。自传奇派以来,所取诗材,界域极狭,非古代异域,独行奇事,则以个人情思为主,未有取平常生活入诗者。Coppée特创新体,为平民之诗。日日周行都市,观察工人贩夫之生活情状,造成诗歌。自既生长巴里,富于才智,又有优美之感情,故能体会人情,正得真相。世称之曰贱者之诗人(LePoètedesHumbles)。其诗亦流行甚广,在高蹈派诸人上,后世模仿者众,亦卒不能及也。

    José-MariadeHeredia(1842-1906)以短歌(Sonnet)著名。有诗集《宝玉》(LesTrophées)一卷,咏古代事迹,如Lisle之古代蛮荒诸篇,琢镂精美亦相似。以唯十四行之短歌,描画事物,乃能雄浑如史诗,其才至大。Lisle为纯艺术之诗,终亦羼以哲学思想。Heredia则始终重技工,善能守高蹈派之说也。

    CharlesBaudelaire(1821-1866)行事与著作皆绝异。盖生于自然主义时代,为传奇派最末之一人,而开象征派先路者也。Baudelaire感生活之困倦者甚深,又复执著人生,不如传奇派之厌世。遂遍探人间深密,求得新异之美与乐,仅藉激刺官能,聊保生存之意识。终至服阿片印度麻等,引起幻景,以自慰遣焉。著有艺术评论二卷,《散文诗》(PetitsPoèmesenProse)一卷。诗集《恶之华》(LesFleursdumal)一卷,歌咏衰颓之美,论者比之贝中之珠。又《人工之乐园》(LaParadisartifciels)一卷,则仿之DeQuincey之Confessions而作也。

    Baudelaire爱重人生,慕美与幸福,不异传奇派诗人,唯际幻灭时代,绝望之哀,愈益深切,而持现世思想又特坚。理想之幸福,既不能致,复不肯遗世以求安息。故唯努力求生,欲于苦中得乐,于恶与丑中而得善美。以媮乐事,盖其悲痛。此所谓现代人之悲哀,Baudelaire盖先受之也。其诗多极怪异惨怆,如咏鸱鸮,日没,游魂,尸之类。或以比意大利之Dante,谓Dante曾游地狱,Baudelaire则从地狱来。反对者则谓之恶魔派(Diabolism)。以Baudelaire思想尊崇个性,超绝善恶,故世俗以为恶魔之徒,正犹英人Southey以Byron诗风为Satanism矣。

    Baudelaire之诡异诗风,虽所独有,而感情思想,已与现代人一致。其诗重技工,有高蹈派流风,然不事平叙,重在发表情调(Mood),为象征派所本。Verlaine继起,益推广之,及StéphaneMallarmé出,新派于是成立。Paul-MarieVerlaine(1844-1896)初亦高蹈派人。既而弃去,以主观作诗,求协音乐,茫漠之中,自有无限意趣,起人感兴。暗示之力,逾于明言。平生嗜饮,日醉于茴香酒(Absinthe)。又放纵不羁,屡下狱,穷困以死。世间谓之曰颓废派(LeDecadent),同派诗人后遂用以为号。JeanMoréas始更名象征派(Symbolist)也。

    颓废一字,最先用以指西罗马末年情状,曰拉丁族之颓废(LeDecadenceLatine)。后通用为嘲骂之词。十九世纪末期,欧洲文化发达极盛,而人心欲求,终不得厌足,则怀疑断望,于是兴起。其皇惑不安,或放达自遣之风,颇有与中古相似者,故诗人亦自承其名。唯专指艺术而言,不与道德相涉。盖颓废派文人,原多正直之士,非尽如Verlaine也。

    颓废派艺术之特色,据德人HermannBahr说,凡有四端。一主情调,二重人工,三求神秘,四尚奇异。实即现代非物质主义之文学。唯颓废之名,易于误会,故或并尚美神秘诸派,谓之新传奇主义。此非本篇所摄,今不具论。

