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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秋容仰头看着她。

    老国公六十开外,国字脸,浓眉,左眉上一道褐色的疤,看起来是哪次战役的战利品,并不难看,反多出几分铁血萧瑟的气质,只是嘴角时时有点下撇,显得十分威重。

    容楚淡淡一笑,懒懒道:“容家我当初不要,您硬要给我。但既然我拿了,自不会允许任何人随意动它。您放心就是。”

    老国公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大马金刀坐下来,眼角一瞥容楚扔下的军报,道:“你看过了?”

    宗政惠侧过脸去,日影从她纤长浓密的睫毛上擦过,带出眼下一抹微微的青影,“很好。”

    她是在撇清她自己,还是在暗示他?

    “容楚,为父提醒你。”容恒肃然道,“我容家世代豪贵,家风清正南齐第一,无需趋炎附势,所谓门当户对倒不必理会,但唯因如此,妇德妇容犹为重要。非身家清白,德容言工俱佳的女子,不配为我晋国公府女主人。将来她若不合我们的意,可容不得你放肆。”

    他身边荷塘里,一朵半开的莲花花苞忽然断裂,“咚”一声落入水中。

    “容楚。”她似乎终于不耐烦了,再开口时语气肃杀,“哀家这么多年,从未见你如此袒护一个人——她是谁?”

    她的心,也像那轮月色一般,散发着青幽的寒气,一寸寸银辉四射。

    她神情微微欢喜,带几分期盼——自从容楚的第三任未婚妻也死了,她就陷入了无限忧虑中,“克妻”这种名声,落在了晋国公的脑袋上,日后京中仕女必定避之不及,堂堂晋国公府,娶不回女主人,这可怎么办?定会成为京中笑柄的。

    容楚眼眸里冷意更深三分,唇角却慢慢绽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弧度完美,完美得像画上去似的。

    “国公剔透玲珑。”宗政惠浅浅笑,“哀家也不是蠢人,自然都明白的。”

    宗政惠一直侧着脸不看他,此刻脸微微白了一白,瞬间恢复正常。

    别人想必不懂,两人这话,包含着南齐一个旧典故旧规矩,南齐第二代皇帝厉宗皇帝,猜忌刻毒,寡恩暴戾,他喜欢去探大臣的病,尤其哪个大臣让他不满意了,他更要去探病,探病完就四处哀叹人家身体衰败,眼看病重不治,国家又失栋梁,朕心里真难过等等,皇帝都这么预告人家死亡了,谁还敢让皇帝的判断失效?所以,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死了,以至于有段时间臣子们风声鹤唳,见面就问:“今天你‘被重病’了吗?”

    他托着腮,懒懒道:“不必了。有缘,自会相见。”

    宗政惠款款走出两步,忽然回首,伸指虚虚点了点他,“看好你的小娘子,保不准哀家什么时候便想见见她呢。”

    “太史阑。”宗政惠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并无喜怒,漠然得像提起一只蝼蚁,“居然敢打伤老王,还敢对她放狠话,当真以为有你容楚撑腰,哀家就不敢动她。”

    以前每逢这种事件发生,他都要让人陪父亲去校场练硬功,老爷子一热就要脱上衣,一脱就可以看见各种可疑青紫,好看啊好看。

    “既然累就再歇歇。”国公夫人立即站起,去拉国公,“老爷,我们回吧。”

    容楚瞧着母亲期待的表情,嘴角微微弯起,本想否认,眼前忽然掠过一张脸。

    却不是自己不放下,是僵在半空不知道放下来。

    所以她喜欢乔雨润,乔雨润也是舞者,是自恋的舞者,没有观众时也牢记着自己的美,每个动作都在跳舞,时时刻刻像面对天下。

    宗政惠的手,僵在了他的肩上,好长时间之后,才僵硬地放下来,随即霍然将手一甩,猛地掀开车帘,她钻了进去。

    她如果知道,怎么能容忍?她如果不知,又为何始终不急?

