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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裳，还有我的兄弟三百，容楚来看你们了。”
但骨子里，他永远是那夜风雪中，悍然以血肉为城，杀敌军数万，并拒不接受敌人投降的杀神。
他僵硬地立着，半张脸是看见太史阑的震惊，半张脸是作恶未去的狰狞，这使他看起来脸色惨青，如同恶鬼。
太史阑慢慢抬起头。
以往他是调笑的口气，而她也无动于衷。今天他依旧是调笑的口气，她却认真地回答。
如果对方不中计，也简单，现在弓箭手就埋伏在他们身后，只需一箭，一样可以把他们射进坑内！
是她吗？
她这样骄傲纯粹的人，自然不会接受不够纯粹的感情。
“这世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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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楚对着没有屋顶的内墙。
“英雄都在地下，奸雄才能祸害千年。”
剑锋冰冷，而热血炽烈，冷热交替的极端感受，让濒死的孙逾忽然奇异地想起“史娘子”。
一个上位者，如果能为他人所不屑为之事，而坦然如常，那他的心志，该有多强大？
太史阑也在静静看着内墙。
上天竟然没有淹了这个混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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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一生中，遇见的最不可思议，反差最大，也因此最让人恐惧的，人。
“那你放人回去……”
容楚太史阑带着景泰蓝，稳稳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说完他自己一步跨了进去，顺手拉了一把容楚。
苍凉的悼词，被苍凉的风卷去，躬身的昔日少年将军，今日国公，此刻背影孤凉。
赵十三要追，容楚举起手。
然后他盯着容楚，慢慢睁大眼睛，忽然不能自抑的，打了个寒噤。
想要问她：你若不喜欢他，为何今日的每句话都不再淡漠，为何隔着时空和生死，能读懂风挽裳。是不是因为有共通的心情，才有共同的愿望？
景泰蓝趴在她肩上，眨着眼睛，咬着手指，嘻嘻笑，“公公耍流氓，bitch is bitch！”
景泰蓝松开她的手，双手交腹，端端正正九十度行礼。
不是矫揉造作以袖掩面的婉转姿态，不是史娘子娇媚荡漾的眸光，唯一相似的，便是那微微上挑的眼眸，熠熠华光，碧海珍珠。
那些人把她扫射几遍后，不约而同让开一步，空出一条道路，不约而同张嘴齐喊，“太史姑娘来啦！”
孙逾眼神有点迷惑史娘子呢？
这个准确的日期不知怎的，让她心中有点不安。
赵十三停住不动。
北严府门前，一字排开三个囚笼，枷着三个衣衫褴褛满身伤痕的人，满地都是百姓们抛掷的臭鸡蛋烂菜叶，一些破碎的叶子，污浊肮脏地挂在更污浊肮脏的囚笼上，囚笼上还布满黄黄绿绿恶心的痰迹，连带囚笼中人的身上，也满是被抛掷的泥巴大粪等污物，散发着一阵阵的臭气。
闻敬和老牛也惊呆了。
