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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没有一两天根本做不到。
今日之后，她将是英雄，也将是罪人。
沈梅花凑近她，低低笑道，“算是一个秘密吧，真是看不出来，想不到李先生竟然掌握这么大一股江湖势力，听说他家族是武林巨擘世家，以前曾和风、常两家轮番执掌武林牛耳，后来几乎都是他家独大，这一代未来家主，差不多就是他。”
……
但粗粗一看，就是觉得像。
“快！快！”人潮源源不绝，赵十三焦急催促，短时间之内根本进不了那么多人，西番的队伍已经紧跟着过来了。
其实她很想策动士兵百姓，反扑这批看来不多的西番人，进城已经有一会了，这些人数目并没有增多，她分析很可能这只是一批先头部队，如果把这些人驱逐出去，关紧城门，城内的百姓短期内不会遭受太大伤害。
太史阑现在唯一庆幸的就是对方是步兵，而且人数不多。
“扔！”
命令一条条流水般发布下去，没有任何的犹豫。
那些血似乎浇在了他的眼睛里，再渗入心中，不知道哪里被灼着，热热涨涨，潮流般激荡上涌，以至于他无声无息，大眼睛泛出水光。
太史阑头也不回，冷淡的声音传来，“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仍然维持着勒住张秋脖子的姿势，太史阑把张秋揪了出来，一步步推向内城城门，一众僚属和兵丁脸色惨白，也随着她的步子，一步步向后退着。
漂亮小偷被从城墙上拎回来，满身的大汗，蹭了一脸青苔，桃红的裤子上好大一条裂缝，还残留着箭上一根鸟毛。
而是他的脸。
外有西番入城追杀，内有张秋关闭生门，百姓大乱之下，哪里还有任何反抗勇气？如今人都挤在一起，扶老携幼，跌跌绊绊，只想赶紧奔入内城求生，想要他们按序入城都不容易，更不要谈反身和敌人作战。
太史阑回过头来，注视着景泰蓝，唇角忽然弯了弯。
太史阑知道他打什么主意，毫不在意。
太史阑看着北严府的属员们乖乖下去办事，再看看底下汹涌的人潮，无论如何，这些战时条令都只能保证短期内的安宁，一旦西番军队抢在援军到来之前，聚集大部队猛攻，到时候孤城封闭，生路何在？
众人凝望的眼神因此更加复杂。
“跟着她一定有前途。”史小翠双手捧心满是憧憬。
龙朝陶然自得，刚才涕泪横流的丑态都忘记，忽然道：“姑娘，我觉得你对我分外不同，我晓得你这种人，不是真正注意到的人，你连折磨都不屑。”
太史阑一动不动。
白日里一天忙碌，到了晚间才稍稍安定，内城原本住户少，主要是官衙集中地，以及官员和一些大户人家居住所在，此刻挤得满满当当，那些巨户门楼之下都坐满了人，到处头挨着头脚绊着脚，清静的内城面目全非，好在太史阑严刑峻法，那些富户官员都敢怒不敢言，也有很多人主动开门接纳百姓——大难最能触动人的柔肠，严酷的环境里，爱心才得凸显。
男子晕头转向，努力抬头想向上看是哪位英雄让他功亏一篑，却只看见一张雪白粉|嫩的小脸，笑呵呵凑了上来。
太史阑压着张秋，靠在城墙上，眼看人们大批大批向内城冲，而一条街外，西番的弯刀挥曳溅血，那些靛青色刺青的男子们，大笑着一次次狠狠下劈，收割无辜百姓的生命，有人已经看见了大批入内城的百姓，大步冲了过来。
太史阑和赵十三要了一把刀，把张秋顶在身前，对上头内城守城士兵大喊：“马上西番人一出现，就给我射！”
太史阑从史小翠手中接过简易远视筒，开始观察城下西番的军营。
赵十三没有再问内城外残留的百姓怎么办，直接逼着城内守兵，上铰链，拉轮盘，关门。
这是南齐历史上最快被攻破的城池，也将是南齐历史上最大的耻辱。