    “陛下的病已经好了大半,只是还不能见风,为他身体着想,还是再休养一阵。只是三公等诸大臣多日未见陛下,竟然在背后胡乱猜测,说陛下不在宫中。真是一群胡言乱语的老古董。”宗政惠似笑非笑看着容楚,“国公你近日不是见过陛下?下次遇见三公,你可要替哀家澄清这冤枉,陛下不在宫中在哪里,难道哀家有必要把他藏起来吗?”

    好一会儿夫人才介绍完毕,那边父子俩对视一眼,老国公赶紧抢回话语主动权,“你看过这些军报了?”

    “太!史!阑!”

    这个男人,怎么打扮,做什么动作,都是精美的,千锤百炼深入骨髓的优美。

    容楚盯着她的眸子,她也在笑,贵人们的笑,从来都可以写满各种含义。

    “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宗政惠发怔半晌,忽然开始摇撼他的肩,“他刚才打算杀了我——他真的会——杀了我!”

    容楚一顿,唇边露出一抹苦笑,一转身微微一躬,“父亲”

    “女人。”容恒气壮山河地道,“不过如衣服一般,随手可取。为任何一个女人轻举妄动,不顾生死,都不配做我容家子弟!”

    他扶着腰,微笑送走国公夫妇,人刚出视线,立马站直,一指来钱,道:“好了?”

    容楚一怔,低头看了看衣袖,浅绿生丝隐织暗纹的质料轻薄,被宗政惠染了淡红蔻丹的手指抓得一片皱褶,她抓得过于用力,以至于血涌指节,手指雪白而指节鲜红,淡粉蔻丹指甲根泛出点点青色,凄艳如女鬼的爪。

    她那句“你近日不是见过陛下?”到底是在暗示他出面去向三公澄清谣言为她撑腰,还是明明白白就是在警告他?

    “你已经辞了在朝所有职务,就是为了我容家一世安宁。”容恒背对着他,声音沉沉,“现在太后当政,重用私人,西北一线,很多都是康王亲信,你和他本就是势同水火,如果再在交出军权之后,还试图插手他所主管的军务……后果堪忧。”

    他自如地笑了笑,道:“微臣,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容楚慢慢转过眼光,毫不避让地对上她眼眸。

    宗政惠的手指依旧举着。

    “不必责怪他们。”容恒道,“不要以为容家只有龙魂卫掌握一切信息,你父亲我戎马倥偬多年,还没衰老到眼花耳聋的地步。”

    她指上硕大金刚石一闪一闪,像一只杀气腾腾的眼睛,盯住了容楚。

    “可是作为花,她们最期待的一刻,也是被贵人赞赏地采下,以金瓶玉盏隆重相待。”容楚笑容看起来很诚恳,“否则,花儿只怕又要哀怨无人欣赏,无人采摘,无人怜惜,空令她寂寞等待,开败枝头,最后叶残花消,零落成泥了。”

    “你若喜欢,哪日带来见见?若是人家不乐意,娘寻个由头,上门去看看也可以。”国公夫人神情殷切,恨不得立即就见到那位“温文娴雅,乖顺懂事”的淑女。

    “时辰不早了,我走了。”宗政惠盈盈转身,李秋容立即招呼两个站得远远的太监,上来扶住她。

    “老李。”她忽然一把抓住李秋容的肩头,痉挛的手指几乎扣进他的血肉,“刚才……刚才怎么回事……刚才……你是不是输了?”

    老国公哼了一声,被他夫人拉着,走到门口,忽然转身道:“你是真打算睡觉呢,还是马上要出门?”