可以想见，接下来的日子里，西局不会太平静，宗政太后最宠爱的两个人，如果以前还勉强能合作，今日之后，必然分道扬镳。
太史阑此刻根本不会注意任何人，她死死盯着场中。
她走出两步，身后容楚轻轻一唤，“阑阑……”
景泰蓝枕着太史阑的腿呼呼大睡，太史阑一动不动看着他，前几日容楚和她说，景泰蓝现在的处境很诡异，连他也不确定到底应不应该送他回去，现在有些人的反应太出奇，让他甚至觉得，也许景泰蓝在外面，更能看出许多秘密。
在对战中失神并且贸然以背对敌，是不可挽回的最大错误，一柄剑，立即就抓住了这个机会，毫不停留，狠狠刺进他的后背。
“唰！”
风沙如许，故人归来。
闻敬已经瘫软在地，老牛拔腿就跑，赵十三的冷喝，在他身后，森然地传来。
这一刻男子的背影，玉树般皎皎，却让人想起落雪的山，遥遥在地平线的那一边。
前头引路的西局密探，身上带着飞索，他会作为诱饵，先推开门走进去，然后下落的瞬间自然会有同伴将他拉起，至于后面那一家子，嗯，请君入坑。
给敌人多个敌人，胜过给自己找个朋友。
四面静默，所有人都听见了男子长声轻叹。
那人抬起发红的眼，眼底泪花溅开水气未散。
抬头一看，远远的官衙门口围着许多人，但都离得有些距离，最内圈一大群人神色愤慨，在戟指大骂，中间一群人默默无语，神色沉黯，最外面的一群人却都有愤愤之色，格格地咬着牙。
门槛上，那三人根本没看他们。
一回头看见太史阑。
想要问她：你若喜欢他，为何在知道他这段情伤之后，依旧如此坦荡平静。
轰然一声，一群人影自山坡下，挽弓而来，在容楚身后，弃弓，长跪，俯首。
而且这些人也不是她所救下的村民，根本不认识她，此刻这种熟人般的眼光，令人毛骨悚然。
……
飞箭群射，震动墙壁，墙壁上一层黄沙慢慢坍塌，露出了内里青灰色的灌了米浆的结实砖墙，墙上，是一幅幅壁画。
太史阑无语。
那些剩下的西局密探发现熟悉的尸体和山岗上彪悍的护卫，震惊之下无人恋战，转身便向四面八方逃窜。
“所以，你这是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也要分化他们了？”
四个月零二十天……她要在这段时间内，拥有可以保护他的力量。
“太史姑娘。”跟她一直进来的三水村村长悄声道，“沂河溃坝，百姓无人伤亡，大家都知道是你和苏姑娘的功劳，所以北严府公告出来，贪了你们的功，大家都很愤怒，但也不敢说什么，谁知道隔了不过几天，就出来消息，说是大盗火虎趁沂河水溃，劫狱脱逃，抓回来从重处理，又说通城盐商之子陈暮通匪，要押入大牢，苏姑娘去救，随即也被拿下，说她公然冲撞官府，杀伤衙差，都判了枷号一月，然后再报行省定罪……”
这个小混混浑身颤了颤，本来还想呵斥两句的，这下一声不出，往旁边悄悄让了让。
……
是什么让他经历了这场离别之后，依旧微笑，永远微笑？
如果不是陈暮一直在哭泣，太史阑还没这么快认出三个人，实在这囚笼中三个人，被烈日曝晒，被污物抛掷，早已面目全非，苏亚额头上还糊着半个鸡蛋，深黄的流质蛋黄，连她的眼睛都糊住。
苍天之下，英魂之前，一切的阴谋，都不必施展。
容楚笑容微微赞许，“如果知道要杀的是我，怎么可能在这里设伏。”
“我以为我该算是英雄。”容楚不满。
外圈这么一喊，还在闹着的里圈又是诡异的一静，随即人们再次齐齐回首，刚才那种古怪眼光又来，太史阑再也忍耐不得，一手拨开那个浑身哆嗦的村长，大步向前。
就这么一点点事，这家伙已经完全推算出了前因后果，不用验证，他一定是对的。
“少侠”们也一个个死于西局密探之手，太史阑依旧没动。
然而终于没有问，不想问。