    三六 又

    自然派以外小说家,AnatoleFrance(1844-)最有名。少读Renan书,深受感化,又倾心于十八世纪思想,为极端之怀疑家。对于宗教信仰,摧毁极力。不信历史,且并不信科学。以为世无物质,止有现象,而此幻景,又实由吾人官能而生。凡有皆虚,唯“自我”真实,故其著作,与自然派异,但依主观,写其印象。嘲讽世情,因之亦特深刻。著书甚多,有《Bonnard之罪》(LeCrimedeSylvestreBonnard),《红百合》(LeLysrouge),最为世所知。唯精意所在,则为Thaïs,《现代史》(HistoireContemporaine)及《云母匣》(L'EtuideNacre)等短篇集。Thaïs者,古埃及名伎,基督教古德Paphnutius往劝之,终见溺惑,乃破法戒,自愿入于地狱。France深通考古史学,描写古事,类极精详,如Flaubert之Salammbô。《现代史》四卷,写社会现象,讥弹教徒之营谋尤力。又有“Crainquebille”,为短篇中名作,最足见著者特色,于嘲笑中,复见悲悯。盖France虽怀疑家,而仍亦关心世事,怀有深远之社会主义思想也。

    PierreLoti(1850-)本海军军官,然有天才,作小说不属于一派,唯记述印感,聚短片成章,颇有印象主义之风。平时多游历异地,见诸奇诡景物,故著作亦多异域趣味,善叙蛮荒生活,及热带物色,《冰岛之渔人》(Pêcheurd'Islande)一篇,最有名。记Bretagne渔人Yann,赴冰岛捕鱼溺于海,其妻在家待之不至。事迹甚简,而文情均极优美。Loti著作,多以死与海为主材,此篇合二者而一之,足为之代表也。

    PaulBourget(1852-)颇反对自然派之非道德主义,以为著作者当对社会负责任,不当执著理论,超然物外。又以为平面描写,不足尽物情,因创心理小说。欲合艺术于道德,融理性于感情,故排科学万能之说,复兴宗教信仰,救世人于怀疑断望之中,振作其气,共图生存。盖亦唯物思想之反动,与新传奇派正同。唯尊崇种姓,以旧典为依归,故又谓之新古典主义。如是倾向,见于法国为最著者,殆亦时势使然。普法战后,爱国思想,渐益增长,于是转入文艺,成传统主义(Traditionalism),Bourget即宣传此义最力之一人也。著有评论小说等甚多,《弟子》(LeDisciple)最有名。书言少年RobertGreslou笃信决定论者Sixte之说,躬自尝试,乃使人己俱得不幸,为唯物思想之牺牲。又《宿营》(L'Etape)一卷,写Monneron家庭悲剧。以Joseph与Jean父子,代表新旧二倾向。Jean终离物质主义,复于宗教,得安其住。所谓传统主义之精神,于此盖悉发其蕴,至于是非,则未能定也。

    MauriceBarrès(1862-)少时师Stendhal,作小说曰“自我崇拜”(LeCultedumoi),分为三部,纯属个人主义思想。后忽转变,九十七年作LesDéracinés,宣扬民族主义。甚为当世所好,遂被选为法兰西学会会员。

    Joris-KarlHuysmans(1818-1907)初持自然主义,转入颓废派,终归密宗。十九世纪后半欧洲文艺变迁之迹,备于一身。唯所著作,则虽屡屡转化,而现代之悲观仍在。盖其锐敏之感觉,对于庸愚猥琐之人生,憎恨者深。书中主旨,即此人生之困倦。始唯实写其状,后求脱离,乃转向宗教,故以旧教信徒终也。

    Huysmans最早仿Baudelaire,作散文诗集曰“香合”(Ledrageoirauxepices)。后奉Zola说,于一八七六年作小说Marthe,histoired'uneflle,实写倡女生活,至极真率。时尚在Zola著Nana前,揭发人生昏暗,亦更强直,坐是为政府所禁。自序有云,吾就所见所感所经历者,书之。吾尽吾力之所能及者,书之而已。此言并非辩解,唯以表示吾治艺术之目的耳。尔后所著,多本此意。在Zola派中,犹为最烈,反对者至加以兽性自然派之名。至八十四年,作《颠到》(Àrebours),其倾向乃始一变。