“李先生……”她缓缓道，“是北地绿林的盟主么？”
其实刚刚开始闭城，食物虽然配给倒也够吃，大家并没有饿着，但乱世的恐慌感令人不肯放过任何获得食物的机会，就像饿过的老饕，床底下总要藏满食物。
张秋绝望地看着太史阑。
治乱世，需重典。
“你像一个人，却天差地远。”太史阑仰首远眺，像在浓淡星光里看见一个人，“侮辱了他的脸。”
“关门！”
史小翠脸上的表情写满八卦两字，“太史太史，李先生为你发了武林檄哪！你知道武林檄什么意义吗？你知道它如何珍贵吗？一个盟主一生最多也只能发三次，他就用了一次在你身上……”
“你流血了哦。”小嘴巴一张一合，语气笑吟吟的。
看见一位也罢了，居然这么齐全？
一边跑一边将袖子里藏了各种首饰和银子的馒头向外砸，百姓们看见耳环，知道刚才遇见小偷，顾不上再等发粥，纷纷追上，一时反而挡住了太史阑等人的脚步。
“你妈才墙头草！”
或许真的只有这样的女人，才能令主子另眼相看，才能令趴在他肩上的这个孩子，因她一笑便获得安宁。
那两人永远扭股糖一般粘缠依偎着，熊小佳低头玩着萧大强扣子，笑道：“我们其实早就回来了，一听说沂河溃坝，我们就在各自的城镇领了来北严协助救灾的活计，过来寻找你，其间李先生也回来过，后来他所带领的武林人士被官府驱逐，我们害怕路上出什么事，好歹我们也算有点官身，便一路护送他们出城，谁知道刚刚回来，就听说你回来了，正要找你，又逢上西番破城，刚才我们都是顺着人流进来的，你没发现。”
“沈梅花，上来给新兵编队！”太史阑的声音远远传来。
“啊！非礼呀——”那人在火虎手中惊吓挣扎，袖子里馒头滚出来，他偏脸用肩膀夹住。
“我知道西番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有情报我我我我懂得西番话我和我的小弟们去过西番五越！”
“砰。”他撞上一个坚实的胸膛。几乎瞬间，鼻血便哗啦啦流了出来。
看着看着，太史阑眯起了眼睛，史小翠托住了下巴，火虎开始冷笑，苏亚手动了动，按住了剑。
“扯吧，她这么凶恶，全天下人死了也轮不上她。”沈梅花撇着嘴，毫不客气拉开史小翠，换来史小翠恶狠狠回骂，“墙头草，你会说人话？”
“不要啊——”惨叫声惊天动地。
张秋脸色紫胀，很想不回答她的话，可是一接触到她的眼神，立即便觉得腿软了软，只得闷声道：“在。”随即眼底露出喜色。
身后脚步声橐橐，苏亚和史小翠跟了上来，递过来一块面饼，太史阑接过来，大大咬了一口，史小翠笑道：“不用问就知道你一定没吃。”顺手又变戏法般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纸包的咸菜。
火虎把他掼在了太史阑面前。
她不再说话，转身，大步下城。
“留你一命，将功折罪。”太史阑回身看了看这小偷，“把你的兄弟们召集，一起守城。”
一声尖叫。
张秋浑身颤抖，“恶毒的女人，你要活活饿死我！”
“西番被射杀一批，也会气焰稍降，先注意保护自己，百姓也可以少遭难几个。”
可是，已经没有时间了。
太史阑披一身清冷月光，缓缓从长街走过，身后跟着火虎，那男子一路都跟着她，也不说话，太史阑也不理他，让他跟着到处跑，把后背亮给他，似乎完全忘记了，严格意义上，她和火虎还算是有仇。
“哦。”小偷苦着脸，眉毛耷拉着。
“太史阑！”赵十三惊骇地道，“西番人之前还有百姓，会射到他们！”
太史阑那种毫无顾忌，老子天下第一的德行实在太可怕了。
不过片刻沉默，这位掌握军事力量的千总，终于开口。他就好像没看出张秋被挟持，当真躬了一躬，认真领命下去了。把拼命打眼色做暗示指望他来救的张秋，气得脸色红了又白。
“嗯。”苏亚还是那木木的老样子，一点都不奇怪的模样。