“景泰蓝。”太史阑抓紧一切机会对小子因材施教，“你看，这就叫未雨绸缪，心机深沉，所谓成功的奸雄，成功之处就在于，当别人还在为某一步推算或报复的时候，他已经越过那一步，直接看到了后面的几步或者几十步。”
“你还是祸害英雄侠少们比较合适。”太史阑掉头就走。
景泰蓝在她膝盖上吧嗒着嘴，那声音和小时候的幺鸡一模一样。
在别的女子都会犹豫纠结，只能装傻，怕人说自己自作多情的时候，她还是那么直接干脆，一剑便刺入中心。
一队彪悍的护卫走上山岗，在容楚身边站下，恭敬垂头回报战果，刀剑上血迹殷然滴落，容楚依旧不过淡淡点头。
这场面，倒有点像某些罪大恶极的囚犯被枷号示众的情形。
当初他们被水冲到靠北的邻省，一路向南，不知道是不是山脉阻挡的关系，一进入北严地界，气候便好上许多。
刚刚挤入人群，就听见外圈的百姓，低低的骂声。
“麻麻。”景泰蓝声音清稚，看着墙上壁雕上的少女，“她就是你和我说的，被活埋的……”
责骂之声，伴随鞭子抽打之声，却没有任何求饶和反抗的回答，里面被骂的囚犯，像逆来顺受，又像已经失去反驳能力。
她所到之处，人们齐齐让开，却又不走远，待她走后又兴奋的聚拢，她所经的道路，像一条双向拉链，前方拉开而后方又迅速闭合，人们不断让路，又不断地通知前方，“太史姑娘来了！”
“射！”
一将功成万骨枯，背负的，从来不仅仅是生命。
太史阑抱着景泰蓝，走出那座无顶之屋，将西局密探的嘶吼抛在身后。
马车辘辘行驶，赵十三亲自带着容家护卫为太史阑赶车，一路往北严。
正在底下和西局密探对峙的孙逾等人，一眼看见了他们。
闻敬目光灼灼盯着容楚太史阑的背影。
一声惨呼，万丈鲜血，千疮百孔，肌骨成泥。
“你的意思，他们根本不知道，要杀的人是你？”
赵十三的脸青了，景泰蓝格格笑起来，他觉得前几天很好玩，觉得国公做女人也很好看，以后都这样也挺好。
“这一去，怕是要闹出事来。不过主子吩咐过，咱们保护她们就是……”赵十三微微皱起眉，“说起来……北严府也实在太过分了……”
“滚他娘的功臣，谁不知道当时他根本不信会溃坝，跑去是打算看笑话的，真正救人的人，现在却被……可恨里头那些人，还叫好！”
景泰蓝留在她身边已经整两个月，接下来的那段日子是什么意思？在印象中，只有一种日期可以预算，并且大概尾数是二十。
“十三。”容楚仰首看着天空，这一刻珍珠般光辉熠熠的男子，自有沉凝肃杀气息淡淡生，“此地是英雄沉睡之地，可容当初他们全力保护的百姓走过，却不能容卑鄙奸狡之徒借以设陷，污了他们的地方。”
赵十三赶上来，一声呼哨，底下驶来一辆马车。
出身通城盐商之家的富家公子陈暮，一直呆在北严府内等待为龙莽岭山匪灭其满门一案作证，不知道怎的，竟然也落在了这囚笼里。
闻敬忽然晃了晃，站立不住扶住了墙。
景泰蓝忽然动了动，抱住了她的腿，身子树袋熊一般往上攀了攀，脑袋在她腿上蹭了蹭。
太史阑点了点头，透过人群缝隙看了看里面，忽然道：“村长，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太史阑的脸色，慢慢冷了下来。
太史阑隐约听见里头似乎有杂沓脚步声响，有人奔出来，好像在喊“拦住她拦住她”，然而终究迟了一步，百姓让开得太快，她步伐毫不犹豫，伸手拨开最后一个人的肩头，然后她便看见了场中心。
……
太史阑见过一些百姓围堵场面，大多同仇敌忾，万众一心，像这样分出层次的诡异神情还真没见过，远远地见内圈有人在扔烂叶子烂萝卜，似乎官衙门口还有什么人。
“什么忙？”