    Huysmans写人世俗恶,非如Zola志存救济,亦不及Maupassant能以冷靖处之,故由憎恶而入绝望。《颠到》始作,是其转机。欲于无可奈何中,得自遣法,于是复归Baudelaire一派。书中主人DesEseeintes公爵造“人工之乐园”,以避世扰。颠到事物,享官能神思之乐,聊保生存意识,甚足代表颓废派心情。九十年作Là-bas,创精神之自然主义(NaturalismeSpiritualiste)。言Durtal心灵之变化,初欲于Diabolism得安住地,终不能至。乃复上行,归于基督教。《道中》(Enroute),LaCathédrale诸书,即说此事。唯别无结构,又多涉宗教象征,几不复与小说相类矣。

    三七 英国

    英国文学,自千八百三十年至十九世纪末,称微多利亚时代(VictorianAge)。传奇派作者,太半逝去,唯Wordsworth尚存,亦少有著作,故旧派势力,顿然衰歇。CharlesLyell之《地学浅释》既出,科学知识,渐次播布。至Darwin作《种源论》,明进化之理,当世思想,大蒙影响。于人生观念,亦生迁变,唯不至极端之决定论,故自然主义,不能兴盛。虽有小说家实写世相,亦颇有检束,不如法国诸家直抉隐微。唯爱尔阑人GeorgeMoore作《优人之妻》(AMummer'sWife)等,为纯自然派,然其书出版已在二十世纪初矣。

    英国文学素以诗歌著,微多利亚时代亦然,Tennyson与Browning为之代表。二人思想文章,各不相似,唯乐观则同。AlfredTennyson(1809-1892)隐居不出,专事著作。后封为桂冠诗人(PoetLaureate)。其乐天思想,散见于诗,而在IdyllsoftheKing为最显。诗十二章,取材于威尔士传说,叙Arthur王兴亡始末,以寓官能与性灵之战。Arthur之来,辟山林,驱禽兽,建立王国。终以后Guinevere与Lancelot之爱恋,家国并堕,举世复“返于禽兽”。盖Tennyson取进化说,而归其因于灵智。人有体魄,与禽兽相接。又具性灵,则与神明通。唯以性灵主宰体魄,乃能自奋于人生向上之道,如或不慎,辄至败亡,唯性灵永在,终有上进之趋势。故诗言Arthur负伤,遁走Avilion仙岛诗曰,吾去,但不当死。而其人生之格言,则曰:

    Moveupward,workingoutthebeast.——InMemoriam

    此即Tennyson对于人世之乐观。盖合进化学说,与神秘宗义而一之者也。

    RobertBrowning(1812-1889)之诗,以难解称,盖意主独创,语又简括,故大抵隐晦。PippaPasses一诗,为其著名之作,可窥见乐天思想。Pippa为缫丝工女,终年劳作,唯元日得暇。因游行村野间,喜笑歌吟,闻者各得妙解。恶人变行,怀疑断望者,悉复坚定。诗中一节云,岁为春日,日为清晨,晨在七时,露盈山麓,天鹨展翼,蜗牛在棘,神居天国,世界万物各得其所。为全篇精神所在。虽后世误会以为任天,然本意实主努力,灵性不灭,得望永生。人世第为试验之场(Probatio),善恶并存,各有其用。人当努力享乐,向善辟恶,并即以助性灵之上达。世间事物,悉由神意,努力向上,亦神意也。Browning夫人名ElizabethBarrett(1806-1861),亦能诗。有《蒲陶牙人之歌》(SonnetsfromthePortuguese)四十三章,最有名。又长诗AuroraLeigh,用韵文记少女半生经历,似自叙也。

    Tennyson与Browning处理智主义时代,独能于希望信仰中,得所安住,甚足代表英人庄重之气质。唯不满现世,怀疑苦闷,或欲高蹈避世者,亦多有之。MatthewArnold(1822-1888)承先世之教,少而信道。后入Oxford大学,值理智与信仰之冲突,起“Oxford运动”。J.H.Newman提倡纯信,欲以补救。而Arnold终失其信仰,盖感情之要求,不敌理智之决断,故其诗多怀疑之音。ArthurHughClough(1819-1861)为Arnold同学友,诗风亦相近。二人俱怀疑,而不至于自弃。其坚忍之态度,颇有斯多噶派(Stoicoi)流风,然其悲哀,亦因以愈深矣。JamesThomson(1854-1882)幼丧父母,历诸困穷,又禀遗传,以纵饮卒。作诗多极悲观,与意大利之Leopardi相似,译其文集行世。所作诗集曰“幽夜之市”(TheCityofDreadfulNight)最有名。世称英国唯一之悲观诗人。