城下哭声哀切，听得人心中发堵，那般凄厉的哀嚎，绝境之地无助的求诉，幽咽而怨恨，世上很难有人，能够抵抗这样戕心的磨折。
四面听着的人脸色发白，太史阑看一眼张秋，“复述。”
“很好。”太史阑点点头，道，“通告下去——张府尹文人风骨，高尚不屈，北严城破，张大人深感亏负父老乡亲，从现在起，决定绝食以谢诸位父老。”
龙朝站在城墙前，似乎听懂了她的话，又似乎没听懂，他忽然转头，对太史阑先前一直注视的城外方向，望了望。
他在转过街角之前，头也不回挥手向后招了招，哈哈一笑，一头窜了出去。
她不会不知道。
人群里那个人，弱冠年纪，穿得花里胡哨，金色的长衫配桃红的扎脚裤，杏黄的汗巾拖在紫缎的靴子上，腰上束一条镶铜的腰带，那铜色看着有点似金，仔细看便发现不过他上了一层黄色颜料，反而显得更加斑驳。
一对市井女人又开始开骂，太史阑偏头瞧瞧，推开两人，皱眉道：“唾沫星子。”转头对攻受二人组点点头。
近在咫尺的死亡力量，让人凛然敬畏。
一只手伸过来，拎起了他，大步走过墙角。
太史阑皱着眉头，眼神很冷。
事已至此，追究谁都没用，她恼恨的是张秋贪生怕死延误时机，和本地军务废弛，城内守军三千，如果一开始就能组织上城对抗那个千人队，何至于如此。
这一刻似有寒光掠过，比夜色还凉。
“兄台，你放了我好不。”那小偷拉住赵十三袖子，从靴子里掏东西，“我这里有五千年前的古董，西康时期文王王后用过的月经带……”
几人立即抢过去一看，原来是有一家大户，居然晚上施粥，立即引来一批百姓，吵吵嚷嚷抢饭。
赵十三不说话了。
“谁说的，”沈梅花却在那不以为然，“女人，女人你有我懂？女人最是口不应心了，你瞧太史故意回避那样儿，明显心虚了嘛，不信你再说几句李先生，保准她竖着耳朵偷听……”
她是在报复刚才那一脚吧……
“要放我了吗要放我了吗？啊多谢多谢，那么那个月经带你不要了吧……”
身后那个龙朝，居然也厚着脸皮趴上来，和她并排看城下，太史阑一动不动，他却多动症一样东张西望。
这倒是很清晰的交代了来龙去脉，太史阑听着，熊小佳说到李扶舟的名字时，她的眉梢，微微动了动。
然而，无人及她心志如铁。
太史阑并没有靠近，也没有唤人来维持秩序，面无表情双手抱胸看着。
怎么敢衙门前怒捅河泊所大使？怎么敢指挥民众劈笼纵囚？怎么敢当面欺诈一城之主？怎么敢乍然出手要挟府尹？怎么敢悍然下令射杀用平民做挡箭牌的敌人！
这些鲜血里，自然也有普通百姓的，甚至他们的血还流在前面。
火虎揉揉鼻子，大步上前，单手一拎，就将那小子拎了出来。
赵十三将倒霉的小偷拎了过来，太史阑看也不看，道：“上城。”
赵十三被小子忽然的杀气腾腾吓了一跳，转头看才发觉小子脸和眼睛都发红。
太史阑望着那王千总背影，觉得这倒是个聪明人。
“哦……”
一生里，几乎无法看见的最可宝贵也影响最大的一幕。
其实容貌有差，李扶舟比他眉目精雅；两人神韵更是区别极大，李扶舟也像他这样永远在笑，但笑得亲切温存，和这人的讥诮，鲜明如昼夜之分。
龙朝受宠若惊接着，正准备擦擦血垢凝结的鼻子，听见太史阑道：“把你画的眉毛擦掉。”
这是近三岁的他，生平首次亲眼看见大批量的鲜血迸射；看见他的敌人，那些长着同样鼻子眼睛却永远不可共存的人们；看见属于他的土地被践踏，属于他的人民被欺辱乃至杀害，那些倒落的人体，每道拼死的绝望的眼神，都似乎在望着他。
张秋怒声道：“你要做这城主你自去做，我却不做你应声虫！”
苏亚和史小翠停住脚，相视一笑。
太史阑不理他。
此地接近南齐北地，气候相对较冷，家家户户都有用来御寒的双层墙，以及用来储存食物的地窖。
她抿着唇，靴跟用力，馒头在她脚下发出吱吱的声音，十分奇异。
