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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阑眯着眼睛，盯着那身袍子，这样的打扮，烧成灰她也认得出。
她们以为太史阑生性骄傲，不喜欢对人跪拜，有心相劝，却不知道她和西局的恩怨。
其余学生则又惊又喜，受够官场黑暗冷遇，本来他们对昭阳城已经不抱期望，没想到竟能有此待遇，既不过分也足够隆重，处处展示出昭阳总督府的处事，果然和下方城镇不一样。
热泪滚滚，却一言不发，牙齿咬住下唇，深深一个唇印。
太史阑也在准备行装，她伤势还没好全，但已经可以坐车出行，十天期限要到，她也必须去昭阳城。
“两罪叠加，罪无可恕，”容楚负手冷冷看他，“来人——”
赵十三听见他的主子，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马车载着万千相送的目光远去。
她把纸条一揉，塞回袖囊，随即干脆利落，一跪。
园门下的西凌总督董旷，脸皮子也抽搐了一下。
他一旦脱险再不停留，霍然一挥手，“来人！把这胆大妄为，谋刺国公的狂徒给我拿下！”
半晌她忽然一拍手，大声道：“好了！什么都不必说了！太史阑，咱们没看错你！”
太史阑看看一脸淡定的苏亚，暗暗发誓：今日亏欠她的，总有一日，加倍来补。
太史阑不出来，花寻欢作为在场二五营助教，只得迎上去和对方寒暄，并解释了太史阑伤势未愈不便下车拜见，对方那个叫黄永的副将十分谦和，连说不妨，并关心地询问了几句太史阑伤情，表示总督府已经有名医等候，会为太史阑好好调理身体。
黑漆漆，乱糟糟，门里头半扇照壁原本是精致的牡丹琉璃照壁，现在给烧得一坨一坨，乍一看还以为谁家茅坑竖起来了。
此时因为迎接队伍的宣扬，城门处渐渐挤得水泄不通，百姓们都想看看那位“一人救一城”的传奇女英雄，太史阑的马车几乎寸步难行。
他身边那个叫黄永的副将脸皮抽搐，道：“是怡兰苑……”
众人正要拼死去接，蓦然一声大喝“让开”！周七猛冲而至，翻身以背向容楚，砰一声容楚落在他背上，两背相触那一刻周七大喝一声，右腿一蹬飞快绕楼狂奔一圈，将那股冲力生生卸去。饶是如此，周七停下来的时候，也“哇”地喷了一口鲜血。
众人都舒了一口长气。
“反正我也没地方去，跟太史姑娘混日子咯。”火虎道，“国公说这次会为我们请功，去掉我的案底，给我一个清白身份，我以后也是官家人了。”
是她狭隘了，跪一跪有什么关系，保护好景泰蓝，不给他带来麻烦才是正理。
董旷和众人寒暄几句，随即一侧身，身后早已摆了香案等物，董旷退到一边，恭声道：“请公公传谕。”
“开始吧。”
众人和她的眼神一触，忽然勇气也没了，想好的一番话也忘记了，都唰一下红了脸，期期艾艾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去你去。”沈梅花推史小翠。
容楚又看了他一眼。随即他似有点不耐烦，衣袖一甩道：“如此重罪，我已饶他一命，你等还要纠缠不休，当真以为我容楚剑下，不敢斩你等人头！”
立于雨中。
“我是上府的人，你无权剥夺我的功劳，你无权处置我！”
“太史阑。”杨成忽然大步走了出来，立在太史阑面前，吸一口气才道，“不管怎样，还是要和你致歉的，你一个女人如此坦荡明朗，我一个男人做不到？你利用我们，也是为了救我们救全城父老，我们伤你，却是我们不对，杨成今日和你赔罪，另外，再次和你说，当日城门之前，我的誓言，永生不变！”
八十军棍打完，护卫们将血肉模糊的邰世涛拖来让容楚验伤，容楚没有回头，只挥了挥手。
“好了不得！”
简直比大战之后劫后余生的北严还凄惨。
两人都默默无语，高楼长风拂起他们长发，遮住各自思索的眼神。
“国公！”那一百个兵一急，噗通一声全部跪下了，对着容楚连连磕头，“国公！佰长少年气盛，其实无心冒犯，您大人大量！大人大量！”
他的目光落在人群中央的女子身上，稍稍凝注。
邰世涛一直愤恨怒骂，此时见属下忠心相护，眼圈忽然红了，用力扭过头去。
董旷身为封疆大吏，阅人多矣，也有些人看起来霸气高贵，但那大多是地位身份造就，养移体居移气，久在高位自然不怒而威，像这个女子这样，还身在底层，便气度摄人，还真是少见。
因为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样的封赏，会不会长留昭阳城，所以她稍微多准备了一点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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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嗄……”