    英国高蹈诗派,自称P.R.B.(Pre-RaphaeliteBrother-hood)。一八四八年顷有画家三人,初立是会,以革新绘画为旨,后二年刊杂志曰“宝玉”(TheGerm),始涉文艺。Rossetti为创始三人之一,兼通文学美术,为之主宰,一时文人景附,如Morris及Swinburne,皆其杰出者也。其先英国绘画,皆以Raphael为宗。Rossetti等力欲脱离,复归单纯,求模范于中世。其说转入文学,乃成“惊异复生”与仰慕中古之现象。昔之传奇派,好奇尚美,仅由自然之感兴,今则别有寄托,欲假理想世界以逃现实,所以不同也。DanteGabrielRossetti(1828-1882)本意大利人,随父亡命英国,遂不复归。故其艺术,亦本意大利。女弟ChristinaGeorginaRossetti(1830-1894)亦能诗,与Browning夫人齐名,著有《鬼市》(TheGoblinMarket)等诗集。

    WilliamMorris(1834-1896)事绘画建筑,兼治诗文,多取材于北欧。译有伊思阑传说,及希腊罗马古代史诗数种。所作诗以《乐土》(TheEarthlyParadise)二十四章为尤最。诗仿CanterburyTales,言有众航海,求乐土避疫。乃抵西方一岛,希腊逸民所居,留一年,互述故事相娱乐。自序言意欲俾人在艺术中,得暂时之安息。唯人世实相,终亦不能尽忘,故其后散文著作,渐有社会主义思想,如《虚无之乡》(NewsfromNowhere)一卷,即其代表。仿NewAtlantis等书而作,文章亦仿中世,特甚朴雅。

    AlgernonCharlesSwinburne(1837-1909)亦属P.R.B.派,唯其诗思多本希腊。又慕自由,深恶政教之束缚人心,与Shelley相似,时有反抗之音。一八六六年《诗集》(PoemsandBallads)出,一时毁誉纷纭,盖其异教思想,颇与世俗违忤,故众多不满。唯称之者亦极众。所著诗剧颇多,有Anactoria一卷,本Sappho遗诗“EisEromenan”一章,推演其意而成,亦特优胜,唯自序言则以为未能得其十一也。

    三八 又

    微多利亚时代小说,Dickens著作最有名。CharlesDickens(1812-1870)出身贫贱,多历困苦,故大抵写下层社会情状。对于他人苦乐,特有同情,希望光明,亦因之而起,唯旨在劝戒,于人生问题,别无见解,描写世相,或涉夸张,祸福因缘,多非自然,有Melodrama之风,为论者所不满。其特长盖在滑稽(Humour)中间复悲悯之情,故甚能动人,书之风行一世者亦因此。所作凡十三种,DavidCopperfeld称最,中叙David幼时苦境,多据己身经历为本,故特深切。NicholasNickleby与OliverTwist次之。PickwickPapers记村市情状,多极诙诡,盖为新闻记者时,巡行各地,所闻见也。WilliamMakepeaceThackeray(1811-1863)作小说,以讽刺名。Dickens所写多贫贱生活,人物又率异常,非至愚极恶,则慈仁神圣,亦世所希有。Thackeray记中流以上社会情状,又只是日常言行,而以讽刺之笔出之,发幽揭短,颇与写实派小说相近。唯每下断语,直接披示其意,有十八世纪Fielding时余风,与法国自然派之客观小说迥异矣。Thackeray作书六种,其二为历史小说,言女王Anne时事,社会小说四种,以VanityFair为最胜。

    GeorgeEliot本名MaryAnnEvans(1819-1980),受当世怀疑思想影响,译Strauss《基督传》。自言神明义务,灵魂不灭三事,皆所不信,故多奇行,不为宗教法律所羁。人生观则以利他主义为本,以为人唯去自利之心,乃能使人世进于和平安乐。所著小说,多寓此意,SilasMarner其最著者也。同时女小说家,有BronteSisters亦有名。CharlotteBronte(1816-1855)最长,著作亦最多。Emily(1818-1848)作WutheringHeights一卷,发表情绪,至为真挚,非余人所及。