    这一声声响好似打破了天地的静默,瞬间所有人都活了,李秋容几乎不可控制地长吁一口气,伸手扶住了宗政惠,竟然也不待她回应,便匆匆地将她扶走。

    容楚迎上父亲目光,眉一挑,笑了。

    “太后若真的要抄,微臣便敞开大门。”容楚伸手一引,“正好以证微臣清白。”

    再一抬头看见另一个人,苦笑更深,“母亲。”

    容楚手指一挥,一副南齐地图应手摊开,他修长的手指在西北地界拂过,画了一个不大的圆圈。

    他微微出神,不知自己的略带沉湎的神情,看在父母眼底,代表着另外一种意味。

    随即她深深吸口气,抬眼固执地看着他,道:“阿楚,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你看着我!看着我回答!”

    “你也觉得有问题?”

    容楚将军报往桌上一丢,起身道,“备马,通知在京护卫,我要出门!”

    她轻轻悄悄地道:“这称呼就免了,礼也免了。今日我只是奉太后命,来探国公病的一个女官而已。”

    “何止。”容楚立即接道,“还可以倾城,倾国,倾天下。”

    李秋容摇摇头,他也不确定,正因为不确定,而觉得越发可怕。

    更要命的是,她这个容色倾绝南齐的儿子,看似风流媚色,嬉笑悠游,实则漫不经心,眼中无人。问他京中仕女谁家好?他答“都好。”问他谁家可为妻。他答“配吗?”

    容楚笑而不语。

    “父亲说的是。北严确实不可能。”说完他以袖掩面,微微打了个呵欠,随即歉然道,“父亲见谅,昨夜熬夜看军报,有些累。”

    容楚忽然停住脚步。

    容楚挑挑眉——老爷子,管住马管住轿管住车,可您忘记我还有腿呀……

    宗政惠被李秋容匆匆扶出国公府,上了马车,车帘一掀,她眼底惊惶之色才稍稍淡了些。

    “容楚干的?”宗政惠声音都变了。

    半晌她眉毛慢慢挑起,挑出凌厉的弧度,眉梢下一点深红胭脂,凛凛飞了起来,俏丽温婉的女子,忽然生了无限的杀机和煞气。

    “你听见了……”四壁严密的车厢里,宗政惠的声音缥缈而肃杀,“他竟然敢这样对我说话,他竟然敢为一个女人这样对我说话,他竟然敢为了她和我讨价还价威胁我,他竟然敢——说要为她,不惜灭了南齐!”

    “天下所有孤弱的母亲,也是惹人怜爱的。”容楚淡淡道,“就好比太后,先帝驾崩,您身怀六甲,犹自独力撑起南齐江山,微臣心里也是很佩服的。”

    “你这一连串不高兴,听得哀家脑袋都晕了。”宗政惠用紫藤花抵着嘴唇,眼波盈盈地瞅着他,“你一不高兴,连我的人都打了,你要再不高兴些,岂不是连我也杀了?再再不高兴些,那不连陛下也宰了?”

    容楚慢慢走到前厅,来的只是宫中一个女官,以国公府煊赫地位,当然不会在意,所以老国公让她在前厅等着,容楚也不急不忙。

    管家未及应答,忽然一人重重道:“这时辰你要往哪去?”

    “目前我还是不舍得的。”她笑。

    “父亲说的是。”容楚笑吟吟看着容恒,瞄一瞄脸色有点发青的国公夫人。

    李秋容对车夫摆摆手,示意驾车,自己也钻了进去。

    他定定地站着,维持着一个半转身的姿势,不敢侧过去,也不敢正过来。

    这一刻这苍老的太监,眼神里流露出深深怜惜和浅浅无奈。

    转身时,眼底的笑意已经冷了下来。

    夏风游荡,掀起他一角淡绿生丝袍,掠动玉白丝绦飞舞若举,他的人如此风姿潇洒,如月如珠,眼眸里的冷意却如雪如石,如高山之巅凝了冰的崖端。

    李秋容默默低下头去。

    他原先以为来的是乔雨润,正想着她什么时候回京了,此刻远远看那人身量娇小,不似乔雨润高挑,分明不是她。

    他怔了怔。

    “太后如此喜欢微臣的衣服。”他莞尔道,“微臣应当脱下来相赠太后的。只是如此未免大不敬,只好送上一截衣袖,聊表心意。”

    容楚微笑,不语。

    李秋容苦涩地咧咧嘴,稍稍侧身,露了半个后背给她看。

    他慢慢走了过去,步子很轻很稳,和那女子一个招手姿态一般,无限雍容。最后在她身前三步外停住。

    “我要知道你是谁!”