更重要的是，来迎接他们的是一个副将，官场惯例，同级接待，这是不是意味着，太史阑的授职，最起码也是一个副将？
远处隐约可见园子，半边精致华丽，繁花葳蕤，半边一片焦土，零落地种着还未及成活的花草。
没有邰世涛的呻|吟和求饶，什么多余的声音都没有。
怀疑不安时刻……
“他说的就是我说的。”史小翠脸蛋红红，“史小翠也终身供你驱策！”
给不解风情太史阑这么一堵，董旷也无心说官场套话了，笑道：“太史大人说笑了。”随即赶紧道，“自太后主政，修改南齐律法，允许女子为官，太史大人算是第二位进入南齐朝廷的女官员，和咱们的西局副都指挥使乔大人，可谓朝堂双璧，如今敝府有幸，难得两位奇女子都在，说不得要介绍你们认识一下，嗯，乔大人也一直说，想见太史姑娘很久了……”
“太史姑娘，别来无恙？”乔雨润立在离太史阑一丈远的地方，亲切地和她打招呼。
“麻麻……”他低低道，“你不是给她跪的哟。”
“既然边帅口口声声说他是兵，不该由我全权处置，那我便以地方军规，予以惩戒。”容楚指定邰世涛，口气斩钉截铁，“拖下去，八十军棍，革除佰长之职，我不追究他刺杀之罪，但他的一应功劳也相应取消！另外，作为有罪士兵，他不应再在上府任职，按照军规，应发还本地都督府处理。给我立即押解西凌都督府去！”
那一百个士兵默默爬起，各自抹一把泪离开，走的时候，都恨恨盯容楚背影一眼。
太史阑掀开车帘时，首先看见的是高大的城门，比北严那个破破烂烂的内城城门阔大许多，进出人流不绝，还有很多来自外地的商贩，从大开的城门看进去，城内道路平整，摊贩众多，百姓安居，着实不愧行省首府的兴盛景象。
二五营跟随她来的学生们，已经赶到了她的马车之侧，他们在此次战役之中也有守城之功，一并来到昭阳城授勋，之后是在昭阳城就职，还是回二五营继续学业，还要看朝廷的意思。
第三天的擂台赛，照旧举行，太史阑没有再去，经过开诚布公的长谈，“选姐夫”自然不存在，选护卫还是要选的。
传闻里太史阑刀枪不入油盐不进，如今可算见识到了。
生存是基本权利，在这里变得艰难，她自觉做得微小，世人却予她饱满爱戴。
“国公！国公！”不知何时，邰世涛手下那一百个兵闻讯赶来，看到两人剑拔弩张，都急得不管不顾扑过来，“国公！求您高抬贵手！邰佰长一定是无心冒犯——”
“我前途都被你毁了，也不在乎多杀你一个！”邰世涛眼睛通红。
“小翠陪我去……”杨成苦着脸拉着史小翠的手。
“国公——”士兵们哀声大喊，砰砰以头抢地求情，邰世涛此刻倒恢复了平静，一直扭着头，忽然热泪滚滚而下。
我那四海搜集的名花……
“董大人这话说得不错，不过似乎说得早了点。”乔雨润笑道，“是否同朝为官，还未成定数呢！”
他将众人名字一一点出，连火虎的名字都没漏下，太史阑禁不住多看他一眼——这位总督看来做足了功课啊，那么火虎的身份他应该也知道，看样子，火虎的前科也可以一笔勾销了。
“再强的女人，一旦动了情……”邰世涛摇摇头，没有说下去。长吸一口气，振作了下精神，道，“你说的也是，我信她！”
“我听说北严是被一个女将救下的，叫什么……太史阑？”
“人民是很良善的族群，他们天生向往安定，不喜事端。”太史阑对他说，“只要稍稍给予，他们就会万分满足，向来官逼民反，都是到了完全颠倒世理，贱民如草的时候。只要适度整顿吏治，安抚民生，管理一个国家，并不难。”
太史阑目光闪了闪——他要她忍？
难道他觉得她忍，会有好结果？难道他已经知道是西局太监传旨？
“我早知道太史会这样说。”苏亚道。
他知道是西局太监传旨，依旧放心让她来，还特意留纸条关照她要隐忍，难道此事还有转机，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
棍子落肉的声音传来，声音干脆、厉烈、决断，啪啪似打在每个人心上，士兵们听得身子一抽一抽，似打在了自己身上。
“不过，现在对你的处置又不同了。”容楚淡淡道，“你违反军纪在前，本国公和你商谈此事时，本来还有怜才之心，想看看你的态度，是否愿意戴罪立功，不想你性情桀骜，凶暴残忍，竟然一言不合，便欲出手杀我——刺杀朝廷重臣，也是死罪。”
众人都紧张地抬头看两人，不知道上府总帅的信里有没有什么要紧内容，会不会对邰世涛有利，能让此事有所挽回？