    英国十九世纪小说,虽多写现世,属Novel一流,而Romance故未绝迹。Scott以后,为历史小说者尚多,Thackeray之Esmond,及Eliot之Romola皆是。CharlesKingsley(1819-1875)作Hypatia,记五世纪时东罗马事,含传奇趣味益多。一八八三年RobertLouisStevenson(1850-1894)作《宝岛》(TreasureIsland),遂达其极,所记仍不外荒岛藏金,海贼械斗诸事,而一经炼冶,别具特色。盖Stevenson文才优胜,又性好述异,非由造作,故其多自然之趣。HenryJames谓为有“永久童性”。所撰《儿歌集》(Child'sGardenofVerse),特具神韵,正亦因此也。

    GeorgeMeredith(1828-1909)与Hardy并称现代小说大家,唯Hardy悲观人生,Meredith则颇有乐观。故所讽刺,大抵人间一部之恶德,而非人生全体。描写人物,至极精妙,又富于滑稽,故为世所重。唯文章简劲,如Browning,亦以难解称,所著小说中,《利己家》(TheEgoist)一书最有名。

    ThomasHardy(1840-)本土木工师,转而治文学。诗歌短篇以外,有小说十四种。自分为三类,一曰技工小说(NovelsofIngenuity),二曰传奇小说(RomancesandFantasies),三曰性格与境遇之小说(NovelsofCharacterandEnvironment)。唯差别多在形式,意旨则无大异。Hardy之人生观,盖近于Schopenhauer一流厌世哲学。以为自然不仁,每引人入于忧苦。而人间社会,复以因袭之礼法,助之为虐,假罪恶之名,驱迫个人,至于极地,人生悲剧,所以众多。第三类小说,申明此义,尤极显著,TessoftheD'Urbervilles:APureWoman与JudetheObscure皆是。Tess一书,为Hardy杰作,叙Tess以自然之过失,为社会所迫,陷于不幸。始于离弃,终犯刑法,以至灭亡。KingLear剧中云,神杀吾侪以为戏,如顽童之杀蝇。Hardy亦于书末缀言曰,公道(Justice)已申,神明之君,对于Tess之戏弄,亦已了矣。Hardy对于自然与人生之意见,略与决定论相似,唯又以因袭之礼法为人生大害,则其独见也。所作多重客观,虽细写黑暗,不如法国自然派,而陈词痛切,在英国已足骇世。至其悲观,盖本出于悲悯,故无自然派之冷淡。如Tess末节,遂不觉有愤激之言,虽与客观态度,不甚相调和,然即此足以见著者真挚之情,亦令读者深受印感也。

    微多利亚朝散文名家,ThomasBabingtonMacaulay(1800-1859)之外,有Carlyle与Ruskin二人。ThomasCarlyle(1795-1881)著《英雄论》(HeroesandHero-Worship),《衣服哲学》(SartorResartus)最有名。宣传劳力之福音,与Browning相似。JohnRuskin(1819-1900)虽非P.R.B中人,顾颇近Morris。所著《现代画家论》(ModernPainters)外,多论美术之书。晚年倾心于社会改良,以互助为本。盖所爱为美与平和,而审度人间,乃多罪恶苦难,扰其心情,使不得安处。故尚美之心,转为济世,亦即欲美化世界,使人己共能享美也。