太史阑却在看着蹀垛上的青苔，北地进入雨季，连日阴雨连绵，青苔长得丰润，手指触在墙砖上湿湿黏黏，她吐出一口长气——幸亏最近多雨潮湿，否则这内城根本不足以为凭借，只要一场火攻，城里的人就会变成烤鱼杂烩。
西番兵还想再抓一批百姓，但百姓们趁那一乱的时辰，或者躲入街巷屋内，或者直奔内城之前，他们面前出现了一片空白地带。
“遵张大人命。”
眼看他窜过街角，即将奔入黑巷，只要他进入那些四通八达的巷子，谁也追不上他。
“在西番军队面前奔逃的，注定要死。”太史阑一动不动，眸光平静，“拿一群必死之人的命，来换更多百姓喘息时间，换更多人入城保命，值得。”
赵十三停也不停。
龙朝在擦脸，太史阑没有看他，凝望着夜色，越过北严外城的城墙，远方山脚下似有星星点点的灯火，是否有一盏灯，属于李扶舟？
百姓们的欢呼声，却在此时山呼般爆发。
看这冷面酷女难得地露出一点点震惊的表情，众人都分外愉悦地笑起来。
“这世上没有万一。害怕万一那一万个做不成。”太史阑淡淡道，“没有援军，还有城外的武林人士，我让人先向他们求援。”
好像什么都没听见的太史阑，忽然站了下来，前方似乎有点喧嚷。
“……让我讨厌。”
“所有在职官员一律不得离岗离职，违者以通敌论处。”
他激灵灵打个寒战，默然退后，安排护卫更紧密地保护住太史阑。
“哦。”景泰蓝擦擦手，把纸扔掉，伸手捏住了他鼻子。
这人身形灵便，笑容满面，苏亚史小翠一开始看见的是他的侧面，只惊诧于此人身手和所干的事儿，忽然看见他又挤了出来，再次排队，正对着她们扬起了脸。
“扔下去。”太史阑说。
“召来。”
进城的人很多，内城本来只能最多容纳五万人口，如今总人口大概在十万，大部分百姓都挤在了内城里，很快，治安、住宿、饮食、卫生，都将成为巨大的难题。
“名字？”
太史阑在下城之前，转头，对城外看了一眼。
“一点点。”苏亚却像不太愿意承认。
轰隆一声轿子坠地，几个一直腿在打抖的轿夫，终于弃轿而逃，轿子撞在城墙边，后板翻倒。
太史阑上城，对赵十三道：“我说什么，你用内力传出去。”
四面气氛却有些紧绷，城头上的士兵看着他们的长官，悄悄捏紧了武器，赵十三的手下也靠拢了些。
这个看似冷淡实则恶毒的坏女人！
可是现在……
只是那伏身尘埃抓馒头的姿态，实在不搭调。
“有点像啊……”史小翠低声道。
“但是……”
士兵被重新做了调派，太史阑担心一些亲人在城外的士兵，会因为城下的惨景而心生愤懑，乃至产生不稳定因素。
太史阑一指他的嘴，“复述，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无畏至此，令人心生惊怖。
太史阑招招手。赵十三解开绳索，拎着小偷到城墙边。
心里知道她是对的，如果换成他的主子，十有八九也是这样的做法，甚至可能更酷烈。
“我们必须要争取时间。”太史阑看都不看他一眼，“西番想不到我们敢射箭，第一批箭必定可以杀一批，先震慑住他们。”
太史阑已经掉转眼光，面对围拢来的北严府僚属和府兵，低喝，“让开！”
不一刻，那个王千总便来了，这位北严府内最高军事长官，生着一双眼白多眼黑少，却分外灵活的眼珠子，一看就知道是个上蹿下跳的通达人。
说退就退，她拉着张秋退入城门，赵十三在门洞里接着她，问：“关门？”
沉重的大门缓缓关上，进入内城的百姓仰首向天呼出一口长气。
“扔。”
太史阑在哀嚎声里平静下城头，史小翠杨成等人立即下城的下城，做事的做事，都让自己很忙，很忙……
她看了看四面士兵的表情，转头对张秋道：“下府兵的千总在不在城里？”
是的，李扶舟。
景泰蓝忽然安静下来，趴在赵十三身上不动了，赵十三赶紧将他抱进去，进门前匆匆看了太史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