旨意对北严参战有功人员都做了嘉奖，花寻欢授了参将衔，她本身作为光武营在职教官，就有校尉之衔，其余沈梅花苏亚史小翠萧大强熊小佳等人，都授了校尉，最低的杨成也有七品旅帅，可以在上府营率领400人队伍，并各自嘉奖“勇毅”勋章，甚至连火虎的罪责都免了，为他叙了沂河坝示警之功，赏了个军曹职位，虽然微末，但从此便算正统出身，再也无需东躲西藏。
眼看城门口似乎没有什么动静，众人苦笑一声，准备自己通关进城，忽然前方马蹄声响，两队彪悍士兵从城内驰出，当先两人持旗，左旗上写“上府”，右旗上写“督军”。这两队人马一出，四面商贩百姓纷纷面带尊敬畏惧之色退避。
马车辘辘向前行。
她立即抽出纸条。
她这话断成两截，乍一听好像在回答乔雨润的“别来无恙”，可联系在一起听，就成了“不见你自然无恙。”
于定则笑而不语，至于他心里怎么想的，没人知道。
几个人在门口你推我挤，不住推让。
而四面的学生以及护卫们，早已眼睛瞪大如卫生丸。
董旷等人露出赞叹迷醉之色。
“该你去。”火虎踹杨成。
景泰蓝眼珠子转了转，也跪了下去，却跪在太史阑前面，稍稍侧身对着她。
众目睽睽下，容楚脸上还是没有太多表情，只是眼神似乎微微松动，赵十三说完，垂手立在一边，容楚沉默了一会儿，瞟一眼邰世涛，半晌才满心不情愿地道：“边总帅既然这么说，本国公也没什么好说的，他对邰世涛同样有管辖处置之权，擅自闯营之事，便由他决定。”
她一直认为，只是尽力去做了她该做的事情，她要活，并要心情坦荡地活，所以她做了。
太史阑微微扬起脸，看着每个人的微笑，看着抱着大腿大骂的沈梅花，看着这天蓝云白，晴空万丈，也禁不住，笑了笑。
西局太监。
向来一山不容二虎，天纪和上府关系就不算太好，天纪少帅纪连城，更是出名难缠，天纪军的罪囚营，就是有罪士兵整编的一个营，待遇恶劣，地位低下，更是纪连城没事出气的对象，据说在里面的人都恨不得早点上战场，不是为了挣军功早点赎罪，而是可以早点死了少受点罪。
“北严功臣！是不是上次被西番包围的北严？”
百姓的呼声远远传入车帘，太史阑没有掀开车帘频频挥手，她不爱虚荣和热闹，也不打算在离开的日子，给北严留下一个轻狂的背影。
她伸手欲待去拉，想要问个究竟，随即醒来，黑沉沉的马车里，景泰蓝在她怀里酣睡，窗外起了微雨，嘈嘈切切，她忽然觉得心中凄切，再无睡意，靠着车壁，睁着眼睛到天明。
没有人看见，在那无人看见的一隅，这悠游自如的男子，隐忍和无奈，写在眼眸深处。
“滚蛋，好事没我的，坏事推我上……”
邰世涛一定不肯发还原籍，那么十有八九会被发配天纪军，邰世涛去了那里，那会比死还痛苦！
第四天，邰世涛将包括雷元于定等人在内的队伍拉到了她面前，随即和她告别。
众人又全部哑口。
受伤未愈有点苍白的女子，不算太高，也不算最美，但在人群中央，无论有多少人，都必然会第一个被看见。
“唉，你们都在拍马屁。”沈梅花忧伤地道，“看来我想不跟着你都不成了……”
人叫得越凶，太史阑越不肯出来，她才不乐意被围观。
所有人立在雨中，默默无言，忽觉心中疼痛，却又不知为何疼痛。
很久很久之后，雨幕深，衣襟湿，一朵落花在他脚下零落，被他濡湿的袍角掩盖。
连戴了面具的景泰蓝都赶紧摸摸自己的面具，生怕嘴张得太大扯坏面具，一边唏嘘道：“好生特别的院子……”
太史阑没动，景泰蓝也没动。
来者声音洪亮，远远传开，四面围观百姓霍然一阵骚动。
“我何等身份地位，何必觊觎你的功劳？”容楚冷然道，“但上府大营有人密报于我，你出营，根本不是边帅派出来侦查敌情，你是擅自偷取调令，杀伤同僚，闯营而出——这是死罪！军纪如铁，军令如山，岂能容你这等违法乱纪之人？如果今日容你升职得赏，一路腾达，那该如何向那些守法遵纪的兵士交代，又如何能令兄弟们服气？以后如果人人都学你，这兵还要怎么带？”
“是啊，听说当时北严外城已破，太史阑让十万百姓进入内城，竟然依据年久失修的内城城墙，三千弱兵，两日粮食，生生抵抗西番两万兵整整七日，最后竟然使计进入西番大营，险些杀了西番主帅！”
高楼是北严城内最高楼，楼高三丈，观景之用。
他身后无数人，只能遥遥望着他的背影，不知道国公此刻是否余怒未消。
邰世涛一点头，忽然一伸手，将容楚推下高楼！
二五营学生们露出不忍目睹之色……
“你将来还是会帮到她，或者会比我想象得做得更好。”容楚眼眸深如大海不可测，“再苦再难，想想她。”
于太史阑，是去迎接未来命运。
既然知道不会是好结果，何必对仇人屈膝，平白遭受屈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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