    三九 德国

    德国自然派文学之兴,在普法战争后。其所依据,多即Zola派学说,而受Nietzsche影响亦甚大。自然主义之寻求真实,与超人思想之主张自我,同为近代文学大本,其受世人误解,亦正相同。FriedrichNietzsche(1844-1900)初治古文学,为大学教授。渐觉举世猥浊,迫压个性,共趋于下,因发愤著书。据进化之理,更定道德,创超人之教,所著以AlsoSprachZarathustra一书为最有名。文体仿圣书,立意高迈,文复朴雅饶诗趣,为德国近时散文名著,世遂多称之为哲学诗人也。Nietzsche思想,盖本达尔文归纳之说,与一己演绎之思索而成。以为人类由动物演进,故可更努力渐进,达于至善。以人为进化之中程,非其极致,故人之所以可贵者,非以今方为人故,乃以他日将进为超人故也。Zarathustra曰,“吾语汝超人(Ubermensch),人者,所超者也,而汝曾何所为以超之耶。万物莫不创造于其外,而汝乃欲为大海之退潮,愿复返于禽兽而不欲超人耶。”又曰,“人犹一绳,县于禽兽与超人之间,犹一绳在深渊之上也。欲度固危,若反顾战栗止步,亦危矣哉。至于超人之出,盖有二途。如DeVries之偶变说(MutationTheorie),时忽一现,而为英雄,若那颇仑等是。又或如达尔文进化说,积渐而至,于人类外别成一种。”Nietzsche之所希者盖在此。其言有曰,“汝毋以所从来为贵,但当视汝之所之。汝毋反顾,但当前望。汝其永为流人,去父母先人之地。汝当爱汝子孙之地,即以此爱为汝光荣可也。”此与FrancisGalton之善种学说(Eugenics)甚相似。综其方术有四,一定婚制,二兴教育,三联合欧洲,四废基督教。Nietzsche又本进化论说道德,谓善恶无定,随时而变。今求独立自强,亦当重定道德,以利生存进取者为善,否者为恶。故于基督教之他利主义,特甚憎恶。唯其主张坚卓,但自为计,而非以强暴陵人。德人LudwigLewisohn曰,世人想象,每以超人为一伟美之野人,跨奴隶之颈,此大误也。依Nietzsche说,尔时人人皆为超人。不适于生者,久已不见。正如达尔文所说,过去世间,甚多生物,今俱自归于消灭也。Nietzsche愤世嫉俗,又以身世关系,说反动之哲学,与Rousseau之讲学极相类。Rousseau欲复归自然,解放个性,Nietzsche则进而主张自我积极之发展。其现世思想,于近代文艺,至有影响。一九一三年Bernhardi将军著《德国与次一战》,引Nietzsche之言为题辞。世人对于超人思想之误会,乃益深矣。

    德国自然派小说有二类,一为倾向派,一为纯自然派。少年日耳曼时代,Gutzkow创倾向小说,Spielhagen与Freytag承之,至十九世纪后半,著作尚多。自然主义既入德国,遂合为一,WilhelmvonPolenz(1861-1909)之DerBüttnerbauer,其代表也。Büttner家世业农,力守先畴。以社会经济制度不良故,渐见损败,终鬻其田。临售,犹欲一耕为快。虽意在写实,而为书中旨趣拘束,发展不能自然,是为此派通病。GeorgvonOmpteda(1863-)著SylvestervonGeyer,较能调和,渐与纯自然派近矣。

    HermannSudermann(1857-)与Hauptmann并称现代文学大家,其著作亦与倾向派相近。所描写者,非仅人世迹象,大抵与道德问题有关。叙个人与社会之冲突,求得解决之法。其意以为世无绝对之道德,但随时势而生变化。唯缘个人思想与社会因袭,趋势不能一致,于是遂多冲突。一八八七年作FrauSorge,颇怀悲观,以为反抗服从,两无所可。次作《猫桥》(DerKatzensteg),乃主张积极反抗,与不正之社会奋斗。又作剧本,亦多此类。《故乡》(Heimat)一篇,最有名,言女子解放问题,盖颇受Ibsen感化,与彼作《傀儡之家》(EtDukkehjem)相似也。

    纯自然派之名,对于倾向派而言,与法国作家又有异。ClaraViebig(1860-)著《日粮》(DastaglicheBrot),写贫民生活,而多有同情,无自然派之冷淡。GustavFrenssen(1863-)继Keller等后提倡乡土艺术(Heimatkunst),几近传统主义。唯叙记甚朴实,故归之自然派而已。ThomasMann(1875-)著Buddenbrooks十一篇,叙一家族之兴亡,以遗传境遇,为之根本,描写亦纯用客观,为自然派中杰作。其兄HeinrichMann(1871-)亦有名,师法Flaubert,而思想则近颓废派。ArthurSchnitzler(1862-)本维也纳医师,亦著小说,尤以戏曲名。