“苏亚，苏亚……”陈暮一直在哭，“你不该救我，不该管我，让我死了就好，我家里人都死了，也不差我一个……”
“容……容……容……”他们身后，所有西局地方探子，惊骇不能成声。
……
她有些奇怪苏亚竟然没在宅子里等她，她记得堤坝溃时苏亚没有落水，难道当时她落水时苏亚也跳下去，被水冲走了？
“你就不留一留我，或者，跟我去？”
终有一日，她会知道。
容楚立在门前，双手扶墙，脚尖已经进门一半，却犹自悬空，根本没有被他拉进去。
……
还有无数的道义、良心、静夜里辗转浩淼的叹息。
容楚怎么能忍？怎么会忍？
那声音如此悠长而拖曳，那人恍惚间觉得，仿佛一霎间周围的一切，都被这一声吸气给压缩、揉卷，攥紧，压成薄而尖锐如剑锋的愤怒，闪耀在咽喉的深处。
容楚沉默。
震惊、后悔、无法理解、慌乱……一瞬间无数情绪流过，孙逾在一片混乱中忽然发一声喊，弃下他的西局对手，转身就逃。
“这里，本就没有屋顶。”容楚的声音，远如在天涯之外，“扶舟说，她死得憋闷，生前又喜欢畅朗，喜欢看天，所以，不要给她加盖了。”
容楚的披风在风中飞舞，他俯视底下的眼神毫无情感，属于上位者真正的眼神。
“景泰蓝。”太史阑对一直很安静的孩子道，“这是你南齐的英雄，是真正做到以血肉守国土的英烈，你来到这里，该谢谢他们。”
三水村村长嘴张了张，又回头看了一眼，忽然一把拉住她，将她往人群里一推，随即大叫，“太史姑娘回来啦！”
这一声并不响亮，但四面的人忽然一静，又一僵，随即齐齐回头，一瞬间人人张大嘴，瞪大眼，目光齐刷刷，将太史阑浑身上下扫了一遍又一遍。
尤其当那敌人的敌人也是毒蛇的时候。
老牛狞笑，“像五年前那娘们一样，活埋！”
赵十三们已经收手，于是时有一具具尸体，被风沙卷起，滚落山坡。
“是。”太史阑没有回避，“她为爱而死，一般壮烈。”
正往里头挤，忽然有人捂脸匆匆一句“我走了！村子里还有一大摊事儿等我！”转身就向外走，他身后有人拉着，急急道，“官爷们不许走的……”那人毫不理会，甩开对方的手，低骂一句，“岂有此理！太过分了！”他埋头前行，正一头撞上太史阑，两人身体砰的一震，太史阑只觉得手背一凉，低头一看一滴泪珠。
何况这些人也不能算好人，若他们真的是一对普通夫妻，此刻什么下场，可想而知。
就在刚才，万箭如期激发的一刻，他们还在欢喜，可是很快他们的心情就掉入深渊，因为他们惊恐的发现，所有箭方向虽然不变，却都抬高三尺，从那一家三口头顶稳稳掠过，射向了那个引路的，还在墙上的西局探子！
他心中一惊，连忙低头一扫没有人！
便纵她此刻心中所想，真的是那日风雪中，为死去爱人一骑闯敌营的少年，可他相信，在她的眸光里，一定会倒映那夜留守阵地、以同袍尸首筑就冰城、以同袍血肉换来上万仇人死亡的另一个少年。
哪怕他微笑、妖娆、看似无害，连女人都不介意扮一扮。
容楚对着正面墙壁上，微笑倚墙的垂髫少女，微微弯腰。
当时容楚遥望着丽京方向，淡淡道：“不过无论如何，四个月零二十天之后，景泰蓝必须回去。”
她或许向往温和的日光，下意识喜欢拂过冰湖的春风千里，但她内心深处高山上的雪线，永远降着和他同样温度的雪。
虽然自先帝去后，容家包括容楚在内，显得低调而沉默，似乎渐渐退出朝廷舞台，但西局的这些探子们却知道，晋国公真正势力，远超普通王侯，他即使在野，对朝政的渗透力依旧无处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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