    天下女子都是好的,可是都不够好到配上他容楚的。

    李秋容橘皮老脸一阵抽动,腿脚挪动,似乎很想做什么,容楚一眼瞥过去,老李身子一僵,不动了。

    多少人在她眼神中口齿间死去活来,被磨了一遍遍之后再也难忘。

    宗政惠怔怔地抓着那一截衣袖,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又似乎想不到容楚如此大胆。

    李秋容好像没听见,眼睛又斜着水底。

    宗政惠的手指不动,点在半空,似乎在笑,笑声却冷,“听国公口气,当真对她好生爱惜,真不知此女何等绝世佳人,不知她那无边美貌,能让国公为她倾家,倾族,倾了这富贵荣华吗?”

    “西番河曲马。”容楚一笑,“持久耐力,善于长途奔驰,但不善于山地战,现在军报说那兰山首战出动骑兵,都是使用的河曲马,翻山作战,用这种马做什么?他们是要以河曲马走长路,绕过那兰山,奔袭某地吧?”

    “太后这话微臣可不敢听。”容楚肃然道,“王公公态度骄狂,无视礼法,冲撞于我,触犯宫规。微臣替太后教训一下他也是应当的。太后怎能将这种微贱之人,与您和陛下比?”

    “一个女官。”容楚笑得讥诮,“敢于不在我晋国公府前厅等候,随意走动,倒也奇怪得很。”

    李秋容的手,慢慢从袖子里伸出来,青筋毕露。

    这算是承认有心仪的人了,老国公夫人惊喜的还要问,被容恒给拉住。

    “太后愿往哪去便往哪去。”容楚还是那副随意模样,似乎根本听不出话语里的杀气,“这世上哪有不生病的人,如果太后想微臣生病,微臣总也不生,那也是违旨不是?微臣总不敢让太后不欢喜的。”

    她身边不远处,橘皮老脸的李秋容一动不动,眼睛斜着一边假山。

    真的,绝对惊。

    一阵风过,吹走半截淡绿衣袖,风向自她身后来,向容楚去,那一截绿色布料,将要扑到容楚脸上。

    “知道哀家在想什么?”很久之后再开口,她忽然换了语气,腰背更直了些,“先前哀家说,不舍得以真正身份来探你病,但如果哪天哀家不欢喜,也许就真的来上一回,你可千万,不要随便病了。”

    “那当然。”容楚点头,忽然道,“陛下最近好吗?”

    他身后华服女子,看来不过三十许,微微有些发福,却更显得肌肤光润,风韵丰美,和老国公相反的是,她的嘴角总略略上翘,带着少女般的俏皮和养尊处优的内心满足,看人时不笑,也带着喜气三分。

    老国公容恒重重咳嗽一声,两眼望天,瞬间耳聋。国公夫人瞥一眼丈夫,脸颊涌上微微红晕,竟露出几分少女般的娇羞,急忙也掩饰地咳嗽一声,一边道:“分茶,把今天小厨房新做的点心给公子端上来。”一边嗔怪管家来钱,“我给做的软垫你拿在手里做什么?还不快给公子垫上,不然等下又腰痛。”

    宗政惠眼神在他如玉琢的精致腕骨上掠过。

    容楚神情温柔。

    “西番什么时候这么擅长用计了?”老国公不动声色,眼神满意。

    容楚闲闲走过去,站在她身侧,依旧离着三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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