    GerhartHauptmann(1862-)作曲甚多。一八八九年始作《日出前》(VorSonnenaufgang),为自然派剧先驱,至《织工》(DieWeber)而极其盛。九十六年作《沉钟》(DieVersunkeneGlocke),转入新传奇派,后虽复归于自然派,唯别无名世之作。沉钟象征之意,说者纷纭,未能一致。或以为代表新旧道德之交代,钟师Heinrich以旧钟既沉,乃藉精灵之助,别铸新者,未能成就。又闻沉钟鸣于渊,心复摇动,于是遂败,说较明显。此外作者甚多,FrankWedekind(1864-)最特出。九十一年作《春醒》(FrühlingsErwachen)一篇,尤为世所知。

    德国新派诗歌,兴于一八八五年。MichaelGeorgConrad刊杂志曰“社会”(DieGesellschaft),述Zola学说,KarlBleibtreu继其后,作《文学革命》一文,提倡现代主义(Modernism)之文学。集同派诗人著作,刊布之曰“少年德意志”(Jung-deutschland)。HermannConradi(1862-1890)为序,言诗人天职,在为人生导师,吟真挚之歌,以撄人心,使生为焰。ArnoHolz(1863-)亦少年德意志派诗人之一,所作尤胜。八十六年出诗集曰“现在之书”(BuchderZeit,LiedereinesModernen),有云,“今之世界,已非古典时代,亦非传奇时代,但为现代而已。故诗人亦应自顶至踵,无不现代也。”Conradi后受Nietzsche影响,倾心于超人思想。Holz初立自然主义,作诗多民主精神,自称倾向诗人(TendenzPoet)。后乃主张直抒印感,唯重自然节奏,废绝声韵,当世称之曰电信体,又为象征派先驱也。

    德国写实派诗人,最有名者曰DetlevvonLiliencron(1844-1909)。此写实派之名,但对传奇派而言,与法国客观诗派复异。Liliencron本陆军大尉,屡经战阵,后退职专治文学。对于人生,颇怀乐观。以努力奋斗,自求满足为主义,盖亦有超人之思想。唯其格言,一曰前进毋反顾,而其一又曰自制。则虽主及时行乐,而又以不侵人之权利为界者矣。

    RichardDehmel(1863-)与Liliencron为友,主张自我之满足,亦受Nietzsche感化。唯Nietzsche之说,在俟超人出现,非为个人幸福计。Dehmel则以现代为的,又以为神人合一,万物皆备于我,人唯能充满其生,斯能本己得救,即亦以救世界。如所作《二人》(ZweiMenschen),即宣说此意,颇近神秘思想。Dehmel自称Nietzsche之徒,而对于人间辛苦,又甚有同情,故其诗颇见社会主义倾向。“DerbefreitePrometheus”一诗,言Prometheus睹人世恶浊,因生悔恨欲毁灭之。有二人者,本是仇雠,是时乃互相助,与自然之力抗争,Prometheus见之遂止。赞扬人群之大爱甚力,Dehmel诗有云,Dieliebeistbefreiung,盖足以代表其思想矣。

    四十 意大利 西班牙

    意大利十九世纪后半文学,以Carducci与D'Annunzio二人为代表。传奇主义既衰,著作虽多,仅余形式而无精神,遂见反动,Carducci之新古典派最有力。GiosueCarducci(1835-1907)少承家学,深通古代文学,故其诗宗罗马,而思想则古代异教精神也。尝云,“言政治则先意大利,言艺术则先古典诗歌,言生活则先真率强健。”盖传奇派仰慕中古,所尚者为北人之封建制度及东方之基督教,并与罗马民族不能投合,故务欲排而去之。唯古昔神话诗歌,实为国民精神所在,则阐发唯恐不力。然其诗亦非专事模仿,故与十八世纪著作又有异。爱重人生,力求自由享乐,反抗外来之迫压,纯为现世主义,与近代人之思想故复一致也。所著以《蛮荒之歌》(Odibarbare)一卷为尤最。新古典派诗人甚多,GiovanniPascoli(1855-)最胜。少历困穷,因倾心于社会主义,宣扬慈惠和平之教,有倾向诗人之名。唯颇乐观,以为世有忧患,乃能使人生精进,远于禽兽。同抱社会主义而倾向悲观者,有ArturoGraf(1844-),为Turin大学教授,受唯物思想影响,遂转入厌世,较Leopardi尤甚。Leopardi以死为永息,而Graf则信物质不灭,以为虽死而不亡,斯即不能死,故亦无由能得